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挽裳
他設(shè)了一場局,最后自己卻入了戲。
【一】
我從青靈山回來時,已經(jīng)十四歲了。彼時的金陵早已入了冬,雪鋪天蓋地般下了一夜,白茫茫的一片,淹沒了金陵青磚連綿的千古城墻。
車轅一路來到城郊的一座院落前,府前紙燈高掛,大門緊掩。小廝前去敲門,在門縫中我看到,庭院里的紅棉早已落盡了葉子,只露著光禿禿的枝丫。穿堂而過的冷風(fēng)吹在潑墨一般的夜里,襯著偌大的府邸,說不出的頹敗和冷清。
娘坐在正堂中,頭發(fā)花白,臉色寡淡。我低垂著頭跪在她面前,偷偷動了動有些酸麻的膝蓋。
似乎過了許久,娘終于點點頭,道:“雖然不如蘇清,但總歸有些端莊的樣子了。”
蘇清,我的姐姐。
娘說完便去了祠堂禮佛,我齜牙咧嘴地扶著身旁的侍女站了起來。
府里很冷清,除了我和娘親,便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下人。爹爹幾年前就過世了,那時有逆子謀反,朝中大多數(shù)官員都牽連其中,爹爹也是。叛亂得平后,我就再也沒見過爹爹,姐姐為了救我也生死不明。娘一夜之間白了頭,她把我送去青靈山躲避風(fēng)頭,這一躲就是九年,她也沒再去看過我。
我和娘親認(rèn)生得緊,這么長時間沒見,我倒也不覺得奇怪。不過,我自小在青靈山上長大,性子野慣了,可娘總是讓我像姐姐似的端莊些,我學(xué)不來,所以我討厭金陵這些個繁亂的規(guī)矩。
看娘房里的燈熄滅后,我沖門房眨眨眼,然后從后門躥了出去。
長街上很熱鬧,在青靈山上住了那么久,我還從沒見過這么多人。
迎香閣被人層層圍住,一個年老色衰的大娘站在高臺上吆喝,她身旁站著的姑娘倒是稱得上清秀。
看著她們個個都濃妝艷抹,我終于明白,這兒便是茶肆老頭兒所說的青樓。
臺下不斷有人抬價,亂哄哄的一片中,一把清亮的聲音從耳側(cè)傳來:“一千兩。”
大廳里有一瞬間安靜,緊接著便哄亂開來。在一片欷歔聲中,我轉(zhuǎn)頭看到身著青色衫子錦衣玉帶的少年安安靜靜地站著,在一群人中格外突兀,那溫文爾雅的俊秀模樣一看就是從家里偷跑出來的貴公子。
鴇娘樂開了花,張著血盆大口就向這方走來。
我覺得這位公子一定是傻了,鄙視地看了他一眼,我扯扯嘴道:“那姑娘長得還沒你好看,怎值一千兩?”
我的聲音大了些,鴇娘聽到后氣得跳腳直罵:“死丫頭,你說誰難看?”
“你呀?!蔽已兰庾炖鼗氐?,“這么壞,不僅賣姑娘,還騙別人的銀子?!?/p>
不過,那笨公子倒是聽進去了我的話,他抬眸看我一眼,拿出來的銀票又慢悠悠地放回了衣襟里。
鴇娘氣得臉都綠了,指著我怒道:“壞老娘財路,給我抓住這個死丫頭?!?/p>
有人沖了出來,我沖鴇娘做了個鬼臉,然后撥開人群跑了出去。
我被迎香閣的小廝拿著掃帚圍著長街追了三圈,我不想和他們打架,這樣會丟了娘的臉,她又該拿蘇家祖訓(xùn)罰我。
最后,當(dāng)我跑到長街頭時,這才甩開了他們。我夾雜在人群中沖他們比小指,然,轉(zhuǎn)過頭去,眼前卻出現(xiàn)一抹白。我順著雪白的衣衫抬緩緩抬眼,然后,一把望進了一雙清冷的眸子。
淡淡的目光,看不出情緒,如寒星疏朗,那樣干凈清澈,我一時愣在原地。
他彎下腰,看著我呆滯的樣子,眉頭微微蹙起。
我眨眨眼睛,不明所以。然后我便看到他伸出自己干凈瘦削的手指動作優(yōu)雅地戳了戳我的臉蛋,淡淡道:“果然是個傻姑娘啊……”
果然是個傻姑娘啊……
他說我傻。若是平日,我早就會罵他了,可現(xiàn)在,我卻張張嘴說不出話來。他的指尖很涼,我的心突然跳得厲害。
【二】
“果然是個傻姑娘啊……”
后來我不止一次想起這話。
那日他說完這話后,蘇府的下人便尋了過來。我始終暈暈乎乎的,奶娘拉著我的手走了好久,待我回過神來,在匆匆人群中回過頭再去看他時,那兒早已沒了他的身影。
那抹白如此熟悉,我終于想起,在迎香閣看熱鬧時,他就在樓上的雅閣中淡淡地看著下方,安靜而疏離。
我覺得我真的像他說的那般傻,他同我說話,我都沒來得及回答他,我甚至連名字都忘記問他。他拿指尖戳我的臉,連娘都沒有如此親近地待過我。
從那天開始,我時不時會想起他,我日日在迎香閣門前等他,可他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陪我一起的是從嘉,從嘉就是當(dāng)初為那勞什子花魁一擲千金的人。我每天興沖沖地來,最后卻失落地走。終于有一天,從嘉看了我好久,然后目光復(fù)雜地問道:“你喜歡他?”
