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朔
幾乎是從登上塞浦路斯島起,特羅多斯山脈就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從拉納卡機場去首都尼科西亞的路上,從左側(cè)的車窗望出去,它在遠處慢慢展開蒼黛色的山影,一路相伴。
特羅多斯山是塞島的主要山脈,位于島嶼中央,向西延伸,其南面和西面是狹長的沿海平原,利馬索爾、帕福斯等海濱城市分布其間。山中地形復(fù)雜,植被茂密,散布著一些村鎮(zhèn),形成一個個度假勝地。
進山那天,我上車就開始打瞌睡,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發(fā)現(xiàn),窗外不再是農(nóng)田和橄欖樹構(gòu)成的平原景觀,已經(jīng)進入山區(qū)了。山間空氣極為清新,山澗的流水嘩嘩地從石橋下流過。
這是地中海2月末的一個傍晚,我在塞浦路斯的深處。
彎來繞去的山區(qū)公路上,車輛很少,司機大叔有時用英語和我交談幾句,大多數(shù)時候用希臘語和坐在副駕上的小孫子聊天。天光很快黯淡下來,我靜靜望著窗外。行進在山谷里,到處都是松樹,齊整得近乎單調(diào)。地中海的氣候是夏日干熱,冬季溫濕,所以如果盛夏時節(jié)過來反而色澤枯燥,不如此季綠得醉人。
漸漸地,周遭沒入濃黑的夜,錯車時燈光一閃,竟讓我心中有了不知今夕何夕的況味。想起小時候讀過的那些歐洲小說,寂靜的山林里總是潛藏著什么奇異的境遇。
然而一路平安,直到旅館的門口。我預(yù)訂的旅店在普拉斯特村,推門而入時,風鈴輕響。
安頓好后,一個有著一張漂亮的亞裔面孔的服務(wù)員端上來我要的炸薯條。交談之中得知,她來自越南,曾在臺灣工作過,能說簡單的中文,來這里有兩年了。她告訴我,現(xiàn)在塞浦路斯工作的亞洲人很多,尤其是越南人和斯里蘭卡人。
希臘詩人喬治·塞菲里斯在這個村子里留下了這樣的詩句:“你無法在普拉特斯安睡,這兒有夜鶯的歌唱?!倍疫B日奔波,卻很快安睡了。
次日早晨,倒是在鳥兒的歌唱中醒來。站在陽臺上看去,藍天下的森林里,點綴著一棟棟姿態(tài)各異的別墅,紅色屋頂掩映在綠樹之中。
特羅多斯山區(qū)有許多短足路線,普拉特斯附近就有一條,這樣天色晴好的上午,我一個人走向森林深處。在古代,塞浦路斯以產(chǎn)銅而聞名地中海,特羅多斯山區(qū)的采銅歷史也非常久遠,但如今幾近枯竭,這倒讓山區(qū)復(fù)歸寧靜。
道路在林中蜿蜒,一會兒在山谷里遇到流泉,一會兒又繞到山崖邊上,層層的松林順著山勢伸向天邊,很有中國古詩所說“山排松面千重翠”的意境。四下無人,唯有鳥鳴和松風,這種快樂讓我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路上偶爾遇到拾柴人,語言不通,相視一笑。
海拔1950米的奧林匹斯山在離普拉特斯村幾公里的中心村鎮(zhèn)邊。今年冬天歐洲的雪特別大,雖然春天快要來了,但這兒依然被厚厚的白雪覆蓋。
這里是歐洲有名的滑雪勝地,山坡上有幾條長長的雪道。周末出來度假的本地家庭很多,雖然也受到金融危機的影響,但塞浦路斯畢竟國小人少,受到的沖擊不如南歐和東歐,不少失業(yè)的希臘人還渡海來塞島碰運氣。
我的目的地還在前方——位于卡洛帕納伊奧蒂斯村的一處拜占庭教堂。那里地處偏僻,沒有公共交通,我站在路邊攔車。過往的車輛很多,有的車身上涂著UN字樣,想必是聯(lián)合國維和部隊的。
