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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大東港

2013-06-10 15:40周奇輝
參花(上) 2013年9期
關鍵詞:英子師傅

大東港,一個頗為美麗的小鎮(zhèn),坐落在鴨綠江畔,黃海岸邊。

小鎮(zhèn)雖然不大,但交通便利。北部依山傍海,西部平坦,南臨黃海,水陸匯集,易守難攻,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扼守住這個小鎮(zhèn),就會很快知道來自安東和旅大、朝鮮半島和奉天的動向。一旦周邊城市有了風吹草動,即刻從這里調集軍隊進行支援。日本人早就看好了這個地方,公元1894年,也就是農歷甲午年,大東溝海面早已被日本鬼子的炮火侵襲,北洋水師在此全軍覆沒。欲占中國就必須先占大東港,這樣就能控制華北至東北的重要水道,掌握中國北方陸、海、空交通命脈,把滿蒙與朝鮮連成一體。

大東港是一個海岔邊的碼頭,由位居鎮(zhèn)內的一條潮汐沖刷而成。這里是有名的魚米之鄉(xiāng),塞外江南,盛產魚、鱉、蝦、蟹,菱、藕、筍和稻米。每到夏季,蘆葉青青,荷花競放,粽子飄香,景色怡人,這里在明清時期就已是中國北方一個重要的漁港商埠。洋務運動興起后,清政府在這里設立了海關,加以征稅管理,因而大東港就成為了過往船只上溯鴨綠江以及在海洋停泊靠岸的要地。

眼下是民國時期,大東港早已被日軍侵占,鬼子的暴行讓昔日美麗的小鎮(zhèn)一片破敗,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

夏日的大東港蘆葦蕩一望無際,浩浩蕩蕩地布滿了溝溝岔岔。今年不知是何緣故,自小暑開始就一直是陰雨連綿,沒有晴天。因海水暴漲,平時幾乎看不到打魚人,今兒個也不知怎么了,海邊卻圍繞了許多人,顯得頗為吵鬧。

“師傅,那些家伙圍著河口不知道干啥呢,沒準兒是看耍猴呢,我們也去看看?!币粋€挺著肚子、個子矮小并戴著副與其眼睛不成比例的鏡子的人用一種嗡聲沙啞卻有幾分粘性而洪亮的聲音說道。此人樣子有些猥瑣,但從話語中可以聽出恭敬之意。

這人底板有些困難,說話晃頭晃腦,點頭哈腰的,不笑不說話,一副漢奸相。誰也說不清他的來路,只知道是跟著一伙老鄉(xiāng)逃荒來到關東的,因為饑荒路遙,道又不熟走丟了,后來逃到鴨綠江邊,靠放木排維生。他水性很好,平日里的言行舉止都像是曝光在一張底片上的老鱉,所以大家就給他起了個綽號叫“河鱉子”。他在渾江口到鴨綠江中游的大沙河放排,干了兩年,總覺得懷才不遇,自己便從渡口又乘船逃到了這里,薄衣爛衫凍暈在了大東溝邊。

“小孩子家,怎么這么說話?”被稱為師傅的老頭點了點頭向前走去,這就是安東地區(qū)赫赫有名的濱城照相館的掌柜鄧石玉。他今天身著藍大褂,腳蹬黑布靴,由于年齡大而略有凹陷的大眼睛閃著光亮,高大的身材頗有一些威嚴,精神矍鑠,氣宇不凡,粗大的濃眉之間藏著一臉正氣。他便是小鎮(zhèn)最有威望的人,人稱鄧老板。

鄧老板雖已年逾花甲,但膝下無兒無女,由于要同時照看幾處買賣,所以十分繁忙。一次外出路上,看見奄奄一息的河鱉子,便收養(yǎng)了這個可憐的孩子。這些年,雖然河鱉子怨言滿口但也不見得不干活,鄧老板倒是有些知足了。

“呦,鄧老板來了啊?!?/p>

“鄧師傅來了!”

“鄧爺好!”

鄧老板步履穩(wěn)健,來到人前,這些人都與他打著招呼,周圍的人都向鄧老板客氣起來。

“發(fā)生什么事了?”鄧老板向河口望去。

“那個今天早上打魚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女娃子躺在海灘上。”一個穿著蓑衣,手提魚簍的漁民說道。

鄧老板一聽,扒開人群,看到沙灘上正躺個女孩,渾身都濕透了,嘴里不時吐出口海水??吹竭@一幕,鄧老板不由大怒,說道:“都瞅啥呢,趕快來人吶!就他娘的知道看熱鬧。”

