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嬋娟
對于長安慕容家的大小姐,折花劍慕容遠的獨生女兒,我思來想去,也的確想不到有什么是我想要而不能得的東西。鶯歌說我要什么有什么,沒有什么得不到。
鶯歌是前門大街上開茶水鋪子的楊大嬸的女兒,我時常光顧那里,彼此混得很熟。
我靠在店外曬春日的暖陽,笑著同她有一搭沒一搭說話,將眼掃過熙攘的青石長街,忽然就看見一個小孩子莽莽撞撞橫地沖上了街道,由遠而近的青驄馬風馳電掣地跑過來,人群發(fā)出絕望的驚呼聲……
“你還撿,要命不要?”抱著懷里尚不知自己剛才險境的小孩子,我扯過他的手,看著仍聲聲嘶鳴四蹄亂踏的青驄馬下的兩個銅板,忍不住責罵這個小冒失鬼。
小孩子在我懷里被罵得不知所措,癟癟嘴“哇”的一聲哭了。
其實剛才,就算我已經(jīng)把我爹教給我的絕世輕功都使出來,若沒有那個人沖上去捉住韁繩硬生生地勒住馬頭,我也不能毫發(fā)無損地抱了那小孩子全身而退。
長街上圍觀的群眾爆出震天的掌聲,在叫好聲的喧嘩里,我抱著那“哇哇”亂哭的小孩子抬眼望過去,看見那個人。
清雅如流云的白衣,彎腰在地上撿起了兩個惹禍的銅板,抬起頭來,分開圍觀的人群,緩步走到我們的面前。
“小弟弟,這是不是你的?”他彎著嘴角,笑得比穿過大街的春風還煦暖。
“那,下次一定要小心,這樣亂跑出來撞壞了怎么辦?!彼眠^來小孩子的手,將兩枚銅板,鄭而重之地放在那小小掌心?!坝涀×耍俊庇制^微笑著問。
當小孩子舉著一個糖人歡天喜地轉(zhuǎn)過街角時,我依然不知道我有沒有回應(yīng)他的問題。
他說:“姑娘好俊的身手,長安慕容家的折花劍天下無雙,原來輕功也這般精妙。”
他說:“姑娘俠義心腸,實在讓人心生敬佩?!?/p>
意識里好像他是站在那行人散去的街角里向我躬身行禮,好像他輕轉(zhuǎn)了手中折扇,對我說后會有期。
那一襲溫潤的白衣在長街上漸行漸遠,漸入人群中不見。
我至此后每一日都在楊大嬸的茶水鋪子前閑坐。說閑坐,卻將兩個眼睛瞪得好比銅鈴,不肯再放過從此間經(jīng)過的任何一個身穿白衣之人。
我心有猛虎,在細嗅薔薇。我只是不知道,在我前塵舊夢里開過無數(shù)遍漫山遍野的薔薇,他還會不會,從天而降,對我說一聲,姑娘后會有期。
長安三月,杏花謝桃花紅,梨花白在煙雨中。那一日,煙雨,黃昏,小東門胡同。
我不知道冥冥中是否有這樣的天意,讓我在遇到那個人時總是會俠從心頭起,義向膽邊生。
本就幽深寂寥的巷子因著雨色愈發(fā)昏暗,即便如此,那撐傘而來的女子搖曳進粉墻青瓦的逼仄光影里時,還是帶來了不一樣的變化。她穿的是一身素色的衣裙,長安城三月的春雨溫柔地扣著她的傘頂。油紙傘一掀,我看見她的容顏。那真是清幽如蓮的女子,一顰一笑,都如光影牽人視線,動人心魂。
如此絕色,牽動的并不是我一個人的視線。那歪戴了斗笠橫擋在巷子里的兩個潑皮笑嘻嘻地上前靠近,有一個已經(jīng)不止是言語上的調(diào)戲,伸出手搶了那姑娘的傘。
我委實看不下去。我撐著傘從另一頭急急跑來,將那傘撿起,遞給瑟縮在墻角如一支細瘦蓮花的女子,人擋在那兩個潑皮面前,義正詞嚴,“你們要怎樣?”
