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華蔭
五叔沒了之后,五嬸依舊生活在滇西一個僻遠得只有二三十戶人家。名為核桃林的小山村。白天干活。拉扯3個孩子。晚上睡在一張早已被時光涂抹得烏黑如墨的大木床上。
核桃林村坐落在叫狗山腰部一塊開闊而平緩的紅土坡地上,四周除了森林就是林地。如今,五嬸老了。孩子們卻都紛紛展翅飛走——大女兒嫁到縣城做了媳婦,二兒子工作在省城。小兒子在州府高就。
早些年,幾個孩子都在城里成家立業(yè)有了出息。不但五嬸心里寬慰和高興。村里人也都很羨慕,??渌夂?,貶損自己沒那修行。可現(xiàn)在,隨著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步伐的不斷加快。山里人的腰桿子伴著錢袋子的不斷充實而逐步硬朗起來,這城里、壩里、山里的等級觀念便漸漸消失了。有些城里人還千方百計拿錢去山里買林、置地,做起了農(nóng)與非農(nóng)之間的“兩棲人”。瞧吧,村里的幾個泡核桃產(chǎn)業(yè)大戶,早已在山腰蓋起了一棟棟小洋樓,把皮卡車和小轎車當牛馬畜生似的,輕輕松松關(guān)進了自家嶄新的車圈里。
今年入春,五嬸已經(jīng)七十四了,可她那高挑的身子骨依然硬朗,精神飽滿,見了誰都笑瞇瞇的。齊耳的短發(fā)雖已稀疏雜白,卻梳理得一根是一根。根根精神抖擻。神氣活現(xiàn)地捧著她那張因飽經(jīng)風霜而多皺棕黑的臉。這使得她額下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更顯明亮,神采飛揚。她的穿著也很利落,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單瞧穿著打扮,老眼光的人都不大相信她是在大山溝里干了一輩子農(nóng)活的農(nóng)民。另外,她腰板挺直的前胸,總是懸掛著一串亮晶晶的鑰匙。它們常被五嬸那定位在走與小跑之間的步速,弄出馬幫里頭騾鈴鐺那銀鈴似的聲響。
五嬸家門口不但修通了光滑平整的水泥路。而且連家里的兩間瓦房也都在“小康村”建設(shè)中由政府補助粉刷一新。朱紅的大鐵門那磚混的平頂上,還安裝了太陽能熱水器,熱水直通一旁貼著雪白瓷磚的洗澡間,平時洗澡,冬天洗腳,再也用不著為熱水犯愁,日子過得是打著燈籠上樓梯——紅紅火火步步高,倍感舒心。
有一段時間。幾個孩子也動員過五嬸進城去住,可五嬸硬是舍不得離開山清水秀、空氣清新的祖土,特別是那因幾代人注入了靈性而充滿煙塵味道的老宅子,她想好好替五叔守著。再說,不論跟哪個孩子一起生活。都會攪亂他們固有的生活方式與生活規(guī)律。時間長了。就怕起個矛盾什么的,令人難堪。另外呢,小兒子這些年在村里投資種了幾十畝泡核桃。少不了人手照顧——與其請外人,倒不如自個兒守在這離縣城60多公里的小山村,每天到林地里活動活動筋骨,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雖說不上吃得好,卻可以保證睡得香,還能為孩子省下不少錢。老人啊,誰也少不了有個小病小痛的,但只要腿腳利索,就能想干啥干啥,不自暴自棄,不倚老賣老,這才能活得舒坦而不失尊嚴,活得任誰也小瞧不了。有了這些心理準備,幾年前的一天。當小兒子旁敲側(cè)擊地跟別人說想請人守地時,五嬸就主動把這事給承攬下來。
當然了。孩子們也曾提出給不愿進城的五嬸找個老伴。特別是小兒子覺得這對自己尤為有利。更是極力慫恿??勺优畟兊倪@份美意與熱情,都被五嬸一一回絕了。原來,五嬸心里仍念想著孩子他爹,不過,從她嘴里說出來,就變成:“一個人過了幾十年,習慣了?!被蚴牵骸叭死狭耍l知道還能活幾年,找老伴,那不是明擺著坑人嗎?”
