鐵栗，生于黑龍江小興安嶺林區(qū)，兒時隨父母“支邊”到云南。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迄今已在《邊疆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滿族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青年作家》《小說林》《鴨綠江》等多種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二百余萬字，并出版散文集《大理天空下》和紀(jì)實(shí)文學(xué)《從淡綠到金黃》兩部?，F(xiàn)居住大理，云南省作協(xié)會員，大理州作協(xié)理事。

一

走出那座廠房的大門口，我和蘇紅對視了一下，什么也沒說就分手了。蘇紅去的是一所中專學(xué)校，我去的是二菊打工的小飯館，我們不是一個方向。等到蘇紅在陽光里變成一個黑影兒，我轉(zhuǎn)過身，然后就朝那個小飯館走去。我去那個小飯館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去找楊叨拌。找到楊叨拌我將和他一起到菜場去清掃垃圾。這段時間楊叨拌已把二菊當(dāng)成了一條美麗的魚。他正朝她一次次地撒網(wǎng)，我想現(xiàn)在他肯定守在那里。

起初我只是徑直地走著，走出一段我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一輪夕陽正沉落在大街的盡頭。有了那輪夕陽城市就虛幻起來。迎面駛來的汽車像是從夕陽里鉆出來的。它們的流動把空氣撕扯得陣陣地顫動。在農(nóng)村老家我也喜歡去看太陽，那時候它要么待在山頂，要么掛在半空，怎么看它都離我太遠(yuǎn)?，F(xiàn)在它離我很近，好像只要趕緊走上幾步，就可以對它隨意撫摸。我喜歡讓它這么照著，盡管它的光芒晃得我有些睜不開眼。但我卻感到無比的踏實(shí)。

其實(shí)我心里很清楚，這座城市并不總是這樣，多數(shù)時間它是很堅(jiān)硬的。我們這些農(nóng)二哥摸不準(zhǔn)城市的脾氣，在里邊亂沖亂撞。碰到哪里都會生疼。這種感覺不單我有，凡是涌向這座城市的打工者都有。但他們還是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進(jìn)了這座城市就找到了改變命運(yùn)的機(jī)會。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美美的夢想。為了那個夢想他們把自己豁出去了，拼命地拆房建房，稍有松懈還找不到活干。我沒有砌磚和粉墻之類的手藝。所以我既不拆房也不蓋房，我的活就是給人送家具。

每天清晨，太陽從樓群背后升起來。我便蹬著三輪車來到大街上的家具店門前。一站在家具店門前我就信心滿懷。好像我根本就不是背井離鄉(xiāng)的人。無論是爭搶活計還是運(yùn)送家具。我始終保持著旺盛的精力。這種精力是從我的信心中產(chǎn)生的，我知道只要他們能把家具賣出去。我的活就來了。買家具的或者是賣家具的，總有一方會花錢雇我把家具送到他們家里去。當(dāng)初我選擇了這個行當(dāng)，就是因?yàn)槲铱礈?zhǔn)了，城里人一直都在時興著更新。他們要更新的東西很多，家具、房子、觀念，惹急了他們連老婆和孩子也會換掉。

這當(dāng)然是我編出來胡謅的。其實(shí)城里人的家具也不是隨時都換，今天來買家具的就很少。我在太陽地里站了一天。來買家具的人只有四個。前面那三個都被別人搶先了?？斓剿狞c(diǎn)了我才搶到一個。對于城里人我向來心存好感，我知道是他們在引領(lǐng)著社會文明的進(jìn)步。光憑這點(diǎn)我就得給予他們足夠的尊重。可今天雇我的這人卻沒有城里人的氣質(zhì)，他好像肝臟有什么毛病，臉極黑，所以我在心里叫他老包。不過這個“老包”倒有官樣兒，西裝革履，屬于有派兒的那類。

家具要送到開發(fā)區(qū)，“老包”給了我詳細(xì)的地址和電話號碼，然后就揚(yáng)長而去了。我把家具送到他指定的地點(diǎn)，他已經(jīng)站在門口等我。見到我他還有些疑惑地問了一句：小伙子。我家住在七樓呢。立柜那么大。你一個人能搬上去？這沒什么能不能的。我們本來就是這座城市里的苦力。只要給錢我們什么事情都能做到。我拿出工具把立柜拆了，在我一次次往七樓搬著的時候。那個“老包”倒像累得不行了，臉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動。

我在“老包”的客廳里把立柜組合起來。然后請他幫我一起挪到他指定的位置。這趟活就算結(jié)束了。他給了我三十元錢，我把那三十元錢放進(jìn)兜里，剛走出房門卻聽到他喊了一聲：小伙子，除了送家具。別的活你還干嗎？

我說，有什么活你就說吧，只要給錢我就干。

那就這樣得了，他說，我們菜場清掃垃圾的人不想干了，他們一天不干活菜場就垃圾如山，你要是想干我就把這活交給你吧。

我說，你給我多少錢？

他想了想，說你要是真想干的話，我就多給你點(diǎn)，一天一百六。

一百六，這對我已是很大的數(shù)目。作為一個山區(qū)農(nóng)民。我當(dāng)然知道一百六是多大的一堆麥子。而且這堆麥子還省卻了我在地里的長期勞作。我定定地看著這個“老包”。忽然覺得他好像不是什么官，可能就是個在菜場管事的。像這樣的人往往都有實(shí)權(quán)，他說要把這個活交給我，那肯定就是板上釘釘了。我讓他先領(lǐng)我到菜場看一下，他很干脆，立馬就領(lǐng)我往菜場走。菜場離他家不遠(yuǎn)，剛一進(jìn)去就有一片嘈雜撲了過來，里面的人群像水一樣流動。“老包”把我領(lǐng)進(jìn)一間小房子，有幾把鐵鍬和笤帚放在那里，那是他提供給我的清掃工具。之后他又領(lǐng)我在菜場轉(zhuǎn)了一圈兒，告訴我清掃的范圍，還規(guī)定我只能在晚上來干活。

或許是怕我反悔，他把那問小房子的鑰匙塞到我手里說，就這樣吧，工錢一個月一結(jié)算，我們這兒不拖欠工錢。我說行，你放心好了，我保證把這活給你做好。其實(shí)我心里很明白，如此之大的一個菜場，光憑我一個人肯定是無法清掃的。我之所以還要向他保證，是因?yàn)檫@座城市里想掙錢的人很多，稍微遲疑一下活就成別人的了。要想掙錢腦子就得很活泛，我很快就想到了楊叨拌。和他一同來清掃這個菜場我還能落下很大的人情。

楊叨拌和我不是同鄉(xiāng)，我們只是共同租住在一座舊廠房里，這也算是物以類聚。一同住在那個廠房里的還有蘇紅、小昭通、二菊，另外的兩個是一對賣鐵板豆腐的夫妻。那個廠子在我們進(jìn)城之前就停產(chǎn)了，廠房和辦公室都閑置著，租金相對便宜。都是從農(nóng)村進(jìn)城打工的人，能掙到一點(diǎn)錢不容易，有個地方住著就不錯了。像我們這種涌進(jìn)城來的農(nóng)二哥，能把自己豁出去已經(jīng)成了我們最良好的品質(zhì)，誰能掙到錢誰就會被人高看一眼。楊叨拌很需要錢?，F(xiàn)在我約他去菜場清掃垃圾。他肯定會把大鼻涕泡美出來的。

隔著好遠(yuǎn)我就看見，二菊打工的小飯館很冷清，門前只停了楊叨拌的三輪車。本來那車上還掛了個紙殼牌子。上面寫著“回收舊家電、疏通下水道”，那兩排字和楊叨拌的長相一樣地隨意。現(xiàn)在，那塊牌子被楊叨拌摘了。他大概是覺得已經(jīng)到了收工時間，掛著也沒啥用途。我剛走到那輛三輪車前，里面的二菊就發(fā)現(xiàn)了我，她像見了救星似的跑出來對我說：國順哥，你管管楊叨拌吧。他整天都纏著我。他一來我們老板就不高興，老以為我沒好好干活，要是哪天老板把我給開排了，那我可怎么辦呀？

我故意做出很氣憤的樣子。說二菊你去把他叫出來，我現(xiàn)在就管管他。二菊跑進(jìn)去了，等楊叨拌走出來的時候，我和他說的卻是另一件事。我對楊叨拌說我攬到一個活，是到一家菜市場清掃垃圾，兩個人可以拿到一百六，你干不干？楊叨拌說，干倒是想干。問題是人家給你一百六，你分給我的也不能太少吧，再說這活還得用我的三輪車呢。楊叨拌一貫如此。太愛計算，沒占到便宜就覺得吃了大虧?；钍俏覕埖降模嫫椒帜且膊惶侠?，我決定給他七十。其實(shí)這已足夠楊叨拌喜出望外的了，但他卻作出一副苦兮兮的樣子，躊躇了好半天才說：那咋辦，總不能看著你一個人受累吧，就當(dāng)幫你一把了！

楊叨拌騎上三輪車，我坐在他的身后，我們朝著那個菜場的方向走。天逐漸地黑了，路燈亮了起來，它們的明亮讓一個白晝得以頑強(qiáng)地延續(xù)。許多穿著時尚的男女從我們身邊閃過，楊叨拌看到那些女人就亢奮得厲害，他在三輪車上搖頭晃腦，喉嚨里還發(fā)出“嘔嘔”的聲音。

