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升

2012年6月的一個周末，吳健來到岳母趙敏的新家。一進門他就跪在岳母腳下，苦求道：“媽，求您答應我和小玉離婚吧！離婚后我不會拋棄她，我會帶著她去相親。以后結婚了，我也會像現在一樣照顧她，她是我的親人啊！”

這已經是一年之內女婿第三次來提離婚的事了，趙敏將吳健扶起，流著淚哀嘆：“我已經老了，連扶女兒起來都不行了，而且腦袋也經常發(fā)昏。你和她離婚了，我這把老骨頭怎么照顧她？”

吳健還想勸說，趙敏突然沖到客廳的窗戶旁大喊：“吳健，你要是再敢提離婚，我就從這里跳下去！”岳母的話如同一道咒語，頓時把吳健想離婚的心套牢。他喃喃地說：“我再也不提了，再也不提了……”

那個夢魘般的夜晚

吳健害怕聽到“跳樓”兩個字，因為兩年半前，妻子黎玉就是在他的面前從5樓的窗戶上縱身一躍的，幾乎摔成了植物人。

時光回到2010年1月，那時，吳健和結婚半年的黎玉產生了不少矛盾，夫妻感情急劇惡化。1月29日晚上，兩人為了財產分割的問題吵了起來，黎玉要求吳健把筆記本電腦給她。

因為吳健在北京讀研究生，電腦里有許多他的學術保密文件，他提出換個硬盤后再把電腦給妻子。但黎玉不相信，以為吳健不肯把電腦給她，便氣沖沖地說：“你肯定是藏起來了不想給我?！?/p>

看到妻子蠻不講理的樣子，吳健故意氣她：“對啊，我已經賣給別人了！”黎玉一聽，尖叫著撲過來，在吳健的手腕上重重咬了一口，把吳健疼得大叫。岳父黎漢民見此情形，對女兒一頓批評。

“好啊，你們兩個男人聯合起來欺負我！我要去死，我要跳樓！”說完，黎玉就跑到客廳的窗戶前。窗戶上了鎖，黎玉一時沒有推開。吳健和黎漢民沒有理會她，因為“跳樓”是黎玉常玩的游戲，每次一生氣她就說要跳樓，但從來都是說說而已。

看到丈夫和父親不理自己，黎玉迅速搬過一張椅子，站在上面給窗戶解鎖。因為用力過猛，在窗戶打開的一瞬間，黎玉的身體也隨著慣性脫離了椅子……

5樓，17米，黎玉如同一瓣花，從空中飄落。吳健歇斯底里地哭喊著沖下樓，身后緊隨著泣不成聲的岳父母。

黎玉瞳孔放大，但尚有呼吸。很快，醫(yī)院的急救車趕到，把黎玉送到了醫(yī)院。經過兩個晝夜的搶救，黎玉暫時脫離了危險，隨后，她被轉院至醫(yī)療條件更好的成都軍區(qū)總醫(yī)院。

眼睜睜看著妻子被推到重癥監(jiān)護室，吳健懷抱她的衣物，感受到平生從未有過的孤單、悔疚和痛苦。他下定決心，要不惜一切挽留妻子的生命，哪怕她只能多活一分鐘、一秒鐘。

經過專家的搶救，黎玉保住了命。在此期間，醫(yī)院接連下了3次死亡通知書，但每次吳健都哭著求大夫再試一次，終于迎來了奇跡。

雖然生命保住了，但由于腦部受到重創(chuàng)，黎玉幾乎成了植物人。她不會說話、沒有表情、大小便失禁，每天沉睡于病床上。

吳健趴在妻子的病床前，淚如雨下。她那暗淡而憔悴的臉上，再也看不到往昔的光澤和靈動，那些怨恨、吵鬧也遁在了時間背后。

悲劇過后，她說：老公，我愛你

為了照顧黎玉，吳健向學校請了半年長假。因肢體受損嚴重，黎玉上肢的筋力只有兩至三節(jié)，下肢也站不穩(wěn)。吳健像對待嬰兒一樣伺候妻子，給她翻身、按摩、喂飯、洗漱。妻子吃飯不會張嘴，他就用取下針頭的針管往妻子的嘴里推牛奶。

