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清湄
永遠學(xué)不會與人相處
26歲在臺灣出名,朱德庸從不參加各種公眾活動,因為他天生就對處于人群中感到恐懼。
“老實說,可能只有和我太太在一起的時候才最安全最自在,我其實跟老朋友剛碰面的時候都會不自在?!边@兩個人,無論到哪里,都黏在一起。朱德庸說馮曼倫是他的玩具,馮曼倫說朱德庸是她的玩伴。有些時候,馮曼倫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自己的先生。
與人相處的障礙可以追溯到朱德庸患有自閉癥的童年。他說:“我小時候就是一個缺點的組合體,不善于和別人往來,別人也不愿意和我交往,很多時候都受到排擠。一直到現(xiàn)在,我兒子還會對我說:‘老爸,你有話要說出來?!?/p>
恰恰是因為從小自己跟自己玩,朱德庸的童年與眾不同。他說:“一個人從旁邊走過去,我就想象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我會想象一個穿著高跟鞋的漂亮阿姨不小心摔了一跤。光是想到這樣的場景就讓我笑得不行?!彼€經(jīng)常大著膽子去按別人家的門鈴,然后躲起來看著,等主人進去了再去按,看開門的人每一次表情不一樣就覺得很好笑。因為手腳很快,他從來沒有被人抓到。他說:“我注意到,通常到了第三次,主人關(guān)門之后大概過個幾十秒,又會突然把門打開。”
很多搞藝術(shù)的人都喜歡搞搞收藏,可朱德庸對藝術(shù)品、紅酒一點興趣也沒有,倒是喜歡收藏一些稀奇古怪的堅果。不管到美國還是日本,他都會留意地上或者樹上有什么堅果,如果堅果的形狀是沒見過或者臺灣沒有的,就會帶回來。那些不用花錢的收藏,還包括從海邊撿來的圓圓的石頭和形狀好看的樹枝。
最近,朱德庸發(fā)現(xiàn),一種名叫“亞斯伯格癥”的病跟他的問題很像。這是一種廣義的自閉癥,其重要特征是社交困難,但相較于其他自閉癥障礙,仍保有語言及認(rèn)知能力??赡苁且驗閬喫共癜Y,可能是因為小時候常被孤立,讓朱德庸與人相處時總有一層膜隔著。更讓他驚訝的是,亞斯伯格癥是會遺傳的。朱德庸想起自己的父親,不上班的時候就喜歡悶在家里,東敲敲西敲敲,修鞋糊墻;還有自己的兒子,上學(xué)時受到過同學(xué)的排擠,雖然長大以后看起來與人交往沒什么問題,但仍像是一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朱德庸的兒子現(xiàn)在在臺大,高中上的也是臺灣最好的學(xué)校。
據(jù)說他們的兒子來到人世后的幾個月里,朱德庸都沒有抱過他,而是蹲在墻角里,和兒子保持距離。兒子兩歲時,馮曼倫流露出想再要一個孩子的想法,朱德庸的回答卻是:“再生一個孩子,我們還怎么出去玩啊?”
