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豸

1

十三四歲的時候，自尊心特別強(qiáng)，敏感、自負(fù)，也脆弱。

我當(dāng)然知道，父母下崗后到市場擺攤賣菜沒什么丟人的，他們只是用自己勤勞的雙手掙錢養(yǎng)家。但由于年少虛榮，我還是不希望被同學(xué)知道這事。

開始，我根本不愿意到市場去幫忙，害怕遇見同學(xué)。但看著父母天天早出晚歸、累得連腰都直不起來時，我心里就備受煎熬。于是，有空時，我會硬著頭皮去市場替換一下父母，讓他們歇一小會兒。我心疼他們，也明白父母所有的辛勞都是為了這個家，為了給我攢上大學(xué)的費(fèi)用。

只是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暑假里的一天傍晚，我正和媽媽一起賣菜時，會遇見我的同學(xué)吳昕。她看著我，愣住了，眼睛睜得老大，嘴張得足可以塞進(jìn)一個肉包子。好半天后，她才驚訝地擠出一句話：“你在這兒賣菜？”我仿佛被人摑了一個大耳光，氣急敗壞地說：“關(guān)你什么事？”

2

初三開學(xué)，班主任重新排座后，我們居然成了同桌。

這是我無法忍耐的事情，當(dāng)時我就舉手表示反對，但吳昕已經(jīng)整理好東西搬了過來。“是想天天嘲笑我嗎？”我憤憤地想著。在她坐下來朝我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時，我給了她一個白眼，但心里是忐忑不安的。

她果真把我在市場賣菜的事告訴了其他同學(xué)。有一天輪到我值日，自習(xí)課時，一個女生一直與同桌說話，我走過去低聲提醒她不要影響其他同學(xué)。那女生揚(yáng)起頭，一臉不屑地指著我說：“你不就是一個賣菜的嘛！你以為你是誰呀？要你來管我？”

班上的同學(xué)聞聲，齊刷刷地把目光集中過來，嘲諷、驚奇，各種目光交織在一起，將我籠罩，我恨不得有個地洞鉆進(jìn)去。他們怎么也想不到，一向張揚(yáng)、自信的我居然會在鬧哄哄、臟兮兮的市場里賣菜。

我也傻了，臉上一陣發(fā)燒，連一句反擊的話都沒有，心里有一種撕裂般的痛楚。

吳昕聽到后，慌忙跑過來，阻止那個與我吵嘴的女生。但她的目光卻是躲閃，不敢看我的眼睛。我急促地喘息著，怒火中燒，目光如刀狠狠地盯著吳昕。她張了張嘴，似乎是有話想對我說，但在她走向我時，我狠狠地推了她一下。她沒防備，一個趔趄，整個人摔在地上，仰面朝天。

應(yīng)該很痛吧。吳昕可憐地哭了起來，“嗚嗚”的哭聲讓我有一絲愧疚。“誰讓你多嘴！”我倔強(qiáng)地說，心里卻是慌亂，挺后悔自己的沖動。但讓我當(dāng)眾去扶她起來，向她道歉，我做不到。

“真野蠻！居然動手打人。你本來就在市場賣菜，難道是我說錯了？”那個與我爭執(zhí)的女生不合時宜地火上澆油。幾個女生扶起坐在地上哭泣的吳昕，不滿地指責(zé)我，輕聲安慰她，把我當(dāng)成了空氣。

我剛剛有的一點(diǎn)歉意即刻消失殆盡，只是在眾多的指責(zé)聲中，無力反駁。

3

那段時間，我成了孤家寡人。我不僅恨吳昕，更恨那個挑起事端的女生，還恨所有勢利無情的同學(xué)。我變了，變成了一只悶葫蘆，對誰也不愿意開口，對生活充滿了厭倦，對身邊的人也充滿敵意。我的成績一落千丈，我無所謂，還變本加厲地開始逃課。

班主任找我談話，我低著頭，一聲不吭。從她焦慮的眼神中，我看得出來她恨鐵不成鋼的心痛。她想不明白，只是一件小事，我為什么如此沉淪？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種心灰意冷的痛楚。

吳昕再也不敢正眼看我，面對她我總是橫眉怒目，我的身上在一夜之間長滿了刺，一丁點(diǎn)的小事我都會大發(fā)雷霆。在學(xué)校是這樣，在家也是如此。

父母不明白我發(fā)生了什么事，一臉關(guān)切卻什么也不敢問。媽媽對我說話時更是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小心又惹我生氣。