喜歡嗎?可是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這么執(zhí)著于等一個人,或許就像從嘉說的那樣,我喜歡他。
可縱使喜歡又怎樣,我又找不到他。每當(dāng)我蹲在迎香閣門前托著下巴等他時,從嘉總會冷冷地說他是妖怪,不然,好好兒的怎么會失蹤?
我不明白從嘉為何會這樣氣憤,他這個人總是悶悶的,張口閉口之乎者也,像極了我那迂腐的師傅。不過,雖然從嘉很悶,但他卻十分義氣,他不僅陪我等了一個冬天,他還在我饑寒交迫之際白白送了我許多地瓜。
直到秦淮河邊的紅蓮染盡一切芳華,直到鐘鼓山上的瓊樹開盡了花,娘給我準(zhǔn)備了及笈之禮,冰冷的眉目間終于染上了笑意。
西街的媒婆來了一次又一次,我終于懂得娘說的我已經(jīng)長成大姑娘了。可我不想嫁人,我還沒有找到我要找的人。我和娘大吵了一架,然后從家里偷跑了出去。
從嘉找到了我,他長高了許多,終于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瘦弱呆悶的少年。他給了我一塊玉佩,然后拍拍我的頭,定定地望著我,他說:“阿離,不管你要什么,我都會給你?!?/p>
那玉佩上雕著“煜”字,是剛登基不久的小皇帝的名諱,字從嘉。
我一時間什么都明白了,我一直以為從嘉只是朝中重臣家的公子,不想,他卻是這世間尊貴的人。
他說我要什么都會給我,以他的身份,便是這南唐江山他都有。
可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要你找到他。”我問,“可以嗎?”
從嘉放在我肩頭的手似乎一僵,方才還滿是期盼的眼睛黯然了許多,他扯扯嘴角,生澀道:“可以?!?/p>
后來,我不知道從嘉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可是,一切卻在我離開時變得不一樣了。
府邸的大門敞著,一個人也沒有,當(dāng)我跌跌撞撞找到娘時,她已經(jīng)不會再罵我了。
我不相信,我覺得娘一定在騙我,她氣我不聽她的話,她騙我難過,她騙我她也要離開,她騙我她和爹爹一樣,都去了另一個世界陪姐姐。
娘在騙我,她一定不忍心把我一個人丟下。我抱著她冰冷的身體跪在蘇家祠堂前,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明明是初秋,可我卻覺得冷得厲害。
娘沒有再睜開眼,我終于相信,這世上真的只剩我一個人了。蘇家空空的,沒有人氣,我無處可去,只能守在娘的墳前。
城中陰雨連綿了好幾天,我凍得瑟瑟發(fā)抖。我覺得我的意識已經(jīng)有些不清了,我覺得一定是我燒得厲害了,所以我才看到有一抹白從遠(yuǎn)處緩緩走來,他撐著傘,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清冷的眉,清冷的眼,宛若神祇出現(xiàn)在我眼前。
他彎下腰,伸手探探我的額頭,然后蹙了蹙眉。
我拉著他的手笑,是不是我快要死了,所以我才又看到他。
他蹲下身來,將傘撐在我眼前,然后他問我,可愿跟他走?
