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老幺

《愛人坊》箴言：

苦心孤詣地追逐，比不過老天一次無心的疏漏。

秋日澹澹，飛云流過天空，楓葉落在腳下，這實在是一個不適合犯罪的日子。

我在“親親寶貝幼兒園”外站了很久，看那個扎著馬尾的女子站在一群小孩中間，拍著巴掌唱著兒歌。所有的生命都在雀躍，惟獨我，化身成一尊居心叵測的雕像，蟄伏在墻角邊。

低頭去點早晨的第七根煙，抬頭卻看見被風(fēng)搖碎的光影中，她向我走來。我有些慌亂，想要遮去肩頭的青龍刺青，卻什么也擋不住。她蹙著眉頭問我，先生，你找誰？

我說我只想看一看這里的環(huán)境，因為我有一個孩子，不知道該送哪個幼兒園好。她的笑容一下子漾了開去，她說你可以帶孩子來看看，如果他喜歡，就讓他留在這里。

我想我一定會有個孩子的，那曾是我和曾琪人生計劃中的一部分。盡管她選擇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候離開，可如果她回來，我會忘掉一切。

所以我說好，我很喜歡這里。我沒有說謊，它像一個小小的干凈的白瓷碗，盛滿童年的味道，牽動了我內(nèi)心中某個柔軟的角落，讓我不敢輕舉妄動。

臨走的時候，她叫住了我，很認(rèn)真地告訴我說，她叫白曉荷，下次帶孩子來，可以進她的“蘋果”班。

曉，是破曉的曉哦！她特別強調(diào)。

我的生命中沒有破曉，因為那個時候我都是在睡覺。

那一段時間，市里對所有的網(wǎng)吧頒布了禁宵令，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夜晚變得冗長起來，于是把消磨時間的地點改成酒吧。

一個女人在端盤子，濃妝艷抹，看不出本來面目。我是從她的聲音中判斷出她的身份的，于是對那個背影喊道，白曉荷。

就這么著，我們二度會面，只不過場合和第一次有天壤之別。嘈雜的音樂中，她驚愕地看著我，燈光打造出一臉觸手可及的惶恐?？蓛H僅是幾秒鐘，她便釋然了，她說，算我倒霉，被你認(rèn)出來了。

我說這有什么倒霉的，難道幼兒園老師就不能兼職？她點點頭告訴我，就是這樣，她只是不想把自己很寒磣地嫁出去，所以想努力攢一份嫁妝。

顧客走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們才有空進行一次像模像樣的交談。她坐在我的對面，用面紙擦掉脂粉間滲透出來的汗珠，問我，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很難看？

我點了點頭，她沮喪而自嘲地笑了笑，把話題轉(zhuǎn)到我身上。一個為自己孩子精心挑選幼兒園的父親，也會泡吧泡這么久嗎？

僅僅是猶豫了一小會兒，我說出了實話，我還沒結(jié)婚，怎么會有孩子？她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隨即陷入更深的疑惑，那你去幼兒園干什么？你可別說你想綁架哪個小孩??？

我能感覺到身體上的震顫，像被電擊了一下?？墒俏夷茉趺唇忉屇?？所有的借口都捉襟見肘，只有一個才是合理的。我說，我只是覺得你很好看而已，所以就想看看你。

這個說辭實在像是一種敷衍，可是她相信了，證明這一點的是她的臉?biāo)查g就紅了。

我努力讓她相信，我對她的企圖就那么簡單，可越解釋，她的臉就越紅。

然后她就跑到衛(wèi)生間，出來的時候已是素面朝天，她說，看吧。

我必須要做一件事情，正如白曉荷說的那樣，綁架一個孩子，曾琪的孩子。

這個孩子的身體里流淌著的是一個陌生男人的鮮血，可是我不恨他，他是無辜的。我也無法去恨曾琪，因為十多年的光陰，對她的愛已經(jīng)融入了我的骨髓。

我恨的是，當(dāng)我忍受了七年的牢獄之苦走出來之后，她卻堅持不為當(dāng)年的離開做任何解釋。

我只能用這個孩子來要挾她，要她說出實情，要她跟我走。

只可惜我遇見了白曉荷，這個白曉荷篤定了我是喜歡她的，所以每天都會在院墻邊走一遭。找不到我的時候，她就會打電話給我，我現(xiàn)在正好沒事，你為什么不來看看我？

我便站在對面她看不見的拐角對她說，等我沒事的時候就去看你。

不知為何，我很怕傷害這個辛苦兼職想把自己嫁出去的小女生。大概是因為，在野心充斥的城市里，只有我和她，懷揣了一點星火般的愿望，很渺小，也很純粹。

我最怕的是，當(dāng)機會來臨的時候，我拐走了那個孩子會被她撞見。她會對我失望，對自己失望，會以為她被我描繪的那份美好，僅僅是掩飾罪惡的幌子。

幼兒園是一座城堡，戍守城墻的白曉荷，有著我無法攻克的善良和純真。

所有我只有在攻守之間，陷入兩難，直到那一天，我接到了她的電話。

十一點多鐘的樣子，她的聲音萬分驚恐。有幾個客人喝多了，非要讓她陪著出去吃宵夜，她把自己關(guān)在廁所里，不敢出去。電話中有很清楚的砸門聲，夾雜著她的哽咽。

于是我就沖了出去，騎上摩托，風(fēng)馳電掣。

這之后的狀況很難說清楚，總之我受了傷，但絕不是傷得最重的那一個。另外，酒吧里有些桌子和燈泡被砸爛了，最后的結(jié)果是，我和其他人一起被押上了警車。

凌晨的時候我率先被放了出來，這一方面得益于白曉荷的保證金；另一個原因是，一個男人為了他的女朋友免于騷擾，放手一搏是值得網(wǎng)開一面的事情。

我想解釋，這個白曉荷不是我的女朋友，可怕再起波瀾，便只好將錯就錯。

前來保釋我的白曉荷喜笑顏開，她很自覺地攀上了我的臂彎說，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于是，白曉荷成為常駐在我那個小公寓里的第二個女人。

