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

一、反目無情

1969年，在李家駿人生道路上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就在那個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季節(jié)里，李家駿剛嘗到初戀的甜蜜不久，就嘗到了失戀的痛苦滋味：與他同年同月同一天插隊落戶紫竹村的吳雅芝背叛了她的海誓山盟，與他斷絕了戀愛關(guān)系。

那年頭時興革命樣板戲，全國各地都把普及樣板戲作為一個政治任務(wù)來看待，紫竹村自然也不例外，成立了大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組織排演革命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于是，那批識文斷字、能說會唱的插隊知識青年就吃香了，成了文藝宣傳隊的骨干。李家駿在戲中扮演郭建光，吳雅芝在戲中扮演阿慶嫂。都是十八九歲的青年人，朝氣蓬勃，含苞欲放，不知不覺中，愛神悄悄降臨了。他倆愛得那么熱烈，那么奔放，花前月下，唧唧噥噥，私訂百年。萬萬沒想到就在這時，縣革委會一紙調(diào)令，像一把利劍無情地砍斷了李家駿與吳雅芝之間愛情的花蕾：吳雅芝在接到調(diào)令的當天，就翻臉無情地向李家駿宣布，她與李家駿之間只是一般的同志關(guān)系，然后她甚至等不及大隊革委會為她舉辦歡送會，就迫不及待地連夜卷起鋪蓋，逃也似的離開了紫竹村，奔向她的錦繡前程。

那紙調(diào)令對于吳雅芝來說，不僅意味著從此每月有了一份固定的工資收入，更重要的是她重新獲得了那本土黃色的《城鎮(zhèn)居民戶口簿》。這可是令所有插隊知青夢寐以求的！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李家駿只能怨自己運交華蓋，恨縣京劇團有眼無珠、不識自己這塊金鑲玉！

初戀情人反止，給李家駿帶來巨大打擊。他食無味，寢不安，短短幾天時間整個人便憔悴不堪。當他搖搖晃晃掙扎著走出他住的小屋時，住在他對門的農(nóng)家姑娘張龍珍驚得差點認不出他來，眼淚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

二、患難真情

張龍珍是紫竹村一戶農(nóng)民的女兒，雖說年已18歲，但由于當?shù)刂啬休p女，他從沒進過學校，還曾經(jīng)鬧過一個笑話：幾年前村里來了電影放映隊，放映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接見紅衛(wèi)兵的紀錄片，她說毛主席是不是在問大家是誰丟了帽子，讓旁人笑痛了肚子。

政治上她耳目閉塞，生活上更是純真無知。人家知青每天早晨刷牙，鼓搗了一嘴白沫，她看著眼饞，怨城里人小氣，每天早晨光顧自己吃好東西，也不舍得分給貧下中農(nóng)嘗嘗，那香味比村頭種的薄荷還香。大熱的天，她只穿一件單衣，也不懂在里面穿個胸罩，任由胸前那兩顆鮮桃自由跳蕩。那天突下陣雨，把正在田里耙草的龍珍潑了個渾身精濕，花布襯衣經(jīng)雨水這么一淋，半透明地緊貼在她身上，讓渾圓的乳房和挺拔的乳頭幾乎無遮擋地展現(xiàn)在眾目暌睽之下，大隊民兵連長俞根壽看得兩眼都直了。這也難怪她，因為紫竹村地處偏僻，村里婦女普遍缺少生理衛(wèi)生知識，例假來了，就隨隨便便用紙片布巾墊一下，有的婦女甚至用廢棄的水泥紙袋……

然而，青山秀水育美人。紫竹村雖說貧窮落后，但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紫竹村的人心美人更美，張龍珍更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一件補了又補的舊衣裳，穿在她身上，卻是見高見低，有腰有胯；一張鵝蛋臉雖說風吹日曬，卻始終豐潤滋滑；一口密如榴籽、白似暇玉的牙齒，比天天用“慶豐”牌牙膏刷牙的知青們牙齒還要好；尤其那雙似乎會說話的大眼睛，更是顧盼神飛，流韻傳情。