我忽然想起二菊。剛才二菊讓我管管楊叨拌，我覺得確實(shí)該管管他了。提醒他一下是有必要的，一方面可以讓二菊避免他的騷擾。另一方面也可以促使他找個更合適的女人。

叨拌，我拍拍他的肩膀說，以后你不要去糾纏二菊了，她沒看上你。

這咋是糾纏呢，楊叨拌說。我也就是想關(guān)心她一下。

關(guān)心也不能總在那兒守著，她找到那份工作不容易，別耽擱她的正事兒。

二菊她說煩我了嗎？

說了，她讓我管管你呢。

去看看她也不行？

看也別去看了，她的老板不高興。再說你老去看她，最多也是撐死眼睛餓死鳥，劃不來。

不讓楊叨拌去糾纏二菊。他亢奮的情緒立馬就沒了。他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那眼睛里空空的，像他的歷史一樣迷茫。

楊叨拌已經(jīng)快四十了，就因?yàn)榧依锾F，到現(xiàn)在連女人的手也沒摸過。對楊叨拌老家的情況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出來打工的人家里都窮，一個石頭扔進(jìn)去連個咸菜罐子都砸不到。從某種程度上說，楊叨拌沒有女人倒是好事。怕就怕像我這樣，沒結(jié)過婚卻有了自己的老婆，沒碰過女人卻有了一雙兒女。

我的情況楊叨拌是知道的。所以在我勸他別去騷擾二菊的時候。他沒覺得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依然是大幅度地晃動著身體，但他心里已憋滿了悶氣，那股悶氣促使他不停地用力。此后他就像和誰發(fā)狠，每蹬一下就說一句掙錢，那一路他一直在喊著掙錢。掙錢。掙錢——

二

自從攬到了清掃垃圾的活。我的心里就透進(jìn)了光亮，和蘇紅的交談也有了更多內(nèi)容。蘇紅在一所中專學(xué)校當(dāng)宿管員，主要的活是管理學(xué)生宿舍。這段時間她上的是夜班。早上她回來時我已站在家具店的門口。晚上我回來時她正走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我完全感覺得出來，蘇紅對這種狀況并不滿意，她希望能有更多的時間和我待在一起。

今天我故意起得很晚。起床后我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兒，然后就坐在那堆水泥管子上四處張望。這是個老式的四合院，除了南邊那道大門，其它三面都是灰瓦蓋頂，連北邊的廠房也是。據(jù)說這個廠子以前是做摩擦材料的?？隙ㄊ且?yàn)槭袌鎏U惡了，產(chǎn)品賣不出去廠房就只能閑著。當(dāng)初我找到那個廠長時，剛一提出要租住他們的辦公室，他頓時就樂得屁顛屁顛的。談好之后我把楊叨拌他們領(lǐng)到這里。他們一眼就看中了，他們說這地方緊挨著那個高原湖泊。聽著湖里的濤聲睡覺每夜都會做個好夢。

是的，我們每天都在做夢。和我們一起做夢的還有一只從湖邊飛來的水鳥。去年冬天，蘇紅在她門口發(fā)現(xiàn)地上有些白色的東西。好一會兒才想到那是鳥兒的糞便。她抬起頭往上看看，當(dāng)她看到那根水泥電桿上的電燈便明白了。有只水鳥就在那燈罩上過夜。水鳥在燈罩上過夜是想獲取那里的溫度。這就像我們這些走進(jìn)城市的人。無論人生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我們總會找到自己的辦法。

好久都沒見到那只水鳥了。不知道在夜晚來臨的時候，它是否還在燈罩上棲息。我走近那根電桿，沒看到燈罩上有水鳥棲息的痕跡。卻看見蘇紅幻影似的進(jìn)了院子。蘇紅沒有剛值完夜班的疲憊，走路的姿態(tài)極輕盈，像是踩著陽光就過來了。顯然。她沒想到我會站在院子里。見到我她就驚愣了一下，有些意外，有些不解，卻沒有絲毫的夸張和矯情。之后她就站在那里，歪著脖子長久地看我，那眼神兒里充滿著調(diào)皮。

看到蘇紅的那種樣子，一種幸福的感覺便在我心里澎湃起來，此前的矜持和含蓄再也無法繼續(xù)。蘇紅喜歡我，我也喜歡蘇紅，這在我們的院子里已經(jīng)不是秘密。和蘇紅在一起我已無需試探，只要不越過那條界線，想干什么都可以直截了當(dāng)。我捧起她的臉，她的嘴唇立刻翹了起來。如同等待雨露的花朵。進(jìn)入到這個程序我便得寸進(jìn)尺，一只手從她背心里伸進(jìn)去，貪婪地鉗住她乳房。我以為一切都可以隨意了，以前的未盡事宜重新開了頭。手就開始向下移動。蘇紅的身體扭動了幾下，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然后就把我推開了。

蘇紅會推開我，這是我預(yù)料之中的。因?yàn)槭虑榈搅诉@里也就到了她給我劃定的界線。將我推開之后她就坐在那堆水泥管子上，眼睛望著天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國順，她依然望著天空說，你老家的那個人?，F(xiàn)在咋樣了？

沒啥進(jìn)展，我低著頭說，還是再等等吧，現(xiàn)在我還不想回去，反正這事兒是要了結(jié)的。

國順你別誤會，我不是在催你。就是想表達(dá)一種心情，你和那個人的事可以慢慢解決，只要你別讓我白白浪費(fèi)感情就行了。

這個我知道。都值了一夜的班了，你去睡一會兒吧。

看到蘇紅走進(jìn)屋子，我便蹬著那輛破三輪，又到家具店的門前等活。這一次我有了另一種心境，愉悅和惶惑摻雜著，到底是什么我也搞不清。我知道蘇紅是在等著一個結(jié)果。在我和老家“那個人”還沒徹底了斷之前，她還給自己留著后路。這樣我就覺得，我和蘇紅就像隔了一層紗幔，即使面對面地坐著，我仍能覺出那種虛幻。剛才蘇紅已經(jīng)說過。不能讓她白白地浪費(fèi)感情。這說明她確實(shí)喜歡我。被蘇紅這樣的女人喜歡著是幸福的，但我也總得有點(diǎn)讓她喜歡的資本。所以我現(xiàn)在最主要的想法就是掙到足夠的錢。

我在家具店門前等活就是為了掙錢，只是今天我來晚了，好點(diǎn)的位置已被人占據(jù)。我只能把三輪停在一個不太顯眼的地方。不過也好，這地方緊挨著一棵梧桐樹，有大片的樹陰遮著，可以避免陽光的暴曬。反正一時半會兒還輪不到我，我索性背靠著那棵梧桐樹，安心地想著我的心事。起初我想的只是蘇紅，可想著想著就把事情想亂了，一張與蘇紅完全不同的臉開始在我眼前閃動?？吹侥菑埬樜冶愀械搅舜掏?。我閉上眼睛。一片陽光立刻滲透了我的眼皮，隔著一層眼皮我仍能看到大片的血紅。

紅是我老家土地的顏色，就像秋天的景象中會包涵著熱烈和奔放。我老家的紅土里也包涵著蕭疏和寂靜。那年秋天，我哥哥病故了，他種下的苦蕎卻還在地里，風(fēng)一吹就翻起細(xì)碎的波紋。哥哥一走我便沒了心腸，別家的苦蕎都收回家去了。而我家的苦蕎卻還在地里。那天，我來到地邊，看到我嫂子正在割苦蕎。她身后跟著我水襠尿褲的侄兒和侄女。頭頂?shù)奶柊椎靡?，嫂子將身體埋在苦蕎叢中，脊背一動就散發(fā)出大片的蒸氣。我喊了她一聲。她側(cè)過頭來，我一眼就看到她臉上的汗水里摻雜著淚水。

我接過她的鐮刀，一邊用力地收割著苦蕎，一邊猜想著她為什么要哭。聯(lián)想到前些天她的反常，我忽然問得出了結(jié)論，她是想要逃離這個地方。在她決心逃離這里之前，她的內(nèi)心是復(fù)雜的。身邊的一雙兒女讓她割舍不下。其實(shí)我嫂子的這種心思早就被父親看出來了，父親覺得這件事非常重大，因此他的行為變得敏感而又古怪。他時刻都保持著警惕。只要發(fā)現(xiàn)我嫂子不在家里。他眼里立時就會閃出鷹眼的光亮。對于父親的警惕我是理解的，我知道嫂子一走就會撇下那雙兒女，這等于把他們?nèi)舆M(jìn)了一個更加苦澀的歲月。

終于有一天，我嫂子真的走了。院子里沒有她的身影兒。但她的逃跑并沒成功，我父親在通往山外的路上攔住了她，他們回來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當(dāng)時我正牽著侄兒侄女站在院門口，嫂子見到那雙兒女就抱著他們，然后就放聲地哭了起來。她在哭聲里摻雜了大段的訴說。她埋怨老天爺常年累月不給土地落下一點(diǎn)雨水。種出的苦蕎像草一樣寡瘦：她埋怨這地方實(shí)在太窮，窮得讓她連自己是個女人都忘記了。要不然她也不會丟下兒女自己逃跑……