圍觀的人看著鄧老板生氣了,便迅速閃開一條道,誰也不敢插嘴。

“師傅,我來吧?!焙喻M子從后面急忙地跑過來,抱起女孩便向東洋診所跑去。他邊跑邊端詳女孩,覺得模樣還不錯,頓時,河鱉子面露淫色。

“嗯,不錯不錯?!编嚴习遛壑毻喻M子的背影爽朗地笑了笑,看來他對自己的徒弟還是很滿意的。

“醫(yī)生,醫(yī)生救命啊——”河鱉子跑到醫(yī)館踹開大門就鉆了進去,用他那難聽嘶啞的聲音大喊道。

“誰那么大聲嚷嚷呢?”醫(yī)生面帶慍色從屋內走了出來。這個東洋診所是日本人龜田四郎開的,是小鎮(zhèn)唯一的一家西醫(yī)診所。

“這是?”醫(yī)生指著河鱉子放到急救床上的女孩問道。

“快別多說了,救人要緊啊?!焙喻M子急急地說道。

“好好,看樣子是溺水了,缺氧,需要做人工呼吸?!贬t(yī)生瞧了一下說道。

“人工呼吸?”河鱉子一聽,眼中頓時閃現(xiàn)出一抹異彩。

“我,我做,我天天跟著師傅闖蕩,氣力足。”說著,河鱉子一高蹦過來,推開身邊的醫(yī)生,俯身床邊,趴到女孩身上親了下去。待女孩猛地吐出了口水,眼睛微微睜開,河鱉子才起身舔了舔嘴唇,有些意猶未盡地笑了笑。

“荷包荷包,我娘的荷包……”女孩剛剛睜開有些迷離的雙眼,就開始尋找東西,喃喃地說了一句。

“妹子你醒了,在這在這?!焙喻M子見女孩醒來,心里愉悅。

河鱉子連忙將一個繡著一朵梅花的荷包遞過來,姑娘吃力地抬起手,緊緊將荷包攥在手心,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鄧老板剛從院外進來,老遠就問道:“這個女娃怎么樣了?”

“師傅,她醒了。”河鱉子對鄧老板恭敬地說道。但若仔細觀察,河鱉子大咧咧的面容之下,游移不定的目光里,還深深隱藏著點躁動和不甘。

“小女娃,你叫什么名字?你的親人呢?”鄧老板看了看臉色蒼白的女孩問道。

“俺、俺……俺叫小白蛤,老家是山東登州府的。俺爹是個教書的先生,因家鄉(xiāng)連年遭災,早就餓死了。我和娘跟著幾個靠打把勢賣藝為生的人一起,坐船逃了出來,不知道怎么就到了這里了。船快靠岸的時候,小鬼子的快艇追了上來,娘被逼得跳海了,俺,俺……”小女孩已經(jīng)哽咽說不出話來。

“哎!那你還有沒有別的親人了?”鄧老板問道。

“有,聽俺爹說過,還有前窩大媽生的一個哥哥,打小就丟失了,不知道去哪里了?!毙“赘虺槠卣f道,樣子有些可憐。

“師傅,要不俺們收留了她吧,正好相館還少一個學徒的?!焙喻M子聽說小白蛤沒有親人,無親無靠,急忙說道。

“就你能耐?嘴快!”鄧老板剜了河鱉子一眼。

鄧老板看著小白蛤楚楚可憐的樣子,膝下尚無子嗣,想到既然收了一個河鱉子再收一個小白蛤也無妨,再看小白蛤不禁心生喜歡,于是道:“小白蛤,你愿意學照相嗎?”

“愿意,師傅救我,白蛤真是感激不盡。”說著,小白蛤掙扎著起身,要給鄧老板跪下。

呵呵,鄧老板捋了下花白的胡須笑了一聲,卻是沒有阻攔,顯然,他心里默許了。

小白蛤搖晃著三叩首之后,鄧老板將其扶起,無奈道:“罷了,就這樣吧?!?/p>

“師兄好!”小白蛤轉身向河鱉子行了個禮道。

“小白蛤,你在這里安心休養(yǎng),我還有些事,等你身體好了,再教你照相?!编嚴习鍧M意地瞧了瞧小白蛤說道。

河鱉子望著小白蛤面露精光:“師傅,我想留在這里照顧師妹。”河鱉子望著鄧老板說道,誰知道此時他想著什么。

“那好吧,河鱉子你可要看護好師妹?!编嚴习宕魃狭嗣弊颖阆蛲饷孀呷?。

“賣報了,賣報了,最新最好看的報紙啦,快來買快來看?。 币粋€身衣破舊、面黃肌瘦的少年揮動著手中的報紙高喊道。

“給我來一份?!眲倎淼酵饷娴泥嚴习鍖χ倌暾f道。

“好嘞,先生您拿好了?!鄙倌暾f著便急急忙忙地跑到鄧老板身旁,將報紙遞上,隨手接過了錢。眼前這個少年穿著一件補丁摞補丁的舊布衫,破爛的褲子上還有兩個洞。

鄧老板見到不禁心生憐憫,掏出了一塊大洋給了少年道:“不用找了,快到秋天了,置辦兩件衣衫吧。”

鄧老板待走到一個胡同口之時,警覺地向四周望了望,在確定沒有人時,便向胡同深處快步走去。兩面高大的房屋將本來就不光亮的胡同擋得更加昏暗,平時是不會有人到這里來的。這是一處不起眼的老宅院,與街面上的照相館后院相通。他很有節(jié)奏地敲了七下,片刻門便打開了,他迅速閃身進去。

