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曉蔚

僑居美國的全國政協(xié)常委、中國黃埔同學會副會長宋希濂，在60多年的政治、軍事生涯中，曾多次面見過周恩來同志。其中最重要的有三次。從時間上說，有的見面正處于中國歷史即將發(fā)生或已經發(fā)生轉折的時期，讀者可以從宋希濂三見周恩來中感受到。

一見：加入中共之后

1924年初，年僅17歲的宋希濂懷著一腔熱血，拋棄學業(yè)，不顧家人的阻攔，隨同湖南湘鄉(xiāng)小同鄉(xiāng)陳賡，結伴10余人，由長沙、武漢、上海到達當時的革命基地廣州。5月間，宋、陳共同考入黃埔軍校，成為第一期的學生。8月周恩來到任黃埔軍校主持政治部工作。1925年初，黃埔軍隊第一次東征，不久又回師廣東。10月，第二次東征，最后消滅陳炯明部。一年之內，陳賡和宋希濂都由副排長、排長而升為連長，但并不在一個團。1922年在長沙就加入共產黨的陳賡是黃埔學生中的佼佼者。宋希濂歷來佩服陳賡，且暗暗為有這樣的摯友和小同鄉(xiāng)而自豪。1926年初出茅廬，宋希濂剛提升為教導二團第四連連長，駐防在潮州。一天，陳賡突然來訪，聚談后提出愿不愿意加入共產黨。宋希濂喜出望外，隨即由陳賡作介紹人，成為中國共產黨的一名黨員。黃埔學生都是集體加入國民黨的，因此，他們同時又是國民黨的黨員。

返回廣州之后，一個星期天的上午，陳賡約宋希濂進城面見一位要人。他幾次盤問要人是誰，陳賡笑而不答。當他們來到大興公司附近的一幢房子的二樓，推開一間屋子的房門，看見伏案寫字的主人正是周恩來主任時，宋希濂分外驚喜，立即收攏腳跟，挺了挺身子，行了個軍禮，脫口而出：”報告周主任，教導二團第四連連長宋希濂應約?！敝芏鱽碇魅务R上起身，跟他們一一握手，招呼他們坐下。

房間里的擺設，簡陋得使宋希濂吃驚。他在廣州曾有機會去過官長的住處，沒有一家像眼前這樣，除了一張支著蚊帳的木板雙人床，只有一張舊辦公桌，幾把木頭椅子，更何況聽說周恩來主任剛和鄧穎超女士結婚不久呢！宋希濂的目光掃過屋里的陳設，又落到周恩來主任的臉上。他濃眉大眼，英俊的臉龐露著笑容，正要開口，宋希濂又站了起來，再一次敬禮，說：“報告周主任，陳賡約我進城見要人，但他不告訴我要見的是誰……”“哈哈，陳賡又賣關子。坐下，坐著說。”周主任親切地擺著雙手，”你不必報告了，情況陳賡早就同我講過，你已經加入了共產黨，這很好嘛。你們既是我的學生和部下，又是我的同志，不必拘束，隨便談談?！?/p>

宋希濂的心情很快平靜下來，但一時不知從哪兒談起。他瞧見陳賡，從辦公室左側的抽屜里取出茶葉盒，給周主任、宋希濂和他自己各泡了一杯茶。宋希濂心想，這老兄竟像在自己家里一樣，肯定來過多次了。

“你的連隊情況怎樣？有幾個共產黨員？”周主任問。

“有三個共產黨員，目前部隊士氣很高?！彼蜗ｅセ卮?。

“士兵里有黨員嗎？”

“可能沒有。我在的那個團黨員開會，都是軍官。”

在宋希濂匯報連隊基本情況之后，周恩來主任說：

“革命軍隊最大的特點，是每個官兵都應具有清醒的政治頭腦。連隊是軍隊的基礎，連長是全連的表率。你們的一言一行，都務必以身作則?！?/p>

周主任又詢問他們對時局的看法，宋希濂這時已不再拘束，便打開了話匣子：”黃埔軍東征的勝利，為廣州革命基地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黃埔軍也因此聞名全國，威震海內。眼下部隊官兵斗志昂揚，工農大眾熱火朝天?？磥韲窀锩牡缆芬呀洿蛲?，革命勝利之日已為時不遠?！?/p>

