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遙
給飛機涂上顏色
□楊 遙
宋遼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樓頂上看飛機。
半個小時,我看到兩架銀白色的飛機從灰暗的天空上飛過。我猜測不出這兩架飛機上坐的是什么人,但覺得這兩架飛機和我一樣孤單,它們的出現(xiàn)整整差了半小時,以它們驚人的速度,此時它們之間的距離大概比我和呆在鄉(xiāng)下的家人距離還遠。我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欲望,想給每架飛機涂上顏色,讓它們不再令人可憎地面目雷同。
“你在干什么?”
“看飛機。”
“什么?”宋遼沒有聽清我在干什么,但他大聲說,“沒事晚上一起吃飯吧。”
我說:“好。”
掛了電話之后,好長時間沒有飛機飛過來,我有些傷感。黑夜鐵錘一樣砸下來,下了班的人們?nèi)齼蓛赏竺娴募覍僭鹤撸切┱R齊的方格子窗戶發(fā)出溫暖的光,像一只只巨大的捕蚊器。
宋遼的電話又響了:“下樓吧,我在市委大院門口等你?!?/p>
我匆匆跑到大院門口,竟然有些喘。宋遼那輛乳白色的破桑塔納停在馬路邊。看見我過來,宋遼和張明清搖下窗戶一起招手,我的鼻子忽然有些發(fā)酸。回頭看了一下單位的大院,為了迎接元宵節(jié)的到來,年前就布置好的龍形彩門上的燈已經(jīng)亮了,世界仿佛明亮起來。
我想起今天是佛歷2554年正月初十。我想那些飛機一直飛下去,到它們老了會怎么樣?假如萬物通靈的話,它們是不是也會死去,也會轉(zhuǎn)世?
這時張明清叫我。我轉(zhuǎn)了轉(zhuǎn)腦袋,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唐。那些飛機老了之后,可能會置換一部分零件,再重新涂上顏色?;蛘吒纱鄨髲U。
上了車,我第一句就問:“飛機老了之后會怎樣?”
張明清說:“我是陸軍,搞不清?!?/p>
宋遼也搖頭,說:“你問這么奇怪的問題干什么?”
我搖搖頭,窗外的夜色被零星的鞭炮弄得起伏不定,我想每一個人都會老,每一架飛機都有飛不動的時候,我要是老了,就給那些老飛機涂顏色。
張明清給一個女孩子打電話:“你叫上兩個朋友,晚上和我兩個同學一起吃飯吧?”
話筒里傳來嬌嫩的女聲,說:“叫不來別人啊,朋友們都出去打工了?!?/p>
“操!”張明清說,“你等著,我們過去接你。”
車到中國銀行時,張明清讓車停下來,說要取點錢。
街上到處都是融化后的雪泥和臟水。張明清小心翼翼地躲著腳下的臟水,朝路邊的取款機蹦去。
宋遼說:“昨晚蹲到三點,剛睡了兩小時,又說有緊急任務,結(jié)果空撲一場?!?/p>
“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就是那些少女失蹤案,我們頭兒壓力很大?!?/p>
我點點頭。單位里一位姓白的大姐侄女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離奇失蹤了,這幾天,這位大姐一到單位就講這件事。百度吧里關(guān)于最近少女失蹤案的憤激帖子更多,人們都覺得公安吃屎去了。
張明清取上錢,我們一起去木芝村找他的小朋友。據(jù)說,貂蟬就出生在木芝村。我去過一次木芝,貂蟬陵養(yǎng)了雞,里面一些簡陋的房子里擺著些拙劣的塑像,根本不會覺得和貂蟬有什么關(guān)系。我想象張明清小朋友的樣子,像貂蟬那么漂亮,還是像妓女那么俗氣?