其實五嬸心里也很矛盾,她也不完全想一個人留守在這大山頭上、深山溝里,做“空巢”老人。還有,村里那些跟自己年齡相仿的人,幾乎都死光了,連個說話的伴都沒了。剩下小兩歲的放羊老倌莫比,也早就不放羊,時常倒剪著一只手,另一只手拄著根被手掌磨得金黃锃亮的金竹棍,整天走東串西,享起了清福。要是在路頭路腦遇著有空閑的人群。禁不住人家慫恿。他總會挺直了矮小的身板,抖動滿臉的皺紋和花白的山羊胡子,像是重新面對山坡上的羊群,亮開聲嗓瘋瘋癲癲、亂七八糟地吼上幾調(diào):
不是長草不掛腳,
不是阿妹不想哥:
白天想你打瞌睡,
晚上想你睡不著……
側(cè)身梁子望成路,
路邊花樹望成人:
上坡當做平路走,
下坡就像小雀飛……
說話間,清明到了。家中都是老墳,孩子們便推三拉四地一個也沒回來。都在電話里各找各的借口說忙不過來。孩子們一個個“請假”,五嬸同幾個親友,照舊殺雞煮肉,到墳前給孩子他爹和祖宗八代磕了頭、進了香、燒了紙錢。忙完這些,五嬸的手機就在核桃地邊割豌豆時不翼而飛了。同時還丟了幾十塊錢。
手機是大姑娘買的,電話號碼也是她一個一個往里存的,當時也沒想到讓她把那些號碼抄在本子上留份底?,F(xiàn)在,手機一丟,還真就沒辦法跟遠在他鄉(xiāng)的孩子們?nèi)〉寐?lián)系。
這天,正在辦公室里悠閑地坐著喝茶看報的小兒子,突然收到母親發(fā)來的一條短信:“清明節(jié)也不回來,想死你們了!”
“媽。我們也很牽掛您!您老人家啥時候?qū)W會發(fā)短信了?”小兒子興奮地慌忙回復。
“剛學會,這樣節(jié)省電話費。以后有事,別打電話。改發(fā)短信吧!”
“嗯,您老多保重!”
“不用操心。媽好著呢!”
“是!”
發(fā)完短信,小兒子心潮澎湃地一口氣喝干了杯中的茶水。然后情不自禁地走出辦公室。到大院里那些花花草草簇擁著的石桌子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呼吸著沁人心脾的新鮮空氣,給他哥打了個電話。他哥說,正準備打電話告訴你咱媽原本不認字,這會也能發(fā)短信了!接著,兩兄弟滔滔不絕地回顧了母親在新時代的偉大轉(zhuǎn)變。電話里不時傳來爽朗的笑聲……
眼看又到了該給核桃樹施肥的季節(jié),小兒子托關(guān)系買了5袋烤煙專用的復合肥(據(jù)說對核桃樹也挺管用,就是有點貴),請客車帶到縣上,然后再請縣里的朋友交給跑區(qū)鄉(xiāng)的中巴車司機。留上母親的電話號碼,給她捎去。事情聯(lián)系妥當,小兒子立馬給母親打去電話,但沒人接,不一會即收到短信:“正忙,有事發(fā)短信?!毙鹤又缓米衩幇l(fā)了一條短信過去。當他收到“知道了”三個字的回復后,內(nèi)心頓時釋然,心情倍感輕松。
這天,五嬸起床時,感覺一夜睡得舒坦。眼面前,朝陽那橘黃色的光,已恣意涂抹在院外那棵有著幾十年樹齡的老核桃樹剛綻出的鮮嫩葉片上。散發(fā)著新鮮而令人愉快的光輝,還有好聞的氣味。那老樹蓬松著枝椏。像個冬天里穿得厚厚實實坐在屋外曬太陽的老人。氣定神閑,優(yōu)雅地享受著絲絲縷縷來自天際的溫暖。一對喜鵲正在那翠綠的枝頭嘰嘰喳喳歡天喜地朝五嬸叫喚,她便樂呵呵地對那有著黑白相間漂亮羽毛的鳥兒揮了揮手說:“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孩子們快回家了嗎?多謝你們報信啦!”見五嬸朝自己搭了腔,那兩只頗有靈性的喜鵲繼續(xù)叫了幾聲。便雙雙躍起。張開如槳般厚實的翅膀,突嚕嚕劃動著頭頂澄明的空氣,飛走了。
果然,早飯后,五一放了長假的小兒子一家回來了。身著藍色西服,白襯衣上系了條玫瑰紅領(lǐng)帶的小兒子,進門看到母親,不等活潑可愛的小孫子喊奶奶,也不等賢惠孝順的兒媳婦跟婆婆打招呼,便搶先開口問道:“媽,我?guī)Щ貋淼暮颂曳收埲俗妨藳]有?”