再說龍珍此刻見到李家駿憔悴身形后傷心落淚，當然自有她的道理。因為李家駿早已占據(jù)了張龍珍的整個身心。自從一年前李家駿插隊落戶來到紫竹村，龍珍便悄悄愛上了這個城里來的白面書生。尤其是當大隊成立“戲班子”，李家駿以他俊美的扮相頻頻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龍珍的魂魄都被舞臺上那個英姿勃發(fā)的意中人勾了去。她忘記了白天和黑夜，只要紫竹村文藝宣傳隊到哪里演出，她就形影不離地跟隨到哪里，她那雙流轉(zhuǎn)傳神的大眼晴，片刻不離地牢牢粘住李家駿。

李家駿起初沒有注意到張龍珍向他射去的熱烈目光，后來注意到了，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他認為自己與面前這個農(nóng)村姑娘之間毫無共同語言，盡管她身上有一種天然質(zhì)樸的美。尤其是當他與吳雅芝共同墜入愛河之后，他更是心無旁鶩地把他的愛全部投向了吳雅芝。好在龍珍沒文化又太癡情，竟一點也沒有看出來，依然一如既往地單相思著，把她純樸的初戀全身心地投向了李家駿。她沒文化，不會用語言表達，不懂得該用什么方式來向家駿表達她對他的愛，于是她只能在日常生活中，以她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與體貼，來表達她心中的愛。

所以，當李家駿一連幾天沒露面，今天突然這般模樣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時，她怎能不心驚肉跳、傷心落淚？她情不自禁地迎上前說：“我還以為你回城里去了呢，你怎么變、變成這樣子了呀？”然而，李家駿太虛弱了，他無力應(yīng)答，眼前一黑，身體搖了搖，扶著門檻倒了下去。龍珍再也顧不得姑娘的矜持，叫著家駿的名字撲上前，將他緊緊抱在懷中……

再沒有比患難中建立的友誼更純真了，也沒有比在患難中建立的愛情更珍貴了。就這樣，李家駿終于接受了面前這位農(nóng)村姑娘火一樣熱烈、雪一般純潔的愛情。

三、一往情深

然而，李家駿沒想到，當他帶著龍珍一起回到縣城家里時，父親李文化堅決不同意兒子的這門婚事！

他不同意的唯一理由就因為龍珍是農(nóng)民。時代的列車駛?cè)?0年代后，插隊知青終于有了招工回城的機會，一批又一批知青陸續(xù)上調(diào)回城，重新獲得了城鎮(zhèn)戶口吃上了商品糧，有了一份城里的工作與按月領(lǐng)取的工資。但是，當時城鎮(zhèn)居民戶口管理辦法規(guī)定，孩子的戶口隨母親。李文化當然不愿意將來李家的后代是農(nóng)民，他深知農(nóng)村生活的艱辛。還有，當時知青上調(diào)回城明確規(guī)定，已在農(nóng)村成家的知青，一概不考慮上調(diào)回城安排工作。

可是，已深深墜入愛河的李家駿，根本聽不進父親的話。他向父親說了自己和龍珍的戀愛經(jīng)過，試圖讓父親改變對龍珍的看法。遺憾的是，曾任縣文化局局長的父親比兒子現(xiàn)實得多，他除了痛斥兒子這種幾近迂腐的書生氣外，還向兒子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執(zhí)迷不悟一意孤行，那么他寧可不認這個兒子！李家駿見再也無法使父親回心轉(zhuǎn)意，一氣之下，當天就領(lǐng)著龍珍回到了紫竹村。

國慶節(jié)臨近了，李家駿主意已定與龍珍一起去公社革委會領(lǐng)回了結(jié)婚證，國慶節(jié)那天與龍珍喜結(jié)良緣，新房就設(shè)在他的知青小屋中。那年月商品奇缺，大到手表，小到豆腐，都得憑票供應(yīng)，就連結(jié)婚必需喜糖喜酒也得不例外，而且只有城鎮(zhèn)居民才能享受。好在李家駿在縣城有一些吃商品糧的親友，大喜之日總算沒少了喜糖喜酒。

