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煙詞
含笑美人毒
天色陰霾,隱隱吐露一層可怖的霧靄。
顧府的吊燈忽暗忽明,惹得雕花洋床邊的下人有些慌亂。他們迷茫地看了看床上被病痛折磨的半死不活的老人,又瞥了眼書桌上剛喝完的藥,和一旁因疲勞過度而小憩的女子,默然無語。
半晌,女子疲累地移步床前,握緊老人枯槁的手:“爹,別等了,二哥不會來了。您有什么遺言,便說給我吧?!?/p>
女子說著跪下身子,伏在老人蒼白干裂的唇前。老人的唇一張一合,雙手顫顫巍巍地從錦被中伸出,將一張薄如蟬翼的圖紙遞給女子。
女子一面打開圖紙,一面聽著老人的遺言。他說:“夜來,將圖紙里的紅玉扳指交給你二哥,有了它,你二哥便是下一任督軍。”
說到這里,顧夜來握緊老人蒼白的手,滿目泫然:“爹,你放心,女兒一定會好好繼承您的位置?!?/p>
話落,她嘴角勾起一絲詭異的笑。老人則突然瞪大了眼睛,雙手雙腳胡亂蹬著,一臉的怒氣來不及傾瀉,便一口氣上不來,兩眼翻白了。
顧夜來見此撫額,撐著床邊雕花欄,對著跪在地上擠眼淚的下人道:“去麻將館、歌舞廳、戲院,通知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說老爺去了。再打電話給剩下的六位出去旅游了的姨太太,說老爺去了。”
顧夜來淡漠地吩咐完,揮揮手讓一干人都下去了,獨自坐在書桌前,看著老人逐漸冷去的僵硬身體冷笑。
“好毒的女人……”暗夜中,有人不請自來。
“過獎?!鳖櫼箒砉首麈?zhèn)定,一雙素手干練而利落地觸碰到腰上配槍。
“倒是個大方膽大的美人?!庇新曇魪念櫼箒砩砗缶従弬鞒?,莫測如鬼魅。還不待她反應(yīng)過來,一雙有力的大手已環(huán)上她盈盈腰身,唇齒間吐出溫熱的氣息,落在她綰起的長發(fā)后,帶著濕氣和暖意。
眼見不速之客手法利落地取掉自己腰間配槍,顧夜來也不多說什么,大大方方轉(zhuǎn)了身子,白皙的雙臂繞過男子后頸,長長的睫毛在昏暗的燈火中撲扇,倒與那歌廳小姐有幾分相似:“先生用這么溫柔的方式取掉我的配槍,想必是憐香惜玉之人,夜來有什么可怕?更何況,先生如此艱辛地夜訪顧府,總不至于只是為了殺我吧?”
她試探性地詢問,音色卻曖昧而神秘,且一并將自己的身份透露。顧夜來,顧氏督軍之女。
“顧美人,東西是你自己交出來,還是我動手搜?”男子言語間利落果斷,更甚顧夜來三分。
可明明是這樣狠戾的話,從他嘴里出來卻平添了戲謔風流。尤是他還不待顧夜來答話,那雙手已先探上她肩畔脖頸,繼而掠過她三千青絲,取下木色錦簪。
“先生不會以為,我這肩上、頸上、發(fā)上,藏了你想要的東西吧?”顧夜來正說著,眸子有意無意地露出懼色。
下一刻,木色錦簪已應(yīng)聲而斷,里面滾落出妖紅色的扳指,如血灼人,與方才老人交給她的,幾乎一模一樣。
“顧小姐怎么就那么篤定我找不到呢?不過我來晚了一步,顧督軍已經(jīng)死了,我還以為真沒機會了。如此,倒是商丘多謝顧小姐相助了。”男子輕笑,緩緩松開了被自己禁錮的顧夜來。
“哦?先生怎么知道你想要的東西一定在木色錦簪里?”借著昏暗的燈火,顧夜來唇角照舊勾起詭異的笑,一雙眸子卻閃動著求知的欲望。
“猜的。剛才我擒住你時你沒有一點懼色,可偏偏我的手一路探上你這三千青絲時,顧小姐你眼里一閃而過的懼色,出賣了你?!蹦凶诱f著,身子已離顧夜來數(shù)步之遠。