“什么核桃肥?我不知道啊!”五嬸瞬間收起了映山紅花般的笑容,瞪著小兒子的胖臉。惴惴不安地說。
“我不是發(fā)短信讓您在村里找車,去班車上取嗎?八成是您忙暈了。把這件不久前的事兒忘到腦后去了?!?/p>
“什么時候?”
“幾天前?!?/p>
“哦,那準是我的手機丟了以后的事。”
“什么?您的手機丟了,咋不告訴我一聲?”
“這不是連你們的電話號碼也跟著弄丟了嗎?”
五嬸的話,將小兒子堵得像個氣鼓鼓無處發(fā)泄的皮球。他想,那天發(fā)完短信,咋就想不起再跟母親聯(lián)系聯(lián)系呢?這樣想著。他慌忙掏出手機向縣里的朋友詳細詢問了帶貨的情況,同時請他代問中巴車駕駛員那天來接貨的是個什么人。朋友當即說,自己是親自將化肥送上車的,而且付了50元的車費,絕對沒有閃失。不久,他又回話說,中巴車司機說他的車到站后是按所留的電話號碼讓人來接貨的,具體是什么樣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卻實在想不起來了,因為每天帶來帶去的貨物和接觸的人太多。兩天以上的事情全在腦里攪成了漿糊。
其實,五嬸心里清楚。這事跟整天在村里閑游浪蕩,看上去相貌堂堂,年輕力壯,30多歲了還沒娶上媳婦的神寶有關(guān)。只是自己手里并沒有證據(jù),加上捅破了這層窗戶紙。本就才一二十戶人家的地兒,大家就更不好見人了。
原來那天,僅上過初中,卻頗通些男歡女愛之事的神寶,乘存花的男人外出務(wù)工未歸之際,偷偷摸進院里去挑逗她說:“男人成天在外面跑。甩下你一個女人田里地里忙活,又喂老,又喂小,哭都來不及。你還整天窮樂個屁?”沒想到。生性樂觀的存花嘴不饒人地回答說:“這就是我的命運和生活??!神寶哥,不叫我笑,難道你想讓我哭么?”本想把存花逗傷心后乘機揩點油的神寶。嗆了一鼻子灰,又不敢來硬的,只好垂頭喪氣地被人家的看家狗狂吼著送出了門。
從存花家出來,一臉晦氣的神寶甚感無聊地往五嬸家核桃地那邊走了過去。忽然,他看到路邊樹下有一只竹籃,里面放著一玻璃瓶茶水和一件外衣??纯此南聼o人,神寶急忙彎腰神色慌張地摸了那件衣服的所有口袋,拿了手機,掏干凈錢,就悄悄溜了。
此時,五嬸正在核桃地里專心致志、大汗淋漓地割豌豆。急著把這些地騰出來,雖然是免費提供給村里人種烤煙。但對于核桃樹的養(yǎng)分補充來說。那可是件十分有利可圖的大好事。她渾身的肌膚早已松弛如失了彈性的橡皮筋,每一使勁。都要費力地拉扯。這讓她不得不對手里那把鋒利的鐮刀和面前的莊稼更為專注。但她在仰頭擦汗的瞬間,仍瞥見了從地邊離開的神寶的背影。