我抹抹臉上的雨水,問他:“你會不會也像他們一樣拋棄我?”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傻了,所以才這么討價還價??墒牵蝗藪仐壍淖涛短纯?,我不想自己貪戀上溫暖后又被人丟棄在寒潭湖底。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這么問,他愣了一下,許久之后,他淡淡道:“不會。”
說完,他便彎下腰抱起了我。
雨還在下個不停,清清脆脆的聲音中我似乎聽到他說:“趙延逸。記住我的名字,趙延逸。”
【三】
趙延逸把我?guī)Щ亓思?,我大病了一場。我夢到五歲那年爹爹被判斬立決,劊子手的刀在寒光下顯得格外刺眼,爹爹的血灑了一地。姐姐為了救我被人擄走,娘親從此便對我冷眼相向。我被娘丟到青靈山,自此只能與年邁的師傅相伴。
后來我常想,如果不是師傅過世,如果不是回到金陵,如果不是遇到趙延逸,我或許會在青靈山上沒心沒肺地過一輩子。
我高燒不斷,混沌中,有人不停拿手觸碰我的額頭。他的手涼涼的,像極了他的人。
我病了許久,半個月后才清醒過來。
我不知道趙延逸為何會把我?guī)Щ貋?,我問他,他替我拉了拉衣角:“我還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傻姑娘,自己都顧不了,還要幫別人。”
他說的是在迎香閣里我?guī)蛷募蔚臅r候。
我還想問他知不知道我找了他很久,我想問他去了哪里,我想問他為何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
可他只是笑笑,不再多說。
趙延逸經(jīng)常不在府中,隨他回來那么久,我不過見了他五六次。每次和他在一起,他都喜歡用他瘦削的指尖戳戳我的臉,然后點點頭道:“不錯,又胖了些?!笨粗回灷淠路鹎旰难壑形⑽⑿孤┑囊唤z笑意,我竟覺得暖暖的。
趙延逸平日里不愛說話,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活像一座會移動的冰山。本以為他是塊死物,沒有什么存在感,不想,他離開后,趙府的庭院就顯得越發(fā)空落起來。這次他走得急,我沒能見到他,只聽他托老管家囑咐我,要好生照顧自己。
他一走就是兩個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他沒有送來只字片語,也從未說過什么時候會回來。我終于明白為何人們總說離別是件傷感的事,我一直以為自己沒心沒肺,我一直以為自己不適合矯情,可如今我終于知道,我還從未如此思念過一個人。那個喚作趙延逸的男子,我想,我比想象中還要喜歡他。
我悶得緊,便到長街上溜達(dá)。
拐角的茶樓還是一貫的熱鬧,我正要上去,卻看見一抹白出現(xiàn)在眼前。
那人正從上面緩步走下來,我的目光盯在他身上,再也移不開去。
雪白的衣衫,如墨的發(fā),清冷的眸子,一身的華貴之氣。
他身邊還跟著一位姑娘,長發(fā)未綰,輕紗遮面。
我看著他們,突然覺得幾步之外的趙延逸一點都不真實,方才還十分雀躍的心隨即一落千丈。
淡淡的目光隨意朝這方掃來,在看到我后,他微微一愣,而后同身側(cè)的人低語幾句,便向我走來。
我低著頭,頭頂傳來他低沉的聲音:“阿離,你怎么在這里?”
我不說話,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我知道不該在這種時候賭氣,他離開那么久,我終于再見到他,我應(yīng)該高興的。我不該想他身邊的姑娘是誰,不該想他到底是何時回來的,不該想他回來后為何不回家。我沒有資格問他,蘇離不是他什么人,若說牽扯,那也不過是他救了我,而我卻偷偷喜歡上了他。
我許久沒有說話,頭頂卻傳來一聲輕嘆,接著,泛涼的指尖輕輕抬起我的下巴。我看見他清明的眸子直直地望著我:“我今日才回金陵,還沒來得及回去?!?/p>
我沒想到他會解釋,也沒想到他能看出我的想法,我感覺自己像一個鬧別扭的小孩,一時窘得臉色通紅。
他眸子中流露出一絲笑意,忍笑道:“不賭氣了?我送你回去吧?!?/p>
我的臉登時更紅了。
【四】
我好像從未明白過趙延逸。他說我是個傻姑娘便把我?guī)Щ亓思?,可天下間的傻姑娘多的是,而且這次他回來,亦帶回了個女子。
因為此事,符生沒少嘲笑我。符生是趙延逸的書童,他不喜歡,大抵是他看不慣我在他家白吃白喝。
符生總是說:“知道馥兒姑娘嗎,她才是我們府里認(rèn)可的少夫人。馥兒姑娘不僅生得貌美,而且琴棋書畫亦是一絕?!?/p>
琴棋書畫亦是一絕?這不是說的青樓里的花魁嗎?