臨窗,男子信手拈起一朵夜來香,彈指飛到顧夜來凌亂的發(fā)絲上,帶著玩弄的笑:“顧小姐,弄壞了你的簪子,真是抱歉,這花就算補償了。不過顧小姐可要小心,聞了這花香,可別喝桌上的藥,會中毒的。你瞧,床上那個可憐蟲顧督軍,就是這么死的?!?/p>
言盡,男子輕笑,推開雕花的窗,隱在夜色之中。初秋的冷風順著被推開的窗縫灌入,冷冷的寒意,不解人意地撩起顧夜來散亂的發(fā)絲,拂動她一裙水藍色的半開旗袍,寧靜而憂傷。
(二)宅院深幾許
顧督軍深夜暴斃的消息,是在第二日傳出的。
整個顧府掛滿素縞,大片大片連著,宛若一山雪色夜來香。
來吊唁的人不少,可大多都是虛以委蛇,顧夜來清楚得很,也隨意敷衍著。倒是不遠處,大太太和幾個闊太太聚在一起,商量著下次打麻將的時間地點,而右手邊,二太太白色的素衣里,還穿著昨夜在歌舞廳妖嬈艷麗的服飾。至于三太太就更不必說了,她臉上濃妝重彩都還來不及洗掉,聽說昨夜她與城南唱旦角的戲子合戲合得很是舒心。
至于顧夜來,她忙著招呼假情假意的客人,順帶裝出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往送賓客。
嚷嚷得久了,終于有人從賓客中站出,帶著看好戲的聲音調(diào)問:“如今,誰來承襲督軍之位?”
此言一出,大太太忙站出來,說夫不幸離去,自然由她先代管。而二太太忙配合說要協(xié)作。至于三太太,不慌不忙地推出自己身后的孩子顧白希,說督軍之位,自然要有老爺膝下男兒接替,二少爺趕不回來,就應(yīng)該讓三少爺先領(lǐng)著,怎么也輪不到婦道人家湊熱鬧。
“各位娘也不必爭,父親死前,將這血扳指給了我,當時在場的丫鬟都可以作證?!鳖櫼箒磉m時出聲,并不忘在眾姨太慘白的臉色下緩緩從配槍槍口處,取出一枚血色的扳指。那是顧氏軍閥權(quán)力的象征,顧府的人都明了。
因著這樣突來的局面,整院的氣氛頓時有些尷尬,三太太忙護著顧白希走到一邊,躲在暗處似要從袖口處翻出什么東西。
識相的管家見勢,匆忙遣散了賓客,既然是內(nèi)部矛盾,還是內(nèi)部解決的好。
“父親說,要我將這血扳指,給顧白希。”顧夜來像看出了什么,不留痕跡地見風使舵。而三太太臉上也因此露出贊賞的笑意,手上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顧夜來眼眶含著濃濃的霧氣,小心翼翼地將妖紅色的扳指扣在三太太手上。
彼時,即便是隔著她臉上的濃墨重彩,她也輕而易舉地將三太太唇角得意的笑盡收眼底。
這一下,再沒人理會顧夜來了,拿了血玉扳指的三太太,順理成章地當了這風口浪尖的主。
在姨太們與三太太新一輪的唇舌戰(zhàn)開始前,顧夜來明智地選擇退居幕后,隱于角落。
當顧夜來緩緩轉(zhuǎn)入深深回廊時,她突然聽間腳步聲,聞著淡淡的夜來沁香,停了腳步,唇角勾起詭異的笑:“先生來都來了,還要藏多久?”
“賓客走都走了,顧美人的梨花帶雨還要裝多久?”他在暗處出聲,逆著光線,毫不顧忌地闖入她的視線。
亮黑色的西裝革履,筆直地站在顧夜來眼前,他逆著微涼的陽光,眉間風流,唇紅齒白,倒比顧夜來更像美人。不過他一身精明干練的氣質(zhì),也讓顧夜來清楚,他不是什么省油的燈。
果不其然,男子緩緩戴上一枚妖紅的扳指,隨即上前一步,溫柔地握住顧夜來的素手,微微低首,在她耳邊吐出溫熱的氣息:“不知商丘可有幸請顧小姐跳支舞?”