一出市區(qū),路上到處都是坑坑洼洼,車走上去直打滑。我們跌跌撞撞往前走,心里卻非常興奮。我想宋遼大概也和我一樣,想看看張明清的小朋友到底有多么漂亮。但是最高興的應該是張明清這家伙,那邊電話已經(jīng)催了他幾次,問他走到哪里了。
可是張明清和我們裝,掛了電話就說:“和她在一起真膩,但是隔段時間又想,主要是她既年輕,又漂亮,帶出來玩覺得特別有面子?!?/p>
我忽然覺得假如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飛機,那些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就是飛機上的一個裝飾品,或者她們就是飛機身上漂亮的顏色。
我的心里更癢癢了,盼望早點到了木芝村。
到了木芝,到處黑乎乎的。左拐右拐,在一處房子前停住。門前有一個明晃晃的大水坑,那幢房子就像建在島上一樣。張明清讓我和宋遼在車上等,他去叫女孩。
他掏出手機說了幾句話,院子里的燈亮了,出來一個身材高挑的姑娘。接著姑娘身后的鐵門“咣”一下關(guān)上,院子里的燈滅了。張明清牽著姑娘的手,兩個人躲著水坑,朝車邊蹦過來。姑娘上了車,我一下聞到一股撲鼻的香味。姑娘穿著一件白色的羽絨服,腿細長細長,黑色的緊身褲扎進黑色的靴子里,整個人看起來清爽、利落。她的臉發(fā)扁,五官很精致,眼睫毛尤其長,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她看見我盯著她看,問張明清:“這是你同學?”一說話,露出滿口雪白的牙齒,一只門牙的下半截大概是鑲上的,有些微微發(fā)黃。
“武哥,市委上班。”
姑娘伸出手和我握。她的手指細長、白皙,留著長長的指甲,涂成透明色,指關(guān)節(jié)偏大。我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又伸向宋遼。
“我叫李穎。”
往回走的時候,天更黑了,路面結(jié)了冰。
我和宋遼都不說話,張明清也不說話。車里的香味越來越濃。
前邊出現(xiàn)一塊大石頭。宋遼猛一打方向盤,我們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前沖。背后傳來一聲尖叫,我扭過臉,那聲尖叫還在車內(nèi)繚繞,李穎緊緊伏在張明清懷里,張明清叼著的香煙亮了一下,他懷里的李穎露出一截白皙的背,張明清的一只手環(huán)在背上,像給那截白皙的背鑲了一圈扶手。我想女人也是一架飛機,她們的男人是她們的顏色。
進了市區(qū),路漸漸好走。我覺得肚子有些餓了。
忽然聽見后座上李穎猛一下坐起來,大聲問張明清:“你到底什么時候離婚?”李穎的聲音有些尖銳刺耳,像一把鍋鏟在鐵鍋里攪。她說完這句話,聲音戛然而止,像鍋鏟快速地從鍋里撈什么。我沒想到現(xiàn)在的女孩這么膽大,這樣的話對著這么多人能問出來。替張明清擔心。張明清沉默了大概一分鐘,打個哈哈,不說話。李穎話鋒一轉(zhuǎn):“我也不逼你了,這也是最后一次問你了。對著你的同學我沒有給你丟臉吧?”
接著她自顧自往下說,語速慢下來,像鐵鏟在鍋里不徐不疾地翻菜,但菜焦煳的味道越來越濃。她說自己沒有認識張明清之前,喜歡穿著紅皮衣、紅皮褲、紅靴子,隨心所欲干自己喜歡干的事情。認識了張明清,覺得自己應該學文雅些,買衣服顏色都選擇白的了。現(xiàn)在她二十歲,再過五年,才二十五,還是風華正茂,可是張明清已經(jīng)是四十歲的死老頭子了。李穎說自己文雅的時候,我扭頭看了宋遼一下,他繃著臉開車,但嘴卻抿不住笑。我仿佛看到一架軍綠色的大飛機和一架火紅色的小飛機在天空偶然相遇,兩架飛機想一起飛,可是速度不一樣,方向不一樣,距離越來越遠。
去“老北京”飯店的一路,幾乎都是李穎在說話。
吃涮鍋的時候,李穎忽然溫柔了,緊緊偎依著張明清,不停地給他碗里夾菜。飯吃到一半。李穎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靴子弄臟了,起身去洗手間。望著她裊裊婷婷的身子,我直笑。
張明清皺著眉頭說:“真受不了,真的,你們誰喜歡今天誰帶走吧!”
