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九

條條道路通羅馬，通往卡朱拉霍的道路卻非常有限。

在2008年通火車之前，要去這里，除了從德里、孟買和瓦拉納西坐飛機，就只能選擇在長途汽車或出租車上顛簸N個小時，當然還有人采取更令人敬畏的方式，比如說坐印度常見的柴油突突車。

然而即使如此，每年仍然有海量游客前去觀光。它實在太有名了，旅途的艱難無法撲滅人們的激情。

無論在英語世界還是漢語世界，卡朱拉霍神廟群（中文別稱為“印度性廟”）最大的賣點，似乎都是占其總數(shù)10%的情色雕像。

是的，人們確實可以在卡朱拉霍見到生動活潑乃至夸張狂野的性。數(shù)不清的游記或旅行日志，配上高清圖片，描述或展示著那些雕刻在黃色砂石上的幾乎身無寸縷的男女雕像，贊美他們所擁有的強大的柔韌度和精妙的平衡感，并由此聯(lián)想到神奇的印度瑜伽。這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了特定類型的瑜伽班和靈修班為什么日益盛行——不排除一部分刻苦練習者曾是卡朱拉霍的游客，他們不光臨淵羨魚，還要退而結(jié)網(wǎng)。

卡朱拉霍神廟群中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些神秘的情色雕塑？

有人認為，它們可能來源于當時印度教密宗瑜伽（怛特羅）的盛行。但真正積極按照“酒、肉、魚、印、性”五字進行修煉的教徒，在密宗里也是屬于小眾的左道性力派，只在夜間活動。類似活動被印度佛教徒采納，帶淫行禪，并未修煉出半尊大樂金剛，反倒成為佛教在印度滅亡的重要原因。

也有人認為，這些性雕塑是石刻圖解印度《欲經(jīng)》。但其實，它們更接近帶有所謂“淡然無情”的狂歡色彩和沙克提母神崇拜的生殖主題，甚至顯出某種黑魔法氣息。

還有人說，這些雕像代表了某種陽氣十足且非常強大的力量，用以鎮(zhèn)撫邪靈；也有人認為，這是給少年男子準備的學習資料。

情色雕像真的是解開卡朱拉霍之謎的關(guān)鍵嗎？可以想見，答案要從歷史的維度中去找。

玄奘的《大唐西域記·卷第十一》記載了他到過的23個印度國家，其中一個名叫瞿折羅國，幾乎占據(jù)了整個南亞次大陸的北部，擁有眾多諸侯。在這個帝國的疆域內(nèi)，占領(lǐng)卡朱拉霍要塞的首領(lǐng)納努克逐漸經(jīng)營出一個小王國。納努克的繼承人自稱月神族人，位于中印度的江德拉（月種）王朝逐步形成。

從9世紀到13世紀，月種王朝以卡朱拉霍為根據(jù)地，經(jīng)歷了擴張到衰敗的過程。這個王朝最杰出的大君拉奧·毗羯陀羅甚至擊敗了一路搶掠而來，遇神滅神、遇廟毀廟的中亞伽色尼王朝君主馬茂德（他在穆斯林世界第一次使用“蘇丹”作為君主稱號）。

馬茂德最有名的武功，是反復(fù)洗劫敬獻給濕婆大神的索姆納特神廟（意為“護月祠”），其中一次殺人5萬，搶劫的財富用了3萬匹駱駝才運回去，讓所有的印度教徒心碎，讓整個印度次大陸的剎帝利武士們感到屈辱。但是毗羯陀羅居然兩次慘勝馬茂德，這足以讓他稱雄一時且名垂青史。

遠方來的大盜被打退，和平又一次降臨。于是，毗羯陀羅興建了一座“大自在洞天”作為紀念。這就是現(xiàn)在的卡朱拉霍神廟群中最大的一座，其建筑規(guī)模和藝術(shù)水準，均為卡朱拉霍諸廟之冠。

大自在洞天的主建筑高達31米，有85個尖頂，模擬群峰環(huán)拱濕婆所居的喜馬拉雅雪山之狀。整座廟宇由東西走向的梯級、入口的長廊、殿內(nèi)的圣壇、帶觀景臺的柱廳組成。墻壁上一共裝飾有646尊雕像，其中有一些情色雕像，是卡朱拉霍神廟群中最具動感的。

毗羯陀羅的曾祖、帶領(lǐng)月種王朝從瞿折羅帝國徹底獨立出來的君主耶娑婆曼也不同凡響。為了紀念戰(zhàn)爭勝利，他主持修建了東廟群中的“大黑天神宮”，壯麗得被認為裝飾了蒼穹并能吸引天神入住。