嫂子說得沒錯，我老家確實(shí)太窮。因?yàn)楦F，村里的姑娘都在想方設(shè)法地往外地嫁。而外地的姑娘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嫁到這里來。也是因?yàn)楦F，我的婚事一直沒有著落。其實(shí)我只有三十二歲，這個年齡如果放到城市里，他們會認(rèn)為自己的青春正放射著光彩?？墒窃谖依霞遥畾q就是青春的盡頭，過了這個年齡就是地道的光棍兒。我父親肯定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所以他比我還要焦急，每次看到我蹲在那棵石榴樹下，他的臉上就滿是無奈。你個日膿包啊。父親望著天空說，家里又不是沒有女人，還斯斯文文的整些哪樣嘛！

像這樣的話父親說過多次。他的意思是讓我頂替哥哥，去做嫂子的丈夫。這是萬萬不可以的，所以我每次聽到父親像這么說，心里馬上就灌滿了惶恐。我嫂子似乎并不介意，有幾次父親暗示我時她也在場，聽到父親這么說她還側(cè)著腦袋觀察我的反應(yīng)。這一點(diǎn)同樣也被父親看出來了，在一個陽光很好的早上，父親把家里唯一的一只羊殺了。下午，他請來了他認(rèn)為是村里有影響的人，趁著那些人喝得高興。他就宣布這是我和嫂子的成婚酒席。

就在那天晚上。父親哄著我的侄兒和侄女去了東屋，然后就把我推進(jìn)嫂子的屋里。門已被父親反鎖了，外面沒人走動，我和嫂子就那么坐著。月亮升起的時候，嫂子說時間不早了，早點(diǎn)睡吧！說完這句她便脫去衣褲，整個過程沒有任何遮避。她把這一舉動當(dāng)成了一個故事的開頭，以為只要她把自己暴露在我的面前，這個故事就會延續(xù)下去。然而她并不懂得，我心里一直有著一個與別人不同的愿景，我不會讓她規(guī)定了我的命運(yùn)。除了這點(diǎn)我還想著我的哥哥，對于這個平日對我不錯的嫂子，我根本就無法從小叔子跨越到丈夫的地界里。

夜就這么進(jìn)入了深境。外面的蟋蟀叫得嘹亮。而屋里的燈卻一直亮著。躺在床上的嫂子側(cè)過頭來。見我仍是堅(jiān)決坐下去的樣子，就從被子里鉆出來陪我。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她連汗衫和短褲也脫了，她用她的裸體把我的眼睛晃得生疼。那一夜我的眼睛始終閉著。

第二天我扛著鋤頭去翻地。嫂子作為一個勞力，她堅(jiān)持著要和我一起去。在那片剛收了苦蕎的地里。我干得十分賣力，太陽還在頭頂我就把地翻完了。我把鋤頭放在嫂子肩上，然后嘆出一口氣說，你自己回去吧，我要到城里去打工，等我掙了錢，我會很快帶給你。

我嫂子有些莫名其妙，等她完全醒過神兒來，我已走出很遠(yuǎn)。她在我身后喊了一句，國順，你給我個準(zhǔn)話吧。我到底是你嫂子還是你老婆呀？我的鼻梁開始發(fā)酸，但我并沒回頭，我知道即使回了頭我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回答。

三

下午三點(diǎn)來鐘，我蹬著那輛舊三輪，到萬花路去送家具。萬花路是這座城市最繁華的地方，人和車像水一樣流動著，熙熙攘攘的讓人喘不過氣來。我的三輪夾雜在那些轎車和公交車之間，就像一群鳳凰里夾雜了一只烏鴉。連我自己也覺得太不搭調(diào)?，F(xiàn)在的城市都很嘈雜，好在我已經(jīng)很習(xí)慣了，即使是在車流如織的狀況下。我依然在想著我的未來。

從我和蘇紅確定了關(guān)系，我已為自己的人生設(shè)立了明確的目標(biāo)。而且我向那個目標(biāo)邁進(jìn)的步伐十分堅(jiān)定。蘇紅已經(jīng)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那份工作使她成了破繭的蝴蝶，農(nóng)村人的痕跡一點(diǎn)都沒有了。為了和蘇紅的差距小一些，也為了讓生活好一點(diǎn)，我一直想辦一個送水公司。這當(dāng)然不是輕易就能辦成的，但是我知道，只要我勤奮，只要我努力，我肯定會掙到那份啟動資金。

蘇紅相信我的能力。有好幾次她都要拿出錢來幫我，但我始終沒要。我不能要蘇紅的錢，無論從哪個角度上說都不能要，因?yàn)檫@牽扯到一個男人的臉面。蘇紅越是誠心給我，我就越是受不了那份刺激，就越是感到著急。錢對我的用途太大了，除了可以用它去辦一個送水公司，還可以用它去買一套二手房，這是我和蘇紅結(jié)婚的必備條件。想到這些我便站立起來，身體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踏板上，我蹬車的姿勢幾乎和楊叨拌完全相同。

轉(zhuǎn)過一個彎，我看見了小昭通，他正和一個城里人進(jìn)行著爭執(zhí)。那個城里人做出一種要打他的樣子?？吹綄Ψ教鹗謥硇≌淹ň妥o(hù)著腦袋往后退，等到對方停下來時他就又迎上去據(jù)理力爭。不知道小昭通說了句什么。那個城里人就把他拎起來了，他在那人的手里就像一只被拎起的小雞。我趕緊蹬了幾下把車停住，小昭通見我過來就可憐兮兮地望著我，那眼神兒里的意向十分明顯。小昭通太弱小了。今天他遇到了這樣的事。我絕不能袖手旁觀。我問小昭通怎么回事，他說他幫這個人擦了鞋。全城的價都是兩塊?？蛇@人非要說他私自漲了價，不給錢還想打人！

那個城里人以為小昭通是在狡辯。又做出要打他的樣子，但他揚(yáng)在空中的手被我捉住了。先生，我直視著他說，現(xiàn)在擦一雙鞋確實(shí)就是兩塊，既然你已經(jīng)擦了鞋，這錢你肯定是要付的。我的出現(xiàn)讓這位城里人感到很突然，他聽出了我語氣里的強(qiáng)硬，忽然就不那么氣勢洶洶了。他將我從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通過這種打量他肯定發(fā)現(xiàn)了。站在他面前的我就像一座用肌肉堆起來的塔。

給你給你，城里人從錢包里拿出兩張一元的票子，塞在小昭通的手里便趕緊走了。小昭通看看手里的錢，然后抬頭來望著我說，國順哥，你說這些城里人都咋個了嘛。他們總覺得我們……

他們總覺得我們貪小利，會騙人。我說。

是。小昭通說，我就是這個意思。國順哥，你這人太仗義了，等以后我有了錢，一定好好請你吃一頓。

我沒時間和小昭通閑聊，既然事情已平息下來，我就得去送家具了。

跨上三輪車的那一刻，我回頭看了小昭通一眼，他正站在馬路牙子上向我揮手?？吹剿哪欠N樣子我便鼻子發(fā)酸。不是因?yàn)閯e的，就是因?yàn)槲覀冊谶@座城市里的迷茫和無助。我知道這種狀況短時間內(nèi)是不會改變的。現(xiàn)在我們只能在人群里忍受孤獨(dú)，只能任由那些同類把我們看成異類。

拉完這趟活天色已有些晚了。我沒回到那些家具店門前去，而是直接回了我們的合租房。正是晚飯時間。除了在飯店打工的二菊，其他人都回來了，他們正在按照以往的程序制作著食物。我們一共七個人，雖然同住在一個院子里。吃飯卻分了好幾個鍋灶。二菊在她打工的小飯館里吃，小昭通和蘇紅都是自己做，我和楊叨拌吃一鍋。老鬼頭和老鬼婆本來就是兩口子，他們沒必要和誰搭伙，而且吃得比我們都好。

當(dāng)初我找到那個廠長的時候。我曾經(jīng)要求租住他們的車間，那樣就可以利用多出的空間當(dāng)廚房。可那個廠長說車間里還放著車床和壓片機(jī)，在里面生火恐怕會把設(shè)備整壞，他只想讓我們住辦公室。一問辦公室只能放下兩張床，我們只好把爐子支在各自的門口，一到做飯時間院子里就煙霧彌漫。老鬼頭鍋里的油已經(jīng)紅了，他把切好的肉片放進(jìn)去。喉嚨里立刻就冒出肉片放進(jìn)油鍋里的聲音：今天是個好日子，明天是個好日子。天天都是好日子……

老鬼頭一唱?dú)夥站突钴S起來。在繚繞的煙霧之中，整個院子就變成了卓別林制作的電影。小昭通在往爐子里扇風(fēng)，蘇紅在爐子旁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動作顯得機(jī)械而又迅疾。其實(shí)老鬼頭唱歌沒有一句是在調(diào)上，歌詞也不是原來的順序，基本上是想起一句唱一句。平時老鬼頭經(jīng)常和我們講些音樂理論，他說他的音樂造詣極深，如果不是因?yàn)橛懥诉@么個老婆，他絕不會上街去賣鐵板豆腐。我相信老鬼頭熱愛音樂是真心的。這個院子里只有他和蘇紅才有電視機(jī)，他還給電視機(jī)配了DVD，一大堆光盤全是宋祖英一個人的。

