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俊
大器是在一夜間成名的,一幅《空山孤弈》竟賣出8000塊的天價!數(shù)遍小城的畫家,有誰的畫上過3000塊?沒有。大器的身價呼一聲上去了,小城人凡是家里有點錢、手上有點權的,無不以收藏一幅大器的畫作為榮。
那天也真邪乎,那位頂著一頭霜發(fā)的老者,一進展廳,別的字畫看也不看,直奔展廳西北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深處,挑中了大器那幅《空山孤弈》。他問文聯(lián)的工作人員老余,誰是這幅畫的主人?老余便把坐在門外臺階上的大器指給他。當時,大器正摳腳指頭。大器生有腳癬,每天腳趾縫都要癢那么幾回,癢起來鉆心,得不時拿手指摳摳,然后抹點達克寧。大器剛把達克寧涂上,正在褲子上擦指頭,老余把老者領到他面前。老者在大器跟前蹲下來,鼻子和大器的腳正好在一個水平線上,老者拿手在鼻子那兒扇了幾下,問大器,那幅《空山孤弈》是你畫的?大器把腳放下,目光移到老者臉上。老者高個兒,清瘦。神情慈祥安寧,大器似乎在哪兒見過。大器說,是我畫的,怎么了?老者說,開個價吧。大器的圓臉先紅后紫,激動得話也說不團圇。我的畫有人買了?不是做夢吧。他暗暗朝大腿上掐了一把,疼。這么說是真的了?大器顫動著嘴唇,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大器8歲迷上畫畫,整個心思便都放到畫畫上,學業(yè)自然好不了,勉強上到高一,說啥也不上了,鋪蓋一卷背回家里,挨了爸爸一頓痛揍,屁股腫了十天沒消。父親搖搖頭,哀嘆一聲,罷了,罷了,隨他去吧。
說是隨他去,可還是求爺爺告奶奶地托人,在化工廠給大器找了個看大門的差使,一個月500塊。坐在門衛(wèi)室,大器手里握著一支鉛筆,信手在紙上涂鴉。他畫的都是廠里的女工,刷刷幾下人就出來了,活靈活現(xiàn),和真人毫無二致。你畫女人也行,畫奶畫屁股也沒什么不可,可大器畫上的女人統(tǒng)統(tǒng)不著寸縷,光溜溜的。那天,有個叫張改娣的女工到門衛(wèi)室取信,大器正畫畫,畫的恰好是她。張改娣是廠里最漂亮的姑娘,大器畫她也畫得最多。張改娣從背后看過去,小臉霎時就白了,裸體,光身,一切纖毫畢現(xiàn),連眼角那個美人痣也躍然紙上。張改娣一把把畫抓在手里,哭著去找廠長。
結果可想而知。畫家畫裸體那是藝術,你大器畫裸體便是褻瀆了!廠長臉一黑把他開除了。走出廠門時,大器還玩了一次阿Q,說這憋死人的破活兒我還不想干呢!
大器沒再找工作,待在家里專心畫畫。老婆說,你個大老爺們兒,手不缺,腿不殘的,好意思靠我那點工資過活?我今天把話撂下,一個月內找不來工作,咱就離婚,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小城里才有多少人?哪個不知道大器迷戀畫畫,畫起來沒明沒夜,無休無止,這樣的人能把工作干好,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一個月一過,老婆果真把婚離了。
其實,大器的畫不賴,畫什么像什么,形像神似,可畫就是賣不出去一幅,每次畫展,他的畫都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掛著,不費點勁,還真找不到。
可今天,這個不知哪兒來的老者竟要買他的畫了,還讓他開價。大器沒這個經(jīng)歷,也沒經(jīng)驗可言,大器把拇指蜷起放到臉前看,看了手掌又翻過去看手背。老者以為,四根指頭,一反一正就是大器開出的價格,二話沒說,讓后面跟著的小青年拿出8000塊付與大器。
大器紅起來了。大器的畫供不應求了。
三年后的又一次畫展,大器的畫當仁不讓地掛在前廳迎門的地方,花紅柳綠的特別惹眼。老者又來了,站在大器的畫前,看了一陣,不覺大搖其頭,苦笑著問老余,那個大器呢?老余帶著他,穿過展區(qū),進到后院一個單間。大器半躺半坐歪在沙發(fā)上,屁股沒挪動半分。他早把老者忘了。大器說,向我求畫需要預訂,三個月后才能取。老者說,我不求畫,我送畫。說著打開皮包,取出一卷紙遞給大器,然后扭頭走了。
老者走后,大器把畫打開,是那幅《空山孤弈》。便很迷茫,對老余說,這老頭兒干啥呢,咋送我這樣低檔次的畫呢?老余湊近一看,說,這不是前年你賣出去的那幅畫嗎?大器反問老余:你是不是弄錯了,這樣低檔次的畫會是我的?老余指指題款說,你看看印章,不是你大器的又是誰的?
那位老者是誰,沒人知道。怎么把買走的畫又送了回來?還是沒人知道。
選自《鄭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