話落,他空出的手已攬上她纖細的腰肢。
舞步踩出,不用培養(yǎng)默契無故生成,宛若這世間千絲萬縷糾纏著的,緣分。
“原來夜來說得沒錯,我怎么就敢篤定這血玉扳指在那木色錦簪中呢?”商丘自嘲地笑,曖昧的稱呼脫口而出,完全無須訓練。
“先生你怎么就不敢肯定了?你不是找到了嗎?”顧夜來故作君子,答得滴水不露。
“一個贗品而已。不想夜來早對督軍之位有意,老早便仿了這扳指,以備不時之需?!鄙糖鹫Z氣淡淡地說著,眸光有意無意掃過指上扳指。
“商丘猜得這樣清楚,莫非今日是特來歸還扳指的?”夜來笑笑,配合著他的曖昧,盈盈一轉(zhuǎn)身,失去束縛的雙手以最快的速度抽出腰上配槍,直直對上商丘的眉心。
她靈活而嫻熟的動作,讓商丘眼里傾出不少贊賞之意,卻獨獨沒有懼色。
“漂亮?!彼氖址Q贊,“顧小姐人長得漂亮,舞跳得漂亮,連殺人的姿勢也這樣漂亮?!?/p>
商丘說著,突然又換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補充道:“忘了說,顧小姐的計謀更漂亮。昨夜借取槍之表象迷惑我,實則是為了藏真的血玉扳指,今日,見風使舵也是恰到好處。而如今,又借我動情之時取槍殺我,真是漂亮?!?/p>
他一針見血點出她的步步算計,為他們方才默契的舞點上完美的終章。
“總喜歡從人背后出現(xiàn)的老鼠,也是會動情的?”顧夜來毫不留情地嘲諷,眸光頃刻尖如利劍,質(zhì)問道,“你究竟是誰?”
“我是顧小姐的知己?!彼^續(xù)玩世不恭地笑,食指按上槍口,步步逼近顧夜來,“我可以助你登上督軍之位,而我,要血玉扳指?!彼蛔忠痪湔f得堅毅,是不容人拒絕的交易。而顧夜來,也不打算拒絕。
(三)雙毒顧府生
夜深,夜來香醉。
顧夜來倚在窗邊,細心擺弄著幾株開得正艷的夜來香,又起身斟了兩杯茶水。
“結(jié)盟合作,不是應(yīng)該以酒為盟嗎?”身后商丘調(diào)侃般說著,毫不客氣地從柜子里翻出幾瓶洋酒。
“我的酒,都是有毒的,商先生敢喝嗎?”顧夜來連眉也懶得抬一下,毫不在意地接話??纱搴貌杷姿念檿r,那商丘已是灌了大半瓶的洋酒。
“我商某連顧小姐這敢于弒父,算計后娘兄弟的毒美人都敢招惹,還有什么毒不敢碰?”
他挑眉而問,不知認真還是玩笑。
顧夜來也懶得搭理,只開門見山:“三太太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想必顧老頭給她留了什么信物。三少爺二少爺都是三太太的兒子,當初顧老頭對二少爺又是極為上心,怕留了密令或是別的什么給三太太,我若是貿(mào)然占位,只怕不利。”
“嗯,想得周到。”
“你若真幫得了我,別說血玉扳指,就算是顧府半數(shù)財產(chǎn),我也給你。”
“那倒不必?!鄙糖鹞罩破孔樱徊揭粨u地走到顧夜來面前,帶著醉意道,“商某一向?qū)P模袀€血玉扳指,再加上顧美人作陪,其余珍寶,多余?!?/p>
話落,他輕浮的手鉤起顧夜來的下顎,吐著酒氣的唇一點點逼近她。
顧夜來目光冷冷,不留情地別過商丘棱角分明的臉,一臉鄙夷:“一身西裝革履盡是脂粉氣,哪里是半瓶酒就能醉的人?商先生還是出門左轉(zhuǎn),什么百樂門夜上海,有的是歌舞廳供先生消遣?!?/p>
“那商某就不能裝醉討美人一許柔情了?”商丘滿目迷離之色,一雙唇蜻蜓點水般吻上顧夜來靈動的眸子。
“顧美人,怨不得我,是你種的夜來香太易調(diào)情了?!毖员M,他搖搖撞撞出了門,右轉(zhuǎn),隱入一片梧桐深深。
顧夜來遠遠瞧著他凌亂的步伐,莫名有沖上去扶他的沖動,卻很快飲了清茗,平靜下浮亂的心緒。當時,她也在想,或許真的是這夜來香太過迷醉人了。
一盞茶盡,她胡亂收拾著,心緒早隨著商丘飛了老遠。
“顧白希不是你爹那可憐蟲的兒子,是三太太與城南唱旦角的戲子的私生子。順便提一句,那戲子還是她的表哥,難怪生出的兒子天生癡傻?!?/p>
