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笑嫣然
§ 芙蓉綠
她知道他一定會回來。卻不想是在這樣的時候。
馬踏花泥,風曳白衣,薄霧中他的神情充滿了失望與倦怠。這已經是他連續(xù)被她拒絕之后,第六次前來了。“阿雪,你再答我一次,是不是不準我留在安息谷?你的心是不是真的不在了?”
西陵雪望著星眸失色的應天柏,第六次重復同樣的話:“是的,天柏,我等了你三年了,這一千多個日夜足以磨滅一個人的熱情。我的心不在了,我不愛你了,安息谷容不下你,你回家吧?!?/p>
家?沒有你的地方,何以為家?
應天柏怎么也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冷漠的女子,真的是曾與他恩愛朝夕、互訴情衷的西陵雪。三年前他們在這片旖旎的花谷里相遇,彼此一見傾心。他還記得那時的她雙眸盈盈,怯怯傷悲地告訴他:“我大概是不能跟你相愛的,我與你,是殊途卻難同歸?!币驗樗且恢换ㄓ摹?/p>
幽,即是幽靈,若說是鬼,卻徘徊人間,若說是仙,卻不能飛升,也非妖非魔,難以界定。這滿山谷的奇花都歸她管,她生則花好,她死則花謝,而且只要她在生一日,她就不能離開山谷,如果她離開了,三日之后整個山谷都會變成一片沒有生命的焦土。
應天柏聽罷卻將西陵雪的手握得更緊了?!拔抑恢焱ビ邪倩ㄏ勺樱谖已劾?,你也是花仙,花神,跟妖魔鬼怪是不沾邊的。既然你不能離開,那便由我留下來,一輩子都留在這兒陪你。”
西陵雪頓覺受寵若驚,握著他的手,微微一閉目,山谷里的花便突然開始變紅,有風一吹,剎那翻成花海紅浪。
她說,紅花是她愛他的決心與熱情,從今往后安息谷的花皆為紅色,他置身其中,便猶如置身她的深情熾愛里面。
他那個時候便承諾她,他要回家中處理一些事情,等事情處理完,他了無牽掛,就回山谷來跟她廝守。她從來沒有過問他的身世,只要他是他,是她看得見,觸摸得到,能擁在懷里,暖在心頭的那個男子就夠了。他一走,便是三年。
安息谷里仍是遍地的紅花。悲駝鈴、廣寒鳶、御階曇、金薇……那么多罕見的奇花,本來應是五彩繽紛的,卻全都被西陵雪用意念染成了紅色。應天柏仍是不死心,質問道:“你說你心中無我,卻為何這些花仍然是紅的?”她望著他幽幽地搖了搖頭,沒再爭辯,轉身便走了。
百花深處的竹樓前,一個青衣的男子正望著他們。西陵雪掃了他一眼,朗聲道:“紅花可以為你而開,也能為別人而開。我現在愛的人,是游公子?!彼麄兌悸犚娏诉@句話,應天柏氣得仰天怒號,竹樓前的游少亭卻悄悄地嘆了一口氣。待應天柏策馬狂奔而去,游少亭方才開口說:“我只是一個一心來求死的人,你用我做擋箭牌,騙得了他一時,卻騙不了他一世。他那么愛你,為什么不把他留下來?”