鶯歌跟我說過一個淺顯易懂的道理,她說:“小薇啊,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你也不必太過介懷。”
鶯歌到底是怕我不怎么想得開的,她說我這樣的高手只是一時失手栽在了那混混潑皮的手里。
我當然不會丟我爹爹的臉。當那無恥惡賊心花怒放一雙咸豬手要摸到我臉上時,他嘴里猶在不干不凈“神仙姐姐”的亂叫。女子出來行走江湖肯定是有諸多不便的,攜劍出游那是少年英才們的俠義風流,我爹爹看到我如此,怕又會氣得眉毛亂跳。手中無劍,那么此刻自當讓他嘗嘗我的飛花點穴手。
想那潑皮挨了這一下應(yīng)該是要“咕咚”一聲倒下去??墒?,情況真是不妙極了。煙雨茫茫里身側(cè)之人大手一揮,粉末裊繞,個中滋味難以言表。我身癱腳軟,靠著身后石壁才沒有一氣坐進水里去。
我承認那小胡同里黃昏的光線真是幽暗,那雨下得愈發(fā)綿密而急。所以那一襲白衣踏風踏雨颯然而來時我以為是從天而降的一束光。
油紙傘下白玉扇幾個姿態(tài)優(yōu)美的轉(zhuǎn)折,我看見那人流云般的白袍上甚至連雨水和塵埃都不曾沾得,潑皮混混就被修理得哭爹喊娘倉皇而逃,點頭如搗蒜地說:“少俠饒命,我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所以后來鶯歌又跟我說“邪不勝正”。我無限認同地使勁點頭。
說來我真的是很慚愧,而且,有一點壓抑在心中的羞憤。我不知道我與他的后會有期,是在我這般的不可收拾的狼狽里。
那白衣的公子執(zhí)著紙傘回過頭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我。雨水淋漓滿身臟污的我。
“你不會坐水里了吧?小薇?!柄L歌站得離我遠一些,拈著手里的茶葉。
我翻眼白她一眼,鶯歌的毒舌說得我不堪,但何其之準。
在他的手伸過來將要扶住我時,我終于不支,一屁股跌坐在污水泥濘里。
三月的長安雖然已不在寒冷,但煙雨微涼,更何況地上積水。我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他。煙雨打進我的眼眶里,我將頭抬得更高,我怕它們出其不意地流出來,會讓旁人以為那是眼淚。
那或許只是一秒,只是我神思恍惚的一剎,他慌忙抱起我,他說:“姑娘你沒事吧?”
淺淺的薔薇香,從他的衣袖間發(fā)絲間唇齒間浸潤過來。我低頭閉上眼睛,細雨順著面頰滑落下來。
我一生從未有過如此難堪,我如此難堪卻也堅持不讓他送我回慕容府去。
“你這么大的人了還怕你爹爹罵嗎?”那時他抱著我,卻已再不能撐傘,涼涼細雨打在我的面上,他俯身下來,長巷幽光里卻是靜夜花開的一個笑容。
“我知道你是慕容府的小姐,除了慕容府的小姐,誰還會那樣精妙無雙的落葉飛花。”
“說起來這都是我們的第二次相見了,只是這后會有期真是……”他一路抱著我,一路笑著絮絮說著,在一處客棧面前停住。
迎上來的小二想是被我們這樣架勢嚇?。骸斑@位公子,這是……”
“啊。不妨事,拙荊方才跌了一跤,扭傷了腳,麻煩小哥等會多送些熱水上來?!?/p>
我想躲在巷子里調(diào)戲良家婦女的下三濫小混混們應(yīng)該是舍不得花大價錢鼓搗什么高端毒藥的,現(xiàn)今我只是身癱腳軟,全身沒有半分力氣,可我神智清明,自然知道“拙荊”是個什么意思。將臉愈發(fā)隱在他溫潤白衣里,由著他一步步抱上樓去。