顧府三少爺顧白希天生癡癡傻傻,形貌翩然,心若幼童,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
商丘突然冒出來,嚇得顧夜來素手一抖,碎了一地茶碗。
彼時,商丘已脫離顧夜來的盲區(qū),彎下身子,將不知從何處捎來的一瓶酒放下,而后極有紳士風度地為她撿起碎屑。
那一瞬,顧夜來竟有了家的錯覺。不過,她方才喝的畢竟是茶,不至于迷醉心境。
“果真是老鼠,偷酒,偷消息,真是迅速?!彼涑盁嶂S,心中已反復思量他的消息有多少利用價值。
“可惜不是只合格的老鼠,偷不走顧小姐你的心。下輩子商某一定要記得這一世的教訓,好好投胎,爭取做一只老虎,就算得不到顧小姐的心,也得吃了她這個人?!彼敛皇救醯卣f著,明明一臉如舊的風流,顧夜來卻分不清真假了。
她站起身,逃也似的離開屋子,卻不料被商丘一把拉入他溫暖的懷里,溫熱曖昧的氣息,驟生了滿室。
還不容顧夜來多說什么,商丘已一手綰起顧夜來的青絲,一手從配槍上抽出木色錦簪,不松不緊地為她綰上。
他的手法嫻熟得不得了,不禁讓顧夜來懷疑他為多少個女子這樣做過。
“物歸原主?!鄙糖鹉俺鲆痪湓?,隨即便將顧夜來推出了屋子。
夜色月光輕柔,顧夜來取下簪子,細細瞧著。那木色錦簪靜靜躺在她掌心,曾經(jīng)的折斷處,被血玉扳指套牢著,比昔日更精致獨特。
(四)亂世誰相侯
三太太的居處幽靜而冷清,與她演過太多的戲,看盡了人世悲歡離合似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
顧夜來踏著碎步,走到門前,卻不著急進去,一雙眸子幽幽盯著屋內(nèi)閃爍的燭火,按兵不動。
“白希,記住這些話,明天接任督軍位置的時候要說。”慈母細心告誡著。
可一身白衣的顧白希仿佛沒聽見這話似的,專心致志地玩著手中的白石子。突然,他抬起明亮的瞳孔,對著窗外被燭火拉得極長的身影淺笑,喊著:“娘,你看,外面有鬼?!?/p>
他說著,蹦蹦跳跳地打開門,高興地喊著:“娘,抓鬼嘍。”
木門剎那吱呀打開,顧夜來也懶得躲,靠著門欄一臉詭異的笑。身側(cè)顧白希一口一個姐姐親熱地喚著,可她懶得理會,眸光越過顧白希,落在三太太肩上:“城南旦角有出新戲,說一戲子嫁給軍閥,卻還私下和表兄戲子來往,甚至為他生了兒子,冒充督軍的少爺。這戲精彩得很,三娘不去看看?”
一句話,聽得顧白希滿眼疑惑。而三太太則已是冷汗連連,眸中閃現(xiàn)驚恐。
三太太慌張起身,避開顧白希,將顧夜來拉到一個角落,咬唇不語。
“三娘,我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不會說。若我沒猜錯,爹生前一定留了信物給你,把它與血玉扳指一起給我,我可以護你們母子一世安寧。不然,這事鬧得滿城風雨,就不好了?!鳖櫼箒黹_門見山,懶得和她磨蹭。
可三太太明顯很猶豫,良久才啟唇:“夜來你知不知道這戲文還有前戲。原本是一個女子與她表兄青梅竹馬,卻慘遭軍閥頭子土匪般搶去成婚,那女子,怎能不恨他……”
“交出來?!鳖櫼箒韺λ墓适嘛@然沒多大興趣,語氣冷冷的,一臉不耐煩。
三太太似被她的氣勢鎮(zhèn)住,咬咬唇,從床底拉出一個保險箱,扭轉(zhuǎn)著密碼。突然,她轉(zhuǎn)過身,匕首奪袖而出,可夜來只是微微側(cè)過身子,輕而易舉躲了過去。
“沒有本事,就不要想著復仇,好好和你的情郎過日子吧。”顧夜來語氣冷冷,素手拔下插在木門上的匕首,遞還給三太太,而后毫不客氣地打開保險箱。
“娘,好漂亮的東西,我要玩,要玩……”顧白希在一旁嚷嚷著,全然無視了顧夜來和三太太此刻的震驚。
保險箱里,空無一物。
“不可能……”三太太聲音已然顫抖,而顧夜來更是一臉怒氣,抽槍,按下扳機,拂袖而去。
身后,顧白希扯著她的旗袍,嚷嚷著:“姐姐,帶白希去玩好不好?”