院落中有幾間廂房,鄧老板幾步就跨進一間西廂房。房屋之中很是寬敞,點著一盞油燈。黑暗中,火苗微微跳躍,將黑暗的小屋照得暖洋洋的,幾個人圍坐在桌子四周輕聲交談著,火光照得每一張臉都發(fā)亮。

“鄧老板來了,請。”門口的人見到鄧老板進來很是熱情地打著招呼。

“鄧老板坐!”一位身著灰大褂的中年男子從旁邊拉過一把椅子。幾個正在聊天的人一見到鄧老板來,都立即站起來向鄧老板行了行禮。

“鄧老板,那批貨到了沒有?小鬼子封得緊,寬甸、桓仁到通化的部隊,由于長期吃不上鹽巴,戰(zhàn)士們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疲乏無力,頭暈眼花,甚至休克的現(xiàn)象,嚴重削減了部隊的戰(zhàn)斗力。如果不能盡快解決,大家真的撐不住了,一個個都會倒下的,上級命令我們迅速解決運鹽問題。沒辦法,只好冒險化裝成商人,來站里找您?!敝心昴凶诱f話十分客套,其他人都沒有說話,顯然是個重要角色。

鄧老板沉吟了一會兒道:“現(xiàn)在日本人已經(jīng)侵占了大東港周圍的一些縣鎮(zhèn),如果貨物要運到這里,必定要通過他們的封鎖防線,這個真的不太容易?!?/p>

“鄧先生,還有,天馬上就轉冷了,要趁早把棉衣運到山里,不然戰(zhàn)士們就沒法過冬了!”

每到冬季,北風嗖嗖地刮著,像刀割一樣,能凍掉下巴??孤?lián)戰(zhàn)士衣服破爛到不能遮身,披上麻袋片,用椴樹皮打麻鞋穿。有的怕凍掉耳朵,用破布條子把長得很長的頭發(fā)攏起來,再把耳朵綁上。大家有多少個長夜,是在冰天雪地里圍著火盆熬過的。一冬過來,餓死凍死的戰(zhàn)士,遠遠超過在戰(zhàn)斗中犧牲的數(shù)字,僥幸活下來的,大多留有殘疾。想到這里,鄧老板堅定地說:“明天我去安東看看,好在我的紡紗廠里還有一些存貨。對了,孤山縣那邊我已經(jīng)打通了關系,幾天之后繞道鳳凰城,貨物定會送到,就是要多費一些時日。不過,請大家放心?!编嚴习宓拿烤湓挾甲尨蠹腋杏X到了希望和安慰。

“那就有勞鄧先生了?!敝心昴凶訉χ嚴习骞笆终f道。

“趙先生,我給你推薦一人。”鄧老板對著中年男子說道。

“好??!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不知鄧老板向我們舉薦的這個人是誰呢?”趙先生問道。

“你看?!编嚴习逯噶酥笀蠹埖念^條,上寫著“共同抗日,還我中華”八個大字,而下面則描述著一些日本人侵略東三省的暴行。

“這位作者就是濱城報館的記者,叫金英子,是一個朝鮮族女孩。她每天都會收集一些日本人殘害中國人的新聞,再拍攝下來登到報紙上。這樣的一個人,如果不把她保護起來,日后便會有危險的。”鄧老板低聲說道。

“嗯,暫時我們先觀察她幾天,如果真的靠得住,我們會盡快聯(lián)系她?!壁w先生對著鄧老板說道。

“呵呵,那就麻煩了?!编嚴习逭酒鹕砭o緊地握住趙先生的手,接著說道:“趙先生,貨物會盡快送到?!闭f完,擺了擺手,先走了。

這是一片最早被欺壓的大地,日本鬼子的影子魔鬼一樣在這里蠕動著,寬闊的大東溝上空時不時有凜冽的寒風刮著。一隊隊荷槍實彈的日本兵來回巡邏,活像一個個瘟神,將原本熱鬧的江邊,弄得不見一個人。自從日本人來了一切都變了,變得像是王八開會一樣的荒唐。日軍的巡邏艇一艘一艘地靠在岸邊,不出幾日,便會有一群被強迫的中國人在這里擴建碼頭,做著苦役。

鄧先生在照相館里修理聚光燈,面色凝重。他本來應該高興的,因為剛剛收了一個大腦袋又瘦小但賢惠的弟子。他將這可憐的小白蛤安頓好后,自然是應該給顧客沖洗照片??蛇@大清早的,他并沒有開始忙活自己的事情,而是關上了自家照相館的大門,與他的徒弟一起坐在這門店里。

“師傅,今天天氣挺好,咱為啥要關板兒呢?”小白蛤閃動著眼睛,盯著鄧師父嘴里冒出的一股股煙氣。

“小白蛤,你不懂,師傅看似有要事要辦,估摸在等人呢?!焙喻M子沙啞的聲音讓小白蛤聽著很不舒服。本來也是,這小白蛤才剛剛投入師門兩天,一時還不能習慣個頭矮小,說話縮頭縮腦的河鱉子的插話習慣,而河鱉子卻極其中意這個新收的小師妹,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像是想起了自己還親過這小白蛤的小嘴,那個樣子真的讓小白蛤覺得惡心極了。