喜宴上，龍珍父母與親朋好友舉杯共慶，為世代為農(nóng)的張家有了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婿而感到高興。唯獨俞根壽不知為什么趴在桌上當眾嗚嗚哭了起來。事后家駿才得知，原來這個大隊民兵連長是因為觸景傷懷而失態(tài)痛哭。俞根壽一直狂熱地追求張龍珍，無奈因為家駿已占據(jù)了龍珍整顆心，他永遠只能單相思。

兩年后，家駿與龍珍有了一個白胖小子，李家駿給他取學名李斯奮，小名帥帥。孩子是婚姻的紐帶，也是維持家族的血脈，自從有了小帥帥，就連一向反對家駿與龍珍這門親事的李文化也轉(zhuǎn)變了看法，抱著活潑可愛的小孫子喜笑顏開。這是后話。

有道是世事變幻如風云，70年代后期的中國大地，端的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那天家駿忽然接到縣勞動局的通知，要他去縣文化館報到。李家駿喜極而泣，知道輪到自己返城的那天終于來到了。文化館根據(jù)李家駿的特長，將他安排在創(chuàng)作室，專事群眾文藝輔導與創(chuàng)作。這正中李家駿下懷，喜上加喜。插隊幾年里，憑著他的文藝創(chuàng)作才華，他先后在大隊與公社文藝宣傳隊寫了不少曲藝節(jié)目，還編排過幾出小戲，獲得領(lǐng)導和群眾的好評，他自感這幾年的努力沒有白費。

后來他才知道內(nèi)情：他之所以能如此一路順風上調(diào)回城，都是他的父親暗中使勁的結(jié)果。粉碎“四人幫”后李文化終獲平反，官復原職，否則一個已在農(nóng)村成家的知青一般是不可能再回城的。

家駿回城后，戶口又與父親落在一起，只是苦了龍珍，帶著小帥帥仍在百里之外的紫竹村，夫妻倆天各一方，幾個月難得見上一面。家駿的母親已在“文革”中去世，面對只有他和父親兩人名字的戶口簿，李家駿的心情日益沉重起來，他不得不考慮小帥帥的前途：難道真的就這樣讓小帥帥一輩子留在農(nóng)村、當一輩子農(nóng)民嗎？家駿剛返城時的那種高興勁，隨著歲月的流逝一點點地淡化，更深人靜的夜晚，他常常獨自遙望著紫竹村方向的天空，止不住暗中垂淚。

家駿這種細微的情感變化，他的父親李文化早已看在眼中。終于，在一個他認為時機成熟的時候，他來到兒子房中，與兒子促膝談心。姜到底還是老的辣，他單刀直入地說：“家駿，為了小帥帥，離婚吧！”

四、假戲真情

其實，“離婚”兩字在家駿心中早已盤恒許久，為了能讓小帥帥的戶口遷到城里，讓他永遠擺脫農(nóng)村的陰影，李家駿早已想到了與龍珍離婚這個辦法。不過這僅僅是權(quán)宜之計，說穿了就是假離婚。

就像身邊不少像自己一樣處境的回城知青一樣，為了回城，也為了下一代，先與農(nóng)村戶口的配偶辦個假離婚手續(xù)，回城后通過法律判決，把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判給自己，再把孩子戶口落實到城里，過一段時間再與配偶復婚。用當時的話來說，這叫“曲線救園”。所以，當父親向家駿提出這個建議時，家駿并沒有被激怒，甚至連驚訝的表示也沒有，他只是用充滿疑慮的目光盯住父親。

李文化笑了，打開天窗說亮話：“家駿，我知道你的心事，我說的是假離婚。等小帥帥的戶口落實到我們家戶口簿上，過一段時間就可以與龍珍辦理復婚手續(xù)。”

李文化的話使李家駿如釋重負。這一夜，他徹夜無眠，躺在床上翻來復去：就算是假離婚，但自己怎么向龍珍開口呢？她是一個目不識丁的農(nóng)村女子，是一個對丈夫傾注了全部癡情的賢妻，是一個對兒子寄托著無限希望的良母，我怎么能把“離婚”這兩個割心傷肺的字眼向她當說出口？她能相信這真的只是假離婚嗎？