西陵雪望著游少亭背后那株剛開始長新葉的植物,心中的暗涌翻了一重又一重,這個問題誰都能問,就是他游少亭沒資格。若不是因為他,自己怎么會被那梧桐樹妖威脅,陷入這危險的境地?她趕走應天柏,也是不想令他卷入這暗潮里,保他的安全而已。
猶記得半月前游少亭慕名來到安息谷,向西陵雪求取一種世間罕見的奇花綠影芙蓉。綠影芙蓉生在旱地,根莖往泥土中延伸數尺,會是一個人的形體,如果有懂仙邪之術的人,將死者的魂魄打入綠影芙蓉的根莖里,那個人便可以如天神哪吒一般重生,從此在人間不老不死。
游少亭踏入安息谷時,西陵雪便從他身上嗅到了綠影芙蓉的味道。
他就是一個借花還魂之人。
西陵雪問他:“據我所知,綠影除了能從我這里得到,還有就是皇宮的御花園里面種著一棵了。救你還魂的那個人,想必就是偷摘了皇帝視如命根的那棵綠影吧?”游少亭說:“姑娘果然是花中圣人,一眼便知?!彼謫枺骸澳慵热灰呀浿厣€要綠影干什么?”他慢慢地說了兩個字:“求死。”
沒錯,靠綠影芙蓉生還的人,骨不會斷,肉不會腐,不老不死,如果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就只能以毒攻毒,要他自己再吃下一朵這種奇花。因為花瓣里面含有劇毒,會令他立刻毒發(fā),化成灰燼。
西陵雪道:“好端端的男兒,不求生反倒求死,原來是個懦夫?!彼騺硌兰庾炖f話傲慢不留情面,游少亭反駁道:“姑娘不知道我的事情,怎能妄加評論?”她睨了他一眼:“你倒說來聽聽?”
游少亭緩緩回憶道:“我是被一只梧桐樹妖救活的,可她救我卻不是出于善心,而是想困著我做她的禁臠,任她玩弄羞辱?!彼f,游家本來是殷實的商家,兩年前自己好心救了一個受傷的女子回家,那女子叫做碧姬。然而碧姬卻是一只法力高強的梧桐樹妖,她鳩占鵲巢,霸占了游家的財產宅院不說,還害死了游少亭的父母和胞妹。到如今整個游家都成了妖精窩,出出入入的都是那妖孽的狐朋狗黨了。
游少亭一介書生,知道報仇無望,本想一死了之,哪知道就算是他死了,碧姬也還費盡心力從皇宮里盜出了綠影芙蓉來將他重生,硬要將他禁錮在身邊。他無意中得知再吃掉一朵綠影芙蓉他就能煙消云散,徹底擺脫眼下痛苦的生活,他便逃出游府來找西陵雪,希望她能助自己解脫。
西陵雪幽幽一嘆:“你來得不巧,綠影兩年一開花,前幾日它才剛剛枯萎,你還得再等兩年。”
游少亭沒想到西陵雪如此慷慨,絲毫沒有為難他,喜道:“那就是說,兩年后它再開花的時候姑娘肯賜我一朵?”
她傲慢道:“再奇特稀罕的花在我眼里也不過平平,我何必吝惜?不過,它開花與否還得看它生長得好不好,我是不會為你這凡夫俗子去當花匠的,你想它開花,就留在這兒自己照料它吧。”
游少亭便在安息谷里面住了下來。后來他便看見應天柏來找西陵雪,西陵雪用他做擋箭牌,他并沒有吭聲,大概是因為他自己本身就是以花根為形體的緣故,所以跟這個和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的靈女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默契。他知道她在說謊,知道她每次拒絕應天柏其實心里面都很苦,那種苦是一種濃稠的深入心底的滋味,他想,除了他以外,這安息谷里面的每一朵花大概都能感受到那種苦吧。
游少亭博覽群書,看過前人說蜜能解苦,甜能忘愁,他便特意爬到樹上取蜂蜜,回來給西陵雪煮了一壺蜂蜜茶。茶端到西陵雪面前,她卻笑他說:“當真是個書呆子,書里說蜂蜜茶能解心苦你就信了?就算能,我又不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豈會管用?”
游少亭跟西陵雪相處得久一點了,已經習慣了她的傲慢刻薄,但見她露了笑容,他便也舒心,擱了茶碗道:“你什么時候說話能不噎人呢?我倒想聽聽你哪天會不會對我這凡夫俗子有一句半句的贊賞?”
西陵雪回他:“你這凡夫俗子,連死都不怕,還怕我噎你?”
游少亭無奈嘆道:“唉,罷了,姑娘是圣人,我這凡夫俗子說不過你?!?/p>
她盯著那碗茶道:“我倒不至于不近人情,你的心意我領了。只不過,我這安息谷里面滿是奇花,我如果要開懷解憂,還需要你這碗茶嗎?”游少亭想了想問:“難道還有花能令人解憂?”