沒有理會我的疑惑,符生又說:“兩個月后九月初六,三年一度的賞菊詞會,南唐的官家小姐齊聚金陵,到時自會有人選出這配得上“才德”二字之人。不過,馥兒姑娘眉目如畫,誰人能比得上她?”
符生說的時候又得瑟又羨慕,好像要娶那朵嬌滴滴的白蓮花的不是他家公子而是他。
符生口中的白蓮花馥兒就是那日趙延逸帶回來的女子。聽趙延逸說,馥兒是他表兄的師妹,在京城孤苦無依,他這才把她帶了回來。
符生的話深深地打擊了我,雖然趙延逸沒有說過他喜歡白蓮花那樣的女孩子,但他也沒有否認(rèn)過。
我也想變成那樣的女子??墒?,以往在青靈山時,我詩詞沒學(xué)會,上樹倒懂得不少。
我有些泄氣,忽然想到了迎香閣鴇娘。琴棋書畫,才貌雙絕,青樓的姑娘都這樣。
迎香閣的生意不好,本以為鴇娘看到我后會將我趕出去,不想,她這次格外親切,一雙老鼠眼冒著金光:“媽媽眼瞎,以前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你長得這么水靈?!?/p>
看著她的血盆大口,我冷不丁地打了個寒戰(zhàn)。
鴇娘說會幫我,她把我安排在房里就去忙了。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反鎖在屋子里時,我的思緒已經(jīng)有些混沌了。
我真笨,娘以前告訴過我的,青樓里的鴇娘都不是好人,就連她們房間里的香料都不能多聞。
我努力不讓自己睡去,我看到一個肥頭油面的胖大叔色迷迷地走了進來。他伸手解我的衣服,我想阻止他,可我動不了。
我覺得世界一片黑暗,我想我沒有臉再見趙延逸了。
我還沒有想完,房間的沉香木門便被一腳踹開。入目而來是一抹白,視線朦朧中,我看到趙延逸清冷的臉。他離得遠(yuǎn),我看得有些不真切。
待他一步步走近,我這才發(fā)覺他臉上的寒霜。他眸子中閃過一絲狠戾,身后便有人砍了胖大叔的手,然后丟了出去。
我從未見趙延逸如此生氣過,也從未見過他如此陰霾的模樣,我有些害怕,可轉(zhuǎn)眼間,他又恢復(fù)了往日淡淡的模樣,再也看不出一絲多余的情緒。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一把抱起了我。他抱得有些緊,勒得我難受,可是看著他嘴角微抿的側(cè)臉,我突然覺得,他是不是也有一些喜歡我。
【五】
醒來后,已經(jīng)是兩天后的事了。
抬眼便看到趙延逸清冷的臉龐,他似乎很久沒睡,眼睛微微泛紅,滿是倦意。
“醒了?”他的聲音終于染上了一絲溫和,卻說出了這世上最無情的話,他說:“醒了就離開吧,我讓符生送你出金陵?!?/p>
我瞬時愣在原地。我想一定是我太笨了,所以才不明白趙延逸在說什么,待我回神之際,身側(cè)早已沒了那人的身影。
符生替我收拾好了包袱,我站在趙延逸的書房門前不愿離開。我想知道為什么,明明之前他對我那樣好,他把我?guī)Щ丶遥麊疚野㈦x,他總是告誡府中的下人不要欺負(fù)我。除了娘,從沒有人對我這么好。
符生大抵沒有想到我會如此固執(zhí),他把我?guī)У金旱姆壳?。隔得很遠(yuǎn),一切都看不那么真實,我看到馥兒伏在趙延逸的懷中哭成了淚人,她說她喜歡他,她說她不想離開他。趙延逸看著有些呆滯,他的手愣了許久后,終于撫上了馥兒的背。
馥兒沒有戴面紗,而我也終于得以看清她的臉。她哭得梨花帶雨,攬著趙延逸的肩,挑花繡的袖子順著她的胳膊滑了下來,露出手腕上煙青色的翡翠鐲子。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冰涼的觸感讓我心慌??粗菋扇醯拿寄?,我愣在原地,無法動彈。
我感覺身上冷得厲害,我想問問趙延逸為什么,可符生卻拉住了我,他說:“馥兒姑娘不是少爺表兄的師妹,她一直在趙府?!?/p>
我愣了一會兒,趙延逸已經(jīng)離開了。我朝馥兒跑去,我有好多事要問她。
馥兒看著我,笑得溫和而疏離,她說:“剛才你都看見了,趙延逸喜歡的是我。我被前來采選的官使選中入宮,他不舍得,如果不是那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他怎會留你到現(xiàn)在?”
