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沐初光
【一·愿】
傳說,除下自己的十根指甲,就能在死后變成幽人。
幽人可以實現(xiàn)生前最強烈的一個愿望,之后生命消逝,走得干干凈凈,了無牽掛。
沁秋看著自己十根水蔥般的指甲,心道,別說十根,一根她就得疼死,還怎么做幽人呢。
可做不成幽人,自己就得老死宮中吧?到時候朱顏寥落,蔥指枯黃,想想也怪寒心的。
夜風肆虐,窗上竹影凌亂地搖晃。哐當一聲,風頂開了窗扇,瞬間席卷進整間清冷宮室。沁秋嚇了一跳,窩在床上張口欲喚宮女小簡,卻生生將到了嘴邊的話重新咽下肚去。
入宮后不受寵,她也就失了做主子的氣勢。所以,也只能默默地披衣下床。
于是,不設(shè)防地看到窗外竹影深處,站著一人。
沁秋遽然睜大了眼睛。
那里立著一個青色身影。風灌入那人單薄的青衫,鼓起寬大的袖裳。
蘇城。
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蘇城。
【二·人】
蘇城是宮中的畫師,畫得一手精妙丹青。尤為使人稱贊的是,只有他,才能將宮妃們眉目間的情思淋漓盡致地描畫出來。
畫中美人顧盼生情,常惹得皇帝龍顏大悅,蘇城也就成了炙手可熱的畫師。
沁秋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在深夜只身來到后宮。若不是當初父兄執(zhí)意要她入宮為妃,如今她身邊伴著的就不是這無邊的寂寞,而是蘇城。
未多想,她便撲入蘇城的懷抱,淚凝于睫:“蘇城,后宮禁地,你怎會來此?”
蘇城嘴角噙了一抹似有還無的笑:“你說過,你欠我一世情。”
沁秋心頭一窒。是了,欠情,終究是她寧沁秋虧欠了他蘇城。
想當初寧家家道敗落,父兄背后有千人指萬人罵,年幼的沁秋也受盡折磨。是他蘇城不理會蘇老爺?shù)淖钄r,贈送銀兩買通官員,寧家父兄才得以在軍隊里任了一個差事,勉強得以度日。
寧家和蘇家平素并無來往,蘇城竟然會在寧家落難時雪中送炭,委實讓父兄很是意外。直到沁秋及笄,蘇城上門提親,寧家父兄才恍然大悟,原來是為了佳人。
彼時的洛陽春日,天光明媚,鳥語花香。沁秋躲在綢紗屏風之后,偷偷看著蘇城闊步走進來,向父親和哥哥拱手施禮。
透過屏風上繁復的云水煙蘿的花紋,她竟然看清了他俊秀的眉眼,然后將他的模樣一絲不落地刻在心里。
之后便是問名、卜吉,兩家互換庚帖。若不是新皇登基,廣招秀女,她大概早成了蘇家新娘。
是哥哥悔了親。他對沁秋說:“你若是入宮為妃,榮華富貴享受不盡,不比嫁給一個宮廷畫師強?”
她拗不過父兄,只好傳了一封密信給蘇城,信上約定了私奔的日期,還加了一句——欠你一世情,只能你來討。
可她始終都沒有等到回信。
后來,聽說蘇城知道她被寧家送入宮中,氣得當場吐血,纏綿病榻足有半年。也許是報應,后宮佳麗眾多,皇帝只招她侍了一回寢,就將她忘至腦后。
沁秋想,蘇城一定恨極了她。
思及此,她有些惴惴不安,抬眸看著蘇城:“蘇哥哥,你怪我嗎?”