李家駿眼睜睜地盼到明。天一亮，他匆匆向父親作別，急如星火地奔向汽車站，乘班車去了紫竹村。

是夜，撫著已沉沉進入夢鄉(xiāng)的小帥帥，李家駿深情地望著身邊癡癡望著自己的龍珍，欲言又止。

然而，令李家駿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他吞吞吐吐地想把假離婚的事對龍珍說，龍珍卻神秘地湊在他耳邊說道：“家駿，我有一個想法，早就想對你說了，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李家駿心里一動：“什么想法？你說?！饼堈鋬裳廴缇?，一眨不眨地瞪著家駿，認真地說：“家駿，我想，為了讓我們的帥帥成為城里人，我們是不是也像3隊和5隊那兩個男知青一樣，辦個假離婚……”

“龍珍！”不等她把話說完，李家駿激動萬分，情不自禁猛一下抱住了龍珍……

第二天，李家駿與張龍珍一起去了公社民政科，辦理了離婚手續(xù)。盡管他倆心明如鏡，但不知為什么，當各自拿到一本離婚證書時，他倆的眼睛都濕潤了。龍珍依依不舍地把他們父子送到村口，把小帥帥交給了家駿。

她還要執(zhí)著地送上一程，被家駿堅決地擋住了。龍珍那雙明澈的大眼睛晶瑩閃亮，一片淚光。

五、真戲假情

就這樣，李家駿父子如愿以償，將小帥帥的戶口遷離紫竹村，落在他們那本土黃色的城鎮(zhèn)戶口簿上。祖孫三人歡聚一堂，天倫之樂其樂無窮。

一晃一年半載就過去了。這段時間里，李家駿和龍珍從沒見過面。不是不想見，而是不敢見。李文化畢竟是領(lǐng)導干部，他一再提醒家駿，不要輕易和張龍珍見面，更不要輕易讓張龍珍到城里來找他們，切勿因兒女情長造成不良影響。要知道假離婚畢竟是欺騙國家的把戲，剛經(jīng)歷過十年動亂的李文化心有余悸，對任何事都小心翼翼。李家駿不得不強壓下心頭對龍珍的思念，等待著這場假戲落下帷幕的那一天。

然而，沒等這場假戲落幕，一個不速之客突然闖進了李家，把剛平浪沒多久的李家生活攪起了一層層波浪。這人不是別人，就是當年一拿到調(diào)令就背叛了李家駿的吳雅芝。

雖說七八年沒見，但同在縣里工作，吳雅芝的情況家駿還是知道一些。那年，吳雅芝成為首批上調(diào)進入縣京劇團的幸運兒，之后沒幾年就因為“文革”結(jié)束，這種帶有明顯政治色彩的劇團難以為繼，終于解散。吳雅芝被安排到縣機械廠，當了一名磨床工。這工作雖然很輕松，被戲稱為“磨洋工”，但對生性活潑、心比天高的吳雅芝來說，實在是枯燥無味，為此她又成了單位的文藝骨干，經(jīng)常參加一些廠礦企業(yè)職工文藝會演。業(yè)余時間她也開始創(chuàng)作一些曲藝小品，投給縣文化館李家駿主編的油印刊物。盡管吳雅芝的文筆不怎么樣，但為鼓勵業(yè)作愛好者創(chuàng)作，他還是擇優(yōu)修改發(fā)表了幾篇。，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她至今仍未成家，是個年逾30的老姑娘。出乎意外的是，一個星期天家駿正在家埋頭寫作，吳雅芝突然不請自到。他倆畢竟有過的一段難忘的初戀，家駿先是一陣手足無措，隨后冷靜下來，請她就座喝茶。多年沒見，吳雅芝居仍然風韻不減當年：上身穿一件時尚的低胸短袖泡泡紗上衣，下身是一襲雪白的齊膝綢裙，披肩長波浪燙發(fā)，臉上未施粉黛，卻含情脈脈，顧盼神飛。