“姐姐,你看,娘會變魔術(shù),剛才還是紫色的衣服,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紅色的了。姐姐陪我去看好不好?”
“姐姐,我娘怎么突然睡在地上了?會著涼的。我去給娘蓋被子,姐姐你等我……”
絮絮叨叨的聲音在顧夜來耳邊徘徊,她聽得心煩,在顧白希轉(zhuǎn)身后,迅速大步離去。
她走得太急,以至于沒發(fā)現(xiàn)身前有人,生生撞了個滿懷。
“喲,顧小姐難得這么主動,真讓商某受寵若驚?!彼恢觅嚨卣f著,一雙手順勢將她擁入懷中。
而顧夜來明顯不領(lǐng)情,推開他的懷抱,一臉怒氣:“別惹我,否則,我便叫你去黃泉陪三太太?!?/p>
她一字一句說著,掌上手槍已貼著他的眉心。
“顧小姐,殺了我,你就沒知己了。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敢接近你的心狠手毒,只有我敢真心待你。因為,我們是一類人?!?/p>
他一臉邪魅地說著,扣下她的配槍,將一紙插在鏢上的信遞給顧夜來。
“是二太太的筆跡?!彼仙闲?,復又道,“她拿了紅玉扳指和印信。”
“作為一只比較合格的老鼠,我已經(jīng)偷看過了。這是你走后不久,插在你門上的?!鄙糖鸬亟忉?,握緊手槍,對著遠處一抹白影。
“干什么?”顧夜來像剛回過神來,迅速擋住他已瞄準的目標。
“你不打算殺他?留著他,為他娘報仇?況且,沒用的人,沒有活著的道理?!?/p>
“走吧,不過是個癡傻的人,還是去赴二太太的約吧?!鳖櫼箒盱o靜說著,奪下他手中的槍,扣回腰上,轉(zhuǎn)身離開,不帶一絲留戀。
而商丘再一次故技重施,拉回她離開的身影,溫柔的捋過她額間碎發(fā),風流一笑:“心狠手毒的女人神秘,引男人好奇,而善良的女人卻會使男人動心。顧小姐今夜,很是手下留情,莫不是想勾引我?”
話方落,商丘還來不及進一步行動,人就突然直挺挺倒了下去。
他身后,白衣戎裝的顧白希舉著大棒子,一臉的得意:“姐姐,我把要搶你的壞人打死了,我會保護姐姐……”
后面的話,顧夜來沒聽下去,只在確定商丘只是暈了后,便轉(zhuǎn)身離去,全然不管顧白希眸里一點點暗淡下去的光彩。
(五)火海情真錯
更漏深,夜魅魂。
顧夜來還沒到二太太的居所,便已聞到一院熟悉的香氣,夜來香。
她不禁心生疑惑,正猶豫著要不要前進時,二太太屋子的門已然打開,里面光線很暗,可二太太一身妖嬈卻隱沒不得,尤是她中指上的一抹血紅色,妖艷灼人。
“進來喝杯茶?”她靠著門,媚眼如絲,像是勾引獵物。
這一下,顧夜來突然很后悔沒讓商丘過來,一個妖媚的女人,就算得不到血玉扳指,他也可以好好享享艷福。
顧夜來應(yīng)邀入門。而二太太也熟練地在她進門后,重重掩上了木門。
屋子里,躺著大片大片的絲綢布料,看得她眼花繚亂。
二太太走到桌前,兀自斟了兩杯茶,偽裝著苦口婆心的模樣道:“你是老爺?shù)拇笈畠?,雖然是私生子,但畢竟是骨肉。二少爺不回來,血玉扳指本該給你,可是,你居然勾搭齊家的人?!?/p>
“齊家的人?”顧夜來接過茶盞,一飲而盡。
“齊商丘,你不會說你不知道吧?或者說,你是不知道血玉扳指里的秘密?”她挑起眉梢,質(zhì)問。
“血玉扳指里有的不過是半張藏寶圖,還有一半就在齊家。只是他助我取督軍之位,我給他寶圖又如何?”