神寶到村頭小店,用偷來的錢買了一包煙、一瓶酒、一袋花生米,然后爬到后山向陽的松林里,脫掉那件一年四季不離身臟兮兮的褐色夾克衫墊背,四仰八叉舒舒服服地躺倒在一塊平整的草地上。走出了熱汗的神寶往嘴里扔了一?;ㄉ?,便咯吱有聲而又愜意地嚼了起來。不一會,他起身點燃一根煙,邊喝酒,邊掏出手機鼓搗起來。無需用電話薄上僅有的幾個號碼來判斷,神寶也知道自己拿的是五嬸的手機和錢。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老在公共場所使用的什物,誰還能不眼熟。哼,老子偷的就是你,神寶在心里暢快而又不無得意地說。雖然他從小受過五嬸的許多恩惠。且跟五嬸的小兒子是發(fā)小。一起穿著開襠褲玩泥巴長大不說,還是從小學到初中的同班同學??缮駥毷窃絹碓胶尬鍕鸺夷莻€又矮又胖,綽號叫“矮炮”的小兒子。不為別的,就因為這小子讀書太厲害。在自己經(jīng)常挨老師批評、同學譏諷和伙伴們打擊的時候,他反過來時常被人不住地夸獎,樹為榜樣。后來,他不但考上了大學,還分到城里工作,住樓房,娶漂亮媳婦。更氣人的是。最近每次回家。他總耀武揚威地開著一輛跟他一樣矮胖的黑色轎車。好像這世上的好事,都被他小子一人給占盡了。所以,養(yǎng)了這種令人討厭的兒子也是有罪的。這回可以借助這手機,好好調(diào)戲她家那幫臭小子一頓了。這樣想著,神寶便以母親的名義和口氣,冷笑著分別給五嬸的3個孩子發(fā)了短信。他們回電話卻一律不接,只回短信。當他看到那3個蠢貨。都在手機上畢恭畢敬地喊自己媽時,神寶心里美得簡直比吃麂子肉、喝小鍋酒和抽高檔香煙還痛快。
沒幾天。神寶就大搖大擺地開著自家那輛滿是油污的破拖拉機。從中巴車上接走了價值一千多塊的化肥。他還順道買了幾包便宜的普通肥料,放在表面遮人眼目?;氐郊視r,父母都到地里忙活去了。他便悄悄將贓物藏匿在牛圈樓上用來墊圈的松毛堆里。并暗暗下定了三五年以內(nèi)不使用的決心,才將五嬸那手機用石頭狠狠砸碎,再遠遠扔進了人跡罕至的深箐里。
痛感被人戲弄的小兒子開車到派出所報案后。也有兩個鄉(xiāng)下警察拎著手銬到村里轉(zhuǎn)了轉(zhuǎn)??蛇@案子一直未破。不但沒破,甚至那兩個穿著筆挺新式警服的家伙,到村里吃吃喝喝之后。竟連一點頭緒都沒理出,更別說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了。人人心里都清楚。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地兒。平時連眼生的貓狗都見不著,這案子肯定是村里人干的,能壞了一鍋湯的,不就是那么一粒老鼠屎嗎?可誰也拿不出證據(jù)來,法律可是最講證據(jù)的。
也有人壓著嗓門。用懷疑神寶的口吻。跟五嬸提過這事。五嬸總是收起溫和的臉色,嚴肅地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千萬別瞎猜,冤枉了人多不好!”不過。她也打算將來一定要找機會警告一下神寶。可不能讓這孩子越走越遠。
話說回來,神寶到集上接化肥的日子。各村各寨的人也都忙著去買肥料。到處都有人買了種類差不多的肥料拉著——大車小車。擠擠挨挨:男人女人,嘻嘻哈哈……在這把人忙得連褲子穿反了都不曉得的季節(jié),誰還有閑心去關(guān)心別人買了或拉著些啥?結(jié)果,警察只好無奈地安慰五嬸及她家小兒子說,這算是幸運的了,要在城里,沒準幾個孩子早已往壞人的賬戶上打了不少錢。那吃虧更大。