他低頭看她:“不怪。沁兒,我們現(xiàn)在不是在一起了嗎?”說著,便要吻她領(lǐng)口處露出的一塊白皙肌膚。
她慌得連忙避開:“不行,不行?!比欢D(zhuǎn)眼看到他失望的表情,沁秋還是屈服了。
在這清冷深宮里,寂寞沒法填埋,偏生遇見了心上人,于是她瞬間忘了所有的宮規(guī)。
【三·心】
從那以后,蘇城時不時地在深夜來看望沁秋。
沁秋也覺得奇怪,且不說大內(nèi)侍衛(wèi)武功高強,就說蘇城在宮中積累的那點人脈,哪里夠讓他在后宮來去自如?
逼問急了,蘇城就說了實話。
他摟著沁秋窩在鴛鴦被里,輕聲道:“我得了一件寶物,可以幫我實現(xiàn)任何愿望?!?/p>
沁秋心念一動,看他披了衣服起身,從袖中掏出一卷畫軸,徐徐展開。
畫上正是她和他在宮室里相會的場景。
望著沁秋疑惑的眼神,蘇城解釋道:“我得了七七四十九張?zhí)炀壖垼灰诩埳袭嬌献约浩缴?,任何愿望都能實現(xiàn)?!?/p>
沁秋急道:“四十九張?那我們豈不是……”
掰著指頭一算,他們已經(jīng)偷會了十幾次。蘇城點頭:“沁兒,我們最多只能見四十九次面?!?/p>
“為何不畫下皇上令我出宮的場面?”
“皇上是真龍?zhí)熳樱炀壖埐荒茏笥宜男乃?。”蘇城說,“再說,只有無子的太妃和棄妃才能出宮,哪一種結(jié)局對你都不好。”
棄妃。她現(xiàn)在和棄妃又有什么兩樣?
“沁兒,不要傷心,就算我們只能見四十九次面,我還是滿足了?!碧K城以為她低眉不語是在傷心。
沁秋卻動了心思,眼角含哀:“蘇哥哥,你看我這身宮裝都舊了,內(nèi)務府欺負我不受寵,每年的新衣總是輪不到我。不如你給我畫一件新衣可好?”
若是用掉一張?zhí)炀壖?,那他們就會少見一面??墒乔咔镱櫜簧狭?,她只覺得和蘇城相聚相比,華美的宮衣反而更有盼頭。
反正兩人此生已不可能。
蘇城猶豫了一下,便從袖中掏出畫筆,蘸墨作畫。不一會兒,紙上的沁秋便穿著一件湖藍色輕羅繡花宮裙,外披一件淺紫綾羅披風,身后是略積薄雪的假山石。
他將畫遞給沁秋的時候,她整顆心都突突地亂跳。
“沁兒,你要什么我都給你?!碧K城將她擁入懷中,在她耳邊喃喃地說。
待蘇城走后,沁秋將畫紙展開,盯了好久,終于拿過畫筆,在假山后面添了幾筆。于是,那畫上的假山后便露出了一角明黃色的御傘,旁邊有幾名垂侍的宮人。
其實宮人擁著的,定是年輕的帝王。只是沁秋想起蘇城的話——天緣紙不能左右天子的心思,才折中一下罷了。
她想再見一見皇上,若還是不能承寵,此生也就死心了。
后宮的女人還能指望什么呢,無非是認命罷了——認這個左右逢源爭皇寵,殺伐果斷斬情絲的命。
翌日,宮女小簡捧著托盤進來:“娘娘,延禧宮的襄妃娘娘說內(nèi)務府新做的衣裳穿不完,特命人送來給娘娘穿?!?/p>
哪里是穿不完呢,分明是嘲笑沁秋不得寵,只能撿她的邊角料。
襄妃生得嬌艷,一直恃寵而驕。沁秋剛?cè)雽m時的那次侍寢,成了她心里的一根釘,時不時地送點小東西來羞辱沁秋。
沁秋卻急急忙忙地接了過來,掀開托盤上的蒙布一看,正是昨晚蘇城為她畫下的宮衣式樣。
天緣紙,竟然是真的!
沁秋心中涌上一股狂喜,連聲道:“小簡,快為我好好梳妝,我要去延禧宮謝恩!”