幾乎是每天晚上，老鬼頭都會把宋祖英的光盤放人DVD，聽著聽著就淚流滿面。有一次他被感動得無法抑制，竟然放聲地哭了起來。直到把自己哭得發(fā)起了高燒。這件事是我親眼看到的，當(dāng)時我想了好半天，卻怎么也想不出他為什么會像這樣?，F(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老鬼頭沒把自己當(dāng)成一般人，他向往的那個世界要比他置身的這個世界美好得多。只是他所向往的美好離他太遙遠(yuǎn)了，他無法真正地走進(jìn)，于是就用了許多幻想來作為彌補(bǔ)。

凡是這樣的人多少都有點(diǎn)魔癥，老鬼頭所唱的“好日子”沒有開頭也沒有結(jié)尾。而且那聲音越來越大。旁邊摘菜的老鬼婆被刺激得直皺眉頭，她見老鬼頭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就沖著他吼：你就不能安靜一會兒呀，一到做飯你就唱，還唱得這么難聽！

老鬼頭回頭看了我們一眼。然后就痛苦地?fù)u著頭說，看見了吧，她這人就是這檔次，對于音樂沒有起碼的尊重。他見我們都沒反應(yīng)，又說，那是了。我唱這首歌是有點(diǎn)兒難聽，要是人家宋祖英唱，那就好聽了。

提到宋祖英老鬼婆就來了火氣，她把手里的青菜吧嘰一摔說，宋祖英、宋祖英，你就知道宋祖英。

楊叨拌也喜歡宋祖英，但今天他沒和老鬼頭搭話。好久都沒沾到葷腥了，老鬼頭鍋里的肉片把香味散發(fā)到空氣里，楊叨拌聞到那種香味就對自己鍋里的青菜失去了興趣。他近乎深情地朝老鬼頭那邊望著，嘴唇和鼻子不停地抽動，就像我老家的叫驢聞到了草驢的氣味。望了一陣他回過頭來說國順，明天咱也狠勁宰上自己一刀，買只雞來咪西咪西。我說，行，明天就買。

晚飯過后，屋頂?shù)年柟鈴耐咂贤丝s下來，院子里出現(xiàn)了一條明暗清晰的界線。這個時刻同樣也有生意要做，小昭通背著木箱到街上去擦鞋了，老鬼頭和老鬼婆也要到街上去賣他們的鐵板豆腐。從現(xiàn)在到天黑，這段時間是留給我和蘇紅的，我和蘇紅只有這時才有一段短暫的親昵。

在二菊回來之前，蘇紅一個人待在屋里，她顯然是在等我。和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樣，蘇紅見到我又那么驚愣一下，之后她就歪著脖子看我，那眼神兒里依然充滿著調(diào)皮。盡管我來到這座城市已經(jīng)好多年，但我從骨頭里還是個農(nóng)民，這種時刻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營造出一點(diǎn)情調(diào)。我又將她攬?jiān)趹牙?，一只手伸進(jìn)她的衣服，然后就在她胸脯上急切地探尋。她的乳房挺翹得有些張揚(yáng)，它們遇到我的手就極不安分。那種羞怯的戰(zhàn)栗反倒引發(fā)了我的欲望。我又一次將手向下移動，可我立刻便停住了，我知道我又觸了那條界線。

觸碰到那道界線我便意興闌珊，這一次我沒等蘇紅來推。是我主動將她放開的。一聲粗重的嘆息過后，我像經(jīng)歷了長途跋涉，一旦停下來便疲憊得厲害。好在這時候楊叨拌來叫我了，我走出蘇紅的房門，讓楊叨拌蹬上三輪，趕緊去了那個菜場。

四

父親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家具店門前等活。聽到父親的聲音，我先是感到一種陌生的親切，接著便是一種莫名的緊張。

其實(shí)我進(jìn)城的第二年就買了這部手機(jī)，那年我回老家時曾把號碼抄給了父親，但我們卻從沒通過電話。父親接一次電話太不容易，我得先把電話打到村委會，村委會的人再跑上很多路把他叫來，沒有個把小時是無法接到的。更主要的是。我害怕父親提到我和嫂子的事，那件事已經(jīng)成了我內(nèi)心的隱痛，一旦觸碰到它事情就會呈現(xiàn)出混亂的一面。

果然，父親的話題還是嫂子。而且他的聲音是那么蒼涼：國順，你進(jìn)城打工也有好幾年了，就回來過一次，還沒在你嫂子的屋里住，你到底是咋個想的？我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回答。但我知道父親是一定要問出結(jié)果的，而且那個結(jié)果早已在他心里確定了。沒聽到我的回答，那邊的父親便嘆息了一聲說，國順，我知道你是不認(rèn)命，可命這東西不能不認(rèn)呢。你在城里待得時間再長。到最后還是得回來過農(nóng)民的日子。你就聽我的吧，回來和你嫂子住上一段，給了她這個名分你再出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父親是個很固執(zhí)的人，他自以為他的每句話都有著極深的道理，如果不聽他的我就會大禍臨頭。他說我和嫂子已經(jīng)辦了酒席，我不和她住在一起這關(guān)系就有點(diǎn)不明不白，總這么拖下去她在村里會抬不起頭來。父親認(rèn)為，讓人抬不起頭來是極不道德的。所以無論我在電話這頭說些什么，他在那頭始終保持著不可通融的堅(jiān)定。無奈之中我把電話掛了，我完全能夠想象，在那串忙音到達(dá)父親的耳朵之前，他仍會對著話筒不停地說話。等他察覺電話這頭已經(jīng)無人傾聽，他會拿著話筒看了又看。然后就沖著話筒喊出一句——你個日膿包??！

從小到大，父親一直把我和“日膿包”聯(lián)系在一起，他認(rèn)為像我這種人是無法把自己的人生安排清爽的。只有那么一次，我把在城里掙到的錢帶回家里，父親對我才稍稍有了一點(diǎn)好感。那是我進(jìn)城后的第二個春節(jié)。當(dāng)時我還沒見過蘇紅。偌大的一座城市我只認(rèn)識楊叨拌。到了年前我們租住的房子就空了，我無法忍受對老家的思念，就從這座城市回了老家。兩天后我又看到了那片紅土，走到我家的苦蕎地邊時，我停住腳，并把掙到的錢分成了兩份。這是十分必要的，我家的錢財一直是由父親掌管。如果我把錢都給了父親，我嫂子將會一分錢也拿不到。

走進(jìn)家門的那一刻，父親正站在那棵石榴樹下，他見我進(jìn)了院子那張臉立時就變陰了。我喊了一聲爹，他側(cè)過頭來，卻用鼻子哼了一聲說，你整錯了吧。我咋個看著你怪像我爹？

以前父親從不這么說話，他冷丁整出這么一句，我竟忍不住地笑了。既然他都可以這么說，我也可以和他幽默一下，我說，爹，你別客氣，不管咋說也是你生養(yǎng)了我，這爹還得由你來當(dāng)，不能隨便換。

不能隨便換，是吧？父親說，那你就聽我的，這次回來就別走了，和你嫂子住在一起過日子?？┑?？

這個不行，我說，我就是回來看看你們，過了年還得出去打工。

還是的嘛，父親說，我就曉得你不會聽我的。你個日膿包啊，也不看看你長了哪樣頭型，那城里是你待的地方嗎？再說你去城里也有一兩年了?，F(xiàn)在你回來了。還不是兩手空空？

憑我以往的經(jīng)驗(yàn)，父親只要這樣開了頭，后面就會跟出很長的道理。我不想聽他長久地講下去，于是就拉過他的手。把一疊錢用力地拍在他的手里。他把攥著錢的手舉在眼前，臉上滿是驚訝，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父親一生都處在窮苦之中，突然有這么多錢在手里攥著。要回過神來肯定是需要時間的。

那些天父親對我很好，他很愿意和我說起他的想法，而且每次都保持著溫和的態(tài)度。父親的意思是，雖然現(xiàn)在進(jìn)城打工能掙到一點(diǎn)錢。但那畢竟只是這幾年的事，等年齡再大一些還是得回來過農(nóng)民的日子。他說你嫂子這人重情義，你要和她一起過日子，侄男侄女就都是親的，叫你爹叫你叔都可以，這在農(nóng)村是很常見的?？傊赣H的主意是打定了。他認(rèn)為我和我嫂子很般配。和她在一起過日子就是我人生最好的歸宿。

父親每次和我說這樣的話，都是在院子里的石榴樹下，而且還都是在晚飯過后。這個時候我嫂子正在灶房里洗碗，她完全能夠聽到我和父親的對話，因此她洗碗的聲音時斷時續(xù)。我知道我直接反對父親會對嫂子造成傷害。所以無論父親怎樣地喋喋不休，我始終保持著一言不發(fā)。父親以為我是聽進(jìn)去了，他有了很大的成就感，天一擦黑就回到屋里去了。院子里只剩了我一個人，我感到那種靜謐對我形成了壓迫，于是就開始打量老家的山。那些山已在這里紅了億萬年，無論是白云飛渡還是霜冷長河，歲月里的程序始終沒變。