吳雅芝說明來意，遞上一篇稿件，說是她新近創(chuàng)作的一篇小說，特意登門求教。出于職業(yè)性習慣，李家駿當即拿起小說看起來。

憑心而論，這是一篇寫得不錯的短篇小說，當時文壇上剛刮起傷痕文學風暴，這篇小說足以與風靡一時的小說《傷痕》相媲美。盡管它的文字還顯幼稚，但很有修改前途。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李家駿不由向她投去欽佩的一眼。

這時，李文化走了進來，他親自給吳雅芝續(xù)上茶水，說雅芝很有培養(yǎng)前途，關(guān)照家駿一定要認真輔導雅芝。

就這樣，吳雅芝貿(mào)然闖進了李家駿的生活中。每逢周末，她總要帶著新作，前來求教。因為共同的文學愛好，李家駿漸漸接納了吳雅芝。然而，這樣一來也就徹底改變了他原來的生活軌道。

又到了這年的八月中秋之夜，李文化邀請吳雅芝來他們家共度中秋。說實話，李家駿對此很反感，他心里思念的是遠在百里之外紫竹村的龍珍。然而，這天父親特別興奮，一個勁向他倆勸酒挾菜。家駿本來不勝酒力，今天多喝了幾杯，頭就暈乎乎的想擱杯，沒想到吳雅芝一口一聲老師，一杯接一杯美酒，連連敬向家駿，說感謝他對自己的提攜，使她的多篇拙作得已問世。李家駿盛情難卻，勉為其難，又連著喝下幾杯。

待到月上中天之際，他已是爛醉如泥，恍惚中，他見到了朝思暮想的龍珍……等到家駿從酣睡中醒來，才知已釀成大錯：不知什么時候，吳雅芝也睡在了他的身邊，兩條白如凝脂、嫩似鮮藕的手臂，蛇一般軟軟地盤纏在他的頸間……

李家駿大驚失色，掙扎著翻身坐起。然而，一切都已遲了，吳雅芝見他想要反悔，哭著披上衣服跑到李文化面前，請他主持公道。李文化來到兒子面前，要他男子漢做事敢做敢當，求他看在老父和帥帥的份上接納吳雅芝，否則丑事外揚，他今后沒法做人。

木已成舟，無可挽回，李家駿在心中哀嘆不己，只怪自己一時糊涂，以致鑄成終身大錯！

就在次年元旦，李家駿違心地與吳雅芝領(lǐng)取了結(jié)婚證書。

紙包不住火，李家駿與吳雅芝結(jié)婚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紫竹村。龍珍聞聽如雷擊頂，悲傷欲絕，可是當已擔任大隊支書的俞根壽要帶著村里一幫后生小伙沖進城興師問罪時，龍珍卻死命阻攔。她對俞根壽說：“你要是帶人進成，我就死給你看！”這才攔下了俞根壽。

六、水性薄情

其實，李家駿與吳雅芝重結(jié)連理，完全是李文化一手策劃的。當然吳雅芝也花費了一番心思。她對于在工廠當三班倒的機床操作工早已厭倦，感到埋沒了自己。為了達到重返文化圈的目的，她不惜以身相許，借助李家駿為跳板，讓身為文化局長的公爹心甘情愿幫她調(diào)動工作。

李文化一向嫌棄紫竹村的農(nóng)家女張龍珍，更不忍看著孫子身邊沒個女人照顧，所以李文化與吳雅芝不謀而合，心照不宣，聯(lián)合導演了這幕荒誕劇。

婚后不久，吳雅芝便如愿以償，調(diào)到鎮(zhèn)影劇院當了個當時十分吃香的售票員；一年后，李家駿又多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吳師師。

且說張龍珍聽說李家駿與吳雅芝結(jié)婚后，一度悲痛欲絕，尤其小帥帥更是讓她牽腸掛肚，夢魂縈繞。隨著時光的流逝，她的思念悲憤之情才漸漸淡化。大隊支書俞根壽始終沒有放棄對她的追求，明里暗里地幫著她，鼓起她生活的勇氣。有道是誠心能使石開花，俞根壽的一片癡情終于感動了龍珍。

