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國斌
傍晚臨出發(fā)前,倚在窗邊向外望。俯瞰著這熟悉的北四環(huán)路上熙熙攘攘的車流和對面的萬家燈火,我心中不免涌動起離別的悵惘之情。我的心突然一動,忍不住拿起相機拍了幾張照片。正專心分析數(shù)據(jù)的室友抬頭朝我笑了笑說,你拍照留念呢?
室友瘦高個,自稱總也吃不胖,是北大藥學院的碩士,上研三,往國外投了幾份留學申請,正在等OFFER。在實驗室做研究的人大都話不多,不修邊幅,一副愛因斯坦式的大男孩相。
我說,按我們心理學的術語講,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叫“分離焦慮”。他說,我懂,其實我現(xiàn)在也焦慮著,要不咋體重還往下掉呢?他發(fā)泄學習壓力的做法通常是玩iPad里一個模擬樂器演奏的游戲,玩得很專注。我在凌晨經(jīng)常能聽見他被子下傳來各種節(jié)奏的擊打聲,以至iPad觸屏上界限分明地印著16塊層層疊疊的指印——那是長期反復觸打的結果。
對于他的能力和前途,我倒頗為樂觀,民國老知識分子的基因,名校的底子,發(fā)過4點多的SCI(專業(yè)論文的引證次數(shù)),飛向夢想中的樂土深造應當不是難事。等待OFFER的過程是糾結的,就像我數(shù)年前焦灼地等待就業(yè)。我打趣說,想當年大學畢業(yè)前,我還想如果找不到工作,我就干脆回老家賣油條。言畢,兩人哈哈大笑。他不知道,我是認真地這么想過,而且差點付諸行動。
6點從公交車站出發(fā),轉快軌到了機場。托運行李時,被辦理登機的妹子告知,行李超重8公斤。她很好奇地問,先生,您這兩個包不大,都裝了啥???我于是把行李拖到大垃圾筒旁打開,然后一件一件往外扔書。在北京待了5個月,嗜書的習慣有增無減,買了五十多本書,臨行前送給同學們20本,不想還是超重了。
往外扔書時,我倒沒太多躊躇,不管定價高低,先扔精裝的、紙質最好的、沉的。精致華美的東西往往沉重,大都是簡單生活的負擔。身邊有個收廢紙的大姐很快走過來,從垃圾筒里一本一本往外掏我剛扔的書,邊掏邊說,先生,您這包里竟然全是新書?。∥铱纯此?,把接下來要扔的書都直接交到她手里。她頗為感激地連聲說謝謝。旁邊有個保安靠攏過來,拿起一本嘖嘖稱道,商務印書館出的,您這扔的可是好書啊!沖這句,我的書就沒白扔。楚王打獵丟了張弓,但他阻止下屬去尋找,說:“楚王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之!”孔子聽了,認為楚王境界雖高,但還不夠,說道:“人遺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老子聽到孔子的說法后,只是淡淡地吐出四個字:“失之,得之。”我的思想層次離孔老二圣和楚王都還很遠,然則此刻的心境卻和他們頗相應和。
扔了七八本書,雖然肯定還是超重,想想有點心疼,決定剩下的就不扔了。于是提回去打算讓機場罰款。不想,剛才那位妹子卻好心地放行了。天不虧待讀書人,妹子亦然。
飛機晚點,在候機室里玩手機打發(fā)時間。QQ里不少朋友發(fā)來祝福和惜別留言,直爽而真摯。我逐一認真回復,下次定來蹭飯。海明威說,假如你有幸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論去到哪里,她都與你同在,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盛宴。我無法講出更貼切的話,于是就想把巴黎換成北京,原樣說一遍。在京期間,同學和朋友們主動熱情的“管飯”義舉讓我很感動,更難能可貴的是全部飯局都做到了滴酒不沾,充分照顧我這種“一杯倒”的奇貨。寫到這,我不禁想起梁實秋的自況——“治世之饕餮,亂世之飯桶”。能為饕餮,不失為人生一大樂事。
半夜11點,飛機終于姍姍來遲。登機落座,發(fā)現(xiàn)這一排6個座,竟然聚集了大大小小4個小朋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雖多次坐飛機,但突然發(fā)覺這是我第一次半夜乘機。廊燈熄滅,兩排柔和的淡黃色小閱讀燈打開,機艙里的氣氛沉靜而又溫暖。在高空中往窗外看,城市早已縮小成橫臥的珠冠,高速路幻化為一條明暗相間的橘黃色長帶,每截小亮帶都是磨砂玻璃般的朦朧,遠近每個大小城市上空都氤氳著一團蒸汽,那是眾多燈光交匯成的小島。而小島外就是沉睡的無邊大地。
每次出遠門,火車臥鋪和飛機總給我不同的感覺和意境?;疖噭僭谌臻g可沿途飽覽美景無邊,夜間靜謐酣然之中有一種屏蔽塵俗煩擾的恬淡;飛機勝在讓人俯瞰世間而超然世外,領悟萬物的渺小、名利的虛無、理想和生命的高貴。
達·芬奇臨終前說:“豐富多彩的一天會帶來甜睡,豐富多彩的一生會帶來幸福的死亡?!边h行本身就是體驗另一時空的生活,另一種生命狀態(tài)的自己。
在遠行途中,我們找到了豐富多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