漫畫藝術(shù)化
2011年,《大家都有病》出版以后,朱德庸覺得還有很多話沒有講完?!按蠹艺娴亩加胁。疫€會一直不停地病,所以我根本說不完?!彼X得在第一本中只是先說了一個大概—這個時代里,人們常見的心理病。第二本中,他想集中探討某些病。他說:“比如說因愛而生的病。愛情并不局限于男人和女人,其實人是可以跟很多東西產(chǎn)生愛情的,比如說有人很愛錢,已經(jīng)愛到勝過自己的太太,勝過自己的生命。有的人對寵物的愛超越一切。那你說這種人是不是有?。慨?dāng)然是有病的。你為什么愛動物而不愛人?所以在第二部里,我會更精準(zhǔn)地去看人,分析不同的病?!?/p>
在朱德庸心里,一直都有提高漫畫地位的使命感,他用了20多年,覺得自己已經(jīng)初步達到了這個目標(biāo)。《醋溜族》《雙響炮》《澀女郎》《關(guān)于上班這點事》《大家都有病》《絕對小孩》……幾乎每一部銷量都在百萬冊以上。許多年齡比較大、從來不看漫畫的人也開始看他的漫畫。這幾年,他慢慢有了一個新想法,就是把漫畫藝術(shù)化。
“我常常說,和那些只供少數(shù)人把玩的藝術(shù)不同,每個人站在漫畫面前,即使沒有所謂的行家去指點,都可以做漫畫藝術(shù)的評論者?!敝斓掠顾^的漫畫藝術(shù)化,和奈良美智、村上隆的不一樣,在后者的作品中,漫畫只是一個軀殼?!奥嫷暮x就是幽默、批判,我覺得他們沒有。我要做的是把漫畫藝術(shù)化,所以是不一樣的。”
前年的杭州動漫節(jié),朱德庸的3幅作品共拍出了200萬元的高價。他自己都很驚訝,沒想到居然會有人愿意競拍、收藏他的畫。今年,他還將參加“九城聯(lián)展”,讓更多新手收藏家看到他放大了的漫畫。
在朱德庸臺北和杭州的工作室里,堆著很多他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化漫畫,但他不愿意拿出來賣。他說:“我畫好一般不會再畫第二遍,因為再畫一遍,所有的好奇樂趣都沒有了,開心的過程也無法復(fù)制?!?/p>
朱德庸畫畫,從來都只是為自己而畫,他說:“讀者在哪里,你根本不知道。你走在馬路上,可能真正的讀者是旁邊蹲在地上吃面的那個人,他不正眼看你,卻有你的書?!彼回撠?zé)把觸動他的東西畫出來,至于他畫出來以后能不能觸動別人,他管不到,也不想管。他說:“對我來說,從事創(chuàng)作的人,尤其是畫畫的,能夠衣食無憂,已經(jīng)是最大的福祉了。”
幸福的生活是做減法
朱德庸對別人說:“我只有空余時間在畫畫,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生活?!奔依镏挥幸粋€鐘點工,一周來兩次。每天散步、觀察路人、整理手稿、做飯、交水電費、交罰單……就占去了他的大部分時間。因為對臺灣初級教育的不信任,朱德庸夫婦在兒子小時候,無論走到哪兒都把兒子帶在身邊,自己教育。
從開始畫畫到現(xiàn)在,朱德庸的工作室只有他和太太兩個人,沒有助理,所有在臺灣的事務(wù)都由他們自己操持,在中國內(nèi)地有一個經(jīng)紀(jì)人,幫他處理內(nèi)地的事情。
畫畫也是如此。很多漫畫家有了聲望以后,根本就不用再畫了,只要把所有的人物形象輸入電腦,把劇情想好,把漫畫人物形象拿出來放上去?!暗俏矣X得完全沒意思,那根本不是在畫畫,而是在玩拼圖?!敝斓掠拐f。
朱德庸的每一幅畫都是他自己打草稿、打底、上色,從不假人手。偶爾,書里的漫畫因為情節(jié)需要會出現(xiàn)一些相同的畫面,他也是一筆一筆耐心地畫。很多人笑他笨:“你為什么不去組個團隊?你只要想點子,下面有畫手幫你畫,你可能一個月就出一本,能賺很多錢。你的書里為什么有那么多邊欄?你那些邊欄每一個都可以改成四格,那你的書產(chǎn)量就會多一倍?!?/p>
事實是,朱德庸的每一本書,出版周期都拉得很長?!督^對小孩》從構(gòu)思到最終出版,用了差不多10年。除了每一幅畫都細心地慢慢畫,連后期的出版,朱德庸和太太都一手包辦。他們自己在臺灣找美術(shù)設(shè)計,自己決定開本、章節(jié)、字體、版式。排版出來以后,他們會一遍遍修改到自己滿意才交給出版社。在印刷的時候,他們還會自己選擇紙張、對比色譜,務(wù)必達到最理想的狀態(tài)。所以朱德庸的經(jīng)紀(jì)人說:“如果不認(rèn)同他們的理念,跟他們合作的人會瘋的?!?/p>