此時，從城里傳來李家駿又添了女兒的消息，無情地粉碎了存在龍珍心頭最后的一點幻想。在父母親友們勸說下，張龍珍終于接受了俞根壽。已30出頭的俞根壽夢想成真，總算圓了他十多年的相思夢。

新婚之夜客散人盡時，俞根壽激動地擁抱著龍珍對她吐露了一句憋在心底多年的話，這輩子，他一定要通過自己的努力，拿到一本城鎮(zhèn)居民戶口簿，無論如何也要為愛妻、為自己爭一口氣。龍珍一聽到“戶口”這兩個傷心刺肺的字眼就哭了，她要俞根壽忘掉“戶口”這兩個字，她說她從來不喜歡也根本不稀罕這東西，她要的只是安寧平靜的生活。俞根壽還以為龍珍信不過他，于是把他最近剛獲得的信息告訴龍珍：根據(jù)國家最新規(guī)定，只要具有副鄉(xiāng)長一級（副科級）職務(wù)，便可以農(nóng)轉(zhuǎn)非、非轉(zhuǎn)干，成為吃上商品糧的城鎮(zhèn)居民。

話說回來，盡管俞根壽其貌不揚，文化程度也只有初中水平，但他卻長了個絕頂聰明的腦袋，并且胸懷大志。他乘著黨的改革開放的東風，帶領(lǐng)全村農(nóng)民發(fā)憤圖強，承包責任田，創(chuàng)辦專業(yè)戶，興建村級企業(yè)，把個紫竹村搞得蒸蒸日上，欣欣向榮。俞根壽的出色工作得到上級領(lǐng)導的賞識，結(jié)婚沒兩年，他便被提拔到剛恢復為鄉(xiāng)的鄉(xiāng)政府，當了個主抓副業(yè)的副鄉(xiāng)長。果然，他擔任副鄉(xiāng)長沒多久，他的戶口便由大隊遷往紫竹鎮(zhèn)，換成了那本他夢寐已久的城鎮(zhèn)居民戶口簿。當他與龍珍的女兒晶晶5歲那年，他又被送到縣委黨校進修，回鄉(xiāng)后，他就從鄉(xiāng)黨委副書記一直干到鎮(zhèn)黨委書記。80年代后期撤縣建市他又以出色的工作業(yè)績，被市委組織部調(diào)到城里，委以鄉(xiāng)鎮(zhèn)工業(yè)局局長一職。就這樣，俞根壽一步一個腳印，穩(wěn)步地在革命的道路上前進著。

再說吳雅芝這個這山望著那山高的不甘寂寞的女人在她女兒吳師師3歲的時候，她又開始厭倦自己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了。她開始厭倦售票員單調(diào)枯燥的工作，開始嫌棄一天到晚只會伏案勞作爬格子的無用丈夫，開始抱怨家里僅憑一點可憐的工資過的拮據(jù)生活。尤其當公爹從文化局長的位子上退下來，這個家失去了以前的榮耀，她那顆總是騷動不安的心兒便再也平靜不下來了。于是，當那個本想來大陸與公爹單位合作創(chuàng)辦游樂場的香港黃老板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時，她的眼前儼然又升起了一片五彩繽紛的希望。接下來，就連吳雅芝自己也沒弄清楚，她一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怎么就與那個比她年長20多歲足可當她父親的黃老板廝混在一起，并最終不惜拋夫別子，與那個腰纏萬貫黃老板一起遠走高飛，奔向她做夢都向往的香港。她用她的人格與美貌，換取了一本香港居民居住證。

面對這一家庭變異，李家駿卻泰然處之。他似乎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么一天，沒有悲哀，沒有爭吵，十分平靜地與吳雅芝分了手。他只是在吳雅芝帶著女兒一起離開這個家那天，才因不舍可愛的小女兒流了眼淚。倒是他的老父親受不了這種晴天霹靂般的打擊，氣急交加躺倒在床，沒幾日，退休不到半年的李文化便圓睜著一雙惘然無光的老眼，離開了人世。