在吳健的細心照顧下，黎玉漸漸恢復了部分知覺。有一天，吳健在給她喂水時，一滴清亮的淚水從她的眼眶里滾落，隨后她的嘴唇翕動，似乎想要說什么。

這個小小的變化令吳健欣喜若狂，醫(yī)生說這是情智蘇醒的開始。時間久了，吳健與妻子有了特殊的信息溝通。即使在睡覺，他也能感覺到妻子呼吸的變化，然后醒來給她翻翻身。

2010年6月，黎玉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老公，我愛你！”然后她就笑，笑容如5歲小女孩般干凈燦爛。吳健抱著妻子，喜極而泣。醫(yī)生告訴他，黎玉如今的心理年齡只有5歲，而且永遠只會是5歲。吳健又哭又笑：“沒關系，只要她能活著，就好?！?/p>

妻子能簡單地說話后，吳健就和她開玩笑：“看來我們結婚有點兒早，你還是個小女娃娃，就當我女兒好了?！薄芭畠海乙畠?！”黎玉情緒激動起來，大小便又失禁了，吳健立即一邊安撫她，一邊幫她把排泄物處理干凈。

見此情景旁觀者無不感動，醫(yī)護人員將吳健作為家屬榜樣在醫(yī)院里宣揚：“別說是80后的年輕人，就說現在能有多少人能做到像他這樣？你看他，飯還沒吃就給老婆按摩，收拾老婆的屎尿收拾得這么干凈，連我們都做不到！”

2010年9月黎玉出院，吳健將她安頓在岳父母家中，自己則重返北京完成研究生的學業(yè)。一年后，為了照顧妻子，吳健放棄了北京一家企業(yè)的橄欖枝，回成都到一家事業(yè)單位工作，月薪2500元。

他不要“好丈夫”的光環(huán)，他要離婚

對妻子如此的不離不棄，在世人眼里，吳健儼然是一個堅守愛情的好丈夫。所以，當2012年2月，吳健提出要和黎玉離婚時，岳父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爸，媽，再這樣過下去我就崩潰了。這兩年來，我沒買過一件衣服，沒看過一場電影，沒請朋友吃過一頓飯……”吳健的表情痛苦到極點，眼里閃著淚花，那句快要出口的話最終還是咽了回去“沒有過一次夫妻生活！”

“你這都是借口！你肯定是有了新歡，現在不要我們小玉了?！痹滥岗w敏當即就哭了，“我和她爸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你一旦跟小玉離婚了，對她撒手不管了，我們又該拿女兒怎么辦？”

吳健理解岳母的顧慮，信誓旦旦地說：“爸、媽，即使離婚，我也還是會繼續(xù)照顧小玉的?！?/p>

趙敏不理會吳健，不斷地說他肯定在外面有女人了。岳父黎漢民則顯得理性一些，他說：“小健，這些年來你確實吃了不少苦，我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頭。但不管怎么說，她是你的妻子，你現在提出這個要求，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吳健沉默了，岳父的話沒有錯，但他這兩年的生活，誰又知其中滋味？沒錯，在眾人眼里，他是一個好男人，但令他懊惱的是，男人的尊嚴也在這漫長而沒有盡頭的日子里消失殆盡了。

最現實的一條就是錢。每個月，福利院的費用要1300元、護工費用要500元、尿不濕要200元，還有其他的生活開銷。這對于每個月收入僅2500元的吳健來說根本就是入不敷出。

能借錢的親戚朋友他都借遍了，再沒臉向人開口了。吳健最怕同學朋友來成都，因為實在是囊中羞澀。每當有人邀請他聚會吃飯時，他就謊稱有事無法脫身，漸漸的，同學和朋友也疏遠了他。