她現(xiàn)在怎么會知道救她之時是用的人工呼吸,而且還是這個伸頭縮腦的河鱉子救的她。

河鱉子過去拉住小白蛤的手。

“你干嘛!”小白蛤很是驚訝,一把把河鱉子推到一旁,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兩只小手,繼續(xù)說道:“我說河鱉子,你最好不要跟我拉拉扯扯的,男女授受不親。”

“哎呦呵——”河鱉子一邊爬起來,一邊卷起了袖子,剛想走過去,就被他師傅給打斷了。

“咳!咳!別你娘的鬧了!你個小鱉崽子,你師妹身子骨還在恢復,你鬧什么鬧!給我滾回洗相去,少他娘的讓我看著煩心?!?/p>

河鱉子知道他師傅的脾氣,也不敢跟他頂撞,他倒是很機靈的,從小就懂得避開是非,免得脾氣暴躁的師傅抽他。

小白蛤捂著小嘴,像是在笑,看著河鱉子踉踉蹌蹌地“滾”回暗房去,索性搬來一個小板凳坐在師傅的右邊。

“師傅,今天等人,等的是誰???這么稀奇,還要把門給關上?”小白蛤瞪大了眼睛看著師傅。

“呵呵,告訴你吧,是一個俊俏的姐姐!”鄧老板平常都是很嚴肅的,可今天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里充滿了無限的柔情。

小白蛤瞪大了眼睛,驚訝極了,問道:“姐姐?等什么姐姐?您老人家的親戚?”她沒有接著問下去,生怕師傅會怪罪他。

“呵呵,她是個了不起的女娃子,比你大幾歲,敢跟日本鬼子叫板。她在報紙上經(jīng)常登狗日的小鬼子是怎么迫害咱關東人的?!编嚴习逶诘厣峡牧丝臒煷仯^續(xù)抽了起來,眼神望著緊閉的稍微有些古舊的窗格子。窗戶是半遮掩的,鉆進了冰涼的雨絲。

“啊,這么厲害!這位姐姐一定長得很漂亮吧?”

“嘿,你這個娃娃,懂什么?這年頭,女娃子長得越好看就越不安全?!睅煾惦m然長得有些兇狠,但目光確實慈祥。

小白蛤聽到這句話,心情忽然沮喪了起來,她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知不覺竟然流出了眼淚。是啊,這個年月,日本人的鐵蹄遍布了所到之處,她也就是因為這張臉蛋長得漂亮一些,才會淪落到這般田地。在她的心里,已經(jīng)憎恨日本人到了極點。其實,日本鬼子燒殺搶掠、奸淫婦女是不分美丑和老少的,這群喪盡天良的畜生,像瘋狗一樣干盡了壞事。想到這里,小白蛤心頭涌起一股強烈的恨意,拳頭攥得緊緊的。

“唉,這年頭,誰家沒被迫害過呢?狗日的小鬼子都他娘的是畜生!還不如一條狗!孩子,別哭了,等著有一天咱新賬舊賬和他們一起算?!编噹煾灯瓶诖罅R,臉上的青筋蠕動著,憤怒地吐著煙。

說話間,一個身材修長,秀發(fā)披肩,氣質姣好的姑娘走了進來,此人正是濱城報館的記者金英子。

“英子你來啦,快坐快坐,白蛤啊,快去給你英子姐倒杯水?!闭f著,英子坐在了桌邊的椅子上,鄧老板也在一旁落座。

小白蛤很麻利地端來了一碗茶,看了看金英子,乖巧地說道:“英子姐真?。 ?/p>

“咦,這是?”金英子問道。

“哦,是我從河邊撿來的。唉——”

“唉!”金英子也嘆息了一聲。她喝了口茶,問道:“鄧老板,我的照片您可幫我洗好了?”“洗好了,洗好了,清清楚楚都是他娘的日本鬼子的大炮。這是在哪拍的???”

“南崗頭?!庇⒆诱f道。

南崗頭是位于十字街鄉(xiāng)的一個小村莊,小白蛤雖不知道,但卻猜測出了幾分。馬上聯(lián)想到爹娘和自己的遭遇,她又傷心起來。這個年代可憐的人太多,別說一個村,就算是屠了一座城,這些日本鬼子也未嘗沒有干過啊。想到這,她捂著嘴,低著頭,嚶嚶地哭了起來,嘴里喃喃道:“娘,娘……”

英子聽著小白蛤的講述,心中也同情至極,眼里早已泛起了淚花。鄧老板除了吧嗒吧嗒吸著老旱煙,一言不發(fā)。不知道師傅沖洗了多少照片,手指都被藥水染黃了。

英子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白蛤,看她哭得這么傷心,也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不幸,情緒受到感染,早已淚水漣漣。