小簡有些意外,多看了她一眼,眼中神色帶了一分鄙夷。想來也是,分明是羞辱,卻傻傻地當做恩寵,還不怕死地盛裝去謝恩,可不就是傻瓜嘛。
沁秋沒工夫顧得上這些,她只是穿上了襄妃送給她的衣物,拿了一把紫竹傘,便施施然向外走去。
走到御花園中的那座假山邊時,她故意腳下一滑,身子一個趔趄。小簡忙扶住她道:“娘娘,路上雪滑,您當心啊?!?/p>
沁秋扶著假山石,略微提聲:“小簡,你且收聲,本宮要為我大清祈福?!?/p>
“娘娘?”小簡詫異。
沁秋雙手合十,閉目道:“天降瑞雪,預兆豐年,這是我大清之幸!有明君臨朝,大清必將國運恒昌。”
話音剛落,便聽假山后有人朗聲大笑:“好,好!身為女子,心系社稷,秋貴人很有一番胸襟!”
沁秋回身,看到皇帝含笑立在假山之后,面上掩不住欣賞之情。他身后是一眾宮侍,舉著擋風雪的明黃色御傘。
【四·意】
沁秋一躍成了皇帝身邊的寵妃。
皇后端莊,襄妃嬌艷,沁秋憑著一分清新淡雅便寵冠后宮。她奉旨搬到了更為舒適的翊坤宮,父兄在軍中的職位也連升三級,一時間風頭無兩。
只是午夜夢回,她總是會被噩夢驚醒。
她成了無數(shù)宮妃心頭的一根刺,而蘇城成了她心頭的一根刺。
蘇城若是知道她背叛了他,會用天緣紙對她做些什么呢?
沁秋生了怕,那新賞的珠寶扎了眼,御賜的金簪也沉了手。
而偏偏是,怕什么來什么。
蘇城在一個深夜叩響了她的宮門。當時,皇上留宿在皇后宮中,左右的宮人不約而同地回房休息,隨侍的小簡也在側(cè)房里沉睡。
沁秋見躲不過,只好開了門。蘇城站在門外,怒容上籠著一層陰鷙的煞氣:“沁兒,你果真無情!”
青色衣袖之下驀然伸出一雙手,緊緊地鉗住她的脖子。沁秋只覺呼吸緊窒,胸口像被炸裂開來一般。她無力地掙扎,看著蘇城眼中的怒火,卻說不出一句話。
最后,他還是松了手。
她委頓在地,撫著脖頸上一抹森冷的冰涼,不停地咳嗽。蘇城立在旁邊,喃喃道:“我終究還是狠不下心……”
沁秋咬住下唇,在心里做了一個決定。她回頭,哀聲道:“蘇哥哥,你只道我背叛你委身于皇上,可不曾想過為什么?”
蘇城看她,目光冰冷。
沁秋極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fā)抖:“是我……懷了你的孩子!我們已是一對苦命鴛鴦,難不成你讓我們的孩子連出生的機會都沒有?”
蘇城吃了一驚,忙將她扶起:“你說的是真的?”
“這是株九族的重罪,我有幾個膽子敢將臟水往自己身上潑?”沁秋泫然欲泣,“蘇哥哥,趁著天緣紙還有幾張,不如用來給孩子謀一個潑天富貴,也給我們謀一個未來……”
“怎么謀?”
沁秋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嘴角浮起一抹淡笑:“如果這胎是個皇子,就有機會登上皇位。到時候,還怕他虧待了你不成?你要來見我,也再不用這么偷偷摸摸了?!?/p>
蘇城臉上增了許多光彩,似乎從沁秋的話中看到了希望。
沁秋一顆懸著的心,也終于落回了肚子。
這一夜繾綣纏綿,自是少不了的。她百般討好蘇城,終于將心里話說了出來:“蘇城,孩子的出生時間不對,我要和哥哥商討一番,再打點一下宮里,總少不了要用銀子?!?/p>
這一次,蘇城沒有絲毫的懷疑,就給了她兩張?zhí)炀壖垼骸扒邇?,愿望實現(xiàn)之后,一定要將天緣紙燒掉?!?/p>
沁秋暗中松了一口氣。
總算是過了這一關(guān)。
她躺在蘇城懷里,心思百轉(zhuǎn)。
以前是無計驅(qū)趕寂寞,才會和蘇城藕斷絲連。如今,她得見少年天子的英武不凡,哪里還會將昔日故人裝在心里?