我們都哈哈大笑。
張明清說:“沒辦法,工作壓力太大了。今年再提不了副團,就要轉(zhuǎn)業(yè)了?!?/p>
望著張明清有些落魄的臉,我覺得黯然傷神。我們都像飛機一樣拼命往前飛,拼命往高飛,可是我們還沒有飛高、飛遠,就要變成老飛機了。當年那個身材修長、面孔清秀的張明清現(xiàn)在臉部圓潤、肚子微挺、頭發(fā)稀疏,歲月不知不覺就改變了一個人。
“你們倆打算怎么辦呢?”張明清問。
宋遼說:“我們局長快退了,我打算在他退之前,好好爭取一下。這幾年,我在單位干得也不錯?!?/p>
“武哥,你呢?”他們兩個一起問我。
“我也不知道,借調(diào)幾年了,工作還定不下來,家也安不下來,回不去,也來不了?!?/p>
我忽然覺得自己像一架失去指揮的飛機,在空中一直盤旋,卻落不下來。
談到現(xiàn)實,我們的情緒都低落下來,開始一大杯一大杯干酒。
李穎從衛(wèi)生間回來的時候,不光把靴子弄干凈了,臉也好像剛洗過,剛補了妝,整個人看起來既精神又干凈。看見她,我似乎也精神一振,我明白了張明清為什么要找她。
結(jié)賬的時候,我和宋遼都搶。李穎一把攔住我們,說:“讓張明清結(jié)吧。”我們不好再爭。
去唱歌的時候,發(fā)生了分歧。李穎想去市里最好的“東方明珠”。張明清說:“我問問領(lǐng)班有沒有包間?”李穎說:“你別以為我沒看見,上次你們在一起偷偷親嘴,真惡心。”張明清尷尬地笑笑,說:“是她主動找我的?!贝蛲觌娫?,說:“東方明珠沒包間了,咱們?nèi)ト屎筒杷嚇前??”李穎說:“那兒比較爛?!彼芜|說:“前幾天我剛?cè)チ艘淮危匮b修了,還不錯?!蔽乙哺胶椭f:“就去仁和吧?!逼鋵嵨胰ツ膬簾o所謂,因為我不會唱歌,也從來不唱。
到了仁和茶藝樓,上來果盤和啤酒之后,李穎脫了外套。她里面穿著一件黑色的緊身羊毛衫,挺著高高的乳房,顯得身材更加惹火。我們都鼓掌讓她唱歌,她推辭了幾下,讓我們先唱。我們再鼓掌,她就拿起話筒來。她唱了啥,我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她唱得特別好,而且似乎所有的歌都會唱,一會兒粵語,一會兒英語,一會兒流行歌,一會兒民歌。在她的歌聲中,我漸漸放松下來,忘了現(xiàn)實的煩惱,我第一次喝出啤酒有甜甜的味道,有麥芽的香味。那天晚上,張明清和宋遼都唱了不少歌,而且都唱得不錯,聽著他們的歌聲,我覺得自己遠遠落后了時代。后來,大家非讓我唱一個,我什么也不會,在他們的一陣掌聲中,暈暈乎乎站起來,唱了崔健的《一無所有》??墒俏业纳ぷ犹盍?,不僅調(diào)跟不上,而且一往高唱,嗓子就癢得想咳嗽。每次當我的聲音一低下來,他們幾個的聲音就補上,我們一起唱:“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為何你總笑個沒夠,為何我總要追求……”唱完這首歌,我們又干一瓶酒,結(jié)賬,走人。
上車的時候,李穎望著搖搖晃晃的我們,從宋遼手里接過車鑰匙。
到了京原大酒店的時候,李穎把車停下來,說:“我去里面看看有沒有房間?!鄙焓窒驈埫髑逡X。
張明清塞給她兩百元,說:“操,喝高了?!?/p>
李穎拎著包一下車,我們說:“你回酒店好好操吧!”