但他們的較真也就僅限于此了。朱德庸常說,幸福的生活,不是做加法,而是做減法。他甚至對他的經(jīng)紀(jì)人說:“事情是越做越多的,所以接的工作越少越好?!边@么多年來,朱德庸幾乎沒有開過講座,沒有辦過展覽,也不參加商業(yè)活動,甚至都很少來內(nèi)地,一年只來一次,而且最多待一個月。
他認(rèn)為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一個故意被弄復(fù)雜的世界:“因為這個世界上80%的人是沒事干的,所以他們就把事情復(fù)雜化,然后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能拿到利益。既然所有的事情都被復(fù)雜化,我們只能自己簡化?!?/p>
他發(fā)明了一個“百貨公司理論”:“從百貨公司的這個門進來,從那個門出去,按理說直接走出去就好了。但事實是,進門之后你就被迫開始繞道,不得不經(jīng)過所有的店,可能經(jīng)過某個店時你就被吸引了,你本來想買一串香蕉,結(jié)果卻買了一把蔥?!?/p>
正因為如此,朱德庸是個堅定的“反時尚主義者”,他穿的褲子是10年前買的。他說:“現(xiàn)在的很多時尚設(shè)計師都沒有資格成為設(shè)計師,都是在抄襲以前的人?,F(xiàn)在的人就是挖死人骨頭,把以前的東西改改再拿出來,目的就是推出新的產(chǎn)品讓你不停地去買,并且用各種行銷手段告訴你,你這一季不這樣穿就是野人。”
憤怒的力量
在臺灣的時候,朱德庸每天除了畫畫,就是和太太散步。路上經(jīng)過咖啡店,坐下來喝杯咖啡,然后繼續(xù)走。夫婦倆前段時間來到北京,長安街上的哪家咖啡館還在,哪家面包房變成了銀行,雖然是很多年前走過的地方,他們依然有印象。
“人本來就應(yīng)該在地上走,任何交通工具都會阻隔我與城市的接觸。在所有的交通工具里,我唯一能接受的就是自行車。越慢的工具與人性越接近,步行的速度才符合人性。雙腳是我行走的工具,也是我汲取養(yǎng)分的方式。從擦肩而過的人身上感受到氣息和訊號,能幫助我了解這個城市。”這就是他為什么喜歡到處走的原因。
然而,行走中,朱德庸不得不接受一個現(xiàn)實,這個世界正變得越來越陌生?,F(xiàn)在的北京,不再是2000年冬天他們一家三口在一個叫侶松園的四合院里看雪景的北京;現(xiàn)在的北京,遍地充斥著像銀河soho那樣“大而無當(dāng)”的建筑。
“我對銀河soho的印象非常惡劣,從里面能感受到強烈的悲哀。我才不在乎它的設(shè)計者是不是有名。它看起來是追求一個很進步的減法的,但是那個地方會讓我窒息,那里沒有生命。它不應(yīng)該存在于世界任何角落,它是真丑。”
也許畫畫的人都跟他有同樣的感受,一個圓的形體做成建筑,跟人是違背的。他說:“人應(yīng)該有棱有角,現(xiàn)代人應(yīng)該住在一個有角落的房子里,受傷的時候躲在里面?!?/p>
在朱德庸說“真丑”這兩個字時,你真的能感覺到他的憤怒。憤怒于朱德庸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也是他支撐下去的動力。當(dāng)他有了憤怒的情緒,就會畫在畫里,看的人輕松地一笑而過,而于他,卻是經(jīng)過了一段憤怒、解剖、看透的歷程。
他也不否認(rèn),也許有一天,他就會在自己的漫畫里表現(xiàn)一下當(dāng)代建筑的荒謬,就像他在《大家都有病》里,用四格漫畫去表現(xiàn)時尚的荒謬。
你很難想象,一個看起來永遠不會被激怒的人,其實心里隱藏著許多憤怒。聊到商人的時候,朱德庸很“憤怒”:“其實我是很瞧不起商人的,因為商人不是靠自己的勞力賺錢,而是靠轉(zhuǎn)手去賺差價,所以商人是最不應(yīng)該被尊重的??墒乾F(xiàn)在的時代竟然把商人的地位提得那么高?!闭f到美食家,他也忍不住評論幾句:“美食家是最扯淡的,味覺是多么個人的事,我根本就不需要你來和我說。我們小時候,家家戶戶的媽媽都是美食家,個個做得一手好菜?,F(xiàn)在的人動不動就自稱美食家,但其實他們什么都不會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