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小妖

在十六歲那年的那個暑假里，我過得雀躍而興奮。不僅是因為我擁有著這樣一個長長的、長長的暑假，而且還因為在過完這個暑假后，我便可以去申請身份證，然后我會是高一的新生。嶄新的生活向我撲面而來了。

我在幫媽媽賣水果的時候攢了一些錢，我用這些錢買了一支口紅，是艷麗的桃紅色。我躲進房間，對著鏡子抹，那艷麗的紅一下子讓我變得成熟起來。每個女孩都盼望長大，我的胸由A變成了B，我并不羞澀，反而驕傲地挺著它們招搖過市。

我想，我就是這樣吸引他的吧。那個在街上幫父親看管雜貨鋪的小子陳大維，人人都叫他阿維。他比我大四年，聽說他讀到高二時，因為打了校長的兒子就退學(xué)了。因打架而退學(xué)的小子，在四年歲月的浸淫下，成功地成長為一個知名的小混混。

沒錯，他是小混混。小混混最擅長什么他就擅長什么，不然也不會連校長的兒子都敢打。

有一天早晨陽光很亮，銀子一樣閃，我睡意未全醒就被媽媽叫起來去看鋪面賣水果。清晨的巷子人很少，他叼著一根煙從角落里閃出來：今晚八點，我在電影院門口等你。然后他就走了。

我左右看了看，沒有其他人，除了我。

這不是第一次有人約我，可卻是第一次有人這樣直白地約我。不問我有沒有時間，不問我愿意不愿意，他只說，他在電影院門口等我。

那一晚我躊躕良久，換了好幾件衣裳，可到底沒有去赴約。說不清楚到底是女孩的矜持還是驕傲在作祟；或者是，內(nèi)心深處對于一個壞小子的恐懼；又或者是，我是因為不肯承認(rèn)自己心儀于他，所以才不去。

我承認(rèn)，我買口紅挺著胸從他爸的小雜貨鋪前經(jīng)過，都只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至于我為什么要吸引一個壞小子的注意，我也不知道原因。而世上有哪一個好女孩愛上壞小子的時候，能清楚地知道原因的？

因為我不去，所以就出事了。半夜，我正在黑暗里睜眼猜度，他會不會等不到我卻還要等，結(jié)果就在電影院門口等到天亮呢？十六歲的年紀(jì)，雖然有點驕傲，可總還是愛做夢的。

這個美夢是被半塊磚頭給砸醒的，我二樓房間的窗戶玻璃突然發(fā)出很大的破裂的聲音。這聲音不但驚得我從床上跳了起來，還吵醒了睡在隔壁的父母。父親披著衣服探出頭去大罵，可樓下聲息全無。

我心驚膽戰(zhàn)地又挨過了兩個小時，隔壁已經(jīng)傳來父親的打鼾聲，一束手電光準(zhǔn)確無誤地從窗戶照了進來。有個聲音在樓下說：杜美娜，我數(shù)十聲，如果你不下樓來，我就往你爸媽的房間里扔磚頭！

那聲音斬釘截鐵不容反駁，事實上，我也不敢反駁。我不知道我哪來的勇氣，竟然提著鞋子悄悄地打開門下了樓。他站在樹影下像一抹鬼魅，我怯懦了，站在樓梯口的路燈下，不肯再走過去。

他慢悠悠地走過來，路燈照亮了他的臉，紅的，有酒精的味道撲鼻而至。他喝酒了！我差點就要轉(zhuǎn)身往樓上跑，又怕被他一下子抓住。跑與不跑間身體僵硬，以至他湊過來，用他滿是酒氣的嘴擦過我的臉。我都不記得躲，也許，那不是擦過，而是親吻。

而當(dāng)我意識到那是一個吻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遠了。臨走前塞了一盒粥在我手里，粥還是暖暖的，我沒有去赴約，他卻還半夜給我送宵夜。不得不承認(rèn)，要感動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實在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第二天，父親罵罵咧咧地找人來給我重新裝了窗戶玻璃。阿維再約我時，仍是那副很了不起的樣子，只告訴我?guī)讜r在哪里見，而不會說其他。而我呢，每次都會去赴約，安分地坐在他的身邊，看他和他那些朋友拼酒。

他和他那些朋友比賽開摩托車的時候，我都會乖乖地坐在他的身后，嚇破了膽都不吭一聲。我與他誰也沒有再提起過那晚的事情。

母親還是每天要我去幫她看水果鋪子，趁母親不在的時候，我會將幾個最好的水果偷偷地藏起來，然后在和他見面時帶給他。他隨手丟給他的哥們分而食之，我也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好。