警察的話似乎很有道理。這讓小兒子立刻想到老娘可不能沒有手機。于是,他又迅速開車跑了趟集上,很有孝心的樣子,專程給五嬸買了個新手機。還買了個掛在脖子上的手機套,以此解決人機容易分離的安全問題。
都說人生如夢,仿佛一哆嗦,中秋節(jié)都過去好多天了。今年的中秋是星期一,單位放假一天。五嬸家的小兒子卻在周五晚上就到了家,他利用周末和假日打賣了核桃。付了勞務(wù)費,順帶陪母親過了節(jié)。
中秋一過,山村立馬迎來了割稻谷、收玉米的大好時節(jié)。可惜卻碰上了秋雨綿綿的鬼天氣,地里的玉米棒子和來不及收割的稻穗上,都已長出了白綠白綠的嫩芽。由于只有一個人在家,五嬸已不大面積種糧,這反倒省了不少愁煩。這天,從泥水里收工回來,天已黑了。五嬸覺得渾身發(fā)冷,十分疲憊,一點也不想做飯吃,便提著換腳鞋,來到嗅不到一點人味、令人不大愉快的清冷的廚房中,拎起水壺往臉盆里倒了些開水(連日陰雨,太陽能放假了),把那張通了個洞、已看不出本色的毛巾放進去浸濕,熱乎乎地擦了把臉,接著胡亂洗了洗腳,就從米柜里翻出孩子們帶回來的一盒火腿月餅。在這個人人都忙著掙錢的時代,有時兩三天不用說一句話的五嬸,像給孩子洗澡前脫衣服那樣,嘴里含混地叨叨著什么。一層層剝?nèi)チ嗽嘛灥木腊b。明明看見那脆生生的月餅表皮,長出了濃密的長長的青毛。五嬸卻把它想象成本縣的杉陽霉豆腐上能生吃的白毛,依舊大口吃下。吃了兩個,把水壺里余下的開水全倒了喝下去,用手背揩揩嘴角,覺得也沒什么怪味,還挺香,五嬸就從口中卸下兩塊潔白整齊而又壯實的假牙。用水沖了沖,便關(guān)了廚房的燈和門,摸黑斜過院心,登上三級臺階。來到正房靠東邊的臥室,把它放進床頭柜上一個用紅字寫著毛主席語錄的白瓷口缸里。然后。脫了滿是潮濕味和汗餿味的外衣外褲。晾在床腳的一條木靠椅上。這才心滿意足地上床倒頭睡去。
半夜里,五嬸突然難受得醒了過來,心窩里像有幾百條冰涼而又活蹦亂跳的蛇在蠕動。它們仿佛是戰(zhàn)場上一群被圍困的士兵。全都找準了五嬸的嗓子眼為突破口,準備一起往外突圍。五嬸掙扎著伸手拉亮了床頭像個小干葫蘆的昏黃電燈,心里隨之涌起一陣委屈??伤还诌@自己舍不得吃老留著的月餅,只是痛恨自己的肚子不爭氣。是啊,她寧肯把自己鮮紅的心,活生生地吐到床邊的水泥地皮上,也不愿糟蹋了兒女們的心意。于是,她一再強忍著,用自己虛弱的腸胃。抵抗某種難以忍受的翻江倒海的內(nèi)部力量。這時,五嬸的神經(jīng)末梢突然閃過一個不爭氣的念頭:自從知書識禮。在村里當小學教員的孩子他爹因車禍去世之后。一個鄉(xiāng)下婦人的心,再沒人能懂噦!一切似乎跟自己這身干癟的肉一樣,早已變得一錢不值,可丟可棄……唉,算啦,都這份年紀了,還想那么多干嘛?不是自己要執(zhí)意留在山上的嗎?還是起來燒水。弄碗鹽糖開水喝下去,接著往后“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吧!