她說得很輕,可我卻覺得這是世上最殘忍的話。我不想在她面前哭,她在騙我,我要去問趙延逸,問他到底是誰,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馥兒拉住了我:“若你不信,兩個月后,九月初六那日,你可親自去看?!?/p>
我不知道后來自己怎么出了趙府,我跌跌撞撞跑了很久,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下雨,期期艾艾,潮濕荒蕪,像極了娘親死去的那天。
那時我走投無路,趙延逸找到我,他明明答應(yīng)我不會趕我走。
雨一直沒有停,我不知該去哪兒。我想到了從嘉,他給我玉佩時說過無論什么時候他都會幫我。
我把馥兒的話告訴了從嘉,不知為何,從嘉的眸光有些復(fù)雜,沉重而灼熱的目光讓我不敢直視,他說他會幫我。
兩個月的時間過得很快,九月初六那一天,宋國使臣至金陵,圣上宴請群臣。
我拿著從嘉給我令牌進了宴會,我從未見過如此場面,一時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忽然有人從宋國使臣中走出,他撥開紛亂的人群,直直走到我眼前。就算面見天子,他還是一身白衣,孤傲到固執(zhí)。
分別兩月,我沒想到會在這種場景和他見面。我是南唐的臣民,而他,則是宋國高高在上的二皇子。
他不再像以往清高面無表情,我從未見過他如此陰沉的表情,他伸手打了我一巴掌,咬牙道:“蘇離,你怎么在這里?誰準(zhǔn)你來的!”
我被他打得一愣,茫然地看著他。他的眼神不再清明,那么復(fù)雜的目光。我不明白他眼中的怒意、后悔和不舍,似乎還有一絲灼熱,那般千回百轉(zhuǎn)。
他有些懊惱,牽起我的手,低聲道:“算了,我?guī)汶x開?!?/p>
我剛想隨他走,但看到他身邊輕紗遮面淚光盈盈的馥兒,問:“如果我走了,那是不是姐姐入宮?”
我一直低著頭,我看不到趙延逸的表情,但我看到他一怔,攥著我手腕的手有些遲疑地放松。
我突然有些無力,想哭卻哭不出來。
那一刻,我知道,我輸了。
【六】
娘當(dāng)年的才氣和容貌驚艷了南唐,所有人都知道,左相的千金將當(dāng)今的老君主迷得厲害。雖然有天子恩寵,可娘最后還是選擇了爹。
爹死后,娘就給我改名離字,生離死別。
這個年代是動蕩不堪的,所有君王都想滅掉鄰國,一統(tǒng)天下。
五歲那年,爹爹被抄斬那日,有十多個宋人趁亂闖入尚書府,姐姐把我藏入床下,最后她卻被人擄走了。
娘心里有了陰影,不愿讓我再沾染官宦雜亂之氣,而我,也愿意為了娘和姐姐裝傻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
娘不喜歡我,她覺得我愧對姐姐,她說這個世上我欠姐姐最多。她說姐姐代替我在外面受苦,她說都是因為我,姐姐才會生死不明。
可是,我卻覺得娘親在騙我。那日我明明看到的,趙延逸親手喂姐姐吃藥,那溫柔的樣子是我從未見過,那時我就想,為何當(dāng)初被帶走的不是我。