周主任又問陳賡：”你也是這個看法嗎？”

陳賡略為沉思后說：”當前革命形勢發(fā)展很快，前景頗為樂觀，這是事實。但說到整個國民革命，還剛邁開第一步，而且今后的革命道路也難說一定的一帆風順?！?/p>

周恩來主任接過話頭，很滿意地說：“你們在部隊基層工作，關心大局、胸懷大局是非常重要的。要立足自身的職責，眼觀時局的發(fā)展。要多學習、多研究、多商討，多從難處著想，使自己處于主動地位。做事情，搞革命，掌握主動權都是十分重要的一點……”

從周恩來主任處出來，宋希濂責問陳賡：”老兄，為什么你事先不告訴我要見周主任，弄得我毫無準備？”

“老弟，這意外的見面，不是印象更深刻一些嗎？！”陳賡笑著說。

陳賡的話是對的。幾十年以后，宋希濂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同周恩來同志面談的情景和細節(jié)。無法彌補的是，鐵面無私的歷史老人就在這次見面談話后的一年之后，翻開了中國革命受挫的一頁。而在這關鍵時期宋希濂與陳賡分道揚鑣，跟隨蔣介石走上另一條道路。宋希濂的抱愧之心，詳見于第三次面見周恩來。

二見：率部進駐西安之后

1936年12月12日，震驚世界的”西安事變”爆發(fā)，宋希濂奉命率三十六師范院校（宋任中將師長）由南京開跋，前往西安解救蔣介石。兵至潼關，就地待命。事變的和平解決大出于宋希濂及所有國民黨官員們的意外。在蔣介石返回南京后，宋希濂又奉命進駐西安，維持社會治安，兼任西安警備司令。

西安城里，雖然東北軍不斷內訌，宋希濂奉命”不介入”，但共產黨公開活動各方各界的人士都云集在此，抗日救亡的呼聲愈來愈高。蔣介石親手簽署了協(xié)議，停止內戰(zhàn)，一致對外，共同抗日，中國歷史又進入一個轉折關頭。

宋希濂面對這一事實，反復思考，對此，認識到一致抗日確實是國人之所思、所想、所向，誰要阻擋也辦不到。他端坐在警備司令部的辦公室里，想到時局的巨變，想到十年前的廣州，想到周恩來主任就在西安城內。眼看國共兩黨將第二次攜手，自己能否捷足先登，去看望周恩來主任呢？宋希濂每念及此，又望而卻步。他深知，這類事情不請示最高當局蔣介石本人，自作主張會惹出麻煩的。宋希濂猶豫之間，陳賡卻登門拜訪來了。他一進門就說：“我到西安不幾天，昨天周恩來副主席談起你在西安，要我登門問候您！這正中下懷，今天一早我便不打招呼就來了。”

這在宋希濂也正中下懷。”來而不往非禮也”，既周恩來主任派人來看望我，為什么我不能回訪呢？就是最高當局知道了，也說不出啥的。于是，宋希濂在歡宴陳賡，盡情聚談后，便主動提出要拜訪周恩來主任。第三天，經陳賡聯(lián)系，周恩來安排時間會見宋希濂。在一間簡樸的會客室里，陳賡著一身灰土布紅軍軍服，宋希濂則頭發(fā)锃亮，將官服筆挺。坐定后，周恩來就風趣地說：”十年前你們同是北伐軍的營長，現在一個是紅軍師長，一個是國軍師長，官階一樣，派頭是不大一樣。真是小米加步槍與飛機加大炮，一土一洋。”

