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學祥
□羅龍海
散文空間
煤棚里的陌生客
□孟學祥
老式樓房的一樓,是各家各戶的煤棚。購房時,原屋主把我?guī)У綐窍?,指著一間潮乎乎黑幽幽的小屋對我說:這就是煤棚,現(xiàn)在歸你使用了。煤棚正對著我七樓的主臥室,從一樓仰望上去,全封閉的主臥室陽臺就像一個凌空吊著的閣樓,懸懸地墜在煤棚的上方。
各家各戶的煤棚都是關著的,門上掛著一把大大的鐵鎖。屬于我的煤棚因為其原先的主人長期不在這里居住,疏于管理,鐵鎖早就不見了,門也朽爛不堪,里面更是塵埃遍地,垃圾成堆。把家搬過來后,我和愛人嫌一樓的煤棚與七樓間相距太遠,也就沒有把煤棚清理使用起來。
響聲從樓下傳來時,我正在熾熱的屋子里煩躁不安。炎熱的夏季打亂了我的生物鐘,白天烘熱,夜里悶熱,讓人無法安坐和入睡。剛用冷水沖刷過的身子不一會兒又變得汗津津潮乎乎,這個時候我對任何聲音就特別敏感,一點點輕微的響動都能夠引動耳膜的共鳴。
響聲又傳了過來,聽起來特別清晰特別刺耳,我站在窗邊,聲音透過洞開的窗戶如雷鳴般灌進屋子里,回響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我下意識地往發(fā)出聲音的樓下看去,各家各戶飄出的燈光搖曳在街市的夜空中,除了這些或閃現(xiàn)或隱退的燈光外,什么都看不見。聲音仍鍥而不舍地飄過來,清晰地響徹在寂靜悶熱的夜空中。
我提著應急燈向樓下走去,煩躁的心情告訴我,一定要去看看,去尋找聲音發(fā)出的地方。樓道仍然很黑暗,從七樓到一樓,如果不是提著應急燈,我是很難摸得下去的。
一樓的背后,臥室的陽臺下,應急燈指引我找到了聲音的來源。雪亮的燈光下,正在忙碌的一對中年夫婦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迅疾地停了下來。我感到兩雙膽怯的目光在我的身上遲疑了一下,或者說留駐了一下,我憤怒起來。這是關鍵的所在,因為面前這兩個人,因為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我知道了眼前的情形,知道了有人在動我的煤棚。我雖然一直沒有使用這間煤棚,但這是屬于我的財產(chǎn),是我房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即使它在我的房屋中屬于不可用的一部分,我也不會允許別人占有。
男人首先反應過來,叫了我一聲大哥,我沒有理會,女人也叫了我一聲大哥,我仍然沒有理會,我要讓他們知道我的憤怒已經(jīng)達到極點。接著他們又叫了一聲,這次我用鼻子一哼,算是做了回答。在應急燈光的照射下,煤棚里點著的那支小蠟燭就失去了應有的光芒。煤棚已經(jīng)被打掃干凈了,垃圾被清理出來堆放到了距煤棚不遠的一塊空地上,幾塊木板支撐的一張床占去了煤棚的大半個空間,朽爛的門被釘上了兩塊新木板,還有幾塊木板散落在地上。男人右手拿著斧子,左手捏著幾顆釘子,女人的手上拿著一塊木板。我在樓上聽到的聲音就是他們修理木門發(fā)出來的??吹侥腥说母樱业男牟挥傻么蛄艘粋€激靈,心中集聚的憤怒慢慢蕩漾開來,粗重的鼻息也漸漸平復下來,因為憤怒而捏緊的右手拳頭也像落入水中的土塊,緩緩地攤散開來,不再凝聚,不再有力。
知道我是煤棚的主人后,男人放下斧子,從袋里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遞給我。我謝絕了,我說我不會抽煙。男人遞煙的時候,我看到他的手一直在抖著,那不光是一種慌亂的抖,更是一種恐懼的抖。男人的慌亂讓勇氣又重新回復到了我的身上,我質問這兩個人為什么要動我的煤棚。男人點著了煙,抖抖地抽著,煙從他的嘴里噴出來,籠罩在他的臉上,也籠罩在暗夜的燈光里,讓我無法看清他的面孔。男人說他們是進城找活干的,他白天就守在街邊找活干,女人就挑著菜走街串巷去叫賣,由于賺不了幾個錢,沒敢去租房子住,晚上兩口子就在街邊胡亂找個地方擠一晚。女人到這里賣菜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空著的煤棚,門也沒有鎖,是一個理想的遮風擋雨的地方。天黑了,他們從街邊挪到了這里。也許是怕我聽不明白,男人停頓下來的時候,女人就急急忙忙地補充。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訴說,急急忙忙地訴說,急急忙忙地補充,可憐兮兮地懇求。說話的同時兩雙眼睛躲躲閃閃地不停地在我的身上掃描。他們的訴說、他們的懇求讓我由憤怒轉為平淡,由平淡轉為同情,由同情轉為可憐。