大桶的熱水送進房中來,煙霧裊繞中窗外的夜雨依然紛紛。想是店家體恤人心,聽說是少年夫妻,觀這位公子生得又是風流不羈,雅間里圍著浴桶的絹畫小屏都是鴛鴦戲水芙蓉并蒂。我將整個人都深深埋進熱水里,從頭到腳每一根頭發(fā)絲都猶如烈火焚燒。
“姑娘方才中的毒并不深,沐浴后應(yīng)該可以解。姑娘不肯回慕容府,為了姑娘清譽,還是暫時扮作蘇某的妻子好?!?/p>
那人聲在屏風后隱去,卻是退到窗前,我聽到小軒窗“咯噔”輕響,一川長安夜雨,就合著那一管清簫之聲,委婉唱在我耳畔。
想是那熱水疏通了我的筋脈,或者那毒根本就只能支持一個時辰,我撿了長架上一襲白衣來穿時,上身才知道是男子衣衫。雪白的綢衫一層一層地擁著我,我靠在屏風后,聞得這樣干凈清朗薔薇香。
默然佇立良久才出來,夜雨已停了,可喜中庭掛著一輪皓月,月光皎潔,悉數(shù)照在那倚窗吹簫的男子身上,我耳拙,卻能辨出他反反復(fù)復(fù)用心吹奏的是一首古曲《長相思》。
“謝謝蘇公子?!蔽页冻渡砩项H長緞帶,走近一步。
他轉(zhuǎn)身來看我,不由扶額一笑:“倉促之間,實在只能出此下策,總不好讓慕容小姐穿濕衣的?!?/p>
“是我麻煩蘇公子了,其實我也常做男裝打扮,有時我爹爹不準我出門,我也會這樣喬裝打扮溜出去?!?/p>
他展顏微微而笑,月光從他身后的窗子里照進來,他一身白衣,發(fā)如潑墨,持簫的手輕抬,語音清朗:“江南蘇陌,見過慕容姑娘。”
我本想斂衽行禮,一低頭看見身上所著衣衫,也抱拳向他笑道:“蘇公子客氣了,長安慕容薇有禮?!?/p>
那客棧終非我的久留之地,我用緞帶束起發(fā)來,向鏡子中一望,朝他調(diào)皮笑道:“蘇公子看我可還是個女子?”
他走近來向銅鏡中凝望許久,面帶笑意,“想不到長安慕容家不僅有精妙絕倫的劍法,連慕容公子這鬼斧神工的易容之術(shù)也是安能辨我是雌雄?!鳖D了頓,不知為何他又執(zhí)起案旁一管湖筆,沾著一點不知什么顏色,在我額頭朱砂痣上輕輕一點?!斑@一點清妙嫣紅委實太過奪目,還是遮住了好,這樣更像個俊俏男子。”
那夜我與他手挽手下樓,徜徉在長安城月光如水的街道上。也許是舍不得與他分開,也許,是一時好奇心起想要跟著他看一看長安城的煙柳繁華地。
坐定于杏花閣要一壺燙溫的酒時,樓廊上有緋色春衫的女子,團扇掩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盈盈笑著的眸子,含情脈脈地看下來,輕聲喚:“蘇公子,您今日要聽什么曲子?”身邊的人執(zhí)了酒杯正欲要飲,忙善解人意地擱下說:“全憑姑娘喜歡,唱什么我都愛聽的?!?/p>
胡琴咿呀中有隔世的薔薇香漫過我的鼻尖,是他含笑的一雙眼,靜靜地凝視我,一剪纖長的睫毛的影,蕩在我的眸心。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不記得我和他到底喝了多少的杏花陳釀,只是最后,歪歪扭扭出門時,月上中天,長夜未央,他扶著我在路邊小亭歇坐,我興致上來,要了他腰畔長劍,我說:“蘇陌,你覺得杏花樓上那緋衣女子跳得好看么?”我不等他回答,語音里模模糊糊,“我舞給你看。我們慕容家的折花劍,也很好看。”