“英子,這些照片你趕緊拿去報館,當天就發(fā)出去,發(fā)完趕緊躲起來。過幾天,我還要去見趙先生?!编嚴习逭酒鹕韥恚掌鹆藷煻?。他將照片交給了英子,他們是十分熟悉的老朋友了。

“趙先生?”金英子滿臉疑問地看著鄧先生。

“哦,他是抗日游擊隊的一個隊長,正計劃著把小日本的運兵船給炸掉,要一起商量商量?!编嚴习甯⒆佣Z道。

“鄧老板,有機會想去見見這位趙先生,您也帶我過去吧,我也拍些抗日的片子,發(fā)在報上?!庇⒆訚M臉期望地看著鄧老板,說道。

“哈哈哈,好。揭露日本人的罪行,宣傳咱抗聯(lián)的抗日精神?!编嚴习宓统恋男β曉诜块g里回蕩著。

“師傅師傅,也帶我一個,我也要去,為我娘報仇?!毙“赘虺槠饋?,拉住鄧師傅的胳膊,眼中盡是淚花,讓人看著心疼。

“不行,不行。你還小?。 编嚴习謇淅涞卣f道,瞪大了兩只眼睛看著小白蛤。小白蛤嚇得立刻松開了手,他早早就聽過他這個師傅的威嚴。師傅對小白蛤的疼愛,也讓河鱉子生了幾分妒忌。

自從游擊隊把鬼子水警隊的船弄沉,抓了幾個小鬼子后,日本人就加強了對大東港周圍水陸的控制。交通線被日本鬼子切斷后,很長時間沒有趙隊長的消息了,軍情火急,組織上要求鄧老板想方設法找到隊伍,傳達上級指示。

大東港鬼子的巡邏隊來來往往,架著機槍的巡邏艇不斷駛過水面。鄧老板經(jīng)過幾番偵察,才摸清了敵人巡邏的規(guī)律。原來,在半夜以后,巡邏的間隔時間拉長了,一般是半個點或一個點一次。于是,鄧老板在后半夜,先悄悄地潛伏在巡邏道邊,等巡邏隊一過,就立刻穿過防線,找到早已藏在潮溝的小船,憑著羅盤在黑夜里渡過滔滔的大東溝,在灰茫茫的蘆葦蕩里,尋找趙隊長和他的抗日隊伍。

趙隊長的游擊隊,只有游擊區(qū),沒有根據(jù)地,一切武器都來自繳獲。

漫無邊際的蘆葦蕩,茂密而高出水面,一片又一片,大大小小。灘地與灘地之間海岔相連,一條又一條,縱橫交錯,處處是令鬼子望而生畏的八卦迷魂陣。他的隊伍在大東溝西海,方圓幾百里蘆葦蕩,誰也不知藏身在哪里。這不,他們在爛泥頭灘,把收集來的破鐵鍋砸碎了,滾上火藥,再用蘆葦編織成手榴彈狀,然后涂上河泥,曬干后安上導火索,便做成了土手榴彈。就是這樣的土造手榴彈,兩個人才能分到一顆。

大東港的雨季是惱人的,水氣重,霧大,能見度低,尤其驚飛的水鳥,徹夜悲鳴不止,為廣袤無垠的蘆葦蕩平添了幾分凄涼和恐怖。

去年剛入二伏。一天夜里,烏云遮沒了滿天星斗,黑乎乎伸手不見五指。一陣南風之后,海錢(當?shù)貙σ环N海螺的稱呼)大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海水暴漲,淹沒了黃蜆子島,隊伍只能去海邊的漁民家避雨。就在雨停天亮,趙隊長集合隊伍準備起程的時候,忽然一聲槍響,崗哨倒下了。敵人摸上來了,大約有四五百人,擺成扇形的陣勢包抄游擊隊。這時,三面是敵,一面是水,背水一戰(zhàn),敵眾我寡,很難取勝。為保存實力,只能決定先撤回島坨。趙隊長安排其他人乘漁船先撤,他和另外兩名戰(zhàn)士坐舢板架機槍掩護,老漁民為隊員駛船,邊打邊退。剛離岸才二百多米,敵人已到水邊。子彈雨點般飛來,海水沸騰起來,三人急撥舢板躲過一劫?;氐今v地,清點人數(shù),犧牲七人,其中還有一個班長。

最難過的要數(shù)冬天了。大雪茫茫,堅冰覆蓋,凍土結實。鬼子的摩托化部隊,不僅可以在公路上撒野,就是在爛泥塘和沼澤地上也是暢通無阻,可以長驅直入。遼闊的鴨綠江平原四通八達,不論是敵人出擊,還是增援,調動部隊都很便利。小鬼子一把火燒了蘆葦蕩,整個雪原一覽無余,游擊隊連藏身之地都難找。所以,只好在剛入冬,趁鬼子還沒放火之前,就把隊伍拉到山里。