“拿了寶圖他會殺你?!?/p>
“他不會?!辈恢悄睦飦淼淖孕?,顧夜來竟脫口而出,卻很快發(fā)現(xiàn)不對,忙補充道,“他未必有那個本事?!?/p>
“但我有?!痹捖?,二太太迅速跳起,不知從哪里抽出一把手槍,顧夜來見勢也要動手,卻頃刻全身乏力。
“無毒的茶,加無毒的夜來香,便是劇毒。這樣的戲碼,夜來你有沒有覺得似曾相識?”她就是這么害死督軍的。二太太冷笑,媚色的眸子勾魂攝魄。
“你可知為何我夜夜流連舞廳而督軍從不過問?因為我是督軍的女特務(wù),在夜場為他殺人,搜集情報。督軍早知你不是他的骨肉,可督軍要留著你,說你長得像你娘?!彼^續(xù)冷冷地笑,說著刺痛人心的話,“其實督軍很愛你娘……”
“愛?”她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顫抖著身子大笑,“愛就是一夜流連,撒手不顧?甚至還派人殺了她?毀了我娘的命數(shù),就是因為愛她?”
“夜來,這一世,誰沒犯過錯?他也有苦衷?!倍p聲細語地說著,到最后聲音幾乎聽不見了,滿室驟然只余綿綿火灼之聲。
“苦衷……”顧夜來冷笑,諷刺的音色映著身后兀然升起的灼灼大火,顯得凄冷而無奈。她清楚,什么苦衷,不就是玩膩了扔掉了,人老良心發(fā)現(xiàn)后悔了。
二太太不理會她的冷笑,慢慢踱步,飲著無毒的茶水,深深嗅著夜來香無毒的濃郁,莞爾道:“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殺你。我真的很想看看,你會不會比我運氣好,背負著命債罪孽,還能遇得到好姻緣。”她頓了頓,又接道,“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你知不知道,沒有老爺?shù)娜兆?,我熬得有多苦!而只有殺了你,我才能安心去見他?!边@一次,她喚他為老爺,而不再是督軍。
二太太的聲音終于被火海湮沒,她合上眸子,眼角眉梢皆是一番風情,唇瓣鮮血濃烈勝火。
“夜來,收手吧,罪孽的根,開不出嬌艷的花。齊家的人,連督軍都比不上。”她靜靜說著,頗有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味道。另一邊,她翻出紅玉扳指和印信,扣在桌上。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顧夜來也猜到她暗暗喜歡的人,九成九是督軍了。不過眼下她可管不了這么多,逃生要緊。
顧夜來再不看她,從桌上抄起扳指印信,撥開瞬間騰起的濃煙,跌跌撞撞往門窗處走。
可大片大片的絲綢擋了她的路,它們引來一波又一波的火海,濃厚的煙,灼燒的痛,幾乎要她喘不過氣。
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在火海中,卻陡生了意外,醉入一片溫柔。
她迷迷糊糊睜開半合的眸子,輕笑:“果真是老鼠,連封死的門窗都進得來?!?/p>
“我雖不敢自詡英雄,但救美這種事,就算刀山火海也得下?!彼张f風流,扶著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是嗎?”她面上表情悲喜難辨,卻突然拼出余力抱住齊商丘的身子。
突然而來的疑問和溫柔讓他一愣,卻還是很快恢復,調(diào)笑道:“雖然難得美人這么主動,但我們可以出去再纏綿。”果然是惜命的主,并非兒女情長的料。
他音漸落,抬步便要逃,卻被顧夜來下一步的動作止了步。
她暗暗伸出握緊的手,停在齊商丘眸前,音色喑啞,依舊辨不出悲喜:“商丘是來救我的,還是救它的?”
