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冬兒
上期回顧:虞錦被皇帝選中,被冊封為最初級的嬪妃——七品采女。告別父母戀人進宮后,聰敏的虞錦很快就發(fā)現(xiàn)皇后與貴妃裴明素之間的風云暗涌,以及自己在這寂寂深宮里的孤單無助。而這期的故事,又回到另外一個女主角姜陵身上。被顧西言收留的她,在顧府到底會經歷一些什么遭遇呢?
第四記:斷情
清早起來便下起了大雪,那雪花一片片地飄下,便如鵝毛一般,將整個院落都鋪滿了。陽光也是蒙昧的,稀稀疏疏地灑在瓦檐上,風吹起院子角落里積下的細碎灰塵,一絲絲地舞起來,張牙舞爪的。姜陵靠窗坐了,身上穿著天青色的夾襖,一張臉瘦成窄窄的一條,越發(fā)顯得眼睛又黑又大。
流笙端著盆子走進來,將昨日換下的小衣裝進去,見她坐在窗邊吹風,忙過來將窗子掩了,道:“身子剛好,就坐在這兒吹風,不要命了是不是?”
姜陵轉過頭來,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坐著,看著袖上的一朵四合如意,愣愣地出神。流笙見她被子也沒疊,早上送來的飯也沒動,嘆了口氣,放下臉盆爬上床,為她疊起被子來。碰巧同住的浣素掀簾子進來,見了不由得面色一沉,走過來一把扯住流笙道:“當奴才當上癮了?怎么什么人都伺候?”
流笙小聲道:“你又吃了誰的悶虧,口氣這么沖?到底是少爺帶回來的,她身子又不好,我們照顧一下也是應該的?!?/p>
“少爺帶回來的?”浣素哼了一聲,冷眼看著姜陵道,“不過是少爺發(fā)善心從街邊撿回來的乞丐,你還真當她是什么落了難的千金小姐了?”
說罷拿起流笙的臉盆就塞到了姜陵的手里,將她一把提了起來,就往外面推,邊推還邊說道:“既然不是缺胳膊斷腿的,就別整天坐在這兒讓別人伺候。擺出這么個半死不活的樣子給誰瞧呢?把這些都洗干凈了,不然別想有飯吃?!?/p>
說罷也不理會流笙,砰的一聲就關上了門,將姜陵關在外面。
風似乎突然就大了,姜陵只穿了一件夾襖,如何抵擋得了這朔朔的寒風。她端著木盆,愣愣地站了許久,終于挪動腳步,到旁邊院子的水井旁打水。掀開井蓋,寒氣便撲面而來,她從沒做過這些,足足用了半個多時辰才打上半桶水來,搖搖晃晃地倒進臉盆里,端到廊下,手伸進去,頓時像是被千萬根細小的鋼針刺入一般,硬生生地疼。她皺著眉,也不知道該用皂角,就那么使勁地搓著,好似完全感覺不到冷一樣。
“呀!這是哪個糊了心的東西,打水之后不知道要蓋井蓋嗎?凍得這么結實,我可怎么燒水煮飯?”
廚房的王大娘一進院子就叉腰大罵起來,流笙和浣素聽了忙從屋子里出來。流笙見姜陵蹲在廊下用涼水洗衣服,忙跑過去將她拽起,只見她兩只手凍得通紅,便一把捂住了,皺著眉道:“怎么也不去伙房取點熱水,你這手不想要了?”
見姜陵不吱聲,浣素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幾步走過來扯開了流笙,罵道:“真是個廢物,這么點事都不會做。還不去西邊院子幫王大娘打水來!”
