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華
一
秋風別蘇武,寒水送荊軻;《關(guān)山》風月凄愴,《隴水》肝腸斷絕。江淹在《別賦》中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他認為人生中最讓人銷魂、最令人傷感的事情,就是離別。
與今人一樣,古人有時需要暫離家園外出謀生或游歷,有時需要辭別親朋赴任或換防,有時需要拋妻別子從軍征戰(zhàn)或服勞役,自然有時也會因貶謫、避禍、避亂而受盡顛沛流離之苦。而這時,別離無論作為人生遭際還是作為創(chuàng)作題材,都會顯得尤為重要,更為壯烈和精彩。
荒山野嶺,江濤河浪,交通不便,盜賊橫行,風險既多,送者和離者都不能不有前途之憂。也許一次不經(jīng)意的離別便會終生難聚,于是別離成為人生中的大事,為古人所重。因此,離別時分,人們生命迫促、歲月無情的悲哀,往往與山川阻隔、人世離散的悲哀交織在一起,自然也就萌發(fā)了“黯然銷魂”的情愫。
對于一般人來說,生死訣別切開的傷口,只能由歲月慢慢撫平;而對于文人騷客來說,這傷痛卻是釀造詩文的最好材料。作詩相送,不僅可以淋漓盡致地表達作者的離情別意,還可以作為相知相思之物長久品味和回憶。從被王士禎稱為“萬古送別詩之祖”的《詩經(jīng)·邶風·燕燕》,到被譽為“千秋絕調(diào)”的江淹之《別賦》;從屈原《九歌·河伯》中的“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到《古詩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送別一直是古代文學這座繽紛寶庫中的永恒主題。
到了唐代,因為科舉制度的推行,“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一條黃金大道擺在讀書人面前。這樣,廣大讀書人紛紛背井離鄉(xiāng),辭親別友,或應試赴舉,或赴闕赴任,或升遷貶謫,或漫游干謁,或入幕從軍……詩人離別,除了設(shè)置酒宴餞行、攀折楊柳相贈外,還每每寫詩文送給行者(送別)或留給居者(留別),或抒發(fā)離別之情,或勉勵安慰對方,或闡發(fā)人生宏愿,或感嘆社會政治。
南宋人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事實上,征戍、遷謫、行旅也都與離別有關(guān),因此,在唐代,詩人大都把自己的筆觸伸向離別這一題材。《全唐詩·序》云:“堂階之賡和,友朋之贈處,與夫登臨燕賞之即事感懷,勞人遷客之觸物寓興,一舉而托之于詩?!笨梢?,親友離別,贈詩相送,在唐代已成為一種社會風尚。
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嫩綠,楊柳青青。設(shè)酒把盞,執(zhí)手言別。這情景觸動了多少人的殷殷情思。唐人筆下的離愁別緒,或意氣豪邁,或風神俊朗,或?qū)庫o淡遠,或神寄天外,無不蘊含深深別意。
“初唐四杰”的送別詩中,寫得最好的要數(shù)王勃?!昂?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币磺端投派俑问裰荨烦隽怂闹泻肋~的離歌,也把送別時常有的惆悵之情一筆撥開。但在《別薛華》中,潸然淚下的王勃感嘆道:“送送多窮路,遑遑獨問津。悲涼千里道,凄斷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蓖ㄟ^反復詠嘆遭遇之不幸、仕途之坎坷,使人感到這種離別是何等痛苦,更顯出這對摯友的分手之難。這種別離愁苦,才是王勃一生的真實寫照—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四處漂泊,到處流浪,僅活了27歲。