實際上，整個卡朱拉霍神廟群，都是月種王朝歷代君侯興建的紀念式建筑，紀念王朝君主的文治武功，有的上面還能找到相對清晰的銘文。這個王朝的統(tǒng)治者有著共同的特性：熱愛戰(zhàn)爭，熱愛建筑，尤其熱愛為打勝的戰(zhàn)爭樹立某種別出心裁的建筑。因此，神廟數(shù)量在一定程度上能粗略反映打勝仗的數(shù)量。據(jù)說，這里的神廟原本有80多座。

這些建筑并不只是獻給某一位大神，有的獻給濕婆，有的獻給毗濕奴，有的獻給梵天，還有的干脆不是印度教神廟，而是耆那教建筑。這也印證了歷史記錄：月種王朝的君主們通常允許不同宗教派別和平共處。也許正是這種兼容并包的心態(tài)，促使當時在整體上已然趨于禁欲主義的印度教徒，在建筑中允許較大比例的情色雕塑出現(xiàn)——其中一些確實有可能是表明對左道性力派的不排斥、不歧視態(tài)度。

還有一個特殊原因，或許有助于解釋，為什么較多性元素在雕像中出現(xiàn)。

月神族被認為起源于月神（江德）與印度教圣城貝拿勒斯（今瓦拉納西）一名婆羅門祭司之女訶摩婆蒂的一次擁抱。傳說訶摩婆蒂產(chǎn)下江德拉筏摩之后，月神贈予這名私生子以哲人之石，教會他帝王之術(shù)。這個傳說可以有多種解釋，但無法掩飾家族起源于私通的事實，并在一定程度上暗示，月種王朝或許存在風月不禁的習俗。

1564年，月種王朝被莫臥兒將軍阿西夫·汗所滅。6月24日，末代女王杜爾迦婆蒂戰(zhàn)敗自殺，她殉國的日子至今是印度的烈士節(jié)。印度中央邦現(xiàn)在還有一所大學以她的名字命名。

在前往卡朱拉霍的路上，我遇到了一個朋友小莫。他選擇了一種少人采用的交通方式，騎著自行車，從印度度假勝地西姆拉出發(fā)，一路往東往南，風塵仆仆前行。

距神廟群5公里處的一個地方，每周有定期市集，出售富有當?shù)靥厣你y器和銅器。市集上有各式各樣的飯館、酒館和咖啡館。這里流行的是典型的中央邦風味菜，以甜蜜為主味，偶爾有熱辣風格的變體。

尤其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根據(jù)波斯小食變化出來的一種甜奶凍，當?shù)亟小安柗啤保úㄋ拐Z意為冰雪），是在牛奶里加大量白糖熬濃之后冰鎮(zhèn)切出的小方塊，溫度如冰，顏色似雪。常見的有水果波爾菲，上面鑲嵌著芒果、椰子之類；有干果波爾菲，常見的裝飾是腰果和阿月渾子；有濃香波爾菲，上面有的點綴著豆蔻，有的灑了玫瑰露。不常見的是點金波爾菲，把純金或純銀錘打得薄如蟬翼，撒在上面，人們就連這貴金屬一起吃下去，好在分量極微，到不了吞金自殺的地步，只算給身體增加微量元素。

這種令人難忘的波斯小吃，正是月種王朝的毀滅者、崇尚波斯文化的莫臥兒皇家軍隊帶過來的。它是莫臥兒王朝的甜食，也是月種王朝的毒藥。

月種王朝對建筑藝術(shù)的癡迷，至今可見。這一帶的石雕、鐵雕和銅雕，都頗有盛名。那些模擬《欲經(jīng)》姿態(tài)的小雕像，在鎮(zhèn)子里的店鋪中隨處可見。

“我喜歡這里的雕刻手藝?！毙∧f。為了親自體驗，他鉆進神廟群附近的雕刻作坊，和當?shù)毓そ骋粯?，每天只吃兩頓飯，從早上8點到晚上8點，拿著鐵錘和鑿子在砂石上敲敲打打，就這樣過了一周。這一段當免費學徒的經(jīng)歷，讓他對卡朱拉霍神廟的建筑藝術(shù)，有了更多理解。

看起來，他似乎以他自己的方式，找到了通往卡朱拉霍的道路。

小貼士

卡朱拉霍（Khajuraho）位于印度首都新德里東南約600公里的中央邦北部，1986年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這些神廟按地理位置分為西區(qū)、東區(qū)和南區(qū)，其中西區(qū)建筑群最為龐大，最有藝術(shù)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