王大娘罵罵咧咧地遞給她兩只水桶,姜陵提了,便出了院門。
這戶人家想來也是個大戶,院落多,人也多,便是這兩天姜陵見到的打掃的下人就有二三十個。她提著水桶低頭走,穿過了幾個院落仍舊沒見著水井。她也不知道該找人問,就這么一味地瞎走,走了一會兒竟然就從后門出了來??爝^年了,街上人來人往的,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家,穿著小夾襖,提著兩只大木桶,自是很招眼的。她心下不自在,便撿了那僻靜之所躲了開去。不承想沒一會兒這里也熱鬧了起來,人群擁擠著往前跑,也不知道要去看什么稀罕。
她這幾日都是渾渾噩噩的,腦袋里一片空白,當下便跟著人群走。走了半晌,來到一條大街,只聽前方吹吹打打極是喜慶,周圍有人唧唧喳喳地議論著,一名四十多歲的婦人提著菜籃子,對另一人道:“是工部侍郎孟大人家的公子娶親,你當是尋常人嗎?”
另一人道:“工部侍郎?那是多大的官?”
那婦人得意地笑道:“諒你也不知道,那可是頂大的官了,就是你們當?shù)氐目h官老爺見了都得下跪磕頭的?!?/p>
那人咂舌道:“那可真是夠大的了?!?/p>
婦人道:“那當然,這兒可是天子腳下,隨便挑出來一個,都是頂大的官。”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姜陵站在人堆里,只覺得寒風一絲絲地扎過來,身上一忽冷一忽熱,就像是生了大病一樣。吹打聲越發(fā)近了,喧天的喜樂幾乎能將人掀一個跟頭。大紅錦緞一路鋪過來,迤邐如長龍般的送親隊伍簇擁著大紅鸞轎,即便是在這樣的料峭寒風中,仍有不符時令的合歡花瓣被人漫天撒下,撲撲簌簌的如同下了一場雨。那樣的富貴,那樣的奢華,錦繡酴醾得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
她被人左右擠著,抬頭看去,鋪天蓋地的都是刺目的紅,好似將這世間一切的色彩都糅合到了一處。紅綃飛旋,華幔如蓋,天與地似乎都被這場奢華的婚禮奪去了顏色,也變得赤紅如血。她滿眼迷離,只覺得冷,目光微微一轉,便又見了他。
他越發(fā)精神了,穿著一身喜袍,外面罩著火紅的長裘,騎在一匹神駿的白馬上,馬頭系了一朵紅綢絹花,竟如同火焰一般。姜陵站在那兒,四面都是風,瘋了一般地吹過來,撩起她黑沉沉的頭發(fā)。天越發(fā)高了,陽光也是慘白的,自云層間漏下來,一絲絲地割在肌膚上。如一把錐子,就那么從喉頭一直一直地刺到了心坎上,將路過的地方刺得稀爛,無聲無息,卻是撕心裂肺的疼。
旁邊有人在喊,一會兒說新娘子的轎子好看,一會兒說新郎真精神,一會兒又說隔壁街上虞翰林家的大女兒被接進宮去了,正坐著鸞駕往貞順門那邊走。她卻全都聽不見,只感覺有千萬個聲音在耳邊嗡嗡地喊,耳鼓轟鳴著,幾乎要將腦子鼓穿。
她恍惚間又記起了那年冬天,那人父親剛被調進京來,帶了他和他母親來府上做客。那天的雪下得也有今天這么大,翠仁掀開簾子,他跟著孟夫人進了門。娘忙迎上去,跟丫頭們說:“快將這身上的雪彈一彈,不要化濕了衣裳。”
孟夫人與娘親是手帕交,打小便是相熟的,收拾妥當了,就拉著他過來,指著哥哥道:“這是你姜大哥,比你大一歲,也是羅先生的弟子,你們以后要常來往才是?!?/p>
他聽了,便斯斯文文地對哥哥行禮,叫了一聲姜大哥。哥哥開心得直樂,將腕上的珠子摘了下來,塞到他的手里,說道:“以后常來找我玩?!?/p>
旁人都笑起來,孟夫人也笑著贊哥哥大方。他卻是早有準備,從跟著的下人處拿了一把匕首贈了哥哥。哥哥素喜這些東西,刷的一聲拔出來,左右揮了兩下,樂得合不攏嘴。
