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編者按:青春是葳蕤絢爛的夏花,青春是悠揚動人的歡歌。盡管時光荏苒,青春易逝,但每個人都有過不一樣的流金歲月。近期,我們約請了一些知名學者、媒體人、專欄作家,撰文回憶自己的中學時代,和廣大讀者朋友們一道分享他們的青春之歌。我們將從第14期開始,連續(xù)刊發(fā),敬請大家關注。
我從一個鄉(xiāng)村中學轉(zhuǎn)學到縣城中學,是1988年的事。
從鄉(xiāng)村到縣城的那30多公里路程,對我來說漫長極了,騎著破舊的自行車進入城里的那一瞬間,我被縣城的“繁華”擊倒了。
在新學校,我的學習成績急轉(zhuǎn)直下,初一上學期還是第3名,初二下學期就到了倒數(shù)第9名。我的座位被安排在最后一排,我的同桌叫劉伯柱,初三的時候,他在自家大門的門鎖上上吊自殺了,因為早戀。
唯一能讓我在這所城里學校找回一點兒自信的是我的作文。我的語文老師王華祥說我以后可能成為作家。這位老師有點兒老實也有點兒滑稽,他的軍綠色上衣背后經(jīng)常被學生們甩上一串串墨水印。
究竟能不能成為一位作家,對這個事情我心里一點兒也沒底。那時候班里有兩個女生對我很好,我叫她倆姐姐,可我喜歡的是另外一個皮膚黑黑的女生,姐姐們鼓勵我給她寫信。
那封信我一直沒寫。長大成人后我寫了很多情書,但為什么偏偏沒給那個皮膚黑黑的女生寫過一封信呢?后來我想明白了,沒寫是因為那時候覺得只有詩、散文、小說是文學,情書不是。
班里的女生喜歡男同學,班里的男生更喜歡女同學。青蘋果掛滿果園的季節(jié),男同學逃課翻墻到與烈士陵園緊挨著的果園里偷蘋果,被保安追得滿園子跑,有幾個同學跳墻時扭傷了腳踝。
女生們在上課時偷偷啃著澀澀的蘋果,流著淚。這么感人的事情當時為什么沒有寫到我的作文里去呢?也是因為這是被老師深惡痛絕的早戀,不是文學。
文學是什么?文學是縣城電影院門前報刊亭賣的詩歌雜志——《星星詩刊》《詩歌報》,記得當時是兩元一本。那時候我有一個殺豬的叔叔,我經(jīng)常凌晨起來幫他燒熱水、給豬刮毛,還幫他用尖刀把豬割成一塊塊的豬肉。但每次去買雜志前,我都會沖進淋浴房里,用白白的肥皂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再換上白襯衣,因為報刊亭賣雜志的姑娘,是一個20多歲長發(fā)飄飄的女孩。
我把兩元錢遞給她,她把雜志遞給我,從來沒正眼看過我。有時候我在路邊把自行車支起來,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把一本雜志翻完才走,走的時候經(jīng)常是黃昏時分,縣城里的喇叭開始播放配樂詩朗誦。那真是一個詩意的年代!
可那時候也真窮。皮膚黑黑的女生過生日的時候,她在縣醫(yī)院后面的河邊小餐館請同學們吃飯,他們快吃完的時候我才到。因為沒有錢給她買禮物,站在餐桌邊,我漲紅著臉對她說:“茜云,我給你朗誦一首詩吧?!?/p>
我把被語文老師表揚的作文工工整整地抄寫在方格稿紙上(稿紙是老師送的),給當時的《中學生報》社寄去,然后每天去傳達室等待回信,但一直到畢業(yè),都沒有等來一封回信。
20世紀80年代末有一批中學生作家,他們是無數(shù)中學生心目中的“文學英雄”。我也有一個“英雄夢”,可是只能把它偷偷藏起來。
縣城里也有一個“文學英雄”,他是在縣委組織部上班的干部,名字叫趙巖,出版過一部詩集。那年暑假,我在師范學校見到了他。
我的同學顧云敲開我家大門時,我午睡剛醒,他告訴我一個好消息————我倆的作文在縣里的一個征文活動中獲獎了,現(xiàn)在要去師范學校參加頒獎會和座談會。
于是,我穿著拖鞋和顧云出了門,到了師范學校卻發(fā)現(xiàn)放假了的學??湛帐幨幍?,就在我們悻悻然準備離開的時候,有人從不遠處的樓上打開窗戶喊我們的名字,說:“就等你們倆了!”