她便帶他到了屋后的一片花谷里。他看見滿目的鮮紅,也故意刻薄她說:“都被你變成紅色了,這些花,誰是誰,你還分得清楚嗎?”她媚眼輕斜道:“我分不清楚,就不會掌管這安息谷了。”說著,她蹲下身挑了一朵道,“這就是忘憂,聞過它的香氣之后,能暫時排解煩惱,心神愉悅,你說是不是比你的茶管用?”跟著她又分別解釋了附近幾株花的名稱和用途,大概是因為示范的時候吸了忘憂的香氣,她越說越輕快,笑容也多了起來。
說到悲駝鈴,那種摘一朵戴在身上,就能令女子不停起舞,跳出這世間最華美的舞蹈的奇花,她還真的摘了一朵,突然就蓮步翩躚,腰肢輕擺,在花叢里旋轉了起來。
那畫面實在太美了。
后來的游少亭總要不斷地想起那女子的笑靨勝花,她的婀娜倩影,不留間隙地布滿了他的腦海。就連她時常對他刻薄諷刺,那些話語他也牢牢記著,不覺得生氣,反倒覺得她不懂人情世故,是一種率真可愛。
他也總要想起她跳舞跳累了,險些摔倒,而他疾步上前抱住她的情形。
那時她就倒在他的懷里,笑眼迷離地望著他:“喂,你盯得我這么緊,在想什么?”他有一瞬間的癡醉,卻突然覺得眼前的人兒似近又遠,他想到自己的身世,如夢初醒地松開了她。“我在想,阿雪,你這里這么多花,有沒有一種,可以令人管得住自己的心,不為誰動情?”
§ 斷腸白
入秋以后,山谷里的寒意便更重了。西陵雪常常覺得疲倦體乏,游少亭關心她,總覺得花幽不同凡間女子,是不應當有這樣的狀況的。她只說沒事,但暗地里卻連施一點法術也大汗淋漓。
那天夜里,西陵雪正睡著,突然嗅到一陣奇怪的花香?!笆呛邶埾?!”她想起身卻已經來不及了,黑龍涎的花香猶如迷藥,她昏了過去,再蘇醒的時候,竟已是在安息谷外,來儀鎮(zhèn)的客棧里面了。
一燈如豆,照著應天柏緊鎖的愁眉。
她憂心如焚:“我不能離開安息谷,那些花……會死的!”他打斷她:“你心里就只有那些花!阿雪,你不準我入安息谷,我便帶你離開,天涯海角,我們倆是綁在一起的,你要跟著我走。”
西陵雪雖然有點法術,但她那些法術也只對山谷里的花草有效,卻半點都奈何不了應天柏。無論她怎么哀求,或是嚴辭厲喝,應天柏始終堅持不肯放了她。她哭累了,無力地倚在窗邊。應天柏看她香肩微顫,給她披了一件袍子問:“是冷嗎?我讓店家給你弄些暖身的熱湯來,你等我一會兒。”他說罷便出門去了,她在黑暗里似嘆似泣地站著,漸漸聽到耳畔傳來一個很輕的聲音,縹緲猶如鬼魅:“西陵雪,你是要我替你解決了他,還是你自己動手?”