天剛亮,一望無際的蘆葦蕩,秋風習習,海水蕩漾,波濤拍打著礁石,激起了無數(shù)的浪花。鄧老板望見了不遠處一片青青的蘆葦叢,片片蘆葦頂著蘆花,隨風左右搖晃。突然,葦叢中竄出兩個人,用槍抵住了他。對上暗號后,他們用一塊黑布把鄧老板的眼睛蒙住,傍晌午,就到了“鬼見愁”。

趙隊長按照上級指示組織部隊向山里轉移。整個蘆葦蕩僅開一個北向大道,鬼子晝夜設崗,盤查很緊。隊伍不敢走公路,連便道也不敢走,只能是夜里涉水走沼澤,霧中潛行。一路上不知爬了多少座山,翻過了多少道嶺,趟了多少條河,不巧又逢天降大雨,結果走了半個月。雖然找到了熊瞎子溝的三塊石,但是等了兩天,也沒人來接頭。后來,在一塊大青石底下發(fā)現(xiàn)一個紙條,上面寫著:“敵追甚急,主力轉移。迅離此地,自行游擊,妥后聯(lián)系。

天黑前,鄧老板回到了家里。當他緩緩地打開門,竟然愣在了那里。照相館桌子椅子各種擺設一片凌亂,只有一個荷包在掛繩上飄蕩。他慌忙走進房間,發(fā)現(xiàn)小白蛤躺在里間的地上,一動也不動。

地上散著衣物,小白蛤閉著眼睛。她顯然不是睡著了,因為鄧老板大老遠地便聽到了她悲切的哭泣聲。

他好像瞬間明白了所發(fā)生的事情,慌忙跑過去抱起了小白蛤,嘴中大喊:“狗娘養(yǎng)的,這個狗東西!”

“我,我怎么養(yǎng)了這么一個畜生!”鄧老板將小白蛤輕輕地放在了床上,臉上青筋爆出,緊咬牙關。

鄧老板十分沮喪,他早早地就看出了河鱉子的劣根,卻忽視了防范。這些錯都是他造成的,他徒弟竟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兒,讓他這張老臉往哪放?

河鱉子將小白蛤強奸了,并且又毫無人性地拿走了師傅的一些機器設備。鄧老板零零散散地便想到了帶著這畜生走南闖北的一幕幕,這些讓他實在承受不了,但這卻是事實,他又必須面對。

“河鱉子這個畜生,真他娘的不是人!”鄧老板心里罵著。他額頭突起,蹲在地上,面色凝重,雙眼通紅。時間慢慢地過去,月亮也懶沓沓地升了起來,這一晚注定是難熬的一夜。

早晨,大雨不知不覺打進了窗子,鄧老板醒來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在自己的暗室中睡著了。

他剛剛起身,就想起了小白蛤,于是便慌忙地跑到小白蛤的房間。

床上沒有人,小白蛤早就不見了。鄧老板瞬間慌亂了,她這么小,會不會想不開?想到了這里,鄧老板更加擔心了。

“人呢?人呢?白蛤!小白蛤!”鄧老板呼喚著。

“師傅。”小白蛤平靜地將自己做好的簡單的早飯放在了桌子上,說道:“師傅不用為我擔心……”

鄧老板一屁股坐在了炕上,看著這個堅強的小姑娘,不由得一陣心酸,眼睛潮濕了,嘴中念著:“小白蛤,可憐的孩子……”

就在這時,門突然打開了,進門的這個人身材矮小,背著晨光,顯現(xiàn)出漆黑的一個人形,竟然是河鱉子。

鄧老板看到河鱉子回來,上去一腳就將他踹倒在地。

“師傅,師傅,原諒我,河鱉子錯了。我是真心稀罕小白蛤,真的,我愛她?!焙喻M子慌忙跪在地上,將一些英子照的膠片和所拿的東西全部都放在了地上,低著頭哭道:“師傅,您的東西俺都給您送回來了?!?/p>

“你他娘的還有臉回來!你看看,你看看你做的事,你他娘的就是個畜生!給我滾,再不滾,別怪我殺了你!”鄧老板氣瘋了,嘴上的胡子都怒氣沖沖的。

小白蛤一句話也沒說,兩行眼淚流了下來,雙拳緊握,死死地盯著河鱉子。

鄧老板也沒再說話,倒也沒有揍他。他本該將河鱉子痛打一頓,可誰知這河鱉子真的像是誠心悔改,一會兒跪在他面前,一會兒又轉向小白蛤,像一個討人原諒的哈巴狗,跪著乞求主人的寬恕。

他嘴中喃喃道:“俺喜歡你,俺是真的喜歡你,都怪俺一時沖動,俺愿意娶你,俺要真心對你一輩子。小白蛤,原諒俺!俺,俺重新做人!”河鱉子涕淚橫流,頭已經(jīng)磕破了。

河鱉子的聲音更加沙啞了,本來就極其難聽的聲音,現(xiàn)在顯得更加難聽了。但是這個時候,聲音越是難聽,反而顯得愈加真誠,就像是一個人歇斯底里的呼喊聲,更容易讓人覺得那是發(fā)自真心的一樣。