過了三兩分鐘,李穎出來,說:“有房間,定下吧?”
張明清揮了揮手。
然后大概又過了五六分鐘。李穎出來了,揚著手里的押金單說:“房間定好了。”忽然她高聲尖叫了一下:“我的手機呢?你快打打我的手機?!?/p>
張明清撥通了她的電話,但聲音不在車里,也不在李穎包里。她快步跑向了酒店。
張明清說:“這個女人真操蛋,總是丟三落四。”
李穎從酒店跑出來的時候,搖著頭說:“吧臺沒落下?!?/p>
張明清邊發(fā)動車,邊罵。我們?nèi)ト屎筒杷嚇堑穆飞?,李穎用張明清的手機又打自己的電話。
張明清吼道:“別打了,一打讓別人聽見就找不到了?!?/p>
李穎委屈地說:“這是我剛買的機子,三千多呢?!?/p>
到了仁和,我們沖上樓,包間已經(jīng)打掃過。
張明清到吧臺沖領(lǐng)班說:“把你們打掃那個包間的服務員叫來,我們丟手機了。”
領(lǐng)班說:“服務員已經(jīng)下班了?!?/p>
張明清說:“告訴你把她們叫來,要不你們這茶館別開了?!?/p>
領(lǐng)班黑著臉不說話。
張明清說:“我再說一次,把她們叫來,要不明天就把你這個場子砸了?!?/p>
我偷偷拉了一下張明清的袖子,他一臉橫勁,完全不像平時總是笑瞇瞇的張明清。
有個胖乎乎的男人過來,拉著我和宋遼的手走到旁邊一個屋子里,給我們每人點了一支煙,問:“你這朋友是怎么回事?”
宋遼說:“他朋友把手機丟了,他想問問服務員。”
胖男人把臉沖外邊瞧了瞧,問:“你們這個朋友是干什么的?”
“野戰(zhàn)部隊,保衛(wèi)科?!?/p>
胖男人“哦”了一聲,說:“和他在一起的那個女孩我們認識,是個歌手……”
我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我們這兒的“歌手”就是小姐的意思。
“要不,你們把你朋友叫過來,咱們商量商量?!?/p>
我去叫張明清的時候,李穎正在吧臺上朝服務員吼。
她喊:“老子十五歲出來混,還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
我過去拖住張明清的胳膊,把他拉到一邊說:“在這兒吼影響不好,咱們到那邊和他們談?!?/p>
那個胖男人見了張明清,邊給他上煙,邊說:“我們已經(jīng)派人叫服務員去了,在我們這兒服務員不可能拿東西,知道了是要開除的。有幾次服務員拾到東西,都主動交上來,前幾天還拾到一條很粗的金鏈子?!迸帜腥擞檬直葎澚艘幌?。
“誰知道呢?”
胖男人說:“那等等問她們吧?!?/p>
過了一會兒,進來兩個穿著劣質(zhì)紅色工作服的身體細弱的女孩。幾乎不用說話,從她們的面部表情我就覺得這兩個樸實的孩子不可能拿什么東西。
張明清問:“剛才你們打掃的那個包間?”
李穎問:“你們見一部手機了嗎?”
張明清橫了她一眼,說:“你別吭聲?!?/p>
兩個服務員規(guī)規(guī)矩矩地點了點頭,說:“我們打掃完就出來了,沒有見手機。”
張明清又問了半天,什么結(jié)果也沒有。他揮了揮手,說:“你們把身份證留下,我要繼續(xù)調(diào)查。假如是你們,那可沒完?!?/p>
我覺得張明清有些過分,望宋遼。
宋遼說:“你們這兒有監(jiān)控錄像嗎?”
胖男人說:“樓道里有,房間和廁所沒有?!?/p>
我說:“我們可以看看嗎?”