從蘇醒的那一刻西陵雪就想到了,自己身邊發(fā)生的很多事情,本來就瞞不過那只梧桐樹妖。
其實,游少亭的到來西陵雪并不意外,因為就在他來安息谷的前一天,碧姬便先一步來了。
那妖孽濃妝艷抹,不但法力高強,而且手段毒辣,西陵雪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她輕而易舉便奪走了她體內一半的真元。也因為少了那一半真元,她氣虛體弱,為花草施法也有諸多不便。
而碧姬則用這一半的真元作為要挾,逼西陵雪聽從她的安排做事。她告訴她,會有一個叫游少亭的書生來安息谷求花,她要西陵雪不但不為難他,還要配合游少亭,做一場好戲給他看。
游少亭對綠影芙蓉從來只是聽聞,卻沒有親眼見過,他根本不知道,他如今每日澆灌的其實并不是真正的綠影芙蓉,那是一株煙云散。
所謂煙云散,散的是人心中的仇恨與黑暗。
煙云散的花期跟綠影芙蓉一樣,都是兩年。誰種了它,在花開的那日,三十二片花瓣全數展開,種花人心中的仇恨便能盡去。到那個時候,游少亭不但會對碧姬恨意全消,甚至還會忘記她曾經犯下的惡行。只要他不再恨她,碧姬相信她一定能令游少亭心甘情愿地留在她身邊。
碧姬離開安息谷的時候,一再警告過西陵雪,她挾著西陵雪一半的真元,無論是在多遠的地方,她都可以和西陵雪意神相通,任意窺視西陵雪身邊發(fā)生的事情。西陵雪如果敢泄露秘密,或者令游少亭種不開煙云散,碧姬就會立刻毀掉她的真元,令她萬劫不復。所以,她一再拒絕應天柏,也是怕他留在安息谷會招來碧姬的加害,而今應天柏卻將她強行帶出了山谷,她只有三天的時間,三天之內,如果她不回到安息谷,里面所有的植物便都會萎謝,枯死成灰,煙云散也不例外。
西陵雪再三相求,碧姬終于肯暫時罷休?!昂茫揖徒o你兩天時間,后日午時你如果還不能脫身,我便親自來替你處理了這個應天柏!”聲音將將散去,門外已傳來應天柏的腳步聲。
西陵雪翻心一想,立刻催動了真元,如旋渦般在五內攪動著。一瞬之間,她只覺得心焚如火,卻肌寒如冰,應天柏推門進來時,她已經倒地不起了。他看著眼前的女子面色蠟黃,肌膚還起了皺紋,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十歲。他驚恐地抱起她:“阿雪,你怎么了?”
西陵雪凄然道:“我還沒有告訴你,不但是我離開了安息谷,所有的花會死,其實我也會。這三日,你會看著我……鶴發(fā)雞皮,青絲成雪,最后……灰飛煙滅。天柏,你真的忍心嗎?”
是的,他不忍心。
西陵雪知道,他一定不忍心。所以她才會故意調亂了自己的真元,用這一場苦肉計來換取他的心軟。她用白紗遮著面,不想被他看到自己蒼老的容貌,但花白的發(fā)絲卻藏不住,每隔幾個時辰,白發(fā)就會增多,青絲便愈漸稀少。他就一直抱著她,坐在冰冷的地上,不吃也不喝,看窗外朝來夕去,有時也會說起他們過去相處的點點滴滴,還說他總在幻想和她在安息谷廝守的日子,男耕女織,琴瑟相合,如世間最平凡的一對夫妻,卻有著這世間最華麗的幸福。
西陵雪一直忍著,將所有的眼淚生生地吞回,溢滿了心頭,那心便如被剝剮了浸在鹽水里。第三天清早,他終是慢慢地挽起了她的手,道:“阿雪,走吧,我送你回谷?!彼e愕地看了他一眼,卻不敢再直視他眼中的落寞和痛苦了。一路上她微微佝著背,步履緩慢,他來牽著她走,太過用力,忘了會將她那已經蒼老脆弱的骨頭捏疼。她便跟著他,踩著他的影子默默前行。
走到安息谷口,他緩緩地松開了她的手。她強忍著心痛暗示道:“天柏,你是好人,這天一定不會負你的?!彼麉s沒有聽懂,凄然一笑:“天不負我?阿雪,可你卻負了我!我背棄了富貴榮華,背棄了整個天下,竟不換來一個你!我……認輸了?!?/p>
她再也忍耐不住,轉身眼淚便落了下來。卻怕他察覺,拼命地跑入花叢,一瞬間,白發(fā)盡消,她又恢復了從前的青春美貌。他仍是不死心地喊她:“阿雪,等一等!我想再看你一眼。”她滿臉淚痕,泣不成聲,根本不敢回頭面對他。他再三懇求:“阿雪,你回頭讓我再看你一眼,好嗎?”
