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仲健
通州城人好下棋,閑時,泡上一壺茶,燃上一口煙,聊著天南地北,殺上一盤,是很愜意的事。下棋總有個輸贏,和棋者畢竟少數(shù)。大凡贏棋者多沾沾自喜,輸棋者則反之,若能看破輸贏無掛礙的,那是得道高僧的事情──倘若下棋者都看破了輸贏,下棋也就失卻了味兒了。
通州城的丁常青,當(dāng)然也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丁常青好棋成癡,懷里總揣著一盤棋,有事沒事總找人殺一盤,以打敗棋藝高手為榮,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棋癡”。
日積月累,棋癡棋藝大有長進,一般人贏不了他,大有打敗通州無敵手之勢,也漸漸地在通州城有了名氣。
一日,他聽聞通州城外有一處山寺,寺中有一老方丈,棋藝精湛,神乎其神,便迫不及待地前往討教。
山寺地處通州城外,隱沒在一簇深山老林之深處,石階蜿蜓,曲徑通幽。
寺不大,方丈連同弟子不過十人。棋癡說明來意,一位十二三歲的小和尚便說要進去通傳一下。
俄頃,小和尚從左側(cè)一廂房里出來,說,施主請回,師父今日身體不適,無法見客。
棋癡一聽,心想這老頭兒架子倒蠻大,連個面都不照一下。棋癡心里雖不爽,嘴上卻說,我聽說大師棋藝高超,就想討教討教,如果大師今日不適,我明日再來。
小和尚說,施主別再枉跑一趟,師父他老人家不喜與人下棋。
棋癡說,這是為何?
小和尚說,這是師父定下的規(guī)矩,沒有原因。
棋癡說,那我就不走了,賴在這廟里。
小和尚面露難色,只好又去通傳。
俄頃又出來了,說,施主如若執(zhí)意要跟師父下棋,也未嘗不可,但師父有個怪僻,他不喜與對手面對面。如果對弈,可由施主先下一棋,記住棋盤上棋局;貧僧將棋盤端于屋內(nèi),由師父下;然后貧僧再將棋盤端出來……如此這般。
棋癡想,這還不是一樣,只需記住棋盤上每一局棋就行了。
棋子布盤。
可是剛過四分之一炷香的功夫,棋癡便駭然。端詳棋盤上的棋局,不出三招,棋癡必輸無疑。棋癡朝那扇門拱手作揖,說,大師果然名不虛傳,在下佩服,明年今日,在下再來討教。說罷,下了山。
從那以后,棋癡更加癡迷鉆研棋藝。
第二年春天,棋癡如約而至,方法如是。
過三分之一炷香的工夫,棋癡已然呈輸棋之勢。
棋癡還是拱手作揖,說,明年今日再來討教。
年年如此,如是八年了。
此時的棋癡已是一個龍鐘老頭子,背佝僂,步蹣跚,還身患痼疾。
這年開春,又是上山寺的日子。往年,棋癡總是等這一天的到來,可是今年,棋癡突然覺得疲憊。這八年來,為了鉆研棋藝,他失去了很多東西。八年啊,人生又有幾個八年呢。
但棋癡還是上了山,算是踐行他的承諾。
當(dāng)年的小和尚已經(jīng)是一個粗壯的年輕人了。年輕和尚一見棋癡,作揖道,又是一年開春,施主又來了,可是今年怕是要施主白跑一趟。
棋癡說,為何?
年輕和尚說,因為師父已在去年冬天圓寂了。
棋癡嘆了一口氣,歲月不饒人啊,師父去了,也該輪到在下了。今年,在下本想跟師父說一聲,我不想再跟師父對弈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活到這個份上,爭個輸贏又能如何呢?
年輕和尚說,賀喜施主,倘若師父在世,定然答應(yīng)跟施主下一盤棋了。
棋癡聽出年輕和尚話語里的異樣,說,難道大師從沒跟我下過棋?
年輕和尚頷首道,正是。
棋癡說,那前幾年跟在下下棋的是誰?
年輕和尚答,是貧僧。
棋癡愣怔了半晌,仰天大笑,哈哈哈,這么多年來,我自以為棋藝高超,沒想到竟一直輸給一個后生,真是慚愧。
棋癡說罷,轉(zhuǎn)身下山。
身后傳來年輕和尚的聲音,施主不想跟貧僧殺一盤么?
棋癡未轉(zhuǎn)身,一邊擺手一邊走,消失在林子里。
棋癡依然是棋癡,閑時,總是泡上一壺茶,燃上一口煙,聊著天南地北,邀著別人殺上一盤。只是棋癡總是下到一半,就起身走人,說不想下了,不想爭什么輸贏。有不知情的人不樂意了,說為何不下?下棋不爭個輸贏,下棋有何意思?
一旁圍觀的人便說,別說了,這棋,你輸了。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