如同春風吹過花枝,蓓蕾初綻,又如同煙雨綿綿,花香滿園。爹爹說慕容家的折花劍招式精妙,深得其中精髓融會貫通才能夠發(fā)揮出應(yīng)有的威力。若是爹爹知道我竟像個煙花女子一樣來用此劍術(shù)博得一個男子的歡心,不知爹爹會做如何感想。
蕭瑟的劍氣驚起亭外的夜鴉,大群的夜鴉“撲棱棱”地飛走。我像是醉了,我撲倒在他攬住我的溫暖臂彎里,我想起爹爹書房里那一句舊詩?!叭澜瑛f殺盡,與君……”“什么?”他抱著我,小心拿過我手里的長劍。“與君共枕到天明?!彼恢溃覜]有醉,我小聲在心里念給自己聽。
鶯歌并沒有見過那個女子,所以,鶯歌始終認為我是夸張了她的美貌。
我叫她在心里想象夏日湖上開得最美的一朵白蓮。我說,那樣便是她的美了。
“那樣便有你美么?小薇。”我想,就算有一千朵白蓮花放在鶯歌眼前,她也還是認為我比較美。
只是,美又有何用呢?他愛的只是她,蘇陌愛的只是身若白蓮心若琉璃的齊美蘭。
他領(lǐng)我到那小院子里看那素衣女子時,我只需看他凝望她的目光,就已經(jīng)知曉一切。那樣無需言語的默契,那樣會心一笑的溫柔,甚至她身上有著的,他所憐惜的種種氣質(zhì)和風姿。
原來那一日,長安夜雨,東門小胡同,他從天而降,油紙傘白玉扇,并不是為著我。他為著的是她,齊美蘭。
我從不知道世間有一種事是這樣的苦。清云寺里參禪的老和尚說,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床婚_,舍不下,所以苦。
那身若蓮花心若琉璃的女子重傷在蘇陌的面前,不過是我與她相知相遇的第三天。
長安慕容家贏得“天下第一劍”聲名二十五年以來,沒有哪一個江湖中人敢在折花圣手慕容行之的面前用劍,更遑論咄咄逼人在百年慕容府里叫囂。
唯有一人,一身白衣一柄輕劍兩肩清風從容踏進慕容府說為他未婚妻討一個公道的人,蘇陌。
爹爹當然也不會允許誰人詆毀他的掌上明珠,所以那一仗,我看見折花劍驚天的光芒。蘇陌是少年的俠客,能接下我爹爹的七七四十九路折花劍已是不易。我看得出,他羸弱白衣下已是氣血翻涌內(nèi)力不濟,甚至,是已經(jīng)受了很嚴重的傷??墒撬麆s舞得更穩(wěn),也更狠。是一種怎樣的傷痛和愛惜在支撐著他的劍呢,我不知道。我想,也許是他對齊美蘭那樣深的愛,愛到在天下第一劍前窮途末路也不肯退縮。
我的奶娘一直拉著我,那從來沒有練過一天功夫的老婦人用整個身體拽著我,她說:“我的好小姐,薇薇,你不能過去,你不能去。”
她混濁的淚一滴一滴打在我的手上,我掰開她的手指,我說奶娘,我不能不去。
爹爹送給過我一把折花小劍,他說那是我娘的遺物,我娘的佩劍重新打造而成的。
我走出富麗堂皇的慕容府,我對著他們說:“爹爹您停手,小薇有話說?!?/p>
“那傷口您可都看過,爹爹,那是不是折花劍法所傷?”
爹爹是一代宗師,絕不容忍任何人污蔑自己的女兒,卻也誠實?!笆堑?。小薇,是我們慕容家的折花劍?!?/p>
當世折花劍只有我們慕容父女才會,爹爹三日前遠在南疆大漠,況且,他又有什么理由去傷害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
唯有我,對蘇陌心之儀之,向之往之,愛之慕之,求之卻不得之的慕容薇,有這樣的時間和理由。
我淡淡地笑:“爹爹,我是慕容家的女子,什么東西,什么人,只要我要,就沒有得不到,是不是?”