天完全地黑下來，夜晚的黑覆蓋了土地的紅，整個村子死一樣寂靜。去了那座城市我已習(xí)慣了有光亮的生活?，F(xiàn)在回到老家。天一黑我就覺得有種什么東西被隱藏了。那會是什么呢？我覺得是一種情緒，或許是一種滋味。正這么想著的時候，那邊的房門響了一聲。隨著那絲聲響我嫂子就來到我的面前。她手里拎著一只小板凳，過來之后她挨著我坐下，很平靜的樣子。這是一個難得的機(jī)會，我朝父親那邊看了一眼，然后把為她留好的那份錢遞了過去。

起初我嫂子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把它舉在臉前看了看，眼里忽然就涌出了淚水。國順啊，你可真有個男人樣兒啊，能掙到這么多錢。她的聲音很輕柔，像清晨浮在水面上的霧絲，安靜、飄忽，但卻帶著一種濕潤和清新。她的淚水在月光下閃動著，之后她就被那汪淚水潤醒了，一種柔性完全地伸展開來?？吹缴┳拥谋憩F(xiàn)我就開始后悔，我知道在我把錢遞過去的那一刻，無論是嫂子還是我，都已很自覺地進(jìn)入了丈夫和妻子的角色。

接下來的情況更糟。埋藏在她體內(nèi)的柔性一經(jīng)釋放，她的每一句話都變得非同尋常。她說她曉得我不喜歡她，但她必須得厚著臉皮來喜歡我，不然她就沒了出路。那聲音依然很輕，只是在她說到?jīng)]了出路的時候，我并沒覺出她有什么絕望。相反地。我倒覺得沒了出路正是她所希望的，好像沒了出路才是她最好的出路。一兩年不見她就變了，現(xiàn)在她的每句話里都有著很深的埋藏，她讓我覺得我和她的夫妻關(guān)系不能改變。

國順呀，她側(cè)過頭來望著我說，你不和我住在一起也不要緊，我可以等，往后的時間還長著呢。其實(shí)人這一生就是在熬時間，只要有那份耐力，沒有哪樣是熬不過去的。

我忽然明白過來，她能用這種方式表達(dá)自己的意思，肯定經(jīng)過了長期的準(zhǔn)備的。正是由于這種準(zhǔn)備，她使我陷入了一個溫暖的陷阱，我沉落起伏，直到看不見一點(diǎn)光亮。幾天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陷阱其實(shí)就是她的心思，我在那里感受的是一種柔性的禁錮。我還是不到她屋里去住，父親還是和我講著他的道理，我實(shí)在忍受不了這些，春節(jié)一過就跑到這座城市里來了。

這一次我兩三年都沒回家。本以為不回家就已經(jīng)表明了我的態(tài)度，只要時間長些。她肯定會放棄對我的等待。沒想到她依然保留著那份耐心，從剛才父親打來的電話里。我聽出有一半都是她的意思。想到父親打完電話的無奈，想到嫂子望著父親的眼神兒，我忽然就有點(diǎn)想哭。有我這樣的心境想哭也是很正常的?？晌覅s找不到悲傷的感覺。即使心里已經(jīng)很酸澀了，我仍然流不出眼淚。

流不出眼淚或許是件好事。許多擱在心里的疑難其實(shí)就是人的記憶，只要混沌一下也就過去了。我不愿再想那些煩心的事，于是就把目光投向遠(yuǎn)處，安靜地望著大街上的人流。以往我看到那些行人匆遽地走過。無形中就會受到感染。好像我也是他們的同路人，他們著急我也跟著著急?，F(xiàn)在我才知道。無論這座城市的生活節(jié)奏是快是慢，都和我毫無關(guān)系，我不過是在望著他們而已。這座城市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只是表象。最多就是一些年輕女子穿了很少的衣服，一不留神就會讓我看到她們的肚臍。

又有一個年輕女子走了過來，只是這一個沒穿那種超短的衣褲，因此她的肚臍也沒暴露在外。同樣是步履匆遽，同樣是胸脯挺翹，不同的是她的那張臉讓我感到很熟悉。我已經(jīng)想到那是蘇紅，但我似乎麻木了，看到她時我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直到她停在我的面前，我依然蜷縮著身體望著街上的人流，整座城市在我眼里已經(jīng)成了一片虛幻。

國順，她突然說，你不認(rèn)識我呀，我是蘇紅。我猛地醒過神來，說蘇紅，你咋個會來這里？蘇紅說，老鬼頭病了，他老婆在那兒束手無策呢，讓我來叫你用三輪車把他送到醫(yī)院去。我趕緊跳上三輪車，讓蘇紅坐到車上，然后就蹬離了家具店。

五

回到我們的合租房，我一眼就看見老鬼頭兩口子，他們正在院子里等著我的三輪。老鬼頭半躺在水泥管子上，他老婆立在那里，低著頭，像在默哀。這種安靜是讓人心驚肉跳的，我斷定老鬼頭病得不輕，怕是要出大事了。我把老鬼頭整上車，讓老鬼婆和蘇紅在車上扶著他。趕緊朝著醫(yī)院的方向蹬。

從我們的合租房到醫(yī)院，要穿過大半個城市，蹬出一段我便滿身熱汗。我回頭看了老鬼頭一眼，他的臉色發(fā)紫，嘴巴一張一合地吸著空氣。早上不還好好的嗎。我說。咋突然就成這樣兒了？老鬼婆說他一直好好的。就因?yàn)榻裉靵碣I鐵板豆腐的人多了點(diǎn)，他一高興就唱他的好日子，沒唱幾句就倒下去了。蘇紅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她是在暗示我不要問下去，我只好接著去蹬我的三輪。

蘇紅拍我的那兩下有兩層意思。一是怕我耽誤了救治時間，二是在說老鬼頭太不靠譜。都是進(jìn)城討生活的人，身上都沾著老家的紅土。為人做事不能那么不著邊際。老鬼頭卻一直沒搞清自己是誰，總覺得老鬼婆和他太不般配。心里有著太多的委屈。只要一有空閑，他就拿出宋祖英的光盤，每一次都把自己聽得淚流滿面。老鬼婆受不了他的那種德性，每次看到他哭兮兮的樣子，她就像只憤怒的火雞似的沖過去，強(qiáng)行地關(guān)掉電源。

其實(shí)老鬼婆這人挺好，除了有點(diǎn)缺心眼兒，別的地方都沒毛病。有很多農(nóng)村女人只要進(jìn)了城，不出半月就打扮得妖里妖道。化裝品用得比城里女人還貴。老鬼婆始終保持著進(jìn)城時的樣子，她把掙來的錢留出來，以備將來派上用場。她用錢的地方實(shí)在太多了，兒子考上大學(xué)得有一筆。老家的公公婆婆也得有一筆，還得留出一點(diǎn)來防止萬一。現(xiàn)在這個“萬一”終于發(fā)生了，老鬼頭這一病肯定會用去很多錢，而且這個“萬一”還不在她的預(yù)想之內(nèi)。

我終于把三輪車蹬進(jìn)了醫(yī)院，蘇紅領(lǐng)著老鬼婆跑了好幾個窗口，老鬼頭才得以坐在一個醫(yī)生的面前。醫(yī)生把老鬼頭的眼皮翻開看看，又用聽診器在他胸脯上聽聽，然后說，他的心率異常，得住院觀察一段時間，你們先去把押金交了吧！我陪著老鬼婆去交押金，她把頭伸向窗口問了幾句，臉上漸漸就呈現(xiàn)了悲涼。當(dāng)她遲疑著從口袋里掏出錢來。我看見她的手在不停地抖動。費(fèi)了好大勁才把那疊錢遞了進(jìn)去。看到她的那種樣子我便一陣心酸。我仰起臉來沖著大廳的頂棚，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悶氣。

護(hù)士給老鬼頭打了滴流，老鬼頭的嘴巴不像魚那樣張合了，他躺在病床上顯得很平靜。我問他感覺咋樣，他說現(xiàn)在好多了，說完這句就背過臉去。他的這個舉動有些異樣，好像很傷心，好像很憤慨。停了一下他轉(zhuǎn)過臉來，眼里閃著淚花說，國順，多虧你和蘇紅了，要是沒有你們兩個，我肯定早就死了。這句話顯然是在埋怨老鬼婆，但老鬼婆卻沒覺察出這層意思，她在這方面真的很遲鈍。我覺得老鬼頭的埋怨不是沒道理，老鬼婆這人確實(shí)太缺心眼兒了。

老鬼頭是在大街上犯的病，老鬼婆沒叫出租車也沒打120，卻費(fèi)了很大勁把他整回了我們的合租房。她這么做既浪費(fèi)了時間又耽擱了病情，如果不是老鬼頭頑強(qiáng)地挺著，他恐怕真就死了。這當(dāng)然不是老鬼婆道德上有什么問題，她只是在堅(jiān)守著她固有的思維，是她固有思維的自然流露。農(nóng)村女人和城市女人不同，她們的思維和城里人本來就不一樣，讓她像城里人那樣去想問題那是很難的。

我正在心里慶幸著蘇紅不是這樣。蘇紅就伸過手來為老鬼頭拉了拉被子，因此我聞到了她身上的氣息。以前我和蘇紅在一起，她散發(fā)出的氣息總能對我形成激勵，我對人生的每一種設(shè)想都產(chǎn)生于這種氣息之中。蘇紅的氣息在引導(dǎo)著我的人生路線，只要聞到她的氣息，該往哪里走我自然知道。