她閉著眼睛,淡淡地回了他一聲:“天柏,珍重?!北橐暗募t花,就在那一剎那全都變成了雪白。
白如斷腸色。
§ 煙云散
可是,修為能棄,花能變白,就算做了再宏大的假戲,卻不能真的冷了心忘了情。那滔天倒海的苦,驚得蹲在花前的游少亭猝然打了個冷戰(zhàn)?!八貋砹??!彼麑χ侵隉熢粕⒌秃袅艘痪洹?/p>
煙云散隨風而擺,姿態(tài)之妖嬈詭異,只怕是西陵雪也未曾見過。
從那之后,整個安息谷就恍如雪原般寂靜,縱使春來百花開,新嫩的綠葉襯著白花,只顯得更加清冷。
兩年的時間并不算長,夏雷秋霜之后,轉眼就是一冬。
西陵雪總覺得那株煙云散生長得過分茂盛,枝葉濃綠飽滿,比她見過的任何一株煙云散都蓬勃。她心中好奇,本想用意念相通之術跟煙云散的花靈溝通,卻因為被碧姬奪走了一半的真元,總是力難從心。
漸漸地,她也就不在意了。
只盼著兩年期滿,花開之后碧姬便能來把游少亭帶走,歸還真元,然后她再找到她的應郎,挽回她失去的一切。
可是,對游少亭來講,離花開之日越近,他便越覺得惶恐煩亂。他的心神不寧西陵雪看在眼里,忍不住問他:“你不會是想著自己壽命將盡,反倒察覺你其實貪生怕死,猶豫不定了吧?”
他破天荒地沒有跟她頂嘴,只是望著煙云散輕嘆:“還有幾天,這株綠影芙蓉就要開花了吧?”他故意將“綠影芙蓉”四個字咬得很重,西陵雪禁不住心中有些訝異,道:“嗯,不出五日,它便會開花了?!?/p>
游少亭早就在衣袖里藏了一朵盛開的悲駝鈴,遞到西陵雪面前說:“你能再跳舞給我看嗎?”
西陵雪管不好自己的嘴,脫口而出:“你是怕你五天后灰飛煙滅,就再也看不到我跳舞了吧?”見游少亭表情嚴肅,頗有哀傷,她尷尬地抿住嘴,接過了那朵悲駝鈴。可那原本雪白的悲駝鈴到她手里竟然變成了紅色。她大吃一驚,把花丟在地上:“游少亭,這花是從哪里摘的?”
他道:“在谷口附近,散步走到那里,隨手便摘了。怎么會變成紅色的?你不是已經令山谷遍開白花了嗎?”
西陵雪吃驚的也是這個,她怕是花靈作亂,不服她的管制,她便讓游少亭領她去摘花的地方看看。
兩個人剛走到谷口,突然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抬眼望去,前方山路上來了一支整齊的隊伍,正氣焰囂張地朝著安息谷這邊奔來。
他們是沖著應天柏來的。當西陵雪面對著重重的圍困,她方才知道,應天柏原來是當今皇帝的長子,他原本也是皇位的繼承者,可是卻拋開了一切,執(zhí)意要到安息谷跟自己心愛的人廝守。他的行蹤在兩年前還是個秘密,但時隔兩年,朝廷遍布天下的眼線終究還是挖出了背后隱藏的真相。
隊伍當中,帶頭的那個人一身華貴的黑緞,趾高氣揚地喝住西陵雪:“山野妖女,妄想飛出枝頭做鳳凰??煺f,皇子殿下在哪里?”西陵雪鉤起嘴角冷笑道:“你們若真是奉旨來接他回去的,又豈會帶著如此重的殺氣?如果我沒料錯的話,你們根本不是來迎接未來的太子殿下,你們是來殺他的!”
帶頭人頓時仰天狂笑?!靶⌒〉幕ㄓ?,竟還有點心思。既然你明白,就趕緊告訴我們他在哪里,否則我一把火燒了你的花谷。”雖然應天柏離開了皇宮,但皇帝始終覺得,唯有這個文武仁德、氣魄非凡的皇長子,才是自己最佳的繼承人,所以兩年來他始終沒有放棄對他的尋找。如今總算得知他是奔著安息谷而來的,皇帝便也立刻派人找來了。只不過皇帝派出的人還在來的路上,而此刻抵達的這一批,卻是二皇子的爪牙。二皇子覬覦帝位已久,應天柏是他最大的絆腳石,他派人捷足先登,也是想在皇帝的人找到應天柏之前,除之而永絕后患。
西陵雪將衣袖一拂,半空突然飄起無數的白色花瓣,密密麻麻將所有人籠罩其中。“我不會讓你們帶走天柏的,除非你們有本事先闖過我的暴雨花陣!”聲音一落,她便帶著游少亭飛出了花陣。
游少亭回頭見花瓣飛舞,織成一堵白色的高墻擋在谷口,他問道:“為什么不告訴他們應天柏不在這里?”