望著柔美的菱紗帳頂,沁秋露出了一個隱秘的笑容。
她會有孩子,不過絕不是蘇城的。
那兩張?zhí)炀壖?,其中一張被沁秋畫上自己大腹便便的模樣?/p>
第二張?zhí)炀壖?,沁秋在上面畫下哥哥領(lǐng)軍功的場景。自己要在后宮真正立足,沒有顯赫的家世是不可能的。
畫完兩幅畫,沁秋才發(fā)覺自己的后背都被冷汗?jié)裢噶恕?/p>
從那以后,果然雙喜臨門。
一喜是,沁秋承蒙圣寵,兩個月后太醫(yī)查出她已有身孕?;噬淆堫伌髳?,將她升為秋妃。
二喜是,沁秋哥哥前線立功,殺敵無數(shù),榮升為大將軍。
沁秋將天緣紙放在燭火上,看著騰騰燃起的火苗,笑得十分開懷。
皇帝對她加了不少情意。他常常留宿在她宮中,陪她逗廊下掛著的鸚鵡。鸚鵡自然機靈了不少,拍著翅膀喊:“娘娘吉祥,娘娘富貴!”
見她撲哧笑出來,皇帝溫聲道:“愛妃的笑靨比這春花還要明媚幾分,朕見了,也覺得愉悅。”
她嬌嗔:“皇上是要羞煞臣妾嗎?”
皇帝便深情地看著她,但笑不語。
不只是皇帝的溫情,就連蘇城也來看過幾次。他將耳朵擱在沁秋的肚子上,笑道:“我得省著天緣紙,等孩子出生后再來?!?/p>
這段日子,沁秋連在睡夢里都會笑出聲來。
只是好景不長。
【五·驚】
聽聞襄妃有孕的時候,沁秋正在喝一碗安胎湯??酀乃幹形赐耆滔?,她就聽到門外路過宮人的輕聲議論。
于是,那藥汁便苦到了心里。
小簡安慰她道:“娘娘,長幼有序,就算襄妃娘娘有孕,生的皇子也越不過你的去?!?/p>
她憤然將藥碗一放:“你懂什么,備輦,我要去見皇上?!?/p>
見了皇帝,沁秋一番撒嬌耍賴,總歸是得以讓皇上答應,哥哥進宮來見自己。
她有些得意。襄妃也曾要求讓家人入宮陪伴一天,并沒有獲得皇上恩準。后宮女人拼的是什么?無非就是這些登高踩低的把戲。
等見了哥哥,揮退眾宮女,她吭哧了半天,才試探著問道:“哥哥,當年的蘇大公子,蘇城,同我們還有來往嗎?”
哥哥眉心一皺,道:“你只管安心養(yǎng)胎,其他的事不要多想?!?/p>
沁秋囁嚅道:“可襄妃出自簪纓世家,如今有孕,怕是要將我比下去了。她本就和我不和,萬一查出我當年和蘇城曾有舊情……皇上豈不是要厭棄我了?”
說著,抬袖拭淚。
哥哥沒料到她存的是這份心思,忖了一忖,道:“妹妹莫怕,襄妃挑不得你的錯?!?/p>
“伴君如伴虎,以后的事誰知道呢?”沁秋一邊哀哀地說,一邊偷偷覷著哥哥的神色。
她早就盤算好了,若是自己再騙蘇城的天緣紙,勢必會讓他有所懷疑,不如讓哥哥帶兵奪了來,也省得夜長夢多。
誰知哥哥道:“我一直瞞著你,其實蘇城在你入宮那年,就病重去世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
沁秋難以置信地問:“去世?可……去年他還在宮里給妃嬪們畫像??!”