可是，現(xiàn)在又該往哪里走呢？我覺得現(xiàn)在要去的地方應(yīng)該是個小飯館。我又朝老鬼頭那邊看了一眼，他的滴流還沒打完，但他的臉色已經(jīng)恢復(fù)過來。不要緊了，我對蘇紅說，我們先到街上去吃點(diǎn)飯，順便帶點(diǎn)回來給他們兩口子。

蘇紅說行，今天我請你吃。

在一家小飯館里，我給楊叨拌打電話，讓他把三輪車蹬到醫(yī)院里來。電話那頭的楊叨拌聽到要讓他來醫(yī)院，立刻就驚駭起來，他在電話那頭急歪歪地說：咋個搞起的嘛。平時讓你注意安全你就是不聽，被汽車撞了吧！

我說我沒被汽車撞。是老鬼頭住院了。你把這事告訴小昭通和二菊一聲，讓他們都來看看老鬼頭。收起電話的那一刻，蘇紅正寄意深遠(yuǎn)地看我，從她的表情里我看到了她對我的贊賞。一束陽光從窗子上射進(jìn)來。正好照在她的臉上。那張臉在陽光里顯出一種令人惜憫的柔美。

國順，她說，怪不得連你嫂子都說你很有男人樣兒，看來她還真是挺有眼水的。你這人為人仗義，挺有承受力的，不管遇到多難的事你都不急不躁。

我苦笑了一下說，為人仗義這倒是真的，可是不管遇到多難的事我都不急不躁，這個我咋沒感覺出來？

蘇紅說，這不用感覺，一眼就能看出來，幾個小時之前你還被那些難事攪得一塌糊涂?，F(xiàn)在說放下就放下了，這就說明你不急不躁。

蘇紅所說的幾個小時之前。指的是我在家具店門口等活那陣。老鬼婆把老鬼頭整回我們的合租房。蘇紅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因?yàn)橐恢闭季€她才跑到家具店門前找我。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看到她晃動在我的視線里。但我卻沒把她認(rèn)出來，她由此斷定我是在想著那些煩心的事。蘇紅這人很聰明。要是這輩子真能娶了她，手里再有個送水公司，那就沒有誰比我更幸福了?？伤穆斆饕矔r常讓我擔(dān)心。我知道有很多機(jī)會都是一閃而過的。如果我再拿不出辦法擺脫我嫂子?？傔@么拖下去她恐怕會失去耐心。想到父親的那個電話，我臉上又顯出了一片迷茫，我想這肯定也被她看出來了。

我和蘇紅隨便吃了點(diǎn)飯。又給老鬼頭和老鬼婆單獨(dú)要了兩份，用塑料袋拎著往醫(yī)院里走。在那兩口子吃著盒飯的時候，楊叨拌他們就進(jìn)來了。楊叨拌一進(jìn)門就舉著手里的水果袋說。老鬼頭你看一下。這是我們給你買的水果。夠意思吧？二菊瞪了楊叨拌一眼，突然在他腦門上拍了一下說，楊叨拌你要不要臉啊，這水果你一分錢也沒出。楊叨拌嘿嘿地笑，說我也就是那么個意思，同在一個院子里住著。和尚不親帽兒親！

到現(xiàn)在老鬼頭才覺得自己真的活了過來。今天的事對他觸動很大。他對大家說了很多感激的話。幾個人都在安慰老鬼頭，只有小昭通在墻角那兒沉默著，而且臉上還布滿了陰郁。蘇紅問他咋不高興，小昭通吭哧了兩聲，后面的話是二菊幫他說的。二菊說，蘇紅姐你別問了，小昭通又讓人給欺負(fù)了，今天他一下午都沒敢上街。她讓蘇紅開導(dǎo)一下小昭通。說小昭通已經(jīng)好幾次不敢上街了。老這么憋悶著怕是要出現(xiàn)心理問題呢。

蘇紅拍了拍小昭通肩上的頭屑，說這也不是開導(dǎo)就能解決的問題，最重要的還是得勇于面對。她讓小昭通學(xué)會三件事。一是要挺胸抬頭。二是要用愉快的聲音說話，三是不抱怨命運(yùn)只解決問題。說完之后蘇紅就看了看我，她見我滿臉都是贊賞，就又加了一句：其實(shí)我這也是販賣。原話是美國一個心理學(xué)家說的，這三條對我們這種人很合適？我忽然覺得。蘇紅的話不光是針對小昭通。更多的是針對我。

不抱怨命運(yùn)只解決問題。這幾乎成了我日后的座右銘。

我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成立一家送水公司，那是需要啟動資金的，所以我每天都上街拉活?？墒堑鹊郊竟?jié)進(jìn)了深秋。我要解決的問題就不是掙錢了，這件事要比掙錢艱難得多。那天下午，蘇紅又到家具店門前找我。這一次我并沒發(fā)呆。因此我一眼就看到了她臉上的憂郁。我問她是不是老鬼頭又犯病了。蘇紅說不是老鬼頭又犯病了，是你嫂子來找你了。

我嫂子來找我了，這絕不是什么好事，她一來事情就會很混亂。這肯定又是我父親的預(yù)謀，他為了讓一個殘缺的家庭完整起來，為了讓他的孫子和孫女不至于改姓，他在做著最大的努力。我明知道我嫂子有明確的意圖。但我想到以前她給予我的種種好處，我仍然不能對她表現(xiàn)出那份強(qiáng)硬。

那個下午我和嫂子坐了很久。直到我的伙伴都回來了，我還是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么。小昭通理解我的心思，他把我叫了出去，讓我先把嫂子安排在他的屋里，他暫時和我擠在一起。我嘆了一口氣說，也只能這樣了。

六

這段時間蘇紅上的是白班。她輕易不回我們的合租房，盡量地躲避著和我嫂子的接觸?？墒遣还芩鯓佣惚?。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候。她還是要回到院子里來的。此時我和楊叨拌已經(jīng)不去清掃垃圾。半個月之前菜場的“老包”就通知了我們，說原來清掃垃圾的人又想干這個活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只能把活安排給自己人。不能去菜場清掃垃圾。我和楊叨拌就省卻了一份幾乎是通宵的勞累。但也失去了一份額外的收入。

能夠掙到一點(diǎn)錢很不容易，我們不會參與到城市的夜生活里去。天一黑就坐在水泥管子上閑聊。院子里的燈亮起來，那棵梧桐樹被燈光照著，枝葉間透出暖暖的色彩。夜的博大稀釋了城市的嘈雜，和幾個心境完全相同的人待在一起。一顆心就松弛了下來。老鬼頭病了那次已有了很多感悟，他不再去聽宋祖英的光盤了，現(xiàn)在他總愛講些老家的往事，聲音沉浮、飄忽，從他的聲音里能聽出他對老家的無比思念。他的老家離我的老家不遠(yuǎn)，聽到他飄忽的鄉(xiāng)音，我就像聽到了那片紅土的嘆息。

在老鬼頭的講述當(dāng)中，蘇紅聽到一絲響動，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只水鳥。她拍拍老鬼頭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說話，然后就朝那根電桿上指。其實(shí)蘇紅不用擔(dān)心我們會驚嚇到那只水鳥。因?yàn)樵谖覀兂療粽稚峡慈サ哪且豢?，它已?jīng)“咕咕”地嗚叫起來。這說明它并沒因?yàn)槲覀兊拇嬖诙械娇謶?，相反地，它的嗚叫是清脆的，像是主動和我們打了個招呼。

看到那只水鳥小昭通很激動，他指著那只水鳥說，去年他見到它的時候就想過了，它不和鳥群待在一起，是因?yàn)樗偸潜圾B群欺負(fù)。

楊叨拌不同意小昭通的說法，他說小昭通你咋比我還要叨拌。這你都看不出來呀。這只水鳥孤單著呢，它不合群是因?yàn)樗鼪]有老婆。

小昭通和楊叨拌都把水鳥當(dāng)成了自己。但我卻覺得，它更像是我的嫂子。到了深秋天就涼了，別的水鳥都有伴侶，唯獨(dú)它是孤單的，它選擇在燈罩上過夜就是為了那點(diǎn)溫度。我嫂子也是孤單的，她把我當(dāng)成了那盞散發(fā)著溫度的燈。覺得只有和我在一起她的歲月才不會那么冰涼。自從父親為我們辦了成婚的酒席，我是她男人就被民俗確定了，這在我們那樣的農(nóng)村是沒有任何疑問的。而我卻在長期地回避著她，按說她完全有理由來斥責(zé)我，對我大發(fā)雷霆。但她沒有，她選擇的是等，一心一意地等，直到把這段“婚事”等得寂靜無聲。

我嫂子已經(jīng)來了一個星期，我知道她牽掛著兩個孩子。只要我能和她住上一晚，她立馬就會回到老家去。對于這點(diǎn)我是心知肚明的，但我做不到，我心里只有蘇紅。我來到這座城市就是為了改變命運(yùn)，一旦和她住在一起那就等于又回到了起點(diǎn)，此前的所有努力都會白費(fèi)。在這座城市里，我最親近的人就是蘇紅。她對我同樣也有著漫長的等待。她在等著我和嫂子那段“婚史”的了結(jié)，她在等著那個送水公司的成立，她在等著和我一起住進(jìn)屬于自己的新房?，F(xiàn)在，我和蘇紅的眼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光亮了，這種時刻我必須堅(jiān)定，即使對嫂子冷落一些，那也不能劃到道德的范疇里去。