其實我知道，他并不止有我一個女孩。他和附近那幾條街的女孩都玩得很開，有和我一樣年紀(jì)的，有年紀(jì)大一點的，還有兩個年紀(jì)比他大的。他叫她們姐，她們看著我，很輕蔑地笑：阿維新泡的妞不怎么樣嘛。

我是很氣憤的，覺得自己身上的格子裙小襯衣很俗氣，遠不如她們的緊身衣超短裙有魅力。那個小城，風(fēng)氣很不好，父親對我管教很嚴(yán)，斷然是不允許我穿那樣短的裙子的。

我看到阿維伸手往她們其中一個的大腿上捏了一把，我瞪大了眼睛，阿維回過頭來對我笑：眼睛瞪那么大做什么，也想我這樣對你嗎？小土妞。

他說我土，于是我就真的覺得自己土。我把裙子改短了，襯衣里面穿件小吊帶出門，拐到父母看不見的地方，我就脫下襯衣，抹上口紅，然后把頭發(fā)綁成很多的小辮子。

阿維很滿意，把手搭在我赤裸的肩膀上：這才像我的妞嘛！

我還跟幾個女孩打了架，她們來挑釁，要我念我的書去，別跟她們搶阿維。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勁兒，一個耳光便甩了過去。

她們?nèi)齻€女孩撲上來，誰也沒想到我那么狠，竟然與她們打得不分輸贏。打到最后，阿維也來了，不勸架也不幫我，說：好，誰打贏了我今晚就陪她。

我贏了。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家，阿維把我?guī)Щ亓怂某鲎馕?，那個房間很小，陰暗，而且亂，夾雜著煙草與啤酒的味道。我意識到我會失去一些什么，可又是興奮的，像得意的女英雄，可以得到戰(zhàn)利品一樣的興奮。

阿維很得意、很熟練；我很痛，卻沒有哭。只覺得也許我失去了一些什么，但是我得到了阿維。

為著那一晚，一向不舍得對我紅臉的父親，對我狠狠地動了手，整整打斷了三根藤條。我的小腿上血肉模糊，連過往罵我沒留過情面的母親都心軟了：美娜，你就答應(yīng)你爸，你再也不去見那個小流氓行不行？

我咬著牙，就是不肯出聲，父親命母親把我鎖在屋里，不許踏出房門一步。一個星期過去，藤條打的傷痕在我的兩條小腿上橫七豎八地結(jié)了痂，很是丑陋。

阿維一次也沒有來找過我，甚至沒在我的窗戶下喊過我一聲。我吃飯，睡覺，寫關(guān)于想他的日記。也好，反正我的腿現(xiàn)在這樣丑，給他見到了反而不好。

半個月后的一天深夜，有人在樓下按了好幾下摩托車?yán)?，我耳尖地從床上跳起來，他來找我了！我趴在窗戶上往下看，果然見到阿維正靠在他的摩托車上往樓上望：老子剛從云南回來第一時間就來找你，夠給你面子了吧？

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只覺得自己一定要下樓去，于是套了條牛仔褲，順著窗戶旁邊的水管爬了下去。雖然只是二樓，但我從未做過這樣的事情。

許是阿維按喇叭的動靜實在太大，當(dāng)我雙腳剛剛落地時，我爸打開窗戶發(fā)現(xiàn)了我：杜美娜，你想干什么？

想想都知道，十六歲的女孩當(dāng)時會選擇什么。阿維將摩托車開得飛快，將我氣急敗壞的父親遠遠地拋在了身后。

我的父親連夜找遍了整個縣城，我跟著阿維和他的哥們一起在縣城外的江邊吃燒烤。他們喝酒打牌，我和另一個女孩忙活著給他們烤雞翅倒啤酒剝花生，不知我的父親在那晚為了找我連人帶車摔下了路邊的深溝里。

父親昏迷不醒，母親聲淚俱下地求我：美娜，我們就你一個女兒，你看你已經(jīng)考上了重點高中，怎么能說不上就不上呢？你父親都摔成這樣了，你還說不上學(xué)，你對得起他嗎？

我在一間發(fā)廊找到了阿維，他正躺在沙發(fā)上，頭枕著其中一個超短裙姐姐雪白的大腿：你來了？不是說今天開學(xué)了嗎？我以為你去學(xué)校了！

我說，我不去上學(xué)了，我要跟你在一起。

那幾個風(fēng)塵姐姐嘻嘻地笑起來：阿維，你遇上癡情女了。

我以為他會高興的，可是，他從沙發(fā)上跳起來，說：不上學(xué)？你不上學(xué)跟她們有什么區(qū)別？你不上學(xué)我怎么好意思告訴別人說我找了個高材生？

