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火
我7歲那年,家里還很窮,天天吃地瓜干一個月也要有十天斷頓。那時候,我爸爸在煤礦挖煤,半個月回家休兩天班。這兩天是我們?nèi)业墓?jié)日,因為爸爸每次回家都會帶回十四個他從自己嘴里節(jié)省下來的窩頭;有時候,焦黃的窩頭里面還會夾雜著三四個白胖的饅頭。
這天晚上又是我家的節(jié)日,我爸爸回家來了。我們一家人正高興地圍著昏暗的煤油燈,興致勃勃地大啃窩頭,突然聽見我家的院門被撞得“嘭嘭”響,我們停止了咀嚼,立即把手中的窩頭放進籃子里。媽媽馬上慌慌張張地藏籃子,爸爸厲聲斷喝:“誰?”
門外傳來幾聲粗重的狗叫:“嗚,嗚,汪汪?!?/p>
“是狗!”我高興地叫起來,爸爸的眼睛立刻變得锃亮,他抓過一根繩子,轉(zhuǎn)身往門口跑。我知道爸爸又要把狗吊起來,然后弄死,連夜剝皮到鍋里燉,讓我們?nèi)摇斑^年”?,F(xiàn)在人都吃不飽,誰還養(yǎng)得起狗。街上跑著的狗幾乎都是流浪狗,跑到誰家就是誰家口中的肉。
我們打開院門,果然見一條瘦弱的黑狗站在門口,脖子上還拖著一條兩米多長的鐵鏈。一見我,大黑狗歡快地?fù)u起了尾巴,朝我友好地叫著,在我的褲腳蹭了蹭,又抬起頭深情地看著我。“大黑?爸爸,是大黑?!蔽疫B忙阻止爸爸下毒手。大黑是離我家十多里的舅舅家的看院狗,去年,我家的院墻被大雨淋塌了,因為爸爸一時半會回不來,媽媽求助舅舅,舅舅才把看守菜園子的大黑暫借了我們半個多月,一直到爸爸回家壘好了院墻才把大黑還給舅舅。我和大黑很是合得來,一天恨不能拉一百泡屎喂他吃,有時候也會偷點窩頭,自己不舍得吃讓給它吃。舅舅來領(lǐng)大黑回家時,我哭得一塌糊涂,大黑也是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不肯走,是舅舅使勁踹了它一腳,它才戀戀不舍地跟著舅舅走的。
我和大黑嬉鬧著,媽媽疑惑地說:“大黑怎么會來?脖子上還拴著鐵鏈子,肯定是掙斷的,鬧不好我哥又打它?”
爸爸說:“不會,狗這東西忠誠著呢,主人打死它,它也不會叛變主人,自個跑了?!?/p>
這時候,我們已經(jīng)領(lǐng)著大黑回到了里屋。大黑朝著爸爸媽媽“咻咻”地輕叫。媽媽說:“這狗是有事,要不它不會黑著天跑十多里來我們家。”爸爸也說:“鬧不好你哥出了事?”媽媽立刻慌張起來,聲音也變了調(diào)了:“走,咱快走,咱去看看。”
大黑轉(zhuǎn)過身子也往門外跳,見爸爸媽媽跟著往外走,它又返回了里屋。爸爸見大黑又返回里屋,小聲和媽媽商議:“也許我們猜錯了?要不咱明天再去吧,黑燈瞎火的?!眿寢屄犃税职值脑挘讵q豫,大黑在屋子里這里聞聞,那里嗅嗅,接著猛地從水缸邊把媽媽剛才匆忙藏起來的裝窩頭的籃子叼了出來。爸爸媽媽都驚訝地叫起來:“這畜生,要搶我們的窩頭。”
大黑從籃子里叼出一只窩頭,沒有吞進肚子,扭頭往屋外跑,跑到天井,看我爸媽沒有行動,它把窩頭放到地上,又朝著我們“汪汪”地叫。這時,媽媽明白過來:“快拿幾個窩頭到我哥家,他們斷頓了?!?/p>
等爸爸媽媽跟著跑到舅舅家時,舅舅正跪在天井號啕大哭。家里何止是斷頓,如果我的爸媽再晚到一個時辰,我的舅母和我的表弟都會沒命的。那時候,我表弟還在舅媽的肚子里,可是舅母餓得前胸貼后膛,連生孩子的力氣都沒有了。舅舅想把護菜園子的大黑打死給舅母燉肉吃,可是,還不等舅舅提著菜刀出來,大黑就掙斷鐵鏈跑了個無影無蹤。
舅母是吃了大黑從我家叼回的窩頭以后生下表弟的。表弟的乳名叫“犬生”,他長大后說他將一輩子不吃狗肉。
選自《山海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