幾個人依然在看著那只水鳥。他們分析著它過去的遭遇，也分析著它將來的命運(yùn)。直到一個夜晚進(jìn)入了深境。老鬼婆才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扭著肥大的屁股回了她的屋里。老鬼婆一走其他人也跟著走了，蘇紅在進(jìn)門之前又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從她的眼神里讀出了哀怨。在我嫂子到來的這一個星期里，蘇紅每次進(jìn)屋之前都會這么看我，而且每次都那么意味深長。她的眼神讓我恍惚，有幾次我感到她是站在一條河的對岸。她在那邊沖我比劃著，呼喊著?？伤f了什么我卻怎么也無法聽清。

院子里只剩了我和嫂子，她開始緊張，連呼吸都不均勻了。我說，時間不早了，你也回屋睡吧。說完這句我站起身來。一只腳剛剛邁了出去。她立刻就看出我要去的仍然不是她的那屋。

國順，她喊了一聲，聲音很急促，被火炭燙了似的。我停住腳，她卻像被自己的聲音給驚嚇著了，平靜了好一會兒才說：你都累了一天了，和小昭通擠在一個床上——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擔(dān)心我和小昭通擠在一起會休息不好，可這種擔(dān)心的背后卻仍是她內(nèi)心的渴望。我是不能滿足她的，就說，這些你別管了，我只能這樣，你還是一個人回屋去睡吧。

國順，她壓制著聲音說，你是曉得的，你哥一走我就沒有別的出路了，要不然我也不會這么纏著你。殺人不過頭點(diǎn)地，我有哪樣不對你說出來，可你為人做事也不能總是這么絕情吧。

嫂子終于把心里話說出來了，這讓我感到很愧疚，只是我分不清這是不是負(fù)罪的感覺。我早就知道她會這么說，以前我想到她的那份祈盼，想到她的那份忍耐，也常常會覺出自己的不仁不義。可是，不管我怎樣愧疚，我就像魔怔了似的，最割舍不下的還是蘇紅。我在這座城市里漂泊、碰撞，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要和蘇紅建立起一個家。為了蘇紅我必須橫下心來，我沖著夜空吐出一口長氣，然后就回了我的屋里。

第二天我又到家具店門口去等活。剛把三輪車拐到另一條路上，就看見蘇紅從一棵樹的背后閃了出來。蘇紅告訴我說，昨晚我回到屋里以后，我嫂子坐在那里哭了很久。這是她從窗子里看到的，當(dāng)時我嫂子用手捂著自己的嘴，肩膀劇烈地抽，淚水順著她的手背嘩嘩地流。聽到蘇紅的講述我便開始發(fā)毛，不是因?yàn)閯e的，是因?yàn)槲疑┳拥哪欠菽土?。按照蘇紅的說法，昨晚我嫂子已經(jīng)痛苦至極，可今天早上她又是那么平靜。剛才她把我送到廠房門口的時候，她臉上的笑容是很自然的，根本就沒看出她有什么絕望。既然是這樣，應(yīng)該絕望的應(yīng)該是我，我第一次感到了這件事情的難辦。

蘇紅肯定也有了和我相同的感覺。她說完我嫂子昨晚的表現(xiàn)，一直在望著遠(yuǎn)處的湖泊?？吹剿哪欠N樣子我很心疼，就說，蘇紅你別擔(dān)心，她家里有兩個孩子呢，再熬上兩天她肯定走了。蘇紅凄苦地笑笑，說那又怎樣呢，即使她真的走了，事情不是也沒了結(jié)嗎？我想也是，現(xiàn)在我面對的是兩個女人。她們誰都不會讓自己的生活總是受到另一個女人的干擾。一股急火躥上我的腦門，我看見這座城市的空氣變紅了，看到那種紅色我感覺是站在老家的紅土里。大片的苦蕎正在開花，漸漸地，苦蕎也變成了紅色，那種紅滿天滿地。

我意識到自己又恍惚了，腦袋甩動了幾下。滿眼的紅色才逐漸褪去。清醒之后我想到了一件事，于是就表情嚴(yán)肅地望著蘇紅，問她名字里的“紅”是不是紅土的紅。她有些莫名其妙，我也有些莫名其妙。分明在說著我嫂子的事，我卻扯到了蘇紅的“紅”是哪個紅，這和我們的心境一點(diǎn)都不搭調(diào)。蘇紅認(rèn)為我是壓力太大。她讓我別太著急。事情到了最糟糕的時候也就到了最容易解決的時候。她站在那兒想了想說，你還是去拉活吧，我現(xiàn)在就去和你嫂子深談一次，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真的就去拉活了。在我的活還沒到來之前，我一直在想著蘇紅會和我嫂子談出什么結(jié)果。剛才蘇紅說要和我嫂子深談一次。我認(rèn)為這是挺好的辦法，現(xiàn)在我卻后悔了。蘇紅這人向來干脆，她認(rèn)為哪件事情很難辦，就會稀里嘩啦地將它推倒。然后再從那廢墟上重新建造。平時她像這樣我是很欣賞的。可是這次她針對的是我嫂子，我不想讓我嫂子受到太大的傷害。本來我已想到要返回去，偏偏這時卻來了一趟活。買主要我把一套沙發(fā)送到風(fēng)車廣場。

等我回到我們的合租房，蘇紅他們已經(jīng)吃過了午飯，楊叨拌把一碗面條擺在窗臺上，那顯然是留給我的。吃著那碗面條的時候，我的目光越過了院子里的蘇紅，不時地朝著小昭通的屋里看。蘇紅知道我在看些什么。她坐在那堆水泥管子上像是很疲憊了。但從嘴里飄出的聲音卻是那么清晰：別看了，我已經(jīng)把她勸回去了，是我送她上的車。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身邊放著兩件疊好的衣服，那是昨天我嫂子為我洗干凈的?？吹侥莾杉路也畔嘈?，我嫂子確實(shí)走了，確定了這點(diǎn)我嘴里的面條反倒苦澀起來。

蘇紅把我嫂子勸回了老家。我很快便恢復(fù)了原來的心境，所有的勁都朝著那個送水公司上使。這種局面是蘇紅幫我形成的。我曾多次問她是怎么將我嫂子勸回去的，可她每次都會及時地把話題岔開。她轉(zhuǎn)移話題的方式很特別，就是快速地抱住我的脖子，用她的嘴唇緊緊地貼住我的嘴唇。

我感到蘇紅更愛我了，主動抱我的頻率越來越高。多數(shù)時間是她下了夜班之后，其他人都上街了，院子里只有我一個人。蘇紅看見我就像饑餓的人見到了米飯，眼里閃著淚光。直接就沖過來將我抱住。她的身體在瑟瑟發(fā)抖，嘴唇在我臉上不停地移動，每到一處都那么有力。在這種膠著的時刻，她的淚水流成一條小河，因此我嘴里常常會滲進(jìn)一種咸澀。蘇紅越是這么愛我，我就越是想盡快辦成那個送水公司，就越是想盡快地給她幸福。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嫂子回了老家的第五天，蘇紅竟突然地提出要和我分手?，F(xiàn)在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不抱怨。別人是否喜歡我都是我的運(yùn)氣。我最想問的一句話就是為什么？蘇紅沒說為什么，她只說愛情天生就不識方向。她走到這里本來就是誤入歧途。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幾年的時間都在一起，許多事都規(guī)劃好了，她怎么可能突然又發(fā)現(xiàn)自己是走錯了路？

七

第二天我拉活回來，二菊跑來告訴我，蘇紅走了。二菊說這話的時候眼淚汪汪的，她說以往她在小飯館里打工，老板對她管束很嚴(yán)，每天回到我們合租房都會很晚。今天她和老板講了打工者的權(quán)益，并說她到那小飯館打工好幾年，從沒休息過一天。老板為了讓自己的耳根清凈一下，就沖她揮著手說，行行行，今天你就去休息，反正這幾天生意也不好。二菊就這么回到我們的合租房，剛一進(jìn)門她就發(fā)現(xiàn)，蘇紅的床上只剩了床板。

二菊講著這個過程的時候，楊叨拌也回來了。楊叨拌對二菊仍沒死心，他見二菊眼淚汪汪的，就跑過來拉著她的手說，二菊，是誰欺負(fù)你了，你跟我說，我立馬就去把他弄死。他的表白顯然不是時候，二菊煩躁地抽出自己的手說，楊叨拌你咋這么煩人呀，沒人欺負(fù)我，是蘇紅姐走了。楊叨拌愣在那里，嘴巴張合了幾下，忽然就痛苦地蹲在了地上。表面上楊叨拌還是在迎合二菊，可憑著我對他的了解，他為我難過的成分也占了很大比例。畢竟是相處了多年，彼此都曾有過照應(yīng)，誰的夢想破滅都是遺憾。