阿維說得很直白，說的也是真話。他的意思是，他是為了向別人炫耀他泡到了這個小縣城的中考狀元才接近我的，如果我不去上學(xué)，他就根本用不著跟我在一起。只是當(dāng)時在我看來卻是，阿維是多么可愛的一個人，他為了讓我繼續(xù)上學(xué)，所以才說他只喜歡高材生。

父親終于醒了過來，聽說我愿意繼續(xù)上學(xué)的消息非常高興，執(zhí)意要親自送我去學(xué)校，我拒絕了，因為我想讓阿維送我去。

我一個人到了汽車站，卻沒有上車，阿維和他的哥們，浩浩蕩蕩地開來了十幾輛摩托車，阿維帶我，其他人帶行李。

當(dāng)車隊在那所著名的高中門前停下來的時候，引起了很多人側(cè)目，那些目光各式雜陳，可是，卻讓我莫名其妙地感到驕傲。還有什么能比被一群年輕男孩像公主一樣簇?fù)碇軡M足一個少女的虛榮心呢。

很快，就連班主任都知道我有一個做混混的男朋友了，但她拿我也沒有辦法。因為除了有一個做小混混的男友，我沒有其他不良行為，學(xué)習(xí)用功，循規(guī)蹈矩，成績優(yōu)良。

女生們說起我，一半羨慕一半妒忌，男生們則對我避而遠之。然而不管我的同學(xué)老師們怎樣說我，都不關(guān)我的事。我的目標(biāo)只有兩件事，一是努力學(xué)習(xí)好繼續(xù)做優(yōu)等生，二是什么時候會與阿維見面。

與阿維的見面其實很簡單，他偶爾來省城，或者我月假的時候回小城去。阿維來省城的時候，會帶我去賓館。他說，別擔(dān)心，我不會讓你懷孕的。

他懂的總是比我多，他在小賓館里幾十塊錢一晚的床上對我高談闊論，說他將來的發(fā)達夢想，說他需要我有高學(xué)歷來給他撐門面。

我跟他一起做夢，夢想他會成為商界大享，我穿著華麗的裙子，端著高腳酒杯跟在他的身邊做他的妻子。我崇拜他，因為他，讓我覺得自己很特別。

高三的時候，阿維漸漸不再來看我，我打電話回去，聽那邊他正搓麻將，不耐煩地說：不是要考試嗎？見什么面？我只當(dāng)是鼓勵，很用功。

高考終于結(jié)束，我連夜搭車回縣城，我去了他租的小房子，空無一人。我又去了他家的雜貨店鋪，一個大著肚子的年輕女人說：老公，有人找你。

他嘴里叼著根煙從里間出來：誰他媽的找老子？看到我，他也不慌，像以往每一次見到我那樣說：哈，高材生放假了？

阿維承認(rèn)那個女孩是他同居五年結(jié)婚三年的妻子。也就是說，他在約我看電影的時候，仍與街上那些女孩往來，而且當(dāng)時這個女孩已經(jīng)住進了他的家里。

他在外面租房子，不過是為了與我過夜。在我高一時他結(jié)婚了，這三年來，我只不過是他的加餐，可有可無。他那些飛黃騰達的大夢想，也只不過是吹牛的老話，他跟任何一個女孩都那樣說。

他說：你也真笨，這縣城里，誰不知道我阿維花心，家里有老婆還出來泡妞。你既然不愿意了，那就別再往來了吧。反正每次去找你，既要花車費住旅館還要吃飯，又花錢又費事！

他真直白，但一字一句說的都是事實，只是在過去，我自己蒙住了自己的眼，不允許自己看清楚。

我只是想我不再是處女了，我只有他一個男人，我要對他好，無論他讓我做什么事，我都要努力地做到。我不知這些想法會漸漸生成藤蔓，慢慢地將我的理智絞殺，令我漸漸卑微。

我還愛他嗎？

當(dāng)時我覺得我愛，于是我哭鬧，然后，割脈。我被救了回來，手腕包著厚厚的紗布去找他。他很煩：還以為讀書多的人好說話呢，玩什么自殺？要死就死好了，別說是為我！煩死了！

我曾試著想過，他是因為覺得配不上我，所以才說那樣絕情的話。而事實上，他從不虛偽，這也許是他最后最可愛的地方。正因為他一次又一次的那樣決絕，我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很多年以后的現(xiàn)在，我遠遠地離開了那個小縣城，努力工作買了房子，將父母接來同住，人人都說我是善良溫婉的好女子。我在手腕上戴一個大大的玉鐲遮蓋傷痕，這是我成長的代價。

這世上，最不值得愛也最不值得我們傷害自己的，就是那涼薄寡情的壞男人。而偏偏有的時候，令我們愛得最深，傷自己最深的卻正是那些涼薄寡情的壞男人。被那樣惡狠狠地深深傷害過后，我才懂得了愛自己。

（責(zé)任編輯：花掩月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