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暖
【一】
望梅山上并沒有梅樹,倒是植了成片的銀杏,金黃小扇面一樣的冠葉層層疊疊鋪展開,竟耀目得令她有些睜不開眼。
他手執(zhí)一柄彎刀,舞的卻是一套劍法。
這人從來都離經(jīng)叛道,明明是劍宗弟子,卻非要選一把彎刀為武器。明明是招招不留余地的殺人劍法,他卻使得輕靈飄逸,翩翩若仙。
他與這世上所有的男子都不同。
只有他才這般令她戀戀不舍,生出了要一生相隨的矢志。
“我九月初八就要出嫁,你何時回來?”
“當(dāng)在九月初八之前,否則,新郎都不在,你如何出嫁?”
那日風(fēng)吹葉落,一地金黃熠熠生光。
【二】
安寧公主從睡夢中醒來。
貼身侍女巧心正將珠簾放了下來,輕聲道:“非墨回來了,正要來回話。”
這一覺睡得不安穩(wěn),安寧公主從榻上坐起來,只覺得太陽穴隱隱作痛。她揉了揉額角,吩咐一聲:“讓他進來?!狈悄撬粋€月前無意中救下來的,聽考校他的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說,非墨功夫極好,人又聰明,安寧公主便將他留下來做了貼身侍衛(wèi)。這次他奉旨出去了半個月才回來,一定是得了消息。
果真非墨隔著紗簾行了禮就直入主題:“人已經(jīng)找到了?!?/p>
安寧公主一下子坐起身來,聲音不自覺有些顫:“他……他在哪兒?”
“他已定了親,正攜了未婚妻一同上京游玩?!?/p>
嘩啦一聲,安寧公主身畔的一只青玉雕花茶杯掉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巧心心下憤憤,這個非墨什么都好,就是太不知趣了。安寧公主派了他去查一個名叫展凌風(fēng)的男人的下落,這般關(guān)懷的樣子還能猜不到她是存了什么心思嗎?偏偏非墨帶回這么個結(jié)果,還說得這般刺心。這么想完,巧心又覺得安寧公主的做法也有不妥之處。今日已是九月初三,離公主大婚的日子不過短短數(shù)天。駙馬的人選早在年前就定下了,是大理寺卿的嫡長子,人品才學(xué)都是一流的??伞趺催€惦念著其他男人?
那展凌風(fēng)……
不知是什么樣的人,但一無官職二無來歷,如何能配得起皇上皇后最寵愛的公主殿下?
巧心收拾了地上的碎渣,再起身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簾外的非墨還沒有走。
他身形高大,背卻微微有些駝,面目也很平庸,生著一張丟到人堆里都找不到的臉。而且這張臉大多數(shù)時候都沒有表情,冷冰冰毫無生氣。他說話也總是低啞的,聲音甚至有些難聽。跟在公主身邊這段時間,他從未說過半句不符合自己身份的話,并且每一句都既直接又簡單,每一個字都是實話。
可現(xiàn)在,他的眼神明明仍舊毫無波瀾,可巧心偏偏覺得那里面多了一些東西,好像隱隱壓抑了很久很久都無法傳達出來的情緒。
他動了動嘴,說了一句話。
“世上男子皆薄幸。”
巧心簡直要昏厥過去了,這算什么話?這到底是要安慰公主還是刺激公主?。〈蠹覍Υ耸滦闹敲鞅阋擦T了,他這樣一來豈不是弄得公主更沒臉了!
可安寧公主反倒是笑了,她盯著紗簾之外那個微微弓身不敢抬頭的人影喝問了一句:“那你呢?你也是個薄情寡義冷血無情的嗎?”