4

我執(zhí)拗地堅持著自己的冷漠和孤傲，覺得全世界的人都虧欠我。夜里，我躺在床上，思緒如云。我一次次地回想那天發(fā)生的事情，那些嘲笑聲、指責(zé)聲仿佛還回響在耳邊，淚水悄然滑落。

我沒有看不起我的父母，我明白他們的辛勞是為了我，我只是不希望被同學(xué)知道他們是賣菜的，這有錯嗎？我也知道這是虛榮心在作祟，但十三四歲的年紀(jì)，誰不要一點(diǎn)面子？想到吳昕給我?guī)淼膫Γ覜Q定不原諒她。

每天坐在一起，我都不給吳昕好臉色看。她的成績一如既往的好，而我已經(jīng)對學(xué)習(xí)失去了熱情，難以與她匹敵了。

有一天剛下課，她盯著我，支吾著想對我說些什么時，我不屑地瞟了她一眼，目光冷峻，然后把頭扭向一邊。其實(shí)，看得出來，總愛顯擺的她自上次的事情后也沉默了很多，雖然她的成績贏過了我，但她一看見我時，就會不由自主地把頭垂得低低的。

“殷子，對不起！上次的事情……”她的聲音很輕，但我聽清楚了。這個在學(xué)習(xí)上從不肯認(rèn)輸?shù)娜?，居然會開口向我道歉，而且是在她被我推倒以后，在我被眾人孤立時。

我保持姿勢不動，想聽她說下去。

“看見你現(xiàn)在的樣子，我很難過。我的本意不是這樣的，我沒有取笑你的意思，但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那個樣子，對不起！是我考慮欠妥?！?/p>

我依舊不動，但眼角漸漸濡濕。在這段被人孤立的日子里，在一次次逃課出去時，我只是用表面的冷漠來偽裝自己內(nèi)心的惶恐和孤單。我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堅強(qiáng)，面對從來沒有過的不及格的分?jǐn)?shù)，我的心在痛；面對父母焦慮的眼神，我的心也在痛。

5

吳昕走出教室時，塞給我一張折疊成紙鶴的字條。

“殷子，對不起！上次的事情是我的錯，只是那不是我的本意。在市場看見你的那一刻，我對你充滿了欽佩。我佩服你能夠體諒父母的辛苦，并且身體力行為他們減輕負(fù)擔(dān)。最初我并不服氣你，把你當(dāng)成學(xué)習(xí)上的勁敵，一直鉚足了勁兒和你競爭，當(dāng)知道你在課余時間常常去幫父母賣菜后，我覺得我們之間的競爭不公平，我占了便宜，于是我把這事告訴了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希望他們讓他們的父母去買菜時，能夠?qū)ｉT買你家的菜，這樣你就能騰出更多的時間來學(xué)習(xí)……是我請求老師把我們調(diào)到一塊兒坐的，我想成為你的朋友，在學(xué)習(xí)上互相競爭，也互相幫助。我沒想到事情到了后來，會深深地傷害了你。對不起！”

我仰著頭，緊緊地閉著雙眼，生怕淚水一不小心會滑落。吳昕真誠的言語讓我釋然。其實(shí)仔細(xì)想想，如果不是我自己死要面子，父母賣菜的事又有什么見不得人呢？

“殷子，一起出去走走吧！”一天下課后，吳昕主動邀請我。

我笑著答應(yīng)了，并且牽著她的手一起走出教室。其實(shí)自上次看完她給我的字條后，我就想主動跟她和好，但礙于面子難以開口。

還好，吳昕善解人意，給了我一個臺階下，或許她從我對視她的目光中讀懂了我對友誼的渴求。

在解開心結(jié)后，我與吳昕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每個周末，寫完作業(yè)，吳昕陪我去市場賣菜，并且美其名曰“體驗(yàn)生活”。我明白，吳昕是用她自己的方式，來表達(dá)她對我的尊重，還有對這份友情的珍惜。

有吳昕陪在身邊，我在市場幫父母賣菜時，再也不會難為情了。

我們是好朋友了，但在學(xué)習(xí)上，我們依舊是最強(qiáng)勁的對手，這方面一點(diǎn)兒都不含糊。

我喜歡這個對手，有她的存在，我斗志昂揚(yáng)，精力充沛。就像吳昕說的：“對手，就是自己的另一只手，對對手最大的尊重就是竭盡全力地發(fā)揮出自己最大的潛能。”

我尊重吳昕這個對手，因?yàn)樗俏易詈玫呐笥?。有對手存在的青春，我們不會寂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