誰曾想,一立身子,五嬸的大腦霎時空白,兩片薄薄的嘴唇無意識地拉扯成了一個豐滿而橢圓的深洞,里面站著幾顆殘缺不齊的黑黃色的牙根。像是要發(fā)瘋地咬什么東西一口似的,嘴巴卻根本無法合攏。伴隨一陣從胃里涌到全身以至指尖的痙攣和酸楚。“哇”的一聲。一股粘稠腐臭的粥狀物,稀里糊涂地噴灑到了地上。躲在床底的一只老鼠。被這特別怪異的響動,驚嚇得離開了藏身之所。急速如鬼魅般唰唰竄上房梁,消失在樓板與土墻接觸的某個昏暗處。此時,掛著布簾子的玻璃窗外黢黑如墨,感覺不到有風走過,亦沒有雷聲,也不扯閃電。飄了幾天的雨,停了下來,鼓面般的屋頂終于避開了萬千雨絲的小棒槌地捶打。安靜的農(nóng)家院子里,除了幾只雞在屋檐下偶爾發(fā)出細微如夢囈的啁啾,連那條老黃狗都孤零零地睡死過去了。雖然可以想見它的肚腹仍一張一縮頗具規(guī)律地運動,維持著一把老骨頭的體溫,卻看不到,也聽不見它的存在。此時,沒人能給五嬸打碗水漱漱口,或輕柔地在她多骨少肉的后背上拍一拍,或為她理一理耷拉到嘴角上沾染了些口水的那縷灰白的頭發(fā)。她自己甚至騰不出手來,揩一下憋得滿臉都是的眼淚。
突然,“嘭”的一聲,一團黑影從半人多高的床上重重摔到了地上,其中還伴有隱約的“咔嚓”之聲。
“哎——喲……”當有氣無力的五嬸再次爬上床沿,準備用口腔進行第二輪噴射時,杵在床邊的手一軟,她立馬一個倒栽鐘砸向床下。與此同時,她那不太通暢的嗓子眼里肆無忌憚地發(fā)出了驚恐和無奈的痛苦呻吟。
在摔向地面的剎那間,五嬸寂靜的耳孔里好似炸響了一聲驚雷,這使得她的身體在落地時,仍保持著驚悸的緊縮狀態(tài)??蛇@種充滿自我保護意識的肌肉收縮,并沒能在當下避免一場災(zāi)難的發(fā)生。這一跤摔得可不輕,五嬸感到右半邊身子,整個兒已不再是自己的了。那種錐心的疼痛,既像身上戳了無法挑出的長刺,又好像很遙遠,反正倒在自己吐出的那攤又臭又粘的污穢之物上,五嬸老半天都動彈不得。呼吸短促。渾身難受得沒法說了。唯一的好處是腸胃被摔得鎮(zhèn)靜下來,不再鬧騰,就好像它們的鬧騰。是專為五嬸摔這跤而準備的。這會,五嬸突然覺得再小的屋子,只要是一個人住,就會顯得空曠和寂寞。比如現(xiàn)在,她感到散發(fā)著濃烈霉腐氣味的臥室。已經(jīng)膨脹得跟整個宇宙一樣大了,自己那些頗為成器的子女,全像是天上清冷的星光,星星點點,模糊而又遙不可及。只有稍顯英俊的孩子他爹,才活靈活現(xiàn)地站在近旁,暖暖地沖自己笑。卻不伸手從地上拉她一把——這個死鬼。真是討厭!她甚至覺得。子女們所生活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城市,全是長到大山之外的野菌子,這里一朵,那里一朵,孤零零的,只不過趴在它身上討生活的人,渾然不覺罷了。他們反而認為,那一個個城市加在一起,就是整個溫暖幸福的世界。這多荒唐!世界有那么狹窄嗎?難怪城里人的心眼老小……她也想到了給孩子們打電話,可這深更半夜的,會嚇著他們的,何況遠水也解不了近渴,忍忍吧!此時,五嬸的思維超乎尋常地清醒。她覺得,自己摔了一跤,就把村里的親友吵醒,太不地道,一切等天亮再說。