我知道蘇紅沒離開這座城市。她肯定在她打工的那所學(xué)校里，要找到她也并不太難?？墒牵K紅的離去總是表明了什么。這種“什么”是我無法解釋的，或許在今后的很長時間內(nèi)我也不會明白。蘇紅的主意正是我們都知道的。既然她已經(jīng)這么決定了，那就說明事情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再去找她又有什么意義呢？現(xiàn)在，我只感到有種滋味在心里溢蕩，像是許多的水，從我的心窩升到鼻腔，只要一動，那種酸楚的滋味便拍打我的心壁。

蘇紅喜歡我是沒有虛假的。突然就這么分手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甘心。我不時地給她打電話?？呻娫捓锟傉f我所呼叫的用戶無應(yīng)答。讓我稍后再撥。到后來我連電話也不敢打了，我怕電話里傳來的不是蘇紅的聲音，也怕這院子里不時閃出的蘇紅的影子。我還是會上街拉活，楊叨拌和小昭通經(jīng)常過來陪我，看到他們我就莫名地心酸。書上說幸福的家庭大體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覺得這話不對。從我把一伙不幸的人召集在一起。他們的所思所想和所作所為幾乎沒什么區(qū)別，這說明不幸的家庭才大體相似。

既然都有著相似的苦楚，他們對我的不幸就不必過分關(guān)注。晚上他們照例會坐在水泥管子上，看夜空中稀疏的星宿，聽老鬼頭講老家的往事。楊叨拌又去撩撥二菊，他對二菊說些叨三拌四的話。還去摸二菊的手。頭一回二菊忍了，當(dāng)他又去摸二菊的時候，二菊忽然就把他推到水泥管子下面去了。楊叨拌倒下去時正好大頭朝下，他干脆就把兩只腳伸向夜空搗騰起來。那動作和他白天蹬三輪車完全一樣。眾人哈哈大笑，只有老鬼頭滿臉愁苦，望著楊叨拌不停地?fù)u頭。畢竟年輕啊，老鬼頭說，愛情是怎么回事，你們不懂。

二菊看不慣老鬼頭自視才高的樣子。盡管她知道老鬼頭是在說楊叨拌，但她還是頂了一句：就你懂，你這么懂你咋不說說，蘇紅姐和國順哥一直都處得好好的。咋個就不處了？

老鬼頭看了我一眼，說國順，我看你這人挺實(shí)在，今天我就跟你說說，蘇紅忽然離你而去，她是想讓你娶了你嫂子。

院子里安靜下來，包括我在內(nèi)，都在等著老鬼頭的下文。如果是在往常，老鬼頭肯定會拿上一把，不去求他他是不會說的?？涩F(xiàn)在他面對的是我。他知道如果不是我和蘇紅把他送進(jìn)醫(yī)院他就死了，所以他只是停頓了少許的時間就發(fā)表了他的高見。你們看不出來吧，老鬼頭說，蘇紅這人看上去很精明，實(shí)際上她是個很講義氣的人，她不愿讓國順嫂子長期地忍受痛苦。

老鬼頭又停下來看我。我覺得他是有必要這么停頓一下的，因?yàn)樗旅嬉v的可能是最關(guān)鍵的東西。停了一下他接著說，國順你回想一下，蘇紅和你嫂子談話之前，你嫂子是不是沒有要走的意思？沒有吧。可為什么蘇紅和她談了一次她就走了呢？那就說明蘇紅給你嫂子承諾了。就算是她沒和你嫂子說透你們的關(guān)系，她肯定也會承諾幫你嫂子把你勸回她的身邊。老鬼頭很自信，像城里人那樣講求著邏輯，把蘇紅的想法分析得入情入理。但他最終還是把尾巴露出來了。他分析完蘇紅的心理流程。最后的那句就太像是從老家紅土里冒出來的：國順，咋個些，你說我分析得咯合嘛？

其實(shí)老鬼頭已不必這么問我。他只講到一半我便醒悟過來，蘇紅就是那個意思。她和我分手之前的那種熾烈，還有她在那種熾烈中的淚水，一切都在表明著她對我的難舍。我想我還是去找找她吧。即使她真的要成全我和嫂子。那也得由她來親自告訴我。第二天我去了蘇紅打工的學(xué)校，問過她的好幾個同事，他們都說蘇紅已經(jīng)回了農(nóng)村老家。我不相信她真的回了老家，接連幾天我都去找她。但我始終沒有將她找到。每次回到我們的合租房，院子里空蕩無人。而我卻時?？匆娝挠白右婚W而過。

終于有一天，我的手機(jī)響了，號碼顯示的竟是蘇紅?？吹竭@個號碼我便激動起來，剛沖著手機(jī)“喂”了一聲，那邊的蘇紅就嘆了一口氣說：國順，我知道你在找我，現(xiàn)在我就勸你一句，別找了，找了也沒用，我們的事結(jié)束了。

不知道因?yàn)槭裁?，聽到蘇紅的聲音，我的語氣里竟然充滿了埋怨。我說，蘇紅你咋這樣啊，本來我以為你是看不上我，現(xiàn)在我才知道，你是想成全我和我嫂子?？赡憧偟锰嫖蚁胂氚?，要是我真想和她過日子，那我還跑到這城里來干什么？不管咋說我們也處了好幾年了，現(xiàn)在你突然把我推給我嫂子，你這不是把我給毀了嗎？

你毀不了的，蘇紅說，你嫂子那人不錯，你和她一起過日子挺好。我說一件事你就明白了，這些年你在這座城市里打拼。錢也沒少掙?？赡忝看谓o家里帶錢也沒忘了給她留出一份。這說明什么？說明你重感情??！就算是以后你和我成了家。你嫂子那邊的日子也會艱難，我們總不能看著不管吧？既然如此我倒不如和你分手，讓你把這事情做得徹底一些。

可是。可是……

別可是了，你就聽我的吧，先回去和你嫂子把關(guān)系確定下來，不然她就真的沒有出路了。

那，你又咋辦？

我很好辦，反正我還年輕，再找一個就是了。你我都是進(jìn)城的農(nóng)民，別把自己太當(dāng)回事了，就這樣。盡快回去給她一個名分吧！

這是我和蘇紅最后一次通話，她很堅(jiān)定，但我卻從她的堅(jiān)定里覺出了一種悲壯。蘇紅說她和我分手之后還會再找一個，我覺得這不是她擺脫疑難的方式，而是撕碎了一個美好的心愿。事情就這么過去了，那些天我的內(nèi)心很復(fù)雜，忽而在為蘇紅的離去而難過，忽而又為她的情義而感動。每天晚上，我還是會和楊叨拌他們坐在水泥管子上閑聊，但我的話語明顯地變少了。在楊叨拌他們相繼回屋之后，我依然坐在院子里，一個人安靜地望著那只水鳥。

此時，那棵梧桐樹上的葉子已經(jīng)很稀疏了，而我想辦的那個送水公司還是沒影兒。按說辦個送水公司也要不了多少啟動資金。憑著我的體力和勤奮，要掙到那點(diǎn)錢并不太難。以前我把我掙到的錢寄回家里，雖然大部分都由父親掌管，卻也是對嫂子和侄男侄女的接濟(jì)。那時候我很自信，覺得只要時間長些，辦個送水公司根本就沒什么問題?，F(xiàn)在蘇紅已經(jīng)和我分手了，這一分手我的將來就沒了定數(shù)，辦不辦那個公司也意義不大了。

轉(zhuǎn)眼就進(jìn)了臘月，這座城市的風(fēng)從一條河流里爬上岸來，整日整夜地在大街上游蕩。那天我又在家具店門前等活。我的目光落在人流之中，忽然就看到了蘇紅。她和一個男人并排地向我走來，那個男人也長著我這樣的頭型，由此我斷定他也是從農(nóng)村來的。蘇紅向我介紹說那是她的男朋友，但我卻沒聽清他是干什么的，因?yàn)樵谔K紅說話的時候，我一直都忙著掩藏自己的沮喪。我知道蘇紅和那個男人也是這大街上的風(fēng)，他們只是路過這里，等到我的心像樹上的枯葉那樣顫動起來，他們就會游蕩到別的地方去。

果然就是這樣，蘇紅和我聊了幾句。然后就挎著她的男朋友走了。他們的背影在我視線里晃動著，起初還很清晰，望著望著就模糊了，最終幻化成滿眼的紅土。整個下午那片紅色一直沒有退去，我在那片紅色中回想著自己在這座城市打拼的過程，回想著楊叨拌、小昭通、二菊，還有老鬼頭兩口子的生存狀況，不知不覺中竟淚水漣漣。這時候我的手機(jī)響了。是蘇紅發(fā)來的短信。上面只有一句傷懷的提醒：國順，馬上就要過年了，該回老家了喲！

編輯手記：

鐵栗的小說，是屬于需要細(xì)細(xì)咀嚼的那種，他的文字內(nèi)斂、準(zhǔn)確、有力，是用小錘子慢慢敲打出來的，這一篇也不例外。寫農(nóng)民工的作品現(xiàn)在很多，寫農(nóng)民工情感的小說也不少，但這篇小說不疾不緩的敘述。不悲不喜的心境，在呈現(xiàn)了城市角落里底層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的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了悲苦中的抗?fàn)帲庼仓械南＜?，人性之美盡顯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