爹爹手上的折花劍微微顫抖,這樣英武這樣功成名就的男子,曾經(jīng)一柄折花劍讓半壁江湖臣服在他腳下的男子,鬢邊,也已現(xiàn)了零星的白發(fā)。他望著我,仿佛不明白我為何要這樣說。
“可是爹爹,”我繼續(xù)笑,神情里是從來沒有有過的疲憊和蒼涼,“可是我得不到他!”我抬起手來指向一旁默然靜立的蘇陌。他像是被我嚇到,驚愕地抬起頭,那樣江南秋水一般澄澈的眼眸里,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我得不到,我也不希望她得到。我恨她,齊美蘭。所以,是我刺傷了她?!蔽彝麄儫o力地笑,冷冷地重復(fù)了一句:“我只恨沒有殺死她!”
我這一生都沒有想過,有一天蘇陌會對我刀劍相向。此刻,風聲呼嘯,他的長劍夾帶風雷之勢朝我劈來,那樣的恨是一定要致之于死地才能解脫吧,連我爹爹手中的折花劍都沒有快過他。蘇陌,原來你不是對我下不了手,為了齊美蘭,你也可以毫不留情把劍揮向我。蘇陌。蘇陌。
我從不知道世間有一種事可以這樣的苦,我從不知道世間有一種情可以讓人這樣的疼。
我含笑引頸受戳,我罪有應(yīng)得,我傷害了你心中最珍惜最愛戀的女子,她就在慕容府外,滿身紗布包裹,七七四十九路折花劍,在她身上布下七七四十九道可怖傷口,她大難不死,雙淚長流,握著榻前你顫抖的雙手。
所以你的報仇天經(jīng)地義。
尖嘯的劍擦著我的面頰掠過,滿頭青絲,流云般飛下,一半已在他的劍底化為塵埃。
嚶嚶有一聲哭,是門外的齊美蘭,是什么樣的女子,連哭泣也如歌聲低回。
江湖中向來不缺匡扶正義的俠義之士,所以,府外群情洶涌,叫嚷紛紛?!皻⑷藘斆?。欠債還錢。”
我沒有殺人,但我償還你的命,齊美蘭。
不屑任何人動手,我慕容薇這一世無愧于任何人,我只是深深深深地愛過一個人,并也深深深深地希望,我離去,他可以過得更開心。
折花小劍是這樣的鋒利,折花劍法是這樣的美麗,連死亡,也帶了動人心魄的美。
這般,你可滿意了?齊美蘭,我的妹妹。
她的眉間也有殷紅如血一滴朱砂痣,她從長巷的那頭煙雨黃昏中撐著一把油紙傘搖曳而來時,抬頭一瞥,我就驚覺熟悉,我不知道她像誰,那個清幽如蓮的女子,在慕容府奢華可照見全身的銅鏡里,我細細地凝目打量自己,我才知道,她像的那個人是我。
世間絕無這般詭異的巧合,更巧合的是,我心心念念記掛了八年的男子,蘇陌,他愛的人是她。
蘇陌曾經(jīng)說,慕容小姐,我們這是第二次相見了。其實不是,他忘了,這是我們?nèi)松锏牡谌蜗嘁姟?/p>
我們的第一次相見在江南,那個現(xiàn)今我已叫不出名字來的小鎮(zhèn)。那年的我十歲,爹爹帶著我去尋訪一個舊人。那天下了很冷的雨,不像是那個傳說中山水溫潤的江南。
爹爹得到消息,要急著趕去證實,爹爹囑咐我乖乖地在客棧里等?!澳睦镆膊灰ィ∞?,就在這里等爹爹回來。”我懂事地點頭。我自小就沒有娘親,所以不得不早慧,爹爹說這樣的我讓他心疼。
我等了一個下午,爹爹并沒有回來,店家想是遺忘了這個不聲不響的孩子,所以我趁著雨夜出去尋找爹爹時沒有人發(fā)覺。
那小鎮(zhèn)偏僻荒涼比不得帝都長安,風一吹雨就簌簌地落。青石板的小徑上滿是青苔,繡了花的鞋子踩在上面早就過了水。衣裙勾住路邊荊棘跌一大跤時我沒有哭,爬起來揮揮手滿是鮮血泥濘時我沒有哭,又一陣大風掀翻油紙傘我修不好沒有哭,找不到爹爹的恐懼壓在心里我也沒有哭,爹爹說慕容家的女子要像好男兒一樣堅強勇敢。
是在路邊的荒亭里遇到他的,白衣的小小少年,將頭埋在膝蓋里,肩膀一聳一聳,風雨零落在他的四周,看起來好不可憐。
我走過去拍他的肩,理直氣壯地問他:“你哭什么?你看看我,”我扯扯自己淌水的頭發(fā),拉拉自己淋漓污穢摔得滿身是泥的裙子,又讓他看我擦破得血肉模糊的手?!拔沂桥⒆佣疾豢蓿愀蓡嵋??”