七、兒女情長

時代的列車馬不停蹄，轉(zhuǎn)眼便進入了90年代。自從吳雅芝移情別戀遠走高飛后，已是中年的李家駿再沒婚娶，他把自己全部的精力分作兩半，一半放在培養(yǎng)兒子李帥帥身上，一半投入了自己鐘愛的文藝創(chuàng)作中?；侍觳回撚行娜耍罴因E的努力得到了回報，這10多年來，李帥帥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學業(yè)上大有進展，大學畢業(yè)后他又報考“托?！?，以優(yōu)異的成績出國留學；李家駿也成為了全國小有名氣的作家，發(fā)表了幾百萬字有影響的作品。幾年后，帥帥學有所成，懷著一顆報效祖國的赤子之心，回到父親身邊。招聘到一家國營企業(yè)工作，沒想到隨著市場經(jīng)濟下競爭越來越激烈，帥帥所在的企業(yè)由于管理不善，產(chǎn)品老化，人浮于事，最終倒閉了。

水往低處流，人朝高處走。其時，在國家政策的鼓勵與吸引下，大量外資、獨資、合資企業(yè)如雨后春筍般遍地開花，大批優(yōu)秀人才紛紛進入三資企業(yè)大顯身手。李帥帥自是不怕英雄無用武之地，憑借著自己過硬的基本功，被鄰市一家企業(yè)招聘，而且很快成為公司的業(yè)務(wù)骨干。

這是一家香港獨資企業(yè)，公司因聘用了大量優(yōu)秀人材，發(fā)展迅速。這時，李帥帥因嫌自己的名字奶油味太濃，改名為斯奮，以示自己斯人唯勤奮之意。他果然不負眾望，進公司才短短一年，便以勤奮和智慧以及他出色的專業(yè)技術(shù)與管理才能，博得了同在企管部的女孩黃卓爾的愛慕。

斯奮這時26歲，風華正茂、年輕有為。黃卓爾22歲，才貌雙全，也正是含苞欲放的豆蔻年華。兩個年輕人一見鐘情，心心相印，愛情的蜜汁在他們心中越釀越甜。后來黃卓爾才告訴斯奮她是香港人，也是這個公司聘用的。此時香港回歸祖國已進入倒計時，為了不影響事業(yè)，他倆商量暫時不結(jié)婚，等到香港回歸祖國那天再舉辦隆重的婚禮，以作為對他們愛情的特殊紀念。

然而，令黃卓爾沒有想到的是，當她把她與李斯奮相愛的事打電話告訴她的母親后，母親竟然堅決反對。理由很簡單：李斯奮持有的是大陸戶口，而卓爾擁有一張令無數(shù)人羨慕并孜孜追求的香港居民居住證。

黃卓爾百思不得其解，一張居住證怎么能成為兩個真心相愛的年青人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何況兩人同樣是黃皮膚黑頭發(fā)的中國血統(tǒng)。原來，黃卓爾的母親不是別人，就是當年那個因嫌貧愛富而拋夫攜女，跟著一個年齡足可以當她父親的闊佬去了香港的吳雅芝！此時吳雅芝還不知道女兒愛上的李斯奮的真實身份，她要是知道，也就不會有后來發(fā)生的悲劇了，偏偏那個原名吳師師、去香港后改名黃卓爾的李斯奮的同父異母妹妹，也生就了一副與她生父李家駿一模一樣的倔脾氣。母親越是反對她與大陸青年相愛，她的逆反心理就越強烈，就在香港回歸祖國的前夕，她以一種為真愛而義無反顧的勇氣，投入到了李斯奮的懷中。就在那個溫馨的初秋之夜，在李斯奮的單人宿舍里，愛情的烈火，青春的沖動，使這兩個純情男女闖越了理智的防線……

然而，真相終久是瞞不住的。就在吳雅芝來大陸參加喜慶香港回歸祖國的大喜之日，她終于明白了李斯奮的真實身份。

八、愛盡情散

直到吳雅芝出現(xiàn)在李斯奮面前時，他才知道眼前這個雍容華貴的貴婦人不但是他心上人的母親，還是他所在公司的總經(jīng)理。當初黃卓爾有意不向他說明，是對他的愛情的考驗。

