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河源
春天一個素食飯局,除了召集者外,入局的都跟文字有點關(guān)系,動筆的少,動口的多——本地晚會上普語朗誦的時候,常常可見的面孔。席間談到詩,談到詩人,當然也談到當晚的主題,朗誦。一位舊年曾參與本地一位詩人作品專場朗誦會的朗誦者談到,詩作者對朗誦者要求是,“一字不動”。兩千多年前呂不韋“懸之國門,不易一字”的事,不成想,還真如《舊約》中形容的一般,“已有的必將再有,已行的必將再行”,前后輝映了。
莫非《呂氏春秋》和當代詩人的詩作,都已經(jīng)完美無瑕得如海倫,渾身除了肚臍眼這個從娘胎里帶來的,再沒有第二個疤痕?任何一位沒有超常思維的人,都不會如此肯定。但畢竟,“不易一字”“一字不動”成了事實,總還是有點因由的。也許,呂不韋的多金,多到把即將一統(tǒng)天下的帝國儲君,押寶到人質(zhì)的份兒,沒有哪位不長眼的文人墨客,敢拿自己的性命去拼那一字千金的。“一字不動”的當今指令,也許詩人的法院院長身份起了作用:別說朗誦者的理解未必能與詩人比肩,真正的詩人、詩評家,誰會那么不識相呢?在“餓死詩人”的口號響了這么多年之后,業(yè)內(nèi)的人,當然不會跟金主過不去,業(yè)外的人,則可能毫無興趣,不是說“寫詩的比讀詩”的多嗎?
這讓人想起更早些時候,跟詩有關(guān)的一些事兒。也許十年,也許還早點,有位大人物詩興大發(fā),寫詩了。當時的平媒,幾乎都在非常顯眼的位置,譬如報眼處,濃圈密點,以示突出。還有特別的版面,接近同步登載著紛紛賞析的文章??词鹈叩纳矸?,教授那是當然的,而且似乎還有中文系的呢——行內(nèi)人,看的可是門道呢。這樣的密集轟炸,當然有效,以至于今天,李杜王孟以降次一流的詩人,我都記不住幾句,那位大人物的詩句,倒是時常有兩句在腦海中浮現(xiàn):“萬里美洲一日還”,“日破云天萬里紅。”我們當然無從猜測大人物詩人的心理,但可以肯定,即使?jié)M世界都是阿諛,他也不會將自己看成是李白再世的吧?入眼的、入耳的,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賞析,“我孰與城北徐公美”的鄒忌式疑問,怕也會時不時地在腦子里翻上一兩朵浪花吧?當然,“日破云天萬里紅”,也可能是妙手偶得渾然天成的打油詩,正可以比擬白樂天“老嫗?zāi)芙狻钡钠揭?,比嘔心瀝血推敲而得的,有同樣流芳的機會,大俗而大雅嘛。
登高而呼,應(yīng)者云集,一時之間,似乎掀起了個寫“舊詩”的小高潮。余響不絕,前年還有教授將兩首贈友的詩作,一魚兩吃或多吃,承他看得起,我也有一份——那兩條短信我可是保存了好長時間,最后因為諾基亞的老款容量有限,不得不轉(zhuǎn)抄在筆記本上,以備檢索。詩云:又愛青云又羨仙,浪跡山海搏豐年。正義正直求正理,一世鑄夢一世眠。(這是步清代何忡《西樵山》的原韻:不鶩繁華不尚仙,悠游林下養(yǎng)余年。閑非閑是休閑理,半日看花半日眠。)炎夏赴蒙金秋歸,漫游千山與萬水。蜜瓜飄香杜梨肥,陰山云蔭黃河追。冬雪埋膝冰天地,夏雨虹霓繪天緯。我用拂塵清日月,珠聯(lián)璧合堪與誰。
教授賜詩,大概也沒指望我唱和的吧?確實,我也唱和不了,只能報以可恥的沉默,不能贊一辭。很長時間,我對辜負教授謬托知己引為知音的美意而心下耿耿。以至于本不常讀的舊詩,就更不讀了。
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幾個獨立事件,假如湊巧地作用在一個人身上,對個人的成見形成,簡直無可比擬。受教科書的影響,28年前,大學(xué)的系科選擇上,法律、政治給毫不猶豫地排除了,我直觀地將它們跟中學(xué)政治課劃了等號;經(jīng)濟、金融、會計,當然也在槍斃之列,中學(xué)時代治經(jīng)濟學(xué)這門課程中的“經(jīng)濟學(xué)”仨字兒,可在我腦子里生了根;歷史?算了吧,打開近代史,滿滿都是喪權(quán)辱國落后挨打嘛……這樣的慣性自以為是,一直障礙著自己的閱讀,詩歌也一樣。
生活中當然不缺少詩材,缺少的是發(fā)現(xiàn)的眼睛、思索的心靈、表現(xiàn)的手段。程堅甫先生,在毫無詩意的時代、毫無詩意的環(huán)境、毫無詩意的經(jīng)歷中,將漢語舊詩推到的一個高度,再一次印證了我的偏見與淺陋。漢字在,唐詩宋詞的國度就有風(fēng)雅的可能,盡管,并不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