哥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妹妹,蘇城已死了啊……你莫非是發(fā)燒燒糊涂了?”
恐慌之中,她真的抬手摸了下額頭,這才記起種種的異樣。
入宮之前,蘇城的確是宮里熱門的御用畫師。入宮之后,她從未從宮女口中聽聞關(guān)于蘇城的只言片語,只是有一次逛園子,遠遠望見蘇城給一眾妃嬪畫像。現(xiàn)在想來,那些妃嬪……她一個都不認識。
當時她只以為自己剛?cè)雽m,見的都是生面孔。現(xiàn)在想來,她只覺后背一陣發(fā)冷。
“妹妹,寧家的富貴都系在你身上了,至于我這次的軍功,不過是運氣罷了?!备绺缪鲱^嘆息,“你知道嗎?我在沙場殺敵的時候,那些士兵竟然像紙人一般不堪一擊。我想,下一次絕對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
其他的話,沁秋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她腦袋里嗡嗡亂作一團,卻有兩個字越來越清晰——
紙人。
哥哥說那些士兵都如紙人一般,和天緣紙有沒有關(guān)系?
待送走哥哥,她憑著記憶畫下那些妃嬪們的畫像,然后喚小簡進來:“你看看,可曾認得她們?”
小簡仔細地看了看,突然大驚失色:“娘娘,這是隨先帝共葬的太妃們??!娘娘入宮前,她們就……在皇陵殉葬了!”
沁秋手一抖,薄薄的畫紙從指尖滑落。
太妃……
這么說,蘇城為之畫像的,其實都是已經(jīng)薨逝的太妃?
那蘇城,他是誰?
沁秋只覺渾身發(fā)冷,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六·謎】
夢里依稀見到了蘇城。
那時她還未入宮,和蘇城相約花樹之下。春光旖旎之中,他穿花拂柳而來,溫潤眉目里蓄著繾綣情意。
若不是蘇城,她只怕家道寥落,身世飄零,無法覓得良人。
所以當時的情話自然情真意切:“蘇哥哥,我欠你一世情,只能你來討?!?/p>
他聽了,笑問:“若是連尋都尋不到你,我又怎么討?”
沁秋一抬手,將手中一把桃花扔在他臉上,嗔道:“那你就除了自己的十根指甲,變成幽人去找我討情!”
幽人,是她家鄉(xiāng)的一種傳說。傳說除了十根指甲就可以做幽人,得以實現(xiàn)生前最強烈的一個愿望。
只是,這句分明是當時的玩笑話。
現(xiàn)在想來,沁秋只覺得字字句句都如蛇蝎噬心,讓她不得安生。
“不——”
沁秋一聲驚呼,醒了過來。映入眼簾的,是皇帝關(guān)切的面容。
“你醒了?”皇帝將她冰涼的手握在手心,焦急地問,“愛妃,朕這就宣太醫(yī)——”
“別……”沁秋忙阻止,怯怯地道,“皇上,臣妾只是被夢魘住了?!?/p>
“那朕就讓太醫(yī)給你開安胎的藥,再讓法師進宮作法?!?/p>
這樣再好不過。
沁秋這才略微安神,柔聲道:“臣妾還要借皇上的龍氣鎮(zhèn)宮。”
這一句話被她說得婉轉(zhuǎn)可人,自然又惹來一番憐愛?;噬蠐硭霊眩p聲絮語地好聲安慰,沁秋也終是放下了一顆心。
可皇上不可能每天都留宿宮中。
暮色降臨,天尚未黑透,沁秋便急喚:“小簡,快些掌燈!”