不知不覺中,五嬸在堅硬冰涼的水泥地皮上昏睡過去。當她從溝溝坎坎布滿皺紋的臉上,使勁睜開那雙此時已顯得渾濁而又無精打采的大眼睛,就看到窗外已天光大明。但可以肯定,時辰尚早,太陽還沒將美麗的金絲線拋灑進山谷。這時,一股強烈的求生欲望洪水般涌入五嬸的大腦。她想自己可不能就這么死了,要不幾天都不會有人知道。于是,身上像灌了鉛一樣冰冷沉重的她,一點點努力縮攏麻木的雙腳,然后用左手撐住地面,先晃晃悠悠地蹲起來。喘息片刻,再扶著床沿慢慢起身。翻出一套干凈衣服,艱難地套上。又摸出枕下的手機和鑰匙掛上脖子。這才踢踏著一雙紫毛線鉤織的拖鞋,打開屋門走了出去。
當五嬸弓著腰,吃力地拖著腳步邁下正房的那三級臺階,徑直穿過濕漉漉干凈整潔。因四周有許多高矮參差的花草樹木點綴。而絲毫也不顯得空曠的水泥院壩,用力拔出插銷,拉開一扇南向的朱紅色鐵大門,準備外出找人求助的剎那間,她胸中一堵,眼前一黑,嘴里的一口氣吸不進去也吐不出來——像是放碟片時。突然卡機。生動著的溫暖畫面立馬僵直了。她甚至來不及再看一眼周圍熟悉的環(huán)境,就軟綿綿地癱了下去,臉歪向大路,靠著那扇已經(jīng)拉開的門坐著。除了說不出口的憋悶,五嬸連一丁點恐懼的思緒都沒產(chǎn)生。
恰在此時,神寶見天晴了。便閑極無聊地打五嬸家門外的大路上逛過來。見五嬸大清早伸著雙腳,把滿是繭花、骨節(jié)突出而粗大的雙手,像兩條癟口袋似的耷拉在身體兩側(cè)的地上,他慌忙跑上前喚了兩聲。不見出氣,便彎腰用那只掏過五嬸衣袋的手,靈巧地探到她鼻孔前摸了摸鼻息。這一摸不打緊,五嬸竟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兒。一看是神寶,便氣若游絲地說:“神寶老侄。你拿了我的東西我不計較,快叫人送我去醫(yī)院!”神寶一聽,心里咯噔了一下。雙腳像踩到麻蛇那樣先軟下去再驚悚地反彈上來。小白兔撞上了大灰狼似的。一個轉(zhuǎn)身就撒腿跑得沒了蹤影。沒幾分鐘,他已帶著一群男女,朝五嬸家院子這邊匆匆趕來。
見五嬸睜著眼已死在自家大門口。膽大的婦女為她抹下了上眼皮,闔上了下巴。使她的面部恢復了往日的安詳與平靜。然后,大伙七手八腳地將她輕飄飄的尸體抬進開著門的屋去,趁著尚存的韌性,直挺挺地放倒在那張老舊的大木床上,并嚴嚴實實地蓋上了被子。這時,大伙才發(fā)現(xiàn),五嬸已骨瘦如柴,形同衣架。
家里一下子來了許多人。臥在檐下的老黃狗終于起身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張了張嘴,好像要吠兩聲表明自己的存在和不滿。卻又識趣而悶聲不響地走到一個妨礙不到別人的角落里去。完全放棄了這種表達的權(quán)利。
有人提議,先報案,因為看五嬸的樣子,不像是正常死亡。于是,立即有人撥打了110。接著,又有人說,得趕緊通知死者家屬??捎姓l知道他們的電話呢?見沒人出聲,神寶便在一旁機靈地說,五嬸不是掛著個手機嗎?那上頭肯定有她幾個子女的電話號碼。這一提醒,一位女性長者便伸手掀開蓋在尸體上的被子,摟住五嬸的頭。從她一動不動的前胸,取下一串賊亮的鑰匙和一部猩紅色的手機,并將手機遞給神寶。神寶故作鎮(zhèn)靜地展開翻蓋,就見屏幕上方標記著的電量還很充足。翻開電話薄,里面還是那幾個不多的號碼,老大、老二、老三、阿華、樹榮,非常簡練。神寶心里像被什么鋒利的東西劃了一下,隱隱作疼和煩亂起來。