孟夫人又領他到自己面前,笑著說道:“這是你陵妹妹?!?/p>
她那時還小,只是怯生生的不敢抬頭看人。他卻送她一把象牙做骨的雨傘,笑著說:“外面的雪下得那樣大,妹妹就拿著這把傘遮雪吧?!?/p>
她微垂著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順著劉海往上瞟了一眼。只見他嘴角牽起,線條柔和,笑得那樣好看。
雪下得越發(fā)大了,迎親隊伍漸漸遠去。今兒是個好日子,虞翰林家的娘娘進了宮,孟侍郎的兒子也娶了親,便是這樣的天氣也透出了一絲喜氣,街上人來人往的,每個都有每個的去處。唯有她站在那兒,穿著一件小夾襖,提著兩只大木桶,滿身的雪片,像是雪人一樣。
顧西言從四庫館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門外守著的小廝四慶等得睡著了,歪在小板凳上,被他推了兩下才醒過來。馬車等了半晌,炭火都不旺了,車廂里由下往上滾著寒氣。四慶往他手里塞了個手爐,道:“少爺且忍忍,我剛加了炭,一會兒就暖和起來了。”
顧西言有些累了,今兒見了幾個星宿室的書記官,又查了幾卷河海室新編的冊子,實在是乏。當下也不說話,略一擺手,四慶就跳上車來,吩咐車夫趕緊回家。
“少爺,上回你撿回去的那個小姑娘是不是啞巴呀?我聽針線上的浣素說,自打她來了咱們家,就沒聽她說過一句話?!?/p>
顧西言倚在軟墊上,精神有些倦,隨口問道:“誰?”
四慶道:“就是上回在街上撿到的那個,穿得像個乞丐,還大病了一場。”
顧西言這才記起,略略皺了下眉,說道:“不是啞巴?!?/p>
“那可真奇了,這都快一個月了,愣是一句話也不肯說。要我說,少爺就是太好心了,這年頭哪里沒個可憐人呢?少爺發(fā)了善心,偏還撿回一個不知知恩圖報的,連句感謝的話也不會說?!?/p>
馬車晃晃悠悠地走,炭火的溫度也漸漸上來了,顧西言有些頭暈,就吩咐四慶將窗子打開道縫透透氣。夜里風更冷了,月亮也被云彩遮住,天空灰蒙蒙的,兩側的酒家點著稀稀落落的燈,光線昏黃地照在路上,畫出一個又一個斑駁的影子。四慶仍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顧西言也不作答,只是順著窗子向外望。夜里的王城像是一只沉睡的巨獸,腳爪猙獰著,便是這一條條漆黑的長路,筆直地指向某一方,又筆直地向另一方伸展開去。顧西言微微瞇著眼睛,看著這條他已走過了千百遍的路,突然間就聽馬兒嘶鳴一聲,車子一晃,就停了下來。
四慶正口沫四濺說得開心,馬車這忽然一停險些將他一個跟頭甩出去,他一把撩開簾子叫道:“老洛,你是怎么趕車的?”
老洛忙道:“這兒站了個人,路面上白花花的,我硬是沒瞧見,險些撞上?!?/p>
四慶探出身子,見馬車正好停在一家包子鋪門前,店門口掛了一盞風燈,燈火昏黃的,只能照出一小圈暗淡的光。光圈的外面果然站著一個人,個子不高,身形也是瘦弱的,提著兩只水桶,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渾身上下都被大雪覆蓋了,難怪老洛沒瞧見。
四慶嗖的一聲跳下車,道:“喂!你是什么人?怎么在這兒站著?不知道夜里主道就封死了,車馬只能走邊道嗎?你直愣愣地站在這兒,可是想訛詐?”
那人也不吱聲,四慶心頭起火,伸手就去推她。誰知那人那么不經推,輕輕一碰就倒了,滿身的積雪一下飛起來,兩只木桶咕嚕嚕地滾落在地,一直滾到馬車旁。
四慶頓時慌了,怒道:“喂!你干什么?想訛人嗎?”