她怕黑,怕極了。
可哪里都找不到小簡。不僅是她,還有其他的宮女,也像幽魂一般沒有任何聲響。整個寢宮,像一座可怖又詭異的空城。
此時已是初夏,可沁秋抓緊了衣領(lǐng),生生打了個寒戰(zhàn)。
陰氣繚繞的宮門口,一只白皙枯瘦的手推開了宮門,接著蘇城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沁秋駭極,后退了幾步。
他走得極穩(wěn),每走一步,那宮道兩旁的大紅宮燈就亮起一盞,映得他如燈芒中一簇安靜燃燒著的青色火焰。一路走到廊下,頭頂紗燈亮了起來,將他俊逸的眉眼照得清晰可辨。
蘇城笑得意味莫名,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孩子還好嗎?”
沁秋渾身發(fā)抖,手指顫抖:“你……你已經(jīng)死了,別來找我!”
“死了?”蘇城啞然失笑,伸手一把拉住她,“沁兒,你好好摸摸我,我死了嗎?”
他手上傳來的熱度讓她一怔。
“是聽你哥哥說的吧?”蘇城見她平靜下來,松手,撣了撣青衫上的灰塵,“你哥哥反對我們在一起,當年你給我的那封書信,也被他改了內(nèi)容,不是約定私奔,而是絕情之意,結(jié)果我讀完之后便氣得吐血?,F(xiàn)在,他又騙你?!?/p>
沁秋半信半疑:“可剛才那些宮燈……”
“那是你看錯了。”蘇城溫柔地執(zhí)起她的手,“是宮女早就點上了。你聽說我已死,怕是傷心得神智模糊了吧?!?/p>
沁秋遲疑地靠在他懷里。是了,一定是哥哥騙她的,蘇城沒有死,活得好好的。再說,這懷抱溫暖踏實,哪里是幽人該有的?至于當初看到他和那些已故的太妃在一起,恐怕也是自己眼花吧。
“蘇哥哥,”果然是人無心事便一身松,她嬌笑著抬頭,“可否再給我一張?zhí)炀壖?,讓我好保我們的孩子平安出生??/p>
蘇城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好?!?/p>
【七·紙】
于是,她手中又多了一張?zhí)炀壖垺?/p>
薄薄的一張,和普通的宣紙并無兩樣,卻承載著她的野心與夢想。
沁秋送走蘇城之后,立在案前看著那張?zhí)炀壖垼行┻駠u。
讓孩子順利出生又怎樣呢,太醫(yī)已經(jīng)說了,龍?zhí)ズ芎?,從脈象看是個皇子。而她想要的,就發(fā)生了變化。
自己所生的皇子和襄妃所生的年歲上差不多,這可就麻煩了。以襄妃的手腕,定會讓她的孩子分去皇上不少的心思。
若是,兩個孩子相差兩三歲,那就再好不過了,皇上總是更重視第一個孩子的。
所以,她今天想要在天緣紙上畫的是——
讓襄妃滑胎。
拿畫筆在天緣紙上勾勒的時候,她幾次都畫歪了墨線。強忍住心中的懼意,她終于將那幅畫完成了。
畫完之后,她渾身虛脫。
沁秋總算是明白,為什么不是在天緣紙上寫下愿望,而是畫下愿望了。因為,那考驗的是人心。
內(nèi)心足夠強大,才有膽量許下一個又一個逆天的愿望。
之后的幾天,沁秋便每日悶在宮里,安心養(yǎng)胎。終于,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只聞笑聲的延禧宮,傳出了一聲凄厲的哭聲。
沁秋冷冷地聽著,依稀聽出了襄妃的聲音,是那般絕望。
她笑了??偹闶牵缭噶?。
剩下的事情,就是燒掉那張?zhí)炀壖?,然后擇日去看望小產(chǎn)的襄妃。
沁秋忍不住微笑,慢條斯理地打開妝臺,卻發(fā)現(xiàn)里面空空如也,心猛地一沉。
那張?zhí)炀壖埦谷徊灰矶w。
她找遍了每個角落,都找不到那張畫有襄妃流產(chǎn)的天緣紙,頓時嚇得面無血色。那張畫若是落到別人手里,怕是要怪罪她詛咒皇嗣了。
她思來想去,最后想到了小簡。
那丫頭入宮早,年紀小就已經(jīng)是宮里的老人了,半路跟了自己,自然是養(yǎng)不熟的。說不定,是她動了自己的東西。
沁秋顧不上自己大腹便便,冷不丁地推開小簡的房間門。甫一進去,眼前的情景便讓她瞳孔收緊。
小簡吃驚地看著她,手里拿著那張?zhí)炀壖?,正打算往火盆里送?/p>
她一步上前,劈手將天緣紙奪下:“小簡!你是不是想害本宮?!”