這聲音卻深深地感染了鄧老板,讓他心頭有了一點點憐憫,他的徒弟還不是壞透腔的人,正所謂亡羊補牢,為時不晚。鄧老板突然感覺他的這個徒弟倒也沒有那么可惡,他雖做了奸人之事,卻也想通了敢于面對,河鱉子雖然個頭矮小,但也是敢于承擔的人。現(xiàn)在,在鄧老板心里反倒生出了幾分憐惜。

“河鱉子,你他娘的敢回來,還算有種。我問你,你真的喜歡她嗎?”鄧老板走過來,踢了踢跪在地上哭泣的河鱉子。

“喜歡,師傅,我真心喜歡。我做錯了,求你們原諒,下次再也不敢了?!?/p>

“好,白蛤,我看河鱉子也確實對你有意,家丑不可外揚,看在師傅的面子上,你原諒他吧?!编嚴习迕嗣“赘虻念^。

“師傅,嗚嗚……”小白蛤沒說原諒不原諒,她心里本來是要殺了河鱉子的,可是她想不通,怎么河鱉子一回來道歉,她居然下不了手了,好像可憐的人不是她小白蛤,而是河鱉子一樣。

“好了,好了!河鱉子,你真想娶了小白蛤嗎?”鄧老板一聲厲喝。

“想,想,做夢都想,謝師傅成全?!焙喻M子一邊說著,一邊給師傅磕頭。

“哼,你想,人家白蛤還未必愿意呢。誰成全你了,你他娘的做事真不著調!”鄧老板轉過頭去,問道:“白蛤,這事說出去也丟人,事已至此,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我看你們不如成婚吧!”

“師傅,我……”小白蛤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她攥緊了那個寸步不離的荷包,止住了哭泣,瞅了一眼河鱉子。這河鱉子現(xiàn)在的樣子,卻讓她消去了以往的討厭。她心里也沒個底,嫁給這么一個男人,真的是白瞎了她??墒牵呀?jīng)被糟蹋了,傳出去對她也是一點好處都沒有,以后也沒臉抬頭去見人了。

小白蛤閉上了眼睛,腮邊掛滿淚水,無奈地點了點頭。

“嘿嘿嘿,師傅,師妹答應了,師妹答應了……”河鱉子都興奮得語無倫次了,這種歡喜就像是他師傅第一次夸贊他,還給他買了件衣裳一樣,樂得真是合不攏嘴了。河鱉子雖然高興,但還是沒有起來,依然跪在地上。他面對著小白蛤,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這個漂亮女娃,心里樂開的花像葦絮一樣飄蕩著。

“你真他娘的吃了天鵝肉!可惜,一朵鮮花插到你這牛糞上了!河鱉子,你如果再欺負她,看我怎么收拾你。你趕緊給我上街買些酒肉!要好的,多買點,明天你們就拜堂成親?!闭f完之后,鄧老板坐在自己的板凳上,抽起了心愛的煙鍋。青煙徐徐而上,昨天和早晨的不快倒有些釋然了,就像這眼前的煙霧,漸漸地散了。

河鱉子嘴上發(fā)出了一聲“嘿”,立刻站起身來,三步并作兩步竄出屋去,跑到街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鄧老板也轉身走出了院子,安排下人給河鱉子和小白蛤收拾屋子,自己也張羅了起來。

這些天,小北風兒刮得賊緊,看來要變天了。

人世間的悲喜轉變來得真是快啊,剛才還是烈日炎炎的夏天,轉眼就飄起了大雪,小白蛤的慘劇一夜間卻也被轉換成了鬧劇。她在廚房邊擇菜邊尋思,說不定這河鱉子還真會一心一意對待自己的。再說了,人非圣賢,誰能沒有個過錯,河鱉子雖然莽撞地做了這樣傷害自己的事情,可往后如果真心對自己好,也讓她有了些許寬慰。

自從小白蛤母親跳海后,她落為一個孤兒了,如果不是師傅的收留,她現(xiàn)在還不知是死是活。從日本人手中逃出,卻沒有逃脫師兄河鱉子的魔爪。這時候讓她如何是好,她的身子讓這個歪瓜裂棗占有了。女人啊,就這個命,還是認命吧!她也沒有辦法去改變。真的讓她去殺了這河鱉子?想必瘦小柔弱的她也根本做不出來。愛與恨往往糾纏在一起,有些時候真的就沒有了區(qū)別。河鱉子畢竟是她的男人了,那以后她的路怎么走?小白蛤的心在煎熬中掙扎著,兩難的選擇讓她感到孤苦無助。

“咳咳!河鱉子,你抓緊時間收拾收拾?!编嚴习逡淮笤缇蛠淼搅撕有纷拥奈萸?。

“師傅,師傅,你看我這不是在幫著洗菜嘛。”河鱉子從廚房走了出來,手中拿著條還沒有收拾好的魚。

“你小子還有點良心,好了,你們忙活著,我去請一些老朋友,也沾沾大東北的喜氣吧。”鄧老板說完,臉上卻掃過一絲的憂郁,大東北的喜氣?呵呵,日本鬼子來了之后,早就沒有什么喜氣可言了,這婚結得有點黃連水中加白糖的味道,苦中作樂。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大家伙兒快到一邊去,別崩著了?!蹦贻p的小伙子在門外點起了鞭炮。