塞浦路斯至今仍處于分裂狀態(tài)。在塞島地圖上,可見兩條綠色虛線,大致沿著東南-西北走向,貫穿全島。兩條線有時相離,有時合而為一,形成一個狹長區(qū)域,全長301公里,此即聯(lián)合國南北緩沖區(qū),俗稱“綠線”。其南邊是國際社會承認的塞浦路斯共和國,居民主要為希臘族,有時也被叫做“南塞”,約占塞島面積的2/3;北邊是土耳其族政權(quán),控制著剩下的部分,1983年單方面宣布獨立并自稱“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國”,但迄今只得到土耳其一國的承認,通常被稱為“北塞”。“綠線”區(qū)域內(nèi)駐扎著聯(lián)合國維和部隊。
等了許久,終于有一輛越野車停了下來,車上是一對夫妻,托尼和Asyu,年齡約三十來歲。托尼是塞爾維亞人,Asyu是土耳其族的塞浦路斯姑娘,剛結(jié)婚半年,出來度假。他們原打算回尼科西亞,聽我介紹了一番要去的教堂,也來了興趣,說那我們一起去參觀吧。
我所說并非虛言,教堂和修道院的確是特羅多斯山區(qū)的一道亮麗的風景。公元965年,拜占庭將軍尼斯塔斯從阿拉伯人手中奪回了塞浦路斯,此后信奉希臘東正教的人們在塞島的心臟地帶修建起了許多教堂和修道院。特羅多斯的幽雅山林,從此多了禱告的鐘聲,逐漸發(fā)展成拜占庭帝國最大的教堂和修道院群落。一路上,不時可以看見別具一格的宗教建筑,或高居山巔,或穩(wěn)坐山谷。
車到卡洛帕納伊奧蒂斯,下到谷底,便到了圣約阿尼斯·拉姆巴蒂斯提斯教堂。這是一座不大的石頭建筑,外觀非常簡樸,外墻用大小不一的石塊砌筑,類似虎皮墻,有著寬大的人字形屋頂,四周樹林縈繞,極富鄉(xiāng)村建筑趣味。教堂的庭院里坐著幾個白須飄飄的東正教牧師,跋山涉水后看到這番情景,真有了武俠世界中的世外之感。
跨進教堂大門,立刻喚起了我在敦煌的記憶。近乎封閉的幽暗空間里,滿墻滿屋頂都是色彩絢爛的壁畫,多是耶穌的圣像和圍繞他的天使和門徒,從構(gòu)圖到形象都嚴格遵循了東正教的教義。這些畫演繹了耶穌一生的神跡,跟莫高窟里的佛傳故事如出一轍。我是第一次親眼看到中世紀的宗教畫,透過人物拘謹?shù)纳碜恕⒗渚难凵?,仿佛可以觸到那個時代的涼意,難怪文藝復(fù)興的畫家們要不顧一切地沖出藩籬呢。
教堂始建于11世紀,壁畫的時代要晚數(shù)百年,它與其余九座同樣擁有壁畫裝飾的教堂一起,在1985年以“特羅多斯山區(qū)彩繪教堂”之名,被列為聯(lián)合國世界文化遺產(chǎn)。這些壁畫雖不如君士坦丁堡柯拉教堂的鑲嵌畫般至美,但畢竟代表了拜占庭和后拜占庭時期的典型畫風。
Asyu問我:“你有宗教信仰嗎?”“沒有,你們呢?”“哈,我們也沒有?!?/p>
仿佛都如釋重負。
然后我們就輕松地欣賞起壁畫來。Asyu在大學(xué)教藝術(shù),給我們分析色彩與線條,而我從耶路撒冷來,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起基督教知識,真是相得益彰。
從教堂里出來,我們在一家露天咖啡館坐下來。一小杯濃郁的咖啡端上來,我說這是阿拉伯咖啡吧,我在耶路撒冷經(jīng)常喝。托尼笑著說,不盡如此。這種咖啡在土耳其叫土耳其咖啡,在希臘叫希臘咖啡,在塞浦路斯就叫塞浦路斯咖啡啦。
東地中海的國度就是這樣,雖然民族、宗教各異,卻又糅合在一塊,生活方式上從來不是涇渭分明,尤其在飲食上有著很大的相似性。
我試著問Asyu:“你是土耳其裔,來南塞這邊,看這些東正教東西,沒有什么不適感嗎?”她擺擺手表示完全無礙。
我再試探:“你希望南北統(tǒng)一嗎?”她不假思索地說:“我當然希望,我很愿意和希臘族人比鄰而居,事實上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么想的。塞浦路斯就是一個國家。”
說時,她面帶微笑,沉浸在特羅多斯的美妙時光里。
小貼士
1. 去特羅多斯山,可從尼科西亞或利馬索爾乘坐前往山區(qū)中心村鎮(zhèn)的巴士。要注意周末班次比平時要少,需提前查好時間。
2. 特羅多斯山區(qū)的教堂和修道院分布較分散,交通不便,可選擇包車,或直接攔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