趙詩人給我們頒獎,他真是白衣飄飄啊,和他握手的時候,我感到他的手纖細而有力,這是一雙詩人的手。合影的時候,他坐在一堆學生中間,很醒目。他在我的筆記本上給我寫下了一行字作為留念,他的字體清秀,這是一個詩人的簽名。
1989年,我生命中發(fā)生了兩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我為皮膚黑黑的姑娘(哦,她的名字叫茜云)和別的男生打了一架,因為那個男生對她特別好。茜云在打架事件發(fā)生后對我說了一句“最煩打架的男生了”的話,然后她和那個男生好了。那個男生叫張勇,瘦瘦的,皮膚也是黑黑的。
另一件大事是我辦了班級里的第一份文學班報。學校提供了刻字用的鋼板和蠟紙,印班報的錢是幾個愛好文學的同學湊的。這份班報在整個學校里是辦得最好的,王華祥老師非常高興,他說:“我深信你們當中有人日后會成為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p>
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怎么可能連一篇文章都沒有公開發(fā)表過呢?這讓我憂心忡忡。那時候的平信郵票是8分錢一枚,由于我要大量給《中學生報》《詩歌》雜志投稿、寄信,以致后來我常常連8分錢的郵票也買不起了。
在一個細雨淅瀝的中午,我騎著自行車去郵局寄信。在并不寬闊的街道上,一個少年騎車飛馳,突然車輪撞到一塊大大的石塊上,自行車真的飛了起來……我摔在被雨水打濕但仍有溫度的柏油路面上,忘記了疼痛,心里卻莫名地產(chǎn)生這樣一個疑問:“為什么?這究竟是為什么?”
我的青春期要在這一刻結(jié)束了嗎?因為自此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再也沒寫過一篇被老師表揚的作文。我和我那兩個姐姐經(jīng)常逃學去烈士陵園,背靠在烈士的墓碑上天南海北地聊,一個姐姐對我說:“你長大后不要忘了我。”我說:“好?!?/p>
這個讓我長大后不要忘了她的姐姐和我的同桌劉伯柱戀愛了。劉伯柱英語很差,有一次上課被英語老師提問,很簡單的問題,他都回答不上來,英語老師就抽他耳光,抽一次問一次:“會了嗎?”“不會。”“會了嗎?”“不會?!薄皶藛幔俊薄安粫??!薄皶藛幔俊薄安粫??!薄皶藛??”“不會?!薄皶藛??”“不會?!薄?/p>
這次被打之后,劉伯柱就退學了,我同桌的位置空了很長一段時間。在我的文學記憶里,劉伯柱的形象是極其平常的,但我知道他給我?guī)砹撕艽蟮挠绊?,因為在他沉悶的外表下,隱藏著一種我所不具備的情感:憤怒。
1990年,我血液里的憤怒處于燃燒狀態(tài):在臺球廳和人打架;在大排檔和三四十歲的老痞子打架;為替同學的姐姐報仇打架(她在唱卡拉OK的時候被人偷摸了一把)。
那時候,唱一首街頭卡拉OK的價格是1元錢,我和幾個朋友經(jīng)常去那兒唱上幾首。沒錢唱歌的時候,我坐在銀行門前的臺階上發(fā)呆。
有一次發(fā)呆的時候,我遇到了茜云。她問我:“你打算一輩子就這樣了嗎?”我沒有回答她,站起身來晃蕩著走了。但她的問題一直晃蕩在我的腦海里。我承認有幾年的時間里,我為這個問題感到痛苦,我像一個溺水的人,什么也抓不到,文學是我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為什么愛文學?這個問題很簡單,因為我的青春里只有它,它是我灰暗青春里的唯一光亮,是把我救出墮落泥潭的唯一繩索。
從有人說我可以成為一位作家開始,到我的第一首詩歌被印在報紙上,在這七八年的時間里,我把生命中那些有用沒用的精力都耗在了文學上,從來沒有別的事讓我投入那么多的心力。
如果你愛一個人,愛了那么多年,等了那么多年,在她終于對你流露出微笑的時候,你會舍得離開嗎?文學成了一個人的宿命,也成了一代人的宿命。我見過無數(shù)與我年齡相仿的寫作者,不管歲月把他們變成什么樣子,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心里藏著一個潔白的非物體,如果一定要給這個非物體命名,那么可以稱它為“理想”。
人到40歲,財富無多,理想泯滅,掙扎生存,但想起青春,仍覺快樂。茜云、劉伯柱、姐姐、趙詩人、張勇、報刊亭的女孩……那是我們共同的20世紀90年代。關于那個年代,你還記得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