“四慶,這好像是咱們府上的人?!壁s車的老洛撿起一只木桶,在風燈下細看了兩眼,說道,“瞧,這桶上還刻著咱們府的名號呢?!?/p>
四慶一愣,伸手就要去抹對方的臉,問道:“你是誰?是府里的下人嗎?”誰知乍一碰,只覺得觸手冰涼,活像是死人一樣。他驚得往后退了一步,有些害怕地說,“這么冷,不會是死了吧……”
顧西言此時也已經下了車來,徑直走過去,皺著眉看了一眼,說道:“八成是凍壞了。老洛,把她抬上馬車,四慶,去買幾個包子來。”
車內炭火熊熊,顧西言將炭盆挪得遠了些,將大氅披在那人的肩頭。那人畏縮地坐在角落里,頭發(fā)眉毛上全是雪,一時間也看不清眉目。馬車吱呀呀地走,沒一會兒那人頭發(fā)上的雪就全化了,順著她青白的額頭流下來。顧西言只覺得她眼熟,仔細一看,竟是那日在路上撿回去的乞兒。
他一時間也不免有些驚訝,問道:“你好些了嗎?”
姜陵只是低著頭,雙手死死地拽著大氅的領口,一句話也不肯說。車內幽香縈繞,一絲一縷地直欲鉆進人的骨頭縫里。姜陵衣衫盡濕,秀發(fā)如瀑,濕淋淋地粘在雪白的脖頸上,像是一條條黑亮的小蛇。她的嘴唇也是青白的,整個人畏縮在那兒,就像是一只垂死的小獸。
顧西言伸手去碰她的手背,只覺得寒徹骨髓,就像是這寒冬臘月的冰塊一樣,沒有一點暖意。他拿了剛剛買回的包子,徑直掰開她的手塞了進去,溫言道:“抱著,能暖和些?!?/p>
那溫暖驟然襲來,一時間竟有尖錐刺骨般的痛,姜陵霎時間好像被燙到了一樣,整個身子不由自主地猛一顫抖??墒撬龥]有將包子扔掉,只是那么愣愣地看著,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漸漸地就脫離了控制??瞻椎拇竽X好像瞬間被填入了山海般廣闊的記憶,那些過往歲月的畫面如淌著血的尸首睜開了血淋淋的眼睛,就那么殘忍地猙獰地怨毒地望著她,望著她的狼狽不堪,望著她的愚蠢可笑,望著她的癡心妄想,望著她的自作自受!
痛嗎?恨嗎?苦嗎?絕望嗎?醒來了嗎?
五臟六腑好像同時被萬千鳥雀啄食,她一時間痛得直不起身子,她就那么雙手抱在胸前,彎下腰去,彎下去,再彎下去,直到整個人匍匐于車上,嘴唇顫抖地張開,胃里翻江倒海著,就要嘔吐出來。
顧西言下意識地伸出手,她就整個人撲進了他的懷里,她那樣瘦,身子那樣冷,顫抖得幾乎痙攣起來。他想抽出手來查看,卻不想袖子被她緊緊扯住,讓他完全無法動彈。只能看著她在他的懷里顫抖著,喘息著,干嘔著,像是瀕死的哮喘病人。
“啊啊啊……”
絕望的哭喊聲瞬間從她的體內發(fā)出,那聲音太過凄厲,拉車的馬兒頓時受驚,驚慌地長嘶跳躍起來。顧西言也愣住了,他似乎不敢相信一個人能發(fā)出這樣的聲音,那樣的破碎,那樣的絕望,那樣的撕心裂肺。他愣愣地看著,看著姜陵瘦小單薄的身體,感覺似乎下一秒就會有猙獰著黑色羽翼的死亡之鳥從她的體內掙脫而出。那聲音也似乎不是從她的口中發(fā)出的,而是從她的皮膚、她的骨骼、她的血脈、她的五臟六腑里一齊發(fā)出的,聲音流淌在空氣里,也帶著鮮血的味道。