山水田園派和邊塞詩派詩人筆下的別歌,依舊充滿了離愁別緒?!拔汲浅隂泡p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短短28個字,把別離愁苦的心緒描述得淋漓盡致?!昂赀B江夜入?yún)牵矫魉涂统焦?。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保ㄍ醪g《芙蓉樓送辛漸》)夜雨茫茫,織成了無邊無際的愁網(wǎng)。離別的暗淡和寒意,不僅彌漫在滿江煙雨之中,更浸透在離人的心頭。雖然自己仕途坎坷,被貶外地,但自己絕不因此改變志節(jié)—我的心和原來的一樣,如同裝在玉壺中的冰,透明純潔。
安史之亂使唐代由盛轉(zhuǎn)衰,然而詩歌并沒有由此跌入深淵,反而得到了很好的藝術(shù)土壤。李白以浪漫的情懷,表達了他筆下的離別世界,既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送友人》)的感嘆,也有“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的深情。杜甫用現(xiàn)實的手法,寫出了人間的別離之苦(新婚離別之哀、垂老離別之哀、無家可別之哀)。杜甫筆下的“三別”,純是離別時的送行者之辭,讓我們直接聽到了一個個送別和辭別之人的衷腸。
中唐以后,社會動蕩不定。柳宗元的《別舍弟宗一》:“零落殘魂倍黯然,雙垂別淚月江邊。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弊x來倍覺黯然銷魂,悲慨萬分。韋莊的《古離別》:“晴煙漠漠柳毿毿,不那離情酒半酣。更把馬鞭云外指,斷腸春色在江南?!鼻鐭煹?,楊柳青青,風和日麗,濃濃的春意襯托著道旁的離筵別酒,仿佛一幅詩意盎然的絕佳山水。但是,詩人臨別時揚鞭指點的動作,流露出凄婉感傷的末世情調(diào)。
三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彼未娜艘蔡用摬涣嗣\安排給他們的離別遭遇。特別是當他們與戀人兩情正濃之時,離別卻像一把無情的利劍,硬要斬斷那綿延如水的柔情,這種滋味真是“怎一個‘愁字了得”!因此,長于寫情感的詞更多地在寫離別相思,以至翻開詞集幾乎滿眼都是離愁別恨。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爭忍有離情?
君盈淚,妾盈淚。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江頭潮已平。(林逋《長相思》)
林逋(和靖)是北宋初年著名隱士,目下無塵、孤高自許,長期隱居西湖畔。人們一直以為他清心寡欲,不食人間煙火,一定是感情的“絕緣體”。殊不知,林先生也難以擺脫離別的悲劇性體驗。這首詞以一位女子的口吻,深深地傾吐了她與戀人分別時難舍難分的眷戀情懷。后人無數(shù)次揣測,是不是因為受了什么外力的干擾,林逋的愛情不能如愿,才隱居孤山,與青山綠水為伴?
實際上,“這種離情,是詞人本身所擁有和深切體驗過的,只因不便直接啟口吐露的緣故,所以他就借用女性的身份道出。故而清心寡欲如林和靖,都不能抵擋戀情和別情對其內(nèi)心的沖擊,從而提筆寫下了這篇充滿眼淚的憂傷小詞,那就遑論其他宋代文人了”。
柳永筆下的“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含不盡之意于言外,將戀人間的離別真切地刻畫了出來;秦觀筆下的“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竟未登程先問歸期,足見戀人間的不舍和深情?!肚迤綐贰罚處椎溃┲?,詞人不忍離去,在醉中解蘭舟去。一個“醉”字,透漏出作者與佳人分別時的悲傷—恐怕詞人醒著的時候,無論如何都不忍心去解開那葉載他離開佳人的蘭舟?!兜麘倩ā罚ㄖ馨顝┲校罹w縈繞,詞人幾度徘徊,欲走不舍。當詞人離開,回頭遙望,北斗橫斜,天光放亮,寒露襲人,雞聲四起,女子所居之樓已隱入地平線……原來,詞人越走越遠,也越走越寂寞。
可以說,幾乎所有的宋代詞人都與別離主題有著不解之緣。尤其是婉約派詞人,更是傾力而為,樂此不疲。直到今天,這些沉淀了太多的離情別緒的唐詩宋詞,不斷誘惑、吸引著我們?nèi)バ蕾p和品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