他微微一怔,卻很快答了:“是?!?/p>
安寧公主終于嘆了口氣:“原來,是這樣?!?/p>
【三】
九月初五,安寧公主帶了一眾侍從仆婦去望梅山上的寶華寺進香。
寶華寺提前一天就接到了消息,早早驅(qū)散了閑人,將山道打掃干凈,派了人下山去迎。望梅山的石階山道狹窄,只容得兩三人共行。安寧公主吩咐眾人在山下等候,只打算帶了巧心一人上山。
巧心深覺不妥:“好歹帶上非墨吧,這段時間京內(nèi)亂黨作祟,實在是不安全?!?/p>
安寧公主瞪了她一眼。
巧心又是焦急又是不安,老老實實地閉上嘴,只是臨走之前給非墨使了個眼色??砂矊幑饕膊皇浅运氐?,又回過頭來吩咐一句:“誰也不許跟來?!?/p>
非墨低著頭,像是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聽到的木頭人。
巧心嘆口氣,拔了根鋒利的銀簪收在袖籠里,想著若是遇見歹人,就是拼了性命也要護得安寧公主周全。
這時節(jié)正是深秋,望梅山上的銀杏樹都黃了,一片片泛著金光,煞是好看。
這景象就跟她夢中的情形一模一樣,就是少了那個站在樹下舞刀的人。
其實五個月前他走的時候,銀杏葉根本還沒有黃,只是她心中總是想著,等銀杏葉黃了,他就會回來了,所以才做了個那樣的夢。
夢見他留給她最深的印象,夢見她最期待的時光。
可他沒有回來,甚至他的身邊有了旁的人。
安寧公主心口抽痛,咬著唇一步步走上石階。
巧心這會兒倒是沒空留意安寧公主的神色,她一路警惕地打量四周,到處是黃葉重疊,光影閃爍。她生怕自己看花了眼,錯過了什么端倪。
正巡視著,巧心突然覺得心頭一跳。
分明什么也沒看見,可她就是隱隱覺得有危險逼近了。
“公主——”
短短一瞬,只覺眼前白光閃動,不知從哪里躥出幾個黑衣人,手執(zhí)刀劍齊齊朝安寧公主身上招呼而來。
在前引路的姑子早就嚇得癱倒在地上了。
巧心手里的銀簪根本連拿出來的機會都沒有,她只是下意識地就沖上去擋在了安寧公主身前,用自己的身體去抵擋那陣白光。
可那片白光沒有落下來。
凌空跳出了一個人,他穿一襲黑色長袍,手中一把長劍舞得密不透風(fēng),與那些黑衣人纏斗在一處。雖他只有一人,卻也并不顯得慌亂,反倒是面面俱到游刃有余,不放一個人靠近她們。
巧心已經(jīng)看清,這人是非墨。
這應(yīng)當(dāng)是巧心第一次真正看到非墨的功夫。分明是臨陣對敵生死交戰(zhàn),可那長劍被他使得格外好看。她也說不出到底是哪里好看,只覺得眼前這個非墨和她平時所見到的非墨完全不一樣。盡管他還是微駝的背,毫無特色的面目,但他周身似乎有一種奇異的看不見的光華,將他籠罩得不似凡人。
巧心怔了怔才轉(zhuǎn)過頭來。
可巧心怎么也沒想到,安寧公主竟紅了眼睛,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發(fā)顫。緊接著,她輕聲喊了一句:“凌風(fēng)……”
【四】
“屬下本是劍宗弟子,排行十一,自小是由三師兄展凌風(fēng)指點劍法。后來劍宗突遭變故,大師兄突亡,小師妹出走,師父心傷之下也病故了。屬下正與三師兄在外辦事,心灰意冷之下不愿再回劍宗。后來……屬下與他在京郊分別,又被公主所救?!?/p>
這可能是非墨說話說得最多的一次。
巧心看著安寧公主毫無波瀾的面色,心下隱約有些不安。沒想到這個非墨居然是江湖中人,什么劍宗?看來公主一直在等的那個展凌風(fēng)也是那里的人。
安寧公主正認(rèn)真地盯著非墨看。
她原本看了非墨使劍的招式就認(rèn)定了他是展凌風(fēng)的。雖然他們一個使劍,一個使刀,雖然她并不懂什么武功路數(shù),可她就是隱隱有種感覺,覺得他們是一樣的。
但非墨偏偏還要狡猾地解釋,說他的武功就是展凌風(fēng)教的。
因為他們根本一點也不一樣,無論身形還是長相。但想到曾聽說江湖有種易容之術(shù),她心下一動,又喊了個侍衛(wèi)去仔細(xì)檢查了非墨的頭發(fā)臉皮,侍衛(wèi)回報說并無異樣。
這下由不得她不信了。
可這么幾天下來,又是怒急攻心又是傷心絕望,好不容易重新抱了點希望,又活生生地被摧毀了。安寧公主再也壓抑不住,她掀了簾子沖到非墨面前:“難道他什么話都沒留?他……他就沒有提到我一句嗎?”
“他提了?!?/p>
“他……說什么……”
“他說他這一生最虧欠的人就是安寧公主,令屬下一生任憑殿下驅(qū)遣,以此來償報?!狈悄娌桓纳?,不卑不亢。
安寧公主卻氣瘋了:“他虧欠了我?讓你來償報?”
非墨還是那副死樣子:“屬下欠他一命,亦欠殿下一命,理應(yīng)由屬下來還?!?/p>
“誰讓你還!你滾!”安寧公主怒極反笑,“你去告訴他,讓他在九月初八之前來見我一面,否則我就去找根繩子吊死,做了鬼再去找他,擾他日日夜夜不能安寧!”
巧心簡直要嚇?biāo)懒恕?/p>
她想要開口,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該說什么?安寧公主連死的心都有了,她這個小宮女又能用什么話來勸慰住呢?