“啊啊啊——”
姜陵大哭著,眼淚滂沱而下,似乎帶著滾燙的腥氣。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內疚,那么多的仇恨,那么多的茫然無措滿腔怨毒,終究在壓抑了那么久那么久之后,在這一刻爆發(fā)而出!她放聲大哭著,將她的委屈,她的絕望,她的不甘,一同哭出來。她想起了那樣多,記起了那樣多,母親慈祥的臉、父親溫暖的手、哥哥爽朗的笑,還有他,還有他,他望著她,目光切切,語調堅定地說:“我等你回來,等你回來,我們就成親?!?/p>
終究,一切都不在了,她的家,她的親人,她的希望,她的愛情。
原來,不過是一場笑話,所有人都已退場,有的飛黃騰達,有的滿臉血腥。唯有她,唯有她,仍舊固執(zhí)地愚蠢地自欺欺人地活在那場笑話里,掩住了耳閉上了眼就騙自己說外面一切海闊天明。
可是現(xiàn)實如此的不堪,連最后一點活下去的余地都不給她留,生命在此化作了一場灰燼,她的世界里漫天大火,終生無法撲滅。
她雙眼通紅,喉頭一甜,一口血便吐在了顧西言的衣襟上。
“我恨??!”
她大呼一聲,聲音沙啞如夜梟,雙拳握緊,軟軟地倒在顧西言的腿上。
“少爺!”
四慶掀開簾子,驚慌地瞪圓眼睛,就要跳進車內來,焦急地道:“這人是不是瘋了?少爺可傷著了?老洛,快把她抬出去!”
“不必了?!?/p>
顧西言看著昏倒在他膝上的女子,淡淡道:“繼續(xù)走吧。”
四下里瞬間安靜了下來,靜得能聽到風吹過酒幌子的簌簌聲??墒穷櫸餮缘亩淅锼坪踹€回蕩著她的哭喊,他抽出手來,撩開她凌亂的長發(fā),只見她額角的傷口不知何時又裂開了,正在滲出一絲絲猩紅的血絲。他拿起一塊帕子,按在她的傷口上,鮮血瞬間滲過手帕,在潔白的背面畫出一朵血紅的痕跡。她的眼淚于睡夢中滾落,滴在他的手腕上,竟也似血一樣灼熱。
車輪滾滾向前,顧西言靜靜地坐著,間或有蒙昧的光順著沒關嚴的窗子照進來,灑在他的臉上身上。姜陵拽著他的衣衫,伏在他的膝上,馬車偶爾一晃,她的拳頭便抓得更用力些,只走了片刻,便將那衣服抓破了。
夜路,這樣難走。
這一覺竟睡得這樣沉,靈魂似乎被割裂了,一半在冰海里泡著,一半在烈火里翻騰。隱約間,似乎有很多人在她身邊走動,腳步或輕或重,聲音或高或低,然而終究全都是陌生的,沒有一個讓她覺得暖和。窗外風聲依舊,檐頭鐵馬叮叮作響,像是沙漠上搖晃的駝鈴,一聲接著一聲。
姜陵醒來的時候,夜已經這樣深了,屋子里黑沉沉的,只有床尾燃著一盆炭火,在寂靜的夜里噼啪作響著。身上換了干凈的衣服,可還是被汗?jié)裢噶?,額上的碎發(fā)粘在耳側,鼻尖都是細密的汗珠。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靜靜的,不起身,不說話,只是睜大眼睛望著屋頂。青色的帷幔一層層地從床柱上垂下來,像是繁復的繃帶,就那么一絲一縷地將整個屋子的濁氣都籠罩了。
