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遙
眾所周知,“吃貨”從前可不是個好詞。《世說新語》里用吃相來取笑政治暴發(fā)戶王敦的粗鄙:王敦在丈人家如廁,把人家?guī)粲玫母蓷椇拖词钟玫脑瓒苟籍?dāng)餐后零食給吃了?!度辶滞馐贰防飫t用吃相來暗示范進的虛偽:范進服喪期間,湯知縣請他吃飯。他看見人家桌上擺的銀餐具不舉杯箸,人家換了象牙筷子他裝腔作勢地扭捏,換了雙白顏色的木筷子來他才罷了。搞得主人家十分不安,直到瞥見范吃貨挑了一個大蝦元子塞進口里,方才放心。
不知何時,“爭當(dāng)吃貨”成了時尚潮流。且不說《朱莉和茱莉亞》里的宅女從做菜里找到了人生價值,就連《天水圍的日與夜》和《桃姐》這樣的市井文藝片里,也會不厭其煩地表現(xiàn)買菜、洗菜、做菜的細節(jié)。與之相比,段奕宏在拍《白鹿原》時的待遇就太差了——因條件所限,他要對著一碗半生不熟的油潑面裝出饕餮的樣子,拍了十幾遍,害得他吃了吐,吐了吃。我要是段奕宏,就會強烈抗議,要求將道具換成大閘蟹。
村上春樹的書之所以被奉為小資寶典,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主人公不論什么時候都淡定到淡漠、優(yōu)雅到頹廢地講究?!秾ぱ蛎半U記》里的“我”,不管是進入了死亡禁地,還是女友失蹤,什么都影響不了那一頓細致悠游的午餐。最后,“我”在細嚼慢咽中完成了“尋羊”這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從而被村上春樹稱作“心地單純”。
卡夫卡筆下的饑餓藝術(shù)家,因為“找不到適合我胃口的食物”,所以唯有餓死。我的一個朋友,每到一地必先尋覓當(dāng)?shù)靥厣〕?,可惜,如今連最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餐飲的風(fēng)格和民宅一樣都被格式化了。在平價川菜、新疆大盤雞、沙縣小吃、蘭州拉面甚至盜版KFC的縫隙里搜尋一家正宗的鴨片湯,就如同在網(wǎng)上搜索“達芬奇”前幾頁全是家具、搜“蒙娜麗莎”幾乎全是影樓一樣令人絕望。
飲食和男女一樣,其實是對庸常生活的安慰。尤其是在信息時代,各種差距比古典時期更快速地暴露,熱衷于飲食男女的人們與其說是狂歡不如說是逃避。區(qū)別只在于,“飲食”可以隨時隨地進行,而不像“男女”那樣,從場合、情調(diào)挑剔到內(nèi)衣。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生活在別處》里的詩人雅羅米爾,在藝術(shù)沙龍上邂逅了美麗的電影藝術(shù)家,那個年輕女人“蹺著腿,頭發(fā)散開,眼睛定定地看著他”,乃至在場人為了不當(dāng)燈泡紛紛告辭,其中包括一位早已對美人垂涎的名老詩人。結(jié)果,雅羅米爾竟然和大家一起告辭了。對于這種不僅辜負其忍痛割愛、而且不解風(fēng)情到不講禮貌的行為,老詩人簡直要發(fā)怒了,當(dāng)街譴責(zé)雅羅米爾。但他不知道的是,年輕詩人實有難言之隱——他穿了一條“丑得可怕的臟灰色短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