胖男人領(lǐng)我們來到監(jiān)控室。我看見我們四個人一起進了包廂,然后中途我們四個人都出來上過洗手間,最后四個人一起離去。
胖男人把李穎進洗手間那張調(diào)出來說:“廁所我們不能監(jiān)控,她中間去過那兒,假如丟那兒,也不是我們的責任?!?/p>
張明清還是梗著脖子。
我看表,已經(jīng)快一點了。佛歷2554年正月十一了。我又想起飛機輪回的事情。假如一架飛機能輪回,是不是生前它要保養(yǎng)得好一些,就像人要積德一樣。
我覺得自己很困,想趕緊回去睡覺。
胖男人問張明清:“你想怎么解決?”
張明清說:“在你們這兒玩,玩完我們哪里也沒去,上了車就發(fā)覺手機丟了,你們得承擔責任。”
張明清說謊讓我覺得心虛,我們明明還去過京原大酒店。我想胖男人可能得讓他證明我們哪兒都沒有去。
胖男人為難地聳聳肩,說:“你們沒有丟車上?”
“早找過了。我們剛發(fā)覺丟了時打電話還有人接,到了這兒打就沒有接了,肯定是你們的人撿著了?!?/p>
胖男人咂巴了咂巴嘴,給我們又點煙。我忙拒絕。打開臨街的那扇窗戶,夜晚清冽的空氣吹進來,我打了個哆嗦,看見天空有一架閃著信號燈的飛機飛過。我想操他媽的,要是飛機都涂上顏色多好??墒窍裎覀冞@些快要退役的飛機,落不下來的飛機,涂什么顏色好呢?
胖男人說:“要不叫警察來吧?”
張明清說:“好。”他指著宋遼說:“我這位朋友就是市局的?!?/p>
宋遼臉上閃過一絲尷尬。
接著張明清指著我說:“我這位朋友是市委的。”
我下意識地躲了一下他的手指。
沒有想到警察來得這么快,仿佛就在旁邊潛伏著。一下顛覆了我對警察舊有的印象。
兩個警察還沒有進來,在樓梯上就嚷嚷:“誰在鬧事呢?”
“誰說鬧事?我們把手機丟了,在查案?!睆埫髑搴敛豢蜌獾仨斄嘶厝?。
兩個警察進來的時候,毫不掩飾地打著呵欠。我心里想,他們一定在罵娘,這么晚了還不讓人休息!他們的警服皺巴巴的,完全沒有白天看起來筆挺,那種讓人望而生畏的黑色此時似乎有些發(fā)白,發(fā)灰。
宋遼看到他們,嘟噥了一句什么,從桌上拿起胖男人的煙給新進來的兩個警察抽。一個年紀大點的說:“原來是你們呀,搞什么搞?”
張明清掏出打火機給兩個警察點著火。
宋遼說:“這是我的朋友,X師的,他的朋友在這兒把新買的手機丟了?!?/p>
那兩個警察仔細端詳著張明清和李穎,還是那個年紀大的說:“我們也是X師轉(zhuǎn)業(yè)的。”
“自己人??!怪不得我瞅著你們面熟。”張明清伸出手和那兩個警察握了握。接著介紹我,“這是我們同學,市委的。”我縮了一下身子,握住兩個警察伸出來的手。
胖男人看著我們,臉上先前那種滿不在乎的表情不見了。好像有一絲不安。他對那兩個警察說:“你們?這是……”年紀大的大概是領(lǐng)導,或者來公安局早。他走過去,攬住胖男人的肩膀說:“我都知道,會處理好的。你先出去呆會兒,我和他們商量商量?!?/p>
胖男人出去之后,張明清說:“都是咱們自己人了?!?/p>
警察說:“你們有什么要求呢?”
張明清說:“讓他們賠手機?!?/p>
警察說:“這是馬局讓我們來的,我們得處理好?!?/p>
宋遼說:“馬局?”
警察說:“商量一下,你們降低點要求,他們也得負點責。我去商量好嗎?”