她想了那么多,也明白了那么多,生命似乎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清醒。那些畫面全都變成了靜止的書卷,一頁一頁地在她眼前翻過,讓她無路可逃,也不想再逃。她坐起身來,這才發(fā)現(xiàn)手里仍緊緊抓著一件衣服。那是一件深紫發(fā)黑的絲綿男式棉袍,上繡墨色的睡蓮團福,針腳細密,衣衫上有著清雅的香氣,讓人的精神也不由得為之一醒。
她下了床,推開房門,月亮又白又亮地掛在天上,整個園子都被籠上了一層蒙昧的銀光,柔和的,如水波的,淌在青石板鋪就的路面上。姜陵提著那件衣服,只穿著中衣就走了出去,剛剛拐過一扇小門,一樹一樹如碧玉翡翠般的綠梅就這樣如山如海地闖入了她的眼睛。遍地白雪皚皚,越發(fā)襯得那梅花有如珠玉。這園子極大,一眼望去竟似沒有邊際,青石小徑兩側堆著厚厚的積雪,不時有風吹過,將冰涼的雪珠掉落在她的繡鞋上。
她信步而行,拐過一片茂密的梅樹,視野驟然開朗起來,只見滿園綠梅郁郁蔥蔥地抱著一座風亭。風亭南北大敞,東西兩側掛著青紗帳,風吹過,青紗上下翻飛,像是青冢前的煙,在亭內有限的空間里招展著。亭子的南邊,是一條筆直的小徑,在兩側綠梅的簇擁之下,筆直地伸向南邊的湖。湖水已經結冰了,一座青石橋架在湖面上,月光灑在橋面上,泛著銀白色的光。那人就站在橋上,披著銀白狐裘的大氅,提了一盞橘黃色的風燈,遠遠地走了過來。
“醒了?”
能在此時見到她,顧西言似乎也有些驚訝,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說道:“夜里風冷,你仍在病中,出來走動還是多穿一點。”
說罷,他便放下風燈走過來,接過姜陵手中握著的衣裳,披在了她的肩頭,又為她系上了頸部的三顆紐扣。這本是他的衣服,穿在姜陵身上就好像是寬大的披風一般,將她從頭到腳都包住了。一陣風吹來,梅樹簌簌而動,幾片雪花從樹枝上掉落,落在他修長的手指上。他也不去拂,轉身拿起風燈,對姜陵略略點頭,就要離去。
姜陵卻趕緊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那燈的提桿,輕聲說道:“我為大人掌燈吧?!?/p>
顧西言目光清冽,如寂靜的山泉,借著柔和的燈光,靜靜地看了她一眼,隨即便松開了手,退后一步道:“有勞了。”
姜陵提燈走在前面,曲徑幽折,每到不知該往哪邊走的岔路時她就停下來,回過頭靜靜地望著他,顧西言就會伸出手來為她指路。他的步子不急不緩,姜陵便也慢慢地走。風燈的光線柔和地驅散了冷白的月光,照出一小圈暖暖的痕跡,將他們兩人的身影包裹其中。四下里一片寂靜,只能聽到兩人的鞋底落在小徑上的微聲,那么輕,那么安寧,就像梅花落在水面上,輕柔得連一點漣漪都掀不起,就那么隨波而去了。
一直走到一座獨立的小樓前方停了腳步,顧西言頷首道:“多謝了。”
姜陵靜靜地還禮。顧西言又問:“家中可還有親人?”
姜陵微微一愣,好似突然被人扼住了咽喉,連聲音都是干澀的,答道:“有?!?/p>
“還能回去嗎?”