我討厭白蓮花,那么愛哭,每次娘打我,我比她痛千百倍,但我從來都不哭。
我又想起那日從嘉告訴我,宋國的二皇子是個謫仙般的人,喜白衣,擅權(quán)謀。南唐君主素愛美人,宋二皇子十年前從南唐擄走了第一美人的女兒,欲惑君王。
后來的事幾乎在宋國盡人皆知,二皇子將那嬌弱的女孩放在身邊,自己養(yǎng)了十年,后來便舍不得送到南唐皇宮里去了。于是,二皇子便再次來到金陵,找那女孩的妹妹入唐宮。
從嘉告訴我這些時,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雖然從嘉一遍遍地說:“阿離你不要笑了,沒人逼著你笑,沒人要你一定要笑?!蔽蚁耄菚r我的笑,一定比哭還要難看。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么固執(zhí),明知道九月初六的宴會是趙延逸設(shè)下的局卻還一定要去。我想我是在賭,我在賭,他對姐姐那么溫柔,是不是對我也會有一絲不舍。
可我輸了,拿他的無情,換自己永世的宮墻孤寂。
也是后來我才知道,那次他離開那么久,就是姐姐患病了,他把姐姐接到了金陵。
沒錯,馥兒,那朵王府上下人人皆愛的白蓮花,就是我的姐姐,我的雙生姐姐,和我一模一樣的姐姐。
我不能討厭她,娘說我欠了她??墒乾F(xiàn)在我卻好恨,我從小因為她挨了那么多打,可她卻被趙延逸保護得很好。她明明知道我是她的妹妹,她明明知道趙延逸在騙我,她還對我不管不顧。她攬著趙延逸哭的那日,我看到了她的容貌,我抓著她手腕上刻著“清”的鐲子問她為何會在趙延逸身邊,她既然活著為什么不回家??伤齾s笑著對我說,蘇清已經(jīng)死了,這世上只有馥兒,她只想做馥兒。她還說,阿離,十年可以改變很多東西,我早已不再是那個疼你的姐姐。她笑得滿是疏離和冷漠,讓我沒由來地一陣心寒。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姐姐蘇清,真的已經(jīng)死了,死在了五歲她離開的那年。
我恨趙延逸。他連算計人時都是清高不屑的,他憑什么用他的一己之私毀去我半世歡笑,我不過是喜歡上了他而已。
既然他不稀罕我的喜歡,那我便不會再愛他。蘇離是個傻姑娘,但卻是倔強到固執(zhí)。愛恨皆斷,我蘇離,要配得上自己的名字。
一切都按照當(dāng)初設(shè)計好的進行著,宴會后,我就被送入了皇宮。
從嘉一襲明黃色的龍袍,端坐在高高的正殿上。他給我令牌那日,他讓我答應(yīng)他,若趙延逸放棄了,我便進宮陪他。
在宮里的日子倒也平靜,我再也沒有見過趙延逸。聽從嘉說,趙延逸回了宋國。我不知道他為何離開得這么早,他送我進宮不就是為了迷惑君王嗎?難道他知曉我認(rèn)得從嘉?可如今他確實是離開了,金陵早已沒有了他的呼吸,不知為何,我心里空蕩蕩的。
從嘉對我很好,好到我有時常想,為何當(dāng)初在我走投無路時先找到我的人怎么不是他?