還有就是孤獨和內心的糾結。正值年輕體壯，情感和生理需要在無數個夜深人靜的時候折磨著他。失眠、焦灼、脾氣暴躁，這個最真實的自己，只能淹沒在茫茫夜色中。

一到白天，他馬上要換一副表情，竭盡全力地負重前行。是因為愛，還是因為責任？或者是慣性？吳健已經分不清楚了。

只有一件事，他和岳父母都非常清楚。那就是，如果妻子不發(fā)生這次意外，他們兩個早就離婚了。在他不離不棄地堅守著丈夫的愛和責任之前，他和妻子的婚姻已經走到了盡頭：妻子跳樓的那個晚上，離他們相約登記離婚的時間只差兩天。

翻開過去的記憶，婚姻早已變了模樣

2008年7月，在長沙讀大學的吳健通過網絡認識了黎玉。通過幾個月的網上聊天后，兩人確定了戀愛關系。2009年春節(jié)，吳健回成都過年，并來到黎玉家拜見她的父母。

在那個假期，兩人有了肌膚之親，這是黎玉的初夜，吳健的欣喜和感動油然而生。他對著黎玉許下承諾：愛她一生，絕不背叛。

和黎玉深入接觸后，吳健發(fā)現她的性格有很大的缺陷：愛玩失蹤、愛鉆牛角尖、愛吃醋，而且動不動就喜歡上演跳樓的戲碼。

有一次，吳健不小心打翻了杯子，茶水灑在了黎玉剛買的新衣服上。黎玉立馬不依不饒，擦洗不行、道歉不行，非要吳健賠她一件一模一樣的衣服。

黎漢民聞聲而來，劈頭蓋臉地訓斥了女兒一頓。這下黎玉惱羞成怒：“你們都這么討厭我，我跳樓死了算了！”說著就往窗戶邊跑，吳健嚇壞了，趕緊阻攔。

黎漢民卻說：“不要管她，她從小就愛使‘跳樓的小性子，不會真跳的?！眳墙÷牶竺倾と?。但他還是相信，結婚后，女友的這些性格缺點會在愛的氛圍中改變。

戀愛一年后，吳健和黎玉決定舉行婚禮，籌備婚禮時，小兩口爆發(fā)了一次劇烈的爭吵。黎玉說自己沒有合適的朋友當伴娘，吳健提出讓他的大學同學鐘楠來當伴娘，黎玉答應了。

2009年7月26日，鐘楠從長沙飛到成都。她身材高挑，容貌漂亮，配上精心打理的發(fā)型和服飾，顯得時尚而優(yōu)雅，這令黎玉十分妒忌。

在機場看到老同學，吳健十分高興，他快步走到鐘楠面前，并禮節(jié)性地輕輕擁抱了她一下。黎玉立即醋意大發(fā)，她沖到鐘楠面前使勁抓扯她的頭發(fā)，并用四川話大聲辱罵，讓鐘楠狼狽不堪。

吳健拉開黎玉，氣得臉色鐵青。他無顏面對遠道而來的同學，連聲道歉后當即給鐘楠買了返程機票。

面對如此野蠻的妻子，吳健心灰意冷，如果不是請了親友，這個婚他真的不想結了。婚禮那天，吳健喝得酩酊大醉?；楹?，“伴娘事件”像一道無法愈合的裂痕，橫亙在吳健和黎玉之間。

千難萬阻的離婚經歷

因為他們的婚姻長期處于冷戰(zhàn)狀態(tài)，2010年1月，兩人在雙方父母的同意下決定離婚，并商定2月1日去民政局辦理手續(xù)。沒想到，就在1月29日，悲劇發(fā)生了。

如果不是黎玉發(fā)生意外，他們早已揮手說再見了。如今，吳健處在進退兩難的境地，他似乎已經沒有權利提離婚了，好像一旦提出來，自己就是個冷血無情的男人。

2012年春節(jié)后，吳健要去鄭州出差，拜托退休在家的父母幫忙照顧妻子?？粗鴥鹤?，母親憂心忡忡地說：“小健，你在小玉身上已經花了10多萬元了，看她這個樣子，今后你打算怎么辦？”