我沒有看過哪一個少年有那樣清澈明亮的眼睛,我也沒有看過哪一個少年有那樣英俊動人的面孔,我更沒有看過哪一個少年穿過那樣潔凈優(yōu)雅的白衣,它們熨帖在他清瘦的身體上。
他沒有說話,看著我伸出的血肉模糊手掌,飛快地不好意思地擦掉了掛在睫毛上的淚。
“你是誰?干嗎來這里?”他站起身來問我。
我望著他,我想他應(yīng)該是比我大,他都高出我一個頭。我搖搖頭,我的名字可不能亂說,爹爹說過的。我向他微微地笑:“我來找我爹爹?!?/p>
“你迷路了吧?還摔跤了。這樣也不疼?”他看著我的臟裙子,又看著我的手掌。
爹爹這樣不遠萬里從長安來到江南,故人沒有找到,卻讓我有緣結(jié)識到,江南蘇家的蘇陌。
“江南蘇陌。”彼時他一臉浩然正氣,沖我抱拳行禮。
那應(yīng)該是自小就受著嚴格世家公子教育的少年,言談舉止,小小年紀就風流蘊藉。
他撕一條衣袍為我包扎手上的傷,他問我:“你可還要繼續(xù)找下去?”
“不了,我得回去了,爹爹說不定已經(jīng)回來了。”
可方待起身,才覺左腳鉆心地疼。原來來時摔傷了,心急著找爹爹也并不覺得。現(xiàn)在,我苦笑地看著這不能挪到分毫的腳。
當他背我回客棧時我滿身滿心都盈滿那種清澈寧靜的香。
我問他:“蘇陌,你身上衣裳也熏香嗎?這是什么香,這樣好味道?!?/p>
背著我在夜雨里疾行趕路的少年回過頭,有雨水彌漫在他的眉眼,我伸手為他一一拭盡。
他說:“沒有啊。你看,我們剛才坐過的那個小亭?!?/p>
回首三千風雨,塵世里幾度流離,我始終不能忘記當日那衣白香清的少年指給我看的風景,那是江南煙雨小鎮(zhèn)的三月薔薇開。
他在客棧外的長夜雨聲中離去,臨行折轉(zhuǎn)了油紙傘在紅燈籠焰焰的光影里對我笑。他說:“我會記得,你今日教給我,任何時候都不哭,做堅強勇敢的人。請記住江南蘇陌,我想我們總還會后會有期。”
請記住江南蘇陌,我想我們總還會后會有期。我那時并不知道,我們的后會有期,是這樣的結(jié)局。
齊美蘭說:“慕容小姐,你并不知道我為何會約你出來吧?”她以手支頜,青蔥的指在臉龐彎成一朵蘭花的形狀。
她所說的那些故事對我而言簡直是荒謬。
“不相信嗎?慕容大小姐,還是,你根本就不能接受自己的母親是不知廉恥的女人,父親是始亂終棄的男人?”