西陵雪道:“我就是要讓他們以為天柏在我這里,只要他們踏進安息谷,我便要為天柏鏟除這幫威脅!”剛說完,突然覺得胸口一股濁氣沖著,傾身向前栽去。游少亭手快扶住她問:“你怎么了?”她知道自己真元不滿,啟動暴雨花陣也會自損,但她只能這樣暫時抵擋著他們,才能爭取到時間,回谷內布置結界。一旦他們沖破花陣,進入山谷,她便可以用結界將他們一網打盡。
她敷衍游少亭道:“我沒事,大概是累了?!?/p>
游少亭的眼底暗涌不斷,積壓了兩年的那個秘密幾乎想沖口而出,但還是忍了下來。他默默地將西陵雪扶回竹樓,看她睡下他才離開,走到外面院子里,盯緊了那株含苞待放的煙云散若有所思。
萬花有靈,每一朵花的花心里,都包含著花的元神,這些元神便是花靈。時間越長,花靈積聚的能量越多,到了一定的程度,便能幻化出形體,即為花妖。西陵雪要布置結界,便要借助谷中的花靈。她要將每種花都采集一朵,才可以生出結界,既能保護山谷,又能對付來犯的敵人。
游少亭擔憂道:“四百八十種花,花時不一,你怎么可能在短短幾天之內把它們都搜集齊呢?”
西陵雪不免詫異:“我沒向你提過,你怎么知道安息谷共有四百八十種花?”游少亭知道說漏了嘴,狡辯道:“你不說,難道我自己不會觀察嗎?好歹我也在這兒住了兩年了?!蔽髁暄]有深究,只望著窗外的百花道:“我是掌管這安息谷的花幽,我要它們開花,它們就得開花?!?/p>
游少亭指著那朵被扔在門前的悲駝鈴,按理說那朵花離了根枝,早就應該枯死了,但幾天下來它卻依舊鮮嫩紅艷。他道:“你連這朵花的花色都掌控不了,還怎么令百花盛開?你看你現在都虛弱成什么樣子了?他們要進來,你就通知百花,教它們各自躲避好了,何必非要硬拼?你殺了這幫人,應天柏就安全了?你有本事,怎么不進皇宮里,殺了那個二皇子永絕后患???”
西陵雪恨了他一眼:“你倒是長進了,也會說話來噎我了?”她說著,忍不住盯著那朵悲駝鈴,目光不知為何總有些繾綣。這時候,他們都聽見了一聲輕微的裂響,尋聲一看,是煙云散開花了。
§ 悲駝鈴
煙云散開花之后,游少亭不說不動,僵如木偶,在花前站了徹夜。西陵雪知道,那是他心中的仇恨正在消除。天明之后,所有的黑暗都會被光明取代,他煥然如新生,便不會再執(zhí)著于過去的悲劇了。而天明之后,西陵雪也打算施法勒令百花齊開。她不知道施法之后她還能支撐多久,但為了應天柏,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如此這般自損,反而可以當做是她的彌補吧。
碧樹分曉色,宿雨弄清光。
西陵雪起身的時候,游少亭已經不見蹤影了。她無心管他,站在竹樓前合十了雙掌。突然,她隱約感應到什么!那感應是來自暴雨花陣的!有人想強闖花陣!她心道不好,顧不得施法便趕了過去,隔遠便看到那個正在強闖花陣的人,竟然正是游少亭。游少亭表情古怪地回頭看了看西陵雪:“我要走了。阿雪,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的照顧。我想回家了,那里有我牽掛的人,我想見碧姬?!?/p>
西陵雪大呼:“不要走那里,他們會殺了你的!”可是游少亭卻完全不聽勸,一下子便扎進了那堵花墻里。只是片刻的工夫,那里面便傳出了他的呼救聲。西陵雪雖然知道,如果正面交鋒她未必對付得了朝廷的那幫人馬,卻也不忍心看著游少亭真的被他們殺害,她剛想沖進花陣救人,邁出的步子卻突然停住了。她如夢初醒,向天喊道:“碧姬!少亭有危險!碧姬!”