“恭喜鄧老板?!?/p>

“鄧老板大喜啊?!?/p>

鄧老板的名望很高,昨天這倆徒弟結婚的事情剛傳出來,今兒一大早,這門口就站了好些人,很多是主動前來幫忙的。

大院子里,竟然還有幾個戲曲班的老友使勁兒地吹起了嗩吶。

“哈哈,諸位,今日我鄧家有喜,謝街坊鄰居賞光。再稍微等一會兒,待酒菜張羅好了,咱們就開席,大伙兒喝個痛快!哈哈哈哈——”鄧老板邊說邊看著周圍的這些個朋友,爽朗地笑著。

這廚師還真不賴,還不到兩袋煙的工夫,飯桌就十碟八碗地擺滿了,來賀喜的有三親四少的街坊鄰居和一些生意上的朋友。筵席很豐盛的,腌制的飛蟹、青蝦、泥騮子,鹵制的海螺、毛蚶、大黃蜆子,黃魚、梭魚、面條魚……海鮮和牛羊肉應有盡有。

這個時候,二掌柜的老黃神色慌張地跑進來,伏在鄧老板的耳邊嘀咕了幾句,誰也不知道他們在打什么啞語。

鄧老板急忙去了后堂進行安排,顯然來了重要客人。

河鱉子牽著小白蛤一邊給老少爺們敬酒,一邊笑著跟客人說話。要不是鄧老板親自主辦,哪里會有這么熱鬧的酒席呢。

鄧家熱鬧的院子里,忽然慌慌張張跑進一個年輕人,邊跑邊喊道:“不好啦,不好啦!小鬼子來了……”

鄧老板還沒反應過來,院里的賓客早已亂作一團。大伙急急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拽著自己的老婆孩子,涌向大門口。還不忘順手撕掉門上的喜字,塞進自己的口袋。還有的解開帶來的口袋,帶走了些飯食,慌忙逃了出去。

“太君,我聽著前面好像有開槍的聲音?!币粋€日本憲兵探頭探腦地說道。

“嗯?”龜田四郎仔細聽著,哈哈大笑:“這哪里是什么槍炮聲,明明是鞭炮的聲音。前面是不是有人在結婚?快去,我的看看?!?/p>

“是,太君。”這小鬼子的腿還真麻利,一溜煙就跑了出去,跟相機快門一樣的快。

“啪,啪,啪!”三聲槍響。

“你們?yōu)槭裁匆埽看笕毡净受姙槟銈兘ㄍ醯罉吠?。”龜田四郎假惺惺地把糖果分給老人和小孩,用奇怪的語調傲慢地對著鄧老板說道:“鄧桑,我今天本來就是想要找你的干活,沒想到你家里還這么熱鬧!”說話的這位叫龜田四郎,一個日本大佐,是個地地道道的日本軍官,騎著一匹高頭大馬,還時不時地發(fā)出咴兒咴兒的叫聲。他坐在馬背上,用軍刀指著鄧老板:“我聽說,有個記者金英子經(jīng)常在這里洗照片,她是共產黨,快把她交出來吧?!?/p>

“金英子?我不認識,聽不懂太君在說什么?!编嚴习宓卮鸬馈T谶@龜田四郎面前,他強壓心頭怒火,盡量保持平靜,其實心里早就恨不得將這鬼子罵得狗血淋頭。若是這些人手上沒有端著直挺挺的刀槍,鄧老板早就跟他們拼了,而現(xiàn)在卻不行。他必須控制自己的情緒,因為這里不光只有他自己。

“巴嘎,你的徒弟昨天上午已經(jīng)告訴我了!快點交出來,我保證你們沒事的干活!”龜田撇著一撮小胡子,惡狠狠地說。

鄧老板聽到這話,心里像是有個錐子刺了進去,一下子驚住了。心想:什么?這個河鱉子居然跑到日本兵營,投靠了日本人?這個該死的畜生!

鄧老板雖然身強體壯,卻不是個粗人,可是現(xiàn)在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了。英子若是在這里被抓去,恐怕會連累到很多人,地下交通站會蒙受巨大損失。

日本人在這片土地上肆虐,早就讓他滿腔怒火了,更可恨的就是像河鱉子這樣的漢奸。中國人要是同一條心,鬼子怎么可能會這么容易地侵略到這里!現(xiàn)在在他的眼里,漢奸比日本人更可恨。今天,一定要想方設法保護自己的同志!

鄧老板略加思索,沖著河鱉子一個箭步?jīng)_過去:“你娘的,給我滾!”他雙手掐著腰,一字一頓地說著,也不知從何處抽出了一把刀,寒光一閃,刀子飛了過去。

沒想到河鱉子居然注意到了鄧老板的動作,慌忙躲閃