娘親是因為生我才難產(chǎn)而死,我絕不容許任何人污蔑她。
“污蔑?”齊美蘭冷笑。
她飲一口桌案上早已冰涼的茶,一字一句如同當初身臨其境親見般給我講起她的母親和我的父親的故事。
“爹爹極愛娘親,他不可能做這樣的事?!?/p>
“不可能?”那身若蓮花的女子陰沉沉地笑了。“你以為,你憑什么可以過得這么好?我在鄉(xiāng)下受苦受難遭人欺負的時候你在哪里?你錦衣玉食吧!你有折花圣手慕容遠的疼愛,有長安慕容氏百年的聲望和一切。我有的是什么?你知道嗎?慕容薇。”
她沉默著,眼睛里迅速地積了一圈淚,又咬一咬牙硬生生忍回去。最后她又笑了:“我該叫你一聲姐姐。姐姐,你不知道挨餓是什么滋味吧?受凍,或者挨打?挨罵?誰都罵我,連我娘親也罵我,想到慕容遠時她就對我又打又罵。那時我還很小呢,不過幾歲……”她笑得渺遠,“娘親打得很疼,打完了后又會抱著我哭……這些你就不忍心了?瞧瞧,你真是善良,蘇陌心里堅強勇敢善良的好姑娘?!?/p>
她笑得停?。骸安挥浀昧藛??我的好姐姐,八年前的江南煙雨鎮(zhèn),那個客棧那個小亭,蘇陌一刻也沒忘跟我的回憶。他說那時的我頭上戴一朵玲瓏的花,眉間一點血紅朱砂,生得極好。他說那時他便在心中暗下決心長大后一定要娶我……呵呵呵——姐姐,這世間真是有報應(yīng)啊,不然怎么會讓蘇陌在第一次遇見我的時候把我當成了你。”她抬起頭來看著臉色蒼白的我,“姐姐,蘇陌說我報了大仇就和我回江南去成親呢,你不知道嗎?!?/p>
“什么大仇?”我的聲音冰而且冷。
“我母親的仇,我的仇啊。要不然,你以為我真會喜歡來長安?”她笑得從容而溫柔。
“你知不知道,這七七四十九路折花劍法,還是蘇陌告訴我的。不然,我又怎么能夠,這樣胸有成竹拿回我的東西?!?/p>
她要拿回她的東西,慕容家女兒的身份,她母親的被辜負,她缺失了一生的父愛,還有,她顛沛流離受過的苦。
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我和我的娘親,我的娘親早已不在,那么,她處心積慮,遲遲不肯釋懷的只是我了。
我推開了椅子轉(zhuǎn)身就走,這是個連長安也薔薇盛開如海的煦暖季節(jié),我內(nèi)心和身體一起冰冷。我不知道,齊美蘭所說的報仇是要這樣。有誰的恨可以決絕到這樣,七七四十九刀以折花劍法的招式刺在自己身上,讓那個為愛成癡的人——蘇陌來一劍了結(jié)我的生命。
太過殘忍。
我真不忍心這樣的欺騙他,我生命里最初的少年,那在江南煙雨里指給我看一片薔薇花海的少年。
折花小劍,一劍劃過,宛如薔薇花開的姿勢。蘇陌,我怎么可能讓你做這么殘忍的事。蘇陌,我將我的命給你,我將我的命償還給你現(xiàn)在深愛的齊美蘭。
我問過我的奶娘,我的娘親她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還有,我的親妹妹齊美蘭的母親齊芳君,她又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老婦人在油燈下?lián)崦业念^發(fā),隔著二十年的光陰,猶如遙想當年一段傳奇。
“我是當年唐門的一個粗使嬤嬤,我算是看著她們兩個人拜入唐門學(xué)藝,一同長大,情同姐妹好得不得了的謝采采和齊芳君??墒沁@樣的好還是因為一個人而打破了,你知道嗎,就是你的爹爹慕容遠。他當年一劍成名,更兼之風神如玉世家門庭,江湖上哪個女子不愛呢。芳君先遇上了他,甫一相識一顆芳心就系在了他身上??墒?,”油燈爆出了一朵燈花,給我講著故事的奶娘停頓了一下,神色似有些不忍,“可是小薇,這世間還有可是啊。慕容遠并不愛芳君,他愛上的卻是后來遇上的采采。無論芳君怎么做,或者是做了一些什么,慕容遠的心里都只有采采。”奶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說:“小薇,齊美蘭給你講的她的母親和你爹爹的故事,其實里面的女子都是你的娘親采采。就是說,后來芳君瘋了,她把她所看到的你的父親和母親恩愛情深的模樣想成了她自己。你不知道,小薇,芳君是多么心高氣傲的女子。劍術(shù)唐門第一,毒術(shù)唐門第一,連長相,也是唐門第一。只是這世間,誰規(guī)定了你樣樣好,樣樣強,就一定會比別人得到更多愛呢?!?/p>