沒有等張明清說話,宋遼搶過話頭來,說:“你們?nèi)ド塘堪伞!边呎f他邊朝張明清使了個眼色。
兩個警察出去。張明清說:“社會都是讓這些人搞亂的,酒店、桑拿、歌廳、茶館,哪個沒有政府部門領(lǐng)導的參與?”
宋遼不讓他再說,說:“一會兒換個地方,我再請你喝酒?!?/p>
過了一會兒,兩個警察進來,拿著一千元錢說:“和老板商量了一下,讓他們出一千元吧,大家都是朋友,一起分擔點損失?!?/p>
張明清說:“賣你們個面子,一千就一千吧。以后還來這兒玩?!?/p>
胖男人把我們送出茶藝樓時,已經(jīng)兩點多了。宋遼開著車,一句話也不說。我坐在他旁邊,感覺今天心情很不爽。
到了京原大酒店,宋遼說:“你們回去好好休息吧,不送了?!?/p>
沒想到張明清對李穎說:“你自己去睡吧,我要回家?!?/p>
李穎一下發(fā)怒了:“你不去,我去干什么?”
張明清說:“我去了啥也干不了?!?/p>
李穎怒沖沖說:“你永遠萎了吧!”但她并不下車。
張明清說:“你不去酒店,那好,我把你送回家去?!?/p>
李穎說:“這么晚,我家早關(guān)門了?!?/p>
聽著他們吵鬧,我的頭大了。我說:“我要出去方便一下?!?/p>
我走到一處墻角,解開褲子的時候,宋遼跟過來。他朝后邊看了一下,說:“你覺得今天對勁嗎?”
我說:“有什么不對勁?”
宋遼說:“我覺得李穎的手機根本沒有丟?!蔽蚁肓讼?,覺得也有可能李穎去酒店開房間的時候,把手機轉(zhuǎn)移了出去。而且李穎還說這是最后一次問張明清離不離婚。
我說:“假如這是真的,我們晚上都被李穎搞了?!?/p>
宋遼說:“你沒啥,可仁和茶藝樓是我們副局長的攤子?。∷魈炀椭牢伊??!?/p>
夜風吹來,我們倆同時打了個哆嗦。
上了車,只有張明清一個人呆著,李穎不見了。
我問:“李穎呢?”
“去里面睡覺了?。 ?/p>
“她不是不去嗎?”
“由她,連她也搞不定我還敢出來玩?”張明清臉上又換上了平時和我們在一起時那種吊兒郎當?shù)臉幼印?/p>
宋遼給每人丟了一棵煙,點上,說:“張明清,以后要是你再帶上李穎出來玩,我不奉陪?!蔽乙颤c了點頭。頓了頓,宋遼說:“那,咱們各回各家吧?”
回的路上,我默默地盯著窗外,想那些寂寞的飛機,在夜晚要飛向哪里呢?它們晚上也不能休息,還要飛,累不累?佛歷2554年了。它們是飛著急著要轉(zhuǎn)世嗎?
大街上冷冷清清,幾乎沒有什么行人。路燈像孀居的寡婦。偶爾有一輛車從我們對面駛過。
三個人沉默了半天,張明清忽然有些激動地問:“你們是不是對我有意見?我是壞人嗎?在他們那兒丟了東西不應該讓他們賠嗎?”