霎時間,風起云涌,百花震瑟。
一道青影猶如閃電般從云端劈落,頃刻便扎進了花陣?;嚴锏拇蚨仿晳K殺聲哭喊聲瞬間交織著,西陵雪看不清楚花陣里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只是依稀聽到游少亭仿佛在和碧姬說著什么,最清晰的一句,便是:碧姬,這是我還給你的。
然后聲音戛然而止。
她突然覺得心口就像被人狠狠地剜走了一塊肉似的,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嚴镲h出一縷黑煙,那黑煙盤旋在半空久久不散。游少亭完好無缺地從花陣里走出來,望著那團黑煙狂笑不止。可是,當他的目光轉向西陵雪,笑容卻停住了。
原來,紫花煙云散,三十二片花瓣,最終舒展開的其實只有三十一瓣。還有一瓣,還在濃密層疊的花瓣里面藏著,打著卷兒。那樣一來,花便不算全開,花未全開,種花人的仇恨便還在。
其實,這是游少亭和煙云散之間的約定。
而游少亭以身犯險,是想引碧姬現身,利用碧姬替西陵雪鏟除一部分朝廷的鷹犬,拖延西陵雪強施結界的計劃;同時也趁著碧姬對他毫無防備的時候,將她打得神形俱散,好令真元回歸到西陵雪的身體里面。
游少亭沖到西陵雪身邊,抱著她虛弱輕飄的身體,她觸到他的手,感應到他體內的真氣流動,她總算明白了過來。“想不到,你竟然懂得將我這山谷里的奇花吞吃,將花的靈氣轉化成你自己的修為?你如今,怕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了吧?我竟全沒有察覺,你騙了我整整兩年。”
游少亭心疼不已:“我并非有意騙你,只是你遭碧姬的威脅,常常受到她的監(jiān)視,我只能將計就計,扮作毫不知情。其實,兩年前你被應天柏帶出安息谷的時候,我便什么都知道了?!?/p>
也正是因為西陵雪不在谷里,煙云散的花靈才能背著她跟游少亭溝通,將碧姬威脅她的事情和盤托出。但煙云散并非無條件幫助游少亭,它看中的是游少亭作為綠影芙蓉的還魂之人,有取之不竭的陽壽。它答應教游少亭如何利用谷中奇花來修煉自己,答應他在花開之日不盡展花瓣,令他能騙過西陵雪,也就是騙過了碧姬,將來他才有機會殺碧姬一個措手不及。
而作為交換,游少亭要做的,就是讓煙云散不斷地吸食他的陽壽。因為花靈想要修成花妖,有陽壽相佐,會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那煙云散還告訴游少亭,只要碧姬死了,她就不能再繼續(xù)掌控西陵雪的半壁真元,真元會自己循著主人而去,回到西陵雪的身體里面。
什么都是真的,唯有最后的這句話,是個謊言。
就是這個惡意的謊言,粉碎了游少亭的全部的希冀。
他眼看著西陵雪在懷中逐漸變輕,虛實難定,仿佛隨時要化成青煙飛走,他心痛慌亂不知所措?!鞍⒀愕降自趺戳??為什么會這樣?”
西陵雪盯著半空那團正在消散的黑煙道:“你受了煙云散的蒙蔽了。你殺了碧姬,我的真元還握在她手里,我便會……會隨著她的消亡……而一起消亡……煙云散啊,好一個煙云散!我原本以為,谷中百花對我盡皆臣服,卻沒有想到,它們竟有反我之心!為什么?為什么……”
西陵雪不明白,倘若不是她一意孤行,非要令百花隨她的心意而改變色彩,它們也不會想要擺脫她霸道的掌控了。她望著暴雨花陣,因為她的虛弱,花陣也變得稀疏欲散。里面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剩下不足百人,紛紛踟躕著,進退難定。她想到此刻不知身在何處的應天柏,頓時悲從中來,不舍地喚著他的名字,卻突然聽半空那團黑煙獰聲狂笑:“哈哈,西陵雪,你很快就可以見到你的應郎了!因為他已經死了。他的魂魄大概已經在黃泉路上等著你了呢!”