“哪里，哪里?！彼蜗ｅゲ缓靡馑计饋?，”比別人我也不輕易甘拜下風，但陳賡兄是我的同鄉(xiāng)兼學長，我不敢這樣狂妄?！?/p>

于是他們的話頭轉向十多年前長沙、廣州、黃埔，多少個可懷念的日日夜夜，周恩來最后意味深長地說：“你和陳賡又走一起來了，這是頗有象征意義的好兆頭！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從現在起，站在一起。日寇虎視眈眈，大敵當前，已經到了筑成新的長城的時刻。在國共兩黨第二次攜手合作之時，你們就發(fā)揚黃埔精神，再來個競賽吧。”

“我記著老師的話。”宋希濂告別時緊緊握著周恩來的手，回答說：”不只是我和陳賡。在日本人面前，國共兩黨都應當真誠團結，保衛(wèi)中華，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p>

“說得好，不愧是黃埔健兒?！敝芏鱽碚f。

這以后不久，陳賡奔赴華北抗日前線，宋希濂投入”八·一三”淞滬血戰(zhàn)……

三見：宋希濂被特赦之后

1959年12月4日，經過中國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十年勞動改造和思想教育，杜聿明、宋希濂等十余名戰(zhàn)爭罪犯首批獲準特赦。當宋希濂手捧“一九五九年第二號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特赦通知書”時，真是百感交集，猶如夢中。更使他出乎意外的是，特赦后的第10天即12月14日，他登上汽車被告知周恩來總理要接見他和其他特赦人員，宋希濂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繼而是心潮翻滾，禁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幾十年前周恩來總理在黃埔時期的親切教誨，西安事變后隨陳賡拜訪周恩來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自己走錯了道路，對人民犯下了罪行，今天竟有幸再度去見被全國人民愛戴的周恩來總理，撫今追昔，又怎能不深感有愧呢！想到這里，宋希濂不由得神情緊張起來，周恩來總理講些什么，而自己又能說些什么呢？

進了接見室，當周恩來總理同杜聿明、宋希濂、王耀武等一一握手的時候，他仍然因緊張、羞愧而忐忑不安。坐定之后，他才看清楚，在座的還有陳毅副總理以及章行嚴（士釗）、張文白（治中）、傅宜生（作義）三位先生。周恩來總理親切而又有趣地說：“在座的絕大多數是黃埔學生，我和文白都曾經是黃埔軍校的教官，是你們的老師。學生走錯了路，老師多少也是有責任的啰！”

張文白頻頻點頭，周恩來總理和陳毅副總理爽朗地笑出聲來，在坐的緊張情緒立刻消除了大半，宋希濂也露出了笑容。周恩來總理又接著說：”歷史已經成為陳跡。不管你們走了一段多么大的彎路，今天總算回到了人民陣營，又走到一起來了。一頁新的歷史已經開始，這是要向你們表示祝賀和歡迎的。”

一陣熱烈的掌聲過后，周恩來總理又詢問每個人的身體和家庭情況。周總理對宋希濂說：”看上去你身體不錯，不到五十歲吧？你的家庭都有誰？在哪里？”

宋希濂站起來，周恩來總理擺手要他坐著說，但他仍然沒有坐下，回答說：”感謝老師的關懷，我今年52歲，但身體很好，我的后半生還能為人民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我的妻子1949年就已病故，5個孩子都在美國和香港，國內還有妹妹和其他親屬?！?/p>

“海外的可以先聯(lián)系，國內的可盡快見面。你們的工作、生活、家庭可以一步步作安排。有什么要求和困難，可以找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徐冰，他是副部長，負責安排你們今后的工作和生活。”周恩來總理親切地回答道。

漸漸地，被會見的特赦人員都感到輕松愉快，自由自在起來。周恩來總理這才開始正式的長篇談話，他生動而又透徹地講了政治問題、思想問題、實踐問題和前途問題，指明了今后的努力方向。宋希濂掏出筆記本，以最快的速度記下了周恩來總理的每一句話。他為自己能在后半生重新起步的時候，有機會聆聽這位偉人的教誨，而倍感慶幸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