吳健埋頭不語。

父親接著說：“兒子，說實話，我和你媽都希望你離婚。你還不到30歲，我和你4個姑姑，就只有你這么一個男孩啊！”父親哽咽了，吳健的心也一陣陣抽搐。

2012年3月，吳健迫于父母的壓力，再一次向岳父母提出離婚，結果還是被拒絕。吳健只好準備材料向成都華陽法院提出訴訟，但被法院直接駁回。

理由是黎玉跳樓事件吳健也有責任，此時離婚有違道德倫理。無奈之下，吳健又向成都市高新區(qū)法院提出離婚訴求，但每次都因岳母沒有收到傳票或拒絕出庭而不了了之。

福利院里，人們一邊為吳健一如既往地細心照料妻子而感動，同時，他們也對吳健急于解除婚姻評頭論足。在風言風語中，吳健聽到有人給自己取了一個綽號：離婚哥！

他苦笑，接下來的日子，只有抱著離婚的信念往前走了。

近段時間，吳健的情緒焦灼而絕望。他在岳父母面前根本無法表達清楚意思，他還沒開口提離婚的事，就被他們以種種理由封堵了。自從黎玉出事后，岳父母很少來照顧女兒，他們還有一個兒子，也從沒有來看過姐姐。他們緊緊抓住吳健不放手，因為他是女兒惟一的救命稻草。

“我要照顧小玉，直至她死亡為止，或者我死亡為止。假設一直這樣下去，我沒有結婚，也沒有生娃娃，活到六七十歲時，我怎么照顧她？”

愛，一定就要用婚姻的形式嗎？這個年僅29歲的男人，眼睛里蒙上了一層蒼老沉重的陰影。有親近人問他，是不是有了心儀的女人？吳健的嘴角閃過一抹柔軟的笑意，他不愿談這個話題，因為太多的誤解已經讓他如履薄冰了。

再婚或者不婚，愛一直在這里，不離不棄

也許是吳健的真誠感動了上蒼，事情在2012年9月出現了轉機。那天，吳健照例到福利院照顧妻子。他將妻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給她穿上了藍色的裙子、白色的球鞋。

黎玉“咯咯”地笑著，像孩子一般歡樂。吳健背著她走下樓梯，在冬日的陽光下，給她讀《白雪公主》。黎玉認真地聽著，美麗的眼睛在陽光下洋溢著炫目的光華。

吳健突然想起他們相愛的那個下午，喧鬧的街道、藍色的天堂傘、搶著買單的漂亮女孩，那個單純、天真、活潑的姑娘曾如此打動他。大顆的淚瞬即從吳健眼中墜落，滴在黎玉攤開的手心上。他俯身，將熱吻印于妻子的眉心……

這時，黎玉大叫：“爸爸！爸爸！”吳健轉身，發(fā)現岳父黎漢民已站在身后。也許是目睹了剛才那一幕，他的眼睛發(fā)紅。隨即，他像是下定決心般拍了拍吳健的肩膀：“我同意你跟我女兒離婚?！?/p>

吳健的眼睛睜圓了，不敢相信地問：“為什么？”

“因為你還愛她，以前你說愛她我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你還愛著我的這個癱女兒。剛才我親眼所見，我相信了，不過，我需要你的一份承諾書。你們離婚后，經濟上我會盡可能支持，但我和她媽媽都老了，自己都需要人照顧。不管以后有什么變化小玉都由你照顧?！?/p>

吳健當即答應，斬釘截鐵。

有了女婿的承諾，黎漢民打消了心里的疑慮，可是，趙敏會不會同意離婚，他心里也沒底。他對吳健說，自己會盡力說服妻子，畢竟這幾年來，吳健并沒有虧待黎家。

送走了岳父，吳健擁著妻子，忍不住哭了出來。他說：“親愛的，我要和你離婚。離婚后，我一樣會好好愛你。”黎玉笑看著丈夫，孩子氣地說：“離婚，好玩，離啊離??！”

黎玉不知道離婚意味著什么。此時，婚姻的形式對于她已經不重要了，可對于吳健，卻是決定他能否開始新一段人生的門檻。

兩個月后，成都高新法院將再次開庭審理這起離婚案，這次，他有望順利離婚。吳健期待著這一天能夠到來，那時，不管他是單身或者再婚，對黎玉的愛始終都在心里，不離不棄……

（責任編輯：花掩月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