我似乎看見了白天,看見了那些蹲在街邊等活干的農民工,看見了挑著菜擔與城管躲著迷藏的小販。每一次與這些人相見我的心就沒來由地有種酸澀的疼痛。在日新月異的城市生活中,這是一道什么樣的風景啊?這道風景表面上與城市生活共融,但實際上卻一直與城市的文明格格不入。因為晚上很少出門,我就很少看到那些居住在城市屋檐下的農民工。他們或許睡得很晚然后又起得很早,就像在家干農活一樣,把睡眠的時間都擠在了勞動上。他們不像其他城市流浪者那樣,在我去上班的時候還在某一個屋檐下呼呼大睡,給人留下惡心的印象。我無法想象一對夫妻相擁在屋檐下的情景,更無法想象在城市因噪音、因治安等各種不穩(wěn)定的因素干擾下,他們會睡得踏實嗎?我不會再責備他們了。我把手上的應急燈遞給那位婦女,從地上撿起一塊木板,按在門上壞了的地方,叫男人把釘子釘上去。男人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丟掉手上的煙頭,拿起斧子把釘子敲了上去,那一刻我看到男人和女人的眼里都閃動著淚花。女人說太臟了,叫我不要動手,由她和男人干就行了。我沒有理會女人的話,一邊替男人打下手,一邊叫他們趕快把活做完,不要影響樓上人家休息。
朽爛的木門修好了,把門關上后煤棚里儼然成了一個家,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家。站在這個家里面,我感覺這里竟比我七樓的房間涼爽得多,這種涼爽讓我找到了一個清靜的理由,不再煩躁,不再坐臥不安。我不知道這種安寧和清靜是因為沒有了響聲還是因為剛剛的經(jīng)歷所帶來的,當我的感情接受這對夫婦在屬于我的煤棚安家的時候,這間低矮潮濕的煤棚和至今仍回響在耳邊的聲響,使我仿佛感受到了雨絲的清涼,其實這時候根本就沒有雨絲,煤棚外只有閃爍的城市燈光和飄浮在城市上空的悶熱。我一時竟不想這么快就回到我樓上的家去。此刻我很難分辨得出,到底是我樓上的家涼爽和清靜呢,還是這對夫婦居住的這個小小的家涼爽和清靜?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有了這個由煤棚改裝出來的家,這對在城市流浪打工的夫婦今晚一定會睡得安寧了。
煤棚里點著的蠟燭光線很微弱,幽幽的光澤即使普照在狹小的天地里,也顯得很陰暗,遠不及煤棚外熠熠的城市燈光。煤棚里的家很簡陋,簡陋到幾乎什么都沒有,除了一張木板鋪出的床,和床上很臟很舊散發(fā)出酸臭味的被蓋,最值錢的東西恐怕就是女人用來挑菜賣的那對竹籃了,竹籃立在屋子的一角,占據(jù)了很大一片空間。竹籃的倒影在燭光的搖曳中從墻壁延伸出來,懶懶地橫躺在窄小的地面上,在燭光里發(fā)出微微的嘆息。燭光能照得見的就只有這些,沒有家具,甚至于連煮飯的飲具都沒有看到。這就是他們在城市尋覓到的家啊,一間早已被這個城市忽略了的小煤棚。但我感覺到了,他們對這個家很知足,對我慷慨地給予他們這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很感激,我想這種知足和感激一直會深入到他們的內心,他們懂得感恩,懂得想用出力去幫我干活來給予回報。
離開他們的時候,我從那一排排關著門的煤棚前走過,那些銹跡斑斑的鐵鎖,那些鎖著的門把城市夜空搖曳的燈光都阻擋在了門外,把煤棚的秘密都深藏在了漆黑陰暗潮濕的狹小空間里,看上去就多了幾分孤單,也多了幾分冷漠。走過這些煤棚和圍墻牽手形成的狹小長廊時,那對陌生的夫婦還在那間開著門的煤棚前站著,手上拿著的蠟燭在夜色中一閃一閃地亮著。我告別的時候他們不斷地向我欠身致禮,要用蠟燭給我照路。其實我就拿著應急燈,根本用不著他們的蠟燭,我還是答應了他們送我出門的請求。離開煤棚時我并沒有急于開燈,而是讓他們用蠟燭微弱的光亮送了我一小段。我打開燈后他們才站下來,然后就一直目送著我,到我轉過墻角,走出那條黑暗的長廊。
城市的悶熱在燈光搖曳中散發(fā)出煩躁的氣息,在夜色中從洞開的窗子里不斷侵淫著我心靈上的寧靜。是一對尋覓到廢棄煤棚里的陌生夫婦,用一支蠟燭的光亮照出了我要尋找的那條讓自己沉靜的小路?;氐狡邩堑募抑?,透過城市的燈光,我只看見城市的高樓和高樓邊緣深處那些朦朧的遠山。樓下煤棚的燭光不見了,在強大的城市燈光面前,那點微弱的燭光肯定要被忽略掉,它無法凝聚出光的主流,甚至于連做城市燈光的點綴都談不上。但因了這道燭光,今夜,煤棚里的陌生夫婦可以睡一個踏實覺了,我自己也能夠沉靜下來,踏踏實實地睡一個安穩(wěn)覺了。
責任編輯 林芝
□羅龍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