奶娘抹了一下眼睛,她拉著我的手:“小薇,你爹爹并沒有做對不起采采的事,芳君因為心魔,就給慕容遠下了藥,唐門的藥是怎樣的后果可想而知。因為這,你娘生你時難產(chǎn)而死,你爹痛恨芳君一輩子,而唐門,也將芳君逐出師門。”油燈在奶娘平心靜氣地講述中忽然滅了,長夜的黑暗里,奶娘蒼老的聲音仍然在繼續(xù)?!靶∞?,你不要恨芳君和美蘭,她們也是可憐的人。”
我點亮了燈芯。這故事聽來平淡從容,不知當年,又是怎樣的動魄驚心。
我是鶯歌。慕容府門前大街上賣茶水的女子。
很久了,慕容家的小姐都沒有來我家的鋪子里喝茶,最后我才聽說她在慕容山莊里一把折花小劍死在那個人面前。我知道他叫蘇陌,江南蘇陌,慕容薇說起他的時候整個人都像在發(fā)光。我是在十一歲的那一年認識慕容薇的,那時,這個女孩子的身上好像經(jīng)歷了一場絕美的感情。我取笑她說,你爹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大俠,世間上還有什么是你想要而不能得的事。她活潑地笑,歡喜地喝我們店里最便宜的茶,只因我告訴她那茶葉產(chǎn)自江南,滿江南的山溝野地都會出產(chǎn)這種叫做三片半的清苦樹葉。
她念叨了蘇陌這個名字八年。我知道那個少年很美,衣若流云,發(fā)若飛瀑,劍膽琴心。三月長安城里薔薇花開得熱烈的時候,她說皇天不負有心人,她終于等到了他。這慕容府的女孩子有些傻氣,喝我們店里最便宜的茶,和我這樣沒有身份的人交朋友,愛上了一個人,就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再不將旁人放在眼里。
我沒有看見慕容薇哭過,她最后一次來找我的那天,臉上仍然是笑的。她說鶯歌,我以后不來煩你了你會不會想念我?
我知道一定不止有我一個人在想念她,因為后來我聽說,那個叫蘇陌的公子,不知怎么執(zhí)意說動了慕容家的家主折花圣手慕容遠,將小薇的遺體帶走了。
后來我還是有幸得見了慕容家的另外一位小姐齊美蘭,她有一回進我家的鋪子要一種薔薇花泡的茶,她坐在落日的樓頭孤單地一口一口地飲。我知道那種花,那種干凈清澈的香氣。小薇的身上有,小薇說蘇陌的身上也有。
那時我偷偷打量小薇說的那個人如幽蓮的女子,眉心一點清妙的嫣紅,眉宇間幾分似小薇的女子,我想,她哪里就配我遙想夏日湖上開得最好的一朵白蓮花。
我失望地走過她的身邊,不經(jīng)意聽見她的自言自語,她說:“我報仇了有什么用?我贏了你有什么用?什么都是我的,什么也都不是我的,連蘇陌,也不過是,從頭到尾都是愛著你,我只不過是一個替身罷了?!?/p>
我搬張凳子坐在鋪子前,長安的街道上人來人往,再也沒有一襲白衣讓那個明艷的少女笑得唇角都彎起來,也沒有人再歡喜地跟我討論陌上翩翩人如玉,公子白衣世無雙。
過了很多年,我已經(jīng)老了,我都記不起有多少南來北往的客人來我家的店里喝過茶,樓上有一桌趕路的客人,他們從江南來,此刻正閑談著一個老去的世家公子的風月情話。我依稀聽見那個遙遠的名字,蘇陌,還聽說他帶回家鄉(xiāng)的愛人,是長安慕容家的小姐。他們說她叫慕容薇,那是一種在江南開得清雅美麗的花的名字。 [小說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