還能回去嗎?一絲悲涼不由得從心底升起,一路爬到嘴角上,姜陵眼圈頓時紅了,她連忙低下頭,沉聲說道:“能?!?/p>
顧西言聞言靜靜一笑,道:“那就好?!?/p>
說罷,轉身就欲走。姜陵忙道:“大人,您的衣服。”
顧西言回頭笑道:“路還遠,你穿著吧,燈你也提著,免得摔跤。”
屋內的燈火亮起來,顧西言欣長的身影投射在窗紙上,姜陵站在落光了葉的梧桐下默默仰望著,月光穿過枝丫落在她蒼白的臉頰上,越發(fā)顯得白得嚇人。過了許久,燈火滅了,月光欺上來,冷冰冰地籠罩了整間屋子。姜陵放下風燈,雙手觸地,緩緩地跪在了地上,然后端端正正地拜了一拜。
“大人,多謝您的救命之恩。”
她的聲音那么小,剛一出口就被風吹散了。時間太久,燈內的燈油都已耗盡,她站起身來,仍舊提起來,轉身便走。天空遼闊無比,只有一彎瘦月斜斜地掛在湛黑的天幕上,那么低,好像一伸手就能夠下來。
第二日,車夫老洛就送她出了城,并將一個包袱交到她的手上,憨厚地一笑,說道:“路上小心,莫貪黑,遇到店鋪早點打尖,到家之后好好過日子。一個女娃子,可不能再走這么遠的路了?!?/p>
姜陵點了點頭,發(fā)自真心地感謝這位淳樸的漢子,說道:“你也保重?!?/p>
“哎?!崩下逍χ鴶[手道,“快走吧,天不早了?!?/p>
姜陵轉身便走了。清早出城的人很多,一排排一行行,推著小車,載著貨物,帶著家眷,也不知道要往哪邊去。姜陵跟在那些人中間,只一會兒的工夫就拐了一個彎,消失在長長的古道上。
日頭漸高,巍峨的城池被鍍上了一層金燦燦的光。今日的天氣很好,碧藍清空,萬里無云,鳥雀招展著翅膀翱翔在天際之上,肆無忌憚地向世人展示著它們的自由。這是偉大的大燕皇城,歷經百載風霜依舊不動如山。這里有世人難以想象的奢華錦繡,也有常人無法揣度的齷齪血腥,這是一座無比和諧卻又無比矛盾的城市,在那座厚重的城墻之下掩蓋著的是無數(shù)人的輝煌與無數(shù)人的痛苦。大雪封城,將一切都沉淀進了古老的風中,即便以蒼鷹犀利的眼眸也無法看清那些醇美酒盞之內隱藏著的尖刀。唯有從血海中淌過的人,才能清楚地看到煉獄之中的森森白骨,還有那些,永遠永遠也不會瞑目的眼睛。
地平線之下,漸漸走來一個小小的身影,煢煢一抹,在高聳巍峨的城池下渺小得像是一只螻蟻。
姜陵站在那兒,仰望著這座被無數(shù)人向往憧憬的皇城,安靜得像是一座雕塑。
姜陵早就已經死了,早在昔日戀人另娶新婦的那一天,早在流落街頭惶惶無依的那一天,早在打入天牢家破人亡的那一天,更早在天真愚蠢踏入宮門的那一天。
然而,卻又有什么東西在心底叫囂著,吶喊著,猙獰欲出地咆哮著,告訴她不能死去,不能死去,不能就這樣窩囊無能得像是一條狗一樣死去!不能,不忍,也不甘!
她還欠了那樣多的債,還有人欠了她那樣多的債,怎能就這樣遂了他們的愿?
陽光太熱,曬得她的眼睛發(fā)酸,喉頭泛著血腥的味道,就像是瀕死的那一晚,粗糙的繩索套住了她的頭,幾乎要將她的脖頸勒斷。她仰起頭來,極力地忍住將欲奪眶而出的淚。
“我會活下去?!?/p>
她迎著風,站在廣闊的曠野上,喃喃地低語。
“我要活下去!”
活下去,睜大眼睛地活下去,看著你們,看著你們,看著你們!
她抬腿便走,向著皇城的大門,獵獵的風吹起她的衣裳,像是一根根凌厲的刺,瞬間從她的體內猙獰而出。天那么高,太陽那么刺眼,她像是一支箭,向著這個天地的心臟,緩慢地、筆直地、堅定地,一步一步走去。
下期預告:告別顧西言后,小丫頭姜陵即將進入皇宮。她與顧大人一別之后,還有機會再見嗎?這偌大的深宮后院,就像一個沉默吃人的怪獸,會將她慢慢吞噬嗎?而此時,命運的轉盤,也開始了它無情又殘酷的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