從嘉不愛朝政之事,那個干凈純粹的少年只喜歡吟詩作詞。可是,在這個刀光四起,諸侯爭霸的年代,詩詞是代替不了治國之能在這個亂世生存下去的。
南唐邊境不斷被犯,先朝老臣恃寵而驕,霍亂朝政。直到兩年后,宋國的軍隊踏入南唐,從嘉帶著我逃離皇宮。
【七】
“皇上——”
侍衛(wèi)來報的時候,我正倚在從嘉的懷里咳得撕心裂肺。潔白的絹子上暈開一團血色,好似冬日里落了滿地的紅梅。奪目、刺眼。我微愣,然后慌忙將絹子緊緊攥在手中。
好在從嘉的精力全都被外面糟亂的情景吸引了去,他揭開車轅上的繡簾,那侍衛(wèi)的聲音便從幾步遠(yuǎn)外淡淡傳來:“皇上,金陵的城門已被叛軍層層圍堵,眾將士已經(jīng)盡力,今日……怕是出不了金陵了?!?/p>
那侍衛(wèi)說得艱難委婉,他身上滿是血污傷痕,前方的廝殺還在繼續(xù),凌厲的風(fēng)中夾雜著聲聲哀號。
直到兵刃相交的聲音漸漸消逝,有人獨自一騎從混沌的微光中緩緩而來。我似乎還能記得幾年前他一襲白衣冷清刻薄的樣子,如今在千軍萬馬刀刃沙場中,那抹白依舊極致明朗。
有號角鳴起,是喪國之音,從嘉身體微顫,愣在原地,不再說話。他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始終不能接受自己成了亡國之君。
刀刃架在從嘉和一干臣民的頸上,我蜷在從嘉懷中看著趙延逸下馬向我走來。他承著初冬寒冷而刻薄的曦光,我仿佛看到當(dāng)年那個清冷的白衣少年,一切恍若初見。
他走到車轅前,俯身從從嘉懷中抱起我。他嘴角微抿,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緊緊地抱著我,那樣緊,仿佛要揉進骨血。
他很安靜,臉上也沒有太多的表情,好像他離開很久后來接我回家。
從嘉被圈禁起來,而我則被趙延逸安置在他的瑤光殿中。
醒來的時候,天際已經(jīng)微微有些泛白了,入目紅紗落帳,宮花窗柩。床榻旁燃著沉香,是上好的香料,彌散在空氣中,十分安神。
趙延逸對我很好,比當(dāng)初在趙府時還要好,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任由他將我抱在懷中,他的臉埋在我的頸側(cè),溫?zé)岬暮粑鼮⒃诙叄频梦倚奶?。他在我耳邊低語,聲音中竟染上一絲痛苦,他說:“阿離,我求求你,你吃藥好不好?!?/p>
我知道自己病得很嚴(yán)重,所以才會做一些光怪陸離的夢。在夢中,沒有姐姐,沒有娘親,只有我和趙延逸,他說他喜歡我,他說他不會再騙我,他說他會一心一意對我,他說阿離乖乖吃藥。
有淚落下,冰冷得仿佛很真實。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折磨趙延逸,還是在折磨自己,我只知道,當(dāng)我在從嘉的密信中看到當(dāng)年趙延逸為了帶走我而害死娘時,我永遠(yuǎn)也不會原諒他了。那時我還在想,為何我找了他那么久他都沒有出現(xiàn),最后卻在我孤苦無依時突然來到我眼前。為了自己,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他和姐姐,當(dāng)真是這世上最無情的人。
我感覺到我的生命在一點點消逝,我想再見見從嘉,趙延逸發(fā)了很大的火,一群老御醫(yī)被他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
他越是生氣,我就越想見從嘉。
最后,趙延逸癱坐在滿室凌亂的地上,他眸中帶著濃濃的疲憊,還有些許悲傷,微光從雕花窗柩透了進來,襯得他的身影消瘦而落寞。
許久之后,他低笑出聲,帶著蒼涼和寂滅。他將我的頭埋在他的胸前,他說:“阿離,你這樣會讓我忍不住毀了你?!?/p>
他說:“阿離,你乖乖的好不好,三日后,是我二十歲的生辰。”
他的淚落在我的頸上,我一直以為他這么冰冷的人是不會有眼淚的,可如今,那滴溫?zé)岬囊后w差點灼傷了我。
盛宴那天,我被侍女扶了出去。我看到了從嘉,看到了姐姐,也看了穿著龍袍的新帝趙延逸。
我不顧趙延逸陰狠的臉色,固執(zhí)地一步步向從嘉走去。風(fēng)吹在臉上涼涼的,我想我一定是哭了。
從嘉的眼睛驀地睜大,我緩緩回過頭,我看到趙延逸抬起了手,然后我便聽到他凄厲喑啞的聲音在隆冬凌厲的風(fēng)里顯得格外凄涼,他紅著眼睛聲嘶力竭地低吼:“放箭!”