非墨過了半晌才應(yīng)了一個字:“是?!?/p>
【五】
直到九月初七的晚上非墨都沒有回來,也沒有傳來任何消息。安寧公主用了晚膳,換了套尋常女子的便服,只帶了巧心偷溜出了宮。
巧心越是跟著往前走,越覺得心驚。
安寧公主根本就是存了不要命的想法,凈帶著她往亂黨出沒的地段走。不知走了多久,安寧公主走入一間破敗的酒鋪。
“叫你們掌柜的出來?!?/p>
“不知姑娘有何吩咐?”小二討好地諂笑。
“你以為我不知此處便是你們這些亂臣賊子的窩點?我父皇早已查探清楚,就等著將你們一網(wǎng)打盡!”安寧公主冷笑,“我便是安寧公主,你們哪一個既有膽量又有本事的,就上來捉了我去要挾我父皇??!”
酒鋪里的人將信將疑,既覺得這公主瘋了又擔(dān)心這是什么陰謀。但他們的窩點既已被看破,今日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將這主仆二人放走的。
一時之間,眾人乒乒乓乓抽出兵器,齊齊向安寧公主和巧心襲來。
巧心此刻只恨自己早前沒有以死相逼,將安寧公主留在宮中,她這簡直是在尋死??!這一下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她們該怎么辦?
巧心把心一橫,閉著眼睛大喊:“非墨!快出來護駕!”
不知從哪里飛出幾枚暗器,打落了燭臺,整個酒鋪一下子就黑了下來,緊接著躍入一個身著月白色長袍的男子,手執(zhí)一把彎刀,看似簡單的幾招,卻一下?lián)敉肆吮娙恕?/p>
“展凌風(fēng)!”
安寧公主大喊著就要上前,卻被身后的巧心拉住了。
“非要我自損其身你才肯出現(xiàn)?”
“你既已知道我負(fù)心薄幸,何必讓我出現(xiàn)?”那男子一邊纏斗一邊還分心來答話,對答之間竟毫無羞愧之色,反倒是從容淡定。
光是這一份氣魄,就令巧心折服了。
可安寧公主還不愿走,她仍在問:“為什么?”
“也許只因為,這世上真是女子多癡心,男子多薄情。”
這一回,安寧公主并未有何情緒,既沒有崩潰大哭,也沒有氣急怒罵,她只是久久看著那個人,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天色已晚,我該回宮了。”
酒鋪門外等著兩個人。
一個是非墨,一襲黑衣,仍抱著他的長劍。另一個是安寧公主從未見過的女子,她生得清秀可人,腰間也掛著一柄劍,神色也不如尋常的嬌怯小姐,眉目之間既大方又端莊。
不用問也知她在等誰。
安寧公主低了頭,從那女子面前走過。
非墨跟了上來,只低低說了一句:“屬下送公主回宮?!?/p>
安寧公主當(dāng)然不會知道,當(dāng)初的確是劍宗三師兄帶著十一師弟外出辦事,可路上遭逢大劫,十一師弟身亡,三師兄展凌風(fēng)被人打斷脊柱,毀了容貌,他再也不是那個翩翩佳公子,再也沒有辦法以展凌風(fēng)的身份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她更不會知道,這世上有個叫江陵羽的奇人,娶了展凌風(fēng)的小師妹,也學(xué)了幾招劍宗的追魂劍法。江陵羽還有個自幼學(xué)醫(yī)的妹妹,替展凌風(fēng)醫(yī)好了傷,重修了容貌,更有一手易容術(shù)出神入化,能將江陵羽改扮成展凌風(fēng)的樣子來見面。更何況夜色晦暗,燈燭已滅,先遮了三分相貌,再加上她內(nèi)心動蕩,自己信了余下七分。
這些她都不知道。
她只在回宮的路上不斷想起他們曾說過的話,許過的諾言。
那時她存了三份頑笑,故意問他:“我可是堂堂公主,你敢娶我嗎?”他只輕笑,聲音溫柔如春風(fēng):“我可是身無長物的平民,你敢嫁我嗎?”
她本不是江湖人,就不該沾染江湖中的是是非非。
那段年少不經(jīng)事的癡情錯夢,也該醒了。
【終】
京內(nèi)近日出了兩樁喜事,一是為禍已久的亂黨肅清,二是皇帝最寵愛的安寧公主風(fēng)光大嫁。
九月初八,十里紅妝,舉城歡慶。
就連陪在花轎旁的隨身侍衛(wèi)非墨也著了一身紅裝,倒算不得難看,卻也根本沒人會將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所以也就沒有人發(fā)覺,他在這一刻早沒了平日的警惕,混混沌沌跟著隊伍向前走,眼中有淡淡的哀傷。
世上男子皆薄幸,能眼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嫁給他人。
能心如鐵石,冷硬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