小簡嚇得面無血色,跪地求饒道:“娘娘,這是小簡撿到的,我正打算燒掉!”
沁秋瞇了瞇眼睛,殺意拂過心頭。
撿的?誰信?
她抬腳踢向小簡。本想給她一個教訓看看,再讓旁人灌她一頓啞藥,沒想到小簡就這樣被她踢飛,身子歪在了火盆里。
小簡,竟然輕得如一個紙人一般。
而那火盆里的火,瞬間旺盛,轉(zhuǎn)眼間便吞噬了小簡。小簡不停地哀號著,最后沒了聲息,成了一把焦黑的灰燼。
沁秋踉踉蹌蹌地后退。
小簡,竟然是個紙人。
與此同時,那火盆中的火焰顏色也由紅變青,最后躥起的熱焰中漸漸現(xiàn)出一個人形來。
溫潤的眉目,俊逸的面孔,一身單薄的青衫。
蘇城,是蘇城。
【八·求】
沁秋發(fā)生撕心裂肺的一聲尖叫。
她汗如雨下,雙手按在自己腹上,大聲喊:“來人,來人??!”
可是沒有任何人來。
自己沉迷于宮中權(quán)斗,到底忽視了多少異常的細節(jié)?沁秋此刻才覺得后悔,只能靠在墻壁上,看著蘇城一步步地向自己走來。
他的十根手指上,沒有指甲。
“幽人?”沁秋難以置信地喊,“不可能!你不是幽人,你明明有體溫。”
蘇城停住腳步,神情恍惚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沁兒,是你忘了——幽人的生命,在愿望實現(xiàn)之后才會逝去。所以,我現(xiàn)在還算一個活人。”
他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只不過是,活死人?!?/p>
沁秋恍然大悟。
難怪蘇城有天緣紙這樣的寶物,難怪哥哥說蘇城死了,難怪自己察覺不了他是一個死人。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沁秋兩腿一軟,凄然倒地,“小簡怎么會變成紙人?還有,我哥哥上戰(zhàn)場時,那些敵軍怎么也是紙人?”
蘇城笑得詭異:“天緣紙所能許給你的,都是紙做的富貴呀!你用天緣紙次數(shù)太多,許的又有兇愿,周圍的事物自然會漸漸紙化?!?/p>
“所以,我身邊的宮人,包括這座宮殿……其實慢慢都變成了紙?”