那天，黃卓爾把李斯奮領(lǐng)到吳雅芝的總經(jīng)理辦公室。吳雅芝是在小帥帥四五歲的時候離去的，所以，李斯奮的記憶中，只留一個模糊的印象。當他乍一見到吳雅芝時，他感到面前這個貴婦人有點面熟，但以為這是卓爾的緣故。然而，吳雅芝華竟與童稚時代的李斯奮朝夕相處數(shù)年，她的記憶中仍清晰地留下李帥帥的影子，所以當她一見到面前這位英俊挺拔的小伙子時，心頭突地一跳，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沖撞著她的記憶之門。當她得知面前這位小伙子姓李時，她的神經(jīng)更是莫名地緊張起來。于是，她顧不上矜恃與傲慢，像審問犯人似的向斯奮發(fā)出一連串提問。當她從李斯奮的回答中得知面前這個青年果然就是當年那個曾叫了她三四年媽媽的李帥帥，一股巨大的沖擊波當場將她擊倒在沙發(fā)上。

黃卓爾與李斯奮見狀，急切地將她從沙發(fā)上喚醒過來。她顧不得失態(tài) ，命令女兒立即隨她去里屋。

母女倆進去后，立即用詰牙聱齒的香港話激烈地爭論起來，然而，她倆剛爭論沒幾句，只聽得屋里傳出沉悶的一聲，緊接著吳雅芝尖聲大叫著“來人??！”從里屋沖出來。李斯奮知情不妙，一個箭步?jīng)_進里屋，只見卓爾橫臥在地，已昏了過去，額頭上正汩汩淌著鮮血。

李斯奮焦急萬分，抱起卓爾。這時，黃卓爾徐徐蘇醒過來，她茫然地看著面前的李斯奮，有氣無力地問道：“告訴我，你的小名叫帥帥，是真的嗎？”

李斯奮莫名其妙：“是呀，卓爾，我不是早就告訴你了嗎，你忘了嗎？你今天這是怎么了？”

“不，你不叫帥帥，你叫李斯奮，李斯奮！”忽然，黃卓爾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兩手胡亂撕抓著頭發(fā)，整個人癱倒在沙發(fā)上，全身篩糠般地顫抖著。

依然蒙在鼓中的李斯奮站在那里，手足無措。這時，吳雅芝恢復了冷靜，臉色如霜地低聲命令李斯奮說：“李斯奮，馬上去通知你的父親來這里。”

李斯奮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剛開口問個究竟，便被吳雅芝一聲“快去”的大喊喝住了。李斯奮隱隱感到情況異常，不敢怠慢，轉(zhuǎn)身飛奔而去。好在這兩天李家駿正在該市文聯(lián)參加一個創(chuàng)作會議，李斯奮一個電話就把爸爸召到了現(xiàn)場。

李家駿來了，見到了離異將近20年的吳雅芝，于是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尤其當兩位家長得知此時卓爾身上已懷有兩個月身孕的時候，在場的四人都仿佛感到天塌地陷于瞬間，只聽到吳雅芝一聲絕望的慘叫：“報應(yīng)呀——”

九、尾聲

沒多久，吳雅芝就匆匆關(guān)閉了她開設(shè)在南方的那個公司，帶著女兒黃卓爾匆匆離開大陸回到香港。在吳雅芝母女回港的前幾天，李家駿父子也默默無聲地離開了縣城。他倆拋棄了城鎮(zhèn)戶口，重返當年李家駿的插隊之地紫竹村。在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父子倆拿出全部積蓄籌備創(chuàng)辦一個能發(fā)揮李斯奮所學之長的小企業(yè)。

不久又發(fā)生了一件事：縣鄉(xiāng)鎮(zhèn)工業(yè)局局長俞根壽因為動用公款私買了兩張M國的藍印戶口，結(jié)果東窗事發(fā)，經(jīng)進一步調(diào)查，還有貪污受賄等犯罪行為，最后被判處10年有期徒行。俞根壽在聽到法官宣判判決書之后，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粗話：“狗日的戶口！”

（責編：小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