音漸落,她纖細的手也如闌珊暮色下的夜來香綻放一般,緩緩攤開,而里面,靜靜躺著一枚艷如血色的扳指。
(六)同生亦共死
火海情深,是萬年不變的戲碼。
齊商丘皺皺眉,迅速掩去眸中貪婪的神色,更穩(wěn)地扶住顧夜來,低聲:“出去再說。”
“我只問這么一次?!彼鸨粷鉄熝脡騿艿捻?,滿目霧氣,幽怨深深,卻是數(shù)不盡的柔情。
有那么一瞬間,齊商丘覺得他不忍心騙她,可久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騙的究竟是她,還是自己。
“美人覺得,一份寶藏,值得我賭上性命嗎?”他神色認真,不容置疑。
“聽說齊家的那一半藏寶圖,也是在扳指里。這樣重要的物件,商丘也是帶在身上的,對嗎?”不待他回答,她又輕聲接道,“如果你真的只是來救我的,證明給我看?!?/p>
音落,她雙指捏起紅玉扳指,頃刻丟入火海。
“你,敢不敢?”綿長的余音蕩在充滿死亡之氣的屋子里,齊商丘愣了愣,耳畔除去她的話語,再聽不進其他。
她在問他敢不敢,用最柔情的目光,最絕情的語氣。
“你,敢不敢?”這句話仿佛鬼魅,險些害他在這火海中失了理智。待齊商丘回過神來,那毒如鴆藥,美若夜來的女子已退出他溫熱的懷抱,而她眸中的光彩,也一點點暗淡了下去。
頃刻,他從懷中掏出一個通體墨色的玉,嬌小玲瓏。
齊商丘將玉放在顧夜來視線可及之處,討好般地將它丟進灼灼火海中,眼見那一片紅黑,自此消逝于火海。
下一瞬,他重新張開懷抱,抱著突然矯情地笑出眼淚的顧夜來,跳出了火海。
他們像無頭蒼蠅似的在火海亂竄,城府也好,詭計也罷,在這灼灼火海中,完全沒了作用。
可顧夜來一點也不在乎,他既愿意為她舍了一枚翡翠白玉,那她便不再顧忌生死,只要是同他在一起便好。
那時她想,自己或許真的比二太太幸運些,又或是她殺了督軍,殺了三太太的報應(yīng),不是不報,而是時候未到。
若說火海是預(yù)謀,那他們能逃出來,就純屬意外。
院落悄聲的夜來香開得正濃,它們微倚著未燒盡的木欄,醞釀著說不清的風情與情愫。正如此刻的顧夜來,半倚在齊商丘懷中,抖落肩上微余的火星,淺笑,卻什么也沒說。
倒是齊商丘先開了口,雖是滿身狼狽,卻風流如故:“火海里都尚記偷香,美人你說,我這只老鼠可否合格?”
尾音未落,一寸綿長的溫熱突然侵襲到他的唇瓣,恍若陳年佳釀,先醇后烈,叫他一刻停不下來。
顧夜來總是這樣,她想要的東西,一定會努力得到,無論是權(quán)力、復仇,還是感情。
“美人,果真大方?!彼雌鹱旖切靶?,盡是風流情懷,可下一刻,他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因為,他聽見她說,齊先生,我中了二太太的毒,這毒可以以唇為媒介。
那一剎那,齊商丘真的不知道該怪自己忘了這色字頭上一把刀,還是忘了她本就是一個毒美人。
“齊先生,我房中的酒,就是解藥?!彼俺鲆痪湓?,隨即臥倒在他溫柔的懷中。
而齊商丘只覺莫名其妙,猜不出她心里的謀算,仿佛只是一個簡單任性的把戲。
他搖搖頭,不去想,抱著顧夜來朝她房中走去。而他身后,月色姣好,有白衣翩翩的男子坐在樹上,看著顧夜來,癡癡地笑。他沒有齊商丘的欲望與心機,所以猜不出那女子的玲瓏心計??伤闹俏撮_,純凈若水,懂得那是世間最純粹的情:同生共死。
(七)同歸卻殊途
夜色未央,屋子里卻只點了幾盞煤油燈,顧夜來淺淺起身。
她美目流轉(zhuǎn),輕盈轉(zhuǎn)身,已沒有了先前的頭重腳輕。而柜子里的洋酒,也一瓶不剩了。見此,顧夜來只得無奈地皺皺眉,沒好氣地自語:“果真是老鼠?!?/p>
“美人可是在想我?”鬼魅般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卻沒驚嚇到她。她只是勾起笑,大大方方地接話,“是在想你,想你這只老鼠又去哪里偷閑去了?!?/p>
“冤枉,我可是替美人喂完解藥,就去替美人辦事了,九成九的辛苦。”他故作委屈,一臉風流,滿身脂粉味,卻淺笑溫潤,宛若君子,“過了今夜,美人就是顧氏唯一的督軍?!?/p>
他故意咬重最后幾個字,可顧夜來置若罔聞,自顧自道:“一個解藥,需要我整柜的酒?”