這個公寓是我父親留給我的惟一財富，它讓我在最落魄的時候，不至于露宿街頭。它還見證了我和曾琪那么久的光陰，算起來，大概有八年了。

我記得我為曾琪做過很多事，最轟轟烈烈的一件是在她十六歲的時候，用板磚敲破了她繼父的腦袋，然后她被趕了出去。

還有一件，是我入獄之前，她在一件首飾店的櫥窗里怔怔地看了一條項鏈很長時間，于是我便趕在店鋪打烊之前用改錐抵住了老板的胸腹，讓他打開了櫥窗上的鎖。

幸運的是，我是在把項鏈遞到曾琪手上之后，才被抓獲的。

我那么愛她，她卻沒有寫過一封信給我，整整一年后我才承認(rèn)了她已經(jīng)離開的事實?？墒?，我必須知道原因，因為我那么愛她。

白曉荷就那樣霸道地占領(lǐng)了我的一小部分生活，讓我的計劃無限期擱淺。我沒有辦法拒絕，因為她說，她用來租房的錢全部交了罰金，她無處可去。

可生活中充滿了轉(zhuǎn)機，苦心孤詣地追逐，比不過老天一次無心的疏漏。

白曉荷下班的時候帶回來一個孩子，她說她陪他在幼兒園的滑梯上等了很久，孩子家長遲遲都沒來接，所以只好先把他帶回家。

于是我打電話給曾琪，她不接，便發(fā)了個短消息：你兒子在我手上，所以你逃不掉。

我開始等，等曾琪出現(xiàn)，等她來求我?？墒俏也粫屗珎?，只要她告訴我真相，我就把孩子還給她。

白曉荷正給孩子下面條，她決計想象不出我心里的光景，焦躁迷亂動蕩不安，我用一根煙的安靜燃燒來掩飾這一切。

只有那個在看動畫片的孩子不時發(fā)出的清脆笑聲，如歡樂的燕子，劃過湖泊的上空。

一切都是那么安靜。

然后，門“咚”的一聲就開了，繼而狠狠地撞在墻上，發(fā)出天地變色的轟然巨響。

白曉荷跑出來的時候，我正被警察狠狠地按在地上。驚駭一層一層地磨著她的臉，混雜著茫然。

那種表情，突然讓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個下午，曾琪也是這般看著我，看著我被帶上車，撕心裂肺地哭喊順著警車綿延了好久，直到再也聽不見。

然后曾琪就沖了進來，摟住了她的兒子，在確定孩子毫發(fā)無傷之后，她給了我一個耳光。她說既然你想知道我為什么要離開你，那我就告訴你。

七年零八個月之后，我知道了一直尋索而不可得的真相。真相就是，那天，她一直在等著我回來想告訴我她懷孕的事情，卻等到了一大批蜂擁而至的警察。

她眼睜睜地看著生命中惟一的依靠戴著手銬狼狽地離開，絕望像盛夏的暴雨頃刻落下，淹沒了她賴以生存的每一個角落?？墒牵幌胨?。

曾琪告訴我，她想盡了一切辦法欺騙那個男人，那個男人也很好騙，只消耍弄一點小小的手段，便讓他相信了她的清白純真。

可在曾琪的心里，他只是一條船，我出獄那天便是她上岸的日子。

后來，她慢慢習(xí)慣，慢慢接受，慢慢發(fā)覺，愛情不是賴以存活的惟一理由。

所以你才是一艘船，載我經(jīng)過驚濤駭浪，到達彼岸，可我再也不能回頭，因為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岸上的日子。曾琪看著我，并不流淚。

我的生命中有兩張白紙，第一張是曾琪，它那么柔軟地躺在我的心里?？上?，我手中的筆笨拙而尖銳，書寫不出美妙的愛情，卻只能將她戳得遍體鱗傷。

她刪掉了我威脅她的短消息，消弭了對我不利的證據(jù)。她說，你依然是那個值得我愛的男人，倔強，天真，危險?？擅\不可逆轉(zhuǎn)，所以再見。她顫抖的背影給了我一點安慰，讓我倏然明白，她的離開，不是不愛。

陽光下的白曉荷，倔強地?fù)踝∥业娜ヂ?，她說過去的事情她管不著，她寧愿相信那個男人是因為她才無數(shù)次地來到幼兒園，而不是出于某個不可告人的目的。

她相信所有美好的東西，甚至相信愛情可以至死不渝。

這個女人，是我遇見的第二張白紙，她慘烈的表情，是我劃下的第一道傷痕。我不知道，第二道，第三道，會在何時發(fā)生。

所以我告訴她，其實我就是一個做事不計后果，有那么一丁點憐香惜玉的傻瓜。而且，我一點都不愛你，真的，是你自己非要死乞白賴地跟著我，像個鼻涕蟲。

在她的背影中，我看到了她的未來，和曾琪一樣，有一個安寧的家，和一個可愛的小孩。她應(yīng)該把她完完整整的愛，給一個值得終身托付的男人。

只有我知道，我是愛她的，那些陽光明媚草葉飄香的早晨，那些孩子們清脆的歌聲，都是滋養(yǎng)愛情的土壤。只不過，我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停留了太久。而在我終于明白過來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愛她的最好表達，就是讓她離開。

所以，逆著她的方向，逆著光，狂奔。

（責(zé)任編輯：花掩月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