我往后展了展身子,想今天的事情。張明清今天的行為有點過分,可是認識張明清十多年了,他絕對不是壞人,而且是一個進取心非常強的人??墒俏沂裁匆矝]有說,我只是想回家睡覺。我似乎聽見自己身體里的零件已經(jīng)“稀里嘩啦”亂響,快撐不下去了。
宋遼一只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捏得“叭叭”響。但他什么也不說,只是用心地開著車,仿佛他沒有聽見張明清問什么。
張明清看見我們都不說話,有些激動地說:“我今天就是憋不下這口氣。要是有了戰(zhàn)爭,我肯定主動請纓上前線。九八抗洪、汶川地震我都在一線,幾次差點以為自己回不來了……”張明清說著說著,聲音有些嗚咽。
我覺得張明清憋不下氣不只是因為李穎丟了手機,應該還有面臨提不了副團轉(zhuǎn)業(yè),李穎逼著他離婚,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我本來想和他說點什么,可是想到自己一大堆的麻煩事情,什么心情也沒有了。
張明清也不說話了,整個車子就像睡著了,我覺得自己好像飛了起來,可是我肚子里的零件嘩啦嘩啦往下掉,我覺得自己就是一架快散架的飛機,我需要有人給我涂點顏色,或者好好整修整修。
突然,張明清一跺腳,說:“停車。我要下車?!?/p>
我從恍惚中醒過來,車已經(jīng)停下。
這里離張明清家還很遠,他要干什么?
沒有等我來得及問,他已經(jīng)拉開車門下車了。
路旁是一道由油松和金銀花組成的綠籬,前面中國銀行旁邊一家網(wǎng)吧還閃著亮光。想想今天的事情,覺得我們都不是以前的自己了。我們都是些漆皮已經(jīng)剝落的老飛機,盡管還想飛,但是很累了?;蛟S,我們應該換一種顏色。
張明清穿過綠籬,看不見了,我們以為他要方便,可是等了幾分鐘,他還沒有出來。我問:“他是不是喝多了?咱們下去看看吧。”宋遼說:“走吧,別管他了,他比我們酒量都大,哪能喝多呢??赡芩臒肴ゾW(wǎng)吧玩玩?;蛟S他要返回去找李穎?!蔽矣X得宋遼說的也有道理,說:“給他打個電話,告訴他我們走了?!碧统鍪謾C撥通后,電話響著,張明清沒有接。我想,他可能生氣了,怪我們剛才不理他。
回家之后,我就睡著了。夢見自己變成一架飛機,駕駛員還是自己。飛機飛著飛著漆皮掉光了,太陽炙烤著飛機,我熱得受不了,想給飛機涂上一層顏色。從窗口爬出去,風一下就把我吹飛了。飛機沒人駕駛,飛速地往下掉。我從夢中驚醒來,看表還不到五點。手機上沒有張明清的回復電話,我有些替他擔心,可是睡意涌來,很快又睡著了。
早上到了單位,其他同事還沒有來。我掃地、墩地、擦桌子,無論干什么,總是想著飛機的事情。我想飛機就是在每天干著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時慢慢把自己損耗掉的,我忽然覺得有些悲哀。
坐到自己座位上的時候,我又給張明清打電話,還是沒有人接。這時,單位上的“快嘴”來了。她說:“昨天晚上把那些搶劫少女的人抓住了?!蔽掖蜷_電腦,新聞上沒有一點關(guān)于這件事情的報道。但“快嘴”繪聲繪色地講著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些同事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圍著她,有些居然也知道這件事。我想起昨天晚上我們發(fā)生的事情,覺得那個時候,可能警察正在抓那些壞人。我給宋遼打電話,想問問他具體是怎么回事,沒想到他先給我打過來了。他說:“快走,去醫(yī)院看張明清,他昨天晚上出事了?!?/p>
到了醫(yī)院急救室門前,圍著一大群人。
一個警察正在講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我看著他像昨天去仁和茶藝樓的那個老警察,又不像。他講,昨天晚上他們巡邏,看見一個女孩被推進路旁一輛綠色的越野車里,車門旁一個男人用勁往車里塞她的腳,一只白色的運動鞋掉在地上,那個男人慌亂撿起,進了車里。他們發(fā)現(xiàn)情況往前沖,越野車已經(jīng)發(fā)動。這時沖過一個人去,拉開車門揪住一個家伙往下拉,被一刀子捅在胸脯上,可是他揪住罪犯不放……
我望著急救室里忙亂的醫(yī)生,想昨天晚上要不是我們不理張明清,他可能就不會下車了。我恨自己和宋遼。但是我又為張明清自豪,我仿佛聽見一架巨大的閃著銀光的飛機從我眼前飛起。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