“美人昏睡不醒,喂藥實在不便,再加上在下對美人香唇實在留戀,情不自禁就做了……”
他點到為止,意味深長。
“美人明日夙愿可達,打算怎么謝我?”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凜冽如鷹。
“其實……”她微微張開唇瓣,想說什么,卻被齊商丘的話打斷,“我相信美人是守約的,那半張藏寶圖,我就靜候了?!?/p>
其實,她原本想說,督軍之位,對她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但幸好,她還沒有說出口。
見她猶豫,齊商丘目光更是凜冽,語氣卻是諷刺:“美人該不會想告訴我,你真把扳指丟入火海了?”他說著,攤開手,里面靜靜躺著墨色的玉。
她微微一愣,眸中柔情不再:“當然。”略頓了頓,看清齊商丘面部豐富的表情轉(zhuǎn)換,勾起陰毒的笑,“當然不可能?!?/p>
聞言齊商丘也是笑,干凈利落地起身:“那明日,我就等著美人的好消息。”
“自然。”她冷冷地笑,長長的指甲掐進掌心,劃出一道道血痕。
十月初九,報刊業(yè)極其繁榮。
這日,各大報刊被一條爆炸性新聞覆蓋了全版,上面說顧府頭一回有女子接任督軍之位??僧斠?,有人見她與齊家獨子共赴夜來香丘,不久那兒便起了火,兩人失蹤。
縱是再高明的記者,也推測不出里面的端倪,除了顧府那個白衣翩翩的男子。
彼時,他正執(zhí)戲筆,寫著他目睹的一段風月仇恨。
夜色陰霾,一身戎裝的她暗自從木色錦簪上取下一抹暗淡的艷紅,遞給西裝革履的齊商丘。而后,她嘴角凄楚地勾起笑,揚起無毒的茶,澆灌在無毒的夜來香上。
濃郁芬芳,一點點勾走兩人所剩無幾的命數(shù)。
彼時,他看見齊商丘錯愕的瞳孔一點點睜大,看見顧夜來將斷了的木色錦簪拿出,聽見她絕望的聲音:“商丘,還記得當日你是拿什么修好這簪子的嗎?你瞧,現(xiàn)在它又在你手上了?!?/p>
原來火海之中,她真的將二太太給的扳指丟了進去,方才給他的不過是昔日贗品,昔日情誼。原來,他一直在逢場作戲,她假戲真做。
戲文至此便結(jié)束,顧白希多提了同生共死四字,便丟了筆,手撫上榻上一女子的肩窩低笑,這便是戲文后的故事。
顧白希在山上放了火,同時救回了顧夜來。他原本分明是想她死的,一如當日在二太太房里的那把火,本是他用來置她于死地的??勺罱K,暗自通知齊商丘來救她的,也是他。殺她,是想替娘報仇,可是他終究太懦弱,舍不得動手,連見死不救都做不到。
因為昔日,她也在齊商丘槍下,留下過他的命。因為昔日,他早就,愛上了她。
夜風拂落一地夜來香,白影翩翩,在顧夜來熟睡的眸上落下淺淺的吻,啞著嗓子低語:“好姐姐,接著你的名號和印信,顧府的人都同意我做督軍,因為齊商丘許諾他們,說只要他們對我唯命是從,就將尋來的寶藏悉數(shù)相贈。瞧,他多大方。”
他苦笑了兩聲,握緊手上的印信:“姐姐你瞧,你想要的權(quán)力與地位,此刻都在我手上。你醒來吧,醒來騙騙我,告訴我你對我娘是有愧疚的,告訴我,其實你也喜歡我的,就騙一次,我便把這一切都給你,好不好?”
他睜著天真的眸子,嘴角的笑浸著一層又一層的苦,聲音卑微得讓人心疼。他突然抱住顧夜來熟睡的身體,溫熱的唇貼在她的耳骨,像是重復情人間的囈語:“求求你,騙騙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