“先給誰打?”一向精明的神寶使勁向右邊甩了甩耷拉在眉頭的黑發(fā),想讓自己清醒清醒,保持冷靜,卻仍十分茫然地問。他還無意識地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摸了摸高聳的鼻頭,好像是忍受不了房間里的怪味兒。
“先打給她家大姑娘,然后由她通知其他親屬。”這時,聞訊趕來的社長拿出指揮千軍萬馬也游刃有余的氣度,沉穩(wěn)地說。
很快,大伙就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這說明不但電話還有電。而且里面還有話費??上В謾C還活著,它的主人卻已漸漸堅硬……
幾個子女相繼趕回了家。一番悲痛后,他們請求縣公安局來的法醫(yī)把五嬸的身子剖開。然后又用針線縫濕麻袋那樣縫攏。尸檢結(jié)果為:摔傷。右肩胛骨骨折,右肋骨骨折3根。死亡原因是肋骨斷裂后,骨刺穿破肺葉,導致人體失血和窒息。
看著床前那攤靠臭味吸引來幾只蒼蠅的嘔吐物。小兒子再次提請法醫(yī)做個化驗??次鍕鹗遣皇鞘孪缺蝗讼铝硕?。
兩天后,他接到電話:死者生前僅只食用了霉變月餅,絕不致命。
在這之前,兒女們都已在廚房里看到過母親剝下的月餅包裝和吃剩的幾枚。于是,聽到這句答復,已按風俗剃了光頭,仍舊穿著從不離身的西裝的小兒子,再也控制不住內(nèi)心的悔恨和眼中的淚水。他猛地從凳子上跳起來,快步從院心走近檐下的臺階。并一步跨過了三級?!皳渫ā惫蛟谔梦堇锬赣H的靈柩前,捶胸頓足、撕心裂肺地從胸腔里進出一陣狂飆:“媽——,媽——啊!是兒對不住您啊……”這一聲聲吼,猶如晴天霹靂,瞬時鎮(zhèn)住了所有在場的人。他們幾乎同時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抬起頭,或扭過腰,將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五嬸家小兒子。并有心腸柔軟的男女,跟著在這人聲鼎沸、香燭燃燒的氣味熏人的空氣中。灑了一場令人揪心的冬日淚雨。
由幾個道士主持,10多個吃齋念佛的老齋太做助手的豪華隆重的喪禮。在全村人都聽得到的鼓鑼聲中,白天黑夜地熱鬧了5天。之后,對此一無所知的五嬸及其棺木。像一粒因發(fā)霉而永遠也不會發(fā)芽開花的黑色葵花籽那樣,被埋入了土里。與此同時,那張承接了無數(shù)快樂與苦難,被親屬視為不詳?shù)睦夏敬?,也被扔到大門外的坡地里,一把火燒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大伙始終不明白那個流里流氣不務(wù)正業(yè)的神寶。為什么突然間變了一個人?不但人勤勞了,言行舉止也都規(guī)規(guī)矩矩,一副知書識禮的樣子。對此,他們惟一能做出的解釋是:“年紀大了。經(jīng)歷的事兒多了。人也就收心收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