蘇城點頭。
這場潑天富貴,原來都如紙張一般薄脆。
沁秋絕了最后的念頭,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蘇城,你放過我吧!好歹當初我對你也是有情的!是父親和哥哥非要我入宮為妃,入宮之前,我給你留了書信愿意同你私奔,只不過是哥哥將那封信修改了內(nèi)容……”
蘇城打斷了她的話:“是啊,你是有情,只不過情不深,愛不濃,意不堅?!?/p>
她被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是啊,她一直就像那墻頭草,不是不愛,而是愛得沒他癡,愛得沒他絕,愛得沒他狠。
“你知道嗎?收到那封信之后,我怒極攻心,吐了一口血。為了能達成和你在一起的愿望,我除下了自己的十根指甲,成了幽人,得到了七七四十九張?zhí)炀壖?。我只想見到你,和你在一起,可是你所做的一切都太讓我失望了?!碧K城緩緩搖頭,目光里凄絕一片。
沁秋跪行到他腳下,苦苦哀求:“蘇哥哥,看在往昔的情分上,你放過我吧?!?/p>
蘇城低頭看她。
那樣清妍靈動的面容,讓自己在第一眼的時候就深深地迷上了這個女子。變成幽人,他本來可以與她共享人間最后的歡愉之后便共赴黃泉,可是……
還是不忍心吧。
就算默默地看著她變成一個陌生的,滿懷心機的女人,他還是無法痛下狠手。
“沁兒,你現(xiàn)在有兩個選擇……”他喉嚨沙啞,“我就要死了,你要么選擇和我雙雙離世,下輩子我們在一起。要么,你就留在這宮里?!?/p>
沁秋睜大眼睛。
她莫名回頭,看見廊檐下掛著的那只翠綠絢麗的鸚鵡。她還想著再聽更多的人對她說“娘娘吉祥,娘娘富貴”,她怎么能死?
“蘇城,我想留在這宮里。”她低頭看著蓮花紋的宮磚,慢慢地說了出來,“我要看著我生的皇子長大,我要讓皇上對我永遠不能忘懷,我要千秋萬載地被人敬仰?!?/p>
久久地,她沒有聽到蘇城任何回答。
抬起頭,宮室里空無一人。沒有蘇城,沒有小簡,只有她一人。
而地上,靜靜地擱著最后一張?zhí)炀壖垺?/p>
紙上畫著一個美人,分明是沁秋的容貌。只是,美人的身軀尚未畫完。
沁秋潸然淚下。她明白,她終于贏了。
【九·果】
沁秋生下了一名皇子,在后宮呼風喚雨,好不得意。
為了能夠封后,她在后宮無所不用其極,很快就給皇后安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噬蠈⒒屎蟠蛉肜鋵m,并有意將大皇子立為太子。
只是一天,皇帝留宿在她的宮中。待她醒來,驀然看到皇帝立在案前,似乎正在畫著什么。
她預料到不好,忙披衣上前,果然看到皇帝走筆作畫的,是那張只畫了她頭部的天緣紙。
“朕看這畫只作了一半,便覺得可惜,所以朕就為愛妃續(xù)畫?!被实刍仡^看她,“愛妃,你看你穿這皇后禮服好不好看?”
沁秋不知道是驚還是喜,忙跪地謝恩。只是那一跪下去,就再也沒有起來。
她頭暈目眩,只覺得靈魂出了竅,直往那畫像上飄去。她下意識地掙扎,手腳卻不聽使喚。
蘇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沁兒,我就讓你留在這皇宮里,讓你看皇子長大,讓皇上對你永不忘懷,讓天下人對你千秋萬載地敬仰?!?/p>
清醒之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魂魄被封在天緣紙中,成了那個身穿皇后禮服的美人。
她如遭雷劈,卻一動都不能動。
她被人掛在御書房里,看著自己的皇兒被襄妃領(lǐng)養(yǎng),喊襄妃為額娘。
她看著皇上站在畫像前長吁短嘆,然后從太監(jiān)呈上的托盤里翻了新納妃嬪的綠牌子。
她還聽到,哥哥又被派往前線,只是敵軍如狼似虎,于是吃了敗仗丟了性命。
她每日默默地忍受著這些,可不能動,不能喊,不能哭。
因為她現(xiàn)在只是一個紙美人了。
有時候她會想,蘇城說得不錯,這真是紙做的富貴。
有時候天氣好,宮女會把這幅畫拿到宮苑里晾曬??粗︻^搖曳的桃花,沁秋會莫名想起多年前,她和蘇城在桃花樹下的戲言——
欠你一世情,只能你來討。
她倒真的希望他來討,最好將她的命給討了去,下輩子隨便做個什么,也好過受這種罪。
可是,此去經(jīng)年,他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