嘴角有腥熱流出,我的身體向下倒去,意識越來越模糊,無邊無盡的黑暗將我吞噬。我仿佛又看到,那年金陵長街頭,一襲白衣的清冷少年動作優(yōu)雅地戳戳我的臉,淡淡道:“果然是個傻姑娘啊……”
趙延逸,再見,永世不見……
【八】
直到很久之后趙延逸還能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景,黃昏微薄的夕陽灑滿大宋皇城堅毅連綿的千古宮墻,他親口下令殺死了他喜歡的姑娘。他不知道自己是有多決絕才能親眼看著她死在自己眼前,鮮血蒙蔽了雙眼,朦朧中,他看到她正對著自己笑,那笑容單薄而凄涼,仿若一朵自塵埃里開出的花。
馥兒曾問過他,她陪在他身邊十年,為何卻不敵阿離半年。他當(dāng)時怎么回答的呢,他說,這世間可以有很多馥兒,卻獨獨只有一個阿離。馥兒會哭,可阿離,只能笑。不管是被自己的親人冷眼相待,還是被王府下人嘲笑奚落,他再也沒見過比她笑得更干凈的人。其實,從一開始他便知道,他的蘇離并不傻,他的蘇離是天底下最堅強的姑娘。
她在長街上等他時,他一直都在。他當(dāng)時就想,她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而已,哪知,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她就這么從冬天等到了來年初秋。看著她在冷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時,他竟覺得憐惜。是憐惜,就算是馥兒,他也沒有過這種感覺。他害怕了,他怕自己會動了惻隱之心。
他怕一切會改變,他匆匆殺了她的母親,然后帶走了她。
他想他一定是不舍了,所以才會遣符生送她離開。馥兒說他喜歡上了她??勺鳛橐粐鴥麤]有資格有喜歡的人。
馥兒的絕色之姿是他培養(yǎng)了十年的棋子,最初來南唐,他是想要阿離替馥兒入宮。他留下馥兒,不過是覺得有人肯親近自己挺好。身為皇子,哪個不是踩著兄弟至親的尸體才能在皇宮里生存下去。他的母親早已仙逝,他的兄弟為了權(quán)勢個個反目成仇,他的父親兒子眾多,他又不是受疼愛的那一個。一輩子挺長的,皇宮里太冷,那些人不是怕他的身份,就是想著怎樣除掉他,只有馥兒跟著他長大才沒有這些雜念地親近他。孤獨那么久,有溫暖靠近挺好。他自認(rèn)為不會喜歡上任何人,有感情的人便有了軟肋,他想要的是天下。
可現(xiàn)在,他卻不想了。若定要把阿離和馥兒送去一個,那只能是馥兒。
他要馥兒入宮,馥兒在他懷中哭。那時他知道阿離就在不遠(yuǎn)處看著他,可他沒有戳破馥兒的小計謀,他想讓阿離離開。
可后來他才知道,馥兒竟然把她騙到了宴會上。那時他還在權(quán)謀中徘徊,所以當(dāng)她問他她姐姐怎么辦時,他又想到了馥兒的話,他怕他喜歡她,所以才有了一瞬間的遲疑。
他設(shè)了一場局,最后自己卻入了戲。
直到后來,他再也欺騙不了自己。他要把她帶回來,縱使要滅了南唐。而馥兒也不會再好過,她竟敢算計他。既然她口口聲聲說喜歡他,那他便讓她跟在自己身邊,讓她嘗盡這永世寂寞。
他找到了阿離,而她卻念念不忘李從嘉。
他再也沒有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女子,紅衣紅裙,眉目如畫,肌膚如雪,金陵江水煙色中,她真的若瑤光殿前開了一世的紅蓮。
可是,任憑他怎么求她,她都不管不顧,她向李從嘉走去,她眼中只有李從嘉。他想他一定是太忌妒了,所以他聽見自己狠戾的聲音在穿堂而過的寒風(fēng)中顯得格外凄涼,他說:“放箭!”他寧愿讓她死在自己懷里,也不愿她心心念念著別人。他趙延逸好不容易喜歡上了一個人,怎么可以供手讓給他人?
馥兒在一旁哭著阻止他,她說:“不要,你會后悔的!阿離喜歡的只有你,她是故意的,她想讓你這一生都活在悔恨中,她想我一輩子都愛而不得,她在報復(fù)我們,她在報復(fù)我們!”
后悔嗎?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是個冷情的人,玩陰謀、玩權(quán)術(shù),作為大宋高高在上的二皇子,他眼中只有“江山”二字。這么多年來,他自認(rèn)為沒有什么可后悔的,他最后悔不過,當(dāng)年松開了他喜歡的那個姑娘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