西陵雪嘶聲道:“你說什么?”
碧姬道:“兩年前,他放你回安息谷之后,我為免他再反悔糾纏你,干擾我的計劃,我便已經將他殺死了?!彼f,她殺了應天柏,長劍入喉,血染白衣,那男子到死都望著安息谷的方向不肯瞑目。如今時隔兩年,他就連尸骨都無跡可尋,他和她的天涯相隔,其實早已是陰陽兩端了。
碧姬說完那些話便徹底灰飛煙滅了。清風吹散了黑煙,也吹來一陣淡淡的花香和血腥相交纏的味道。西陵雪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她拉著游少亭的袖子:“少亭,告訴我我聽到的不是真的?”
游少亭心痛如絞:“阿雪,你要撐著,我會想辦法救你的。四百八十種奇花,總有一種可以為你療傷續(xù)命的!”
她仍是喃喃:“她說的不是真的。不是?!?/p>
游少亭已熟知谷中奇花,可是,就如同沒有一種花能阻止他動心一樣,也沒有一種花能夠為花幽續(xù)命。那種無力感幾乎撕碎了他。他忍不住一低頭,竟滑出了幾顆淚滴。“阿雪,不要走?!?/p>
西陵雪忽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地喊他:“少亭,帶我回竹樓。”
竹樓里,風靜花涼。
那朵被遺棄在角落里的悲駝鈴還在。
西陵雪要游少亭將她放在花的旁邊,她用最后的一點力氣將花捧在了手心里。紅花烈如火,映著她蒼白的面頰。她柔聲喚道:“天柏,是你對不對?你舍不得我,所以魂魄入花來和我相隨。原來這兩年你一直都在,你從來就沒有遠離過我?!蹦嵌浔勨徫⑽⒃谡菩睦镱潉又?,竟仿佛真的在回應她。她凄然一笑:“天柏,你是好人,這天一定不會負你。我來找你了,我也不會再負你了!”
游少亭看西陵雪的身影似要消失了,他急喊著她的名字,想上前拉住她,可伸出的雙手什么也沒抓住。
她消失了。
悲駝鈴落在地上,沾著她的眼淚和泥塵,瞬間變成了一團焦灰。
也是在那一瞬間,雪原般的安息谷突然恢復了春日的姹紫嫣紅,所有的花都開出了本來的顏色。然而,也只是那么一瞬間,花便謝了。在新的花幽接掌安息谷之前,那些花是都不會再開的了。
而后來,安息谷里的四百八十種花,卻只剩下了四百七十九種。
唯獨缺少了煙云散。
因為所有的煙云散都被游少亭付之一炬了。他要燒盡世間的煙云散,將自己的怨恨與孤獨也化成烈焰直抵云天。他不老,亦不死,永遠穿著沒有光澤的黑衣,永遠皺著解不開的愁眉。
他總是隨身帶著一朵悲駝鈴。
沒有束縛的悲駝鈴,開出來的花原來依舊是紅色的。
他遇見過許多的女子,向他傾訴衷腸,或投懷送抱,他總是將那朵悲駝鈴漫不經心地丟給她們,命令她們,戴著那朵花不停地跳舞給他看。卻沒有一支舞,能打開他記憶里的那片流光。
沒有一個人,能溫暖他的萬壽無疆。
他有時在歌舞里喝得爛醉如泥,抓著一個他甚至不記得姓名的女子,卻能哭得像個被遺棄的孩子?!澳阒绬??我想殺碧姬,并不是因為我還想替游家報仇。我真的以為殺了她你就能得回真元,就可以安然無恙。我以為我終究還是有機會為你做點事情,或許就能得到你一句半句的贊賞了。”
阿雪,你這里這么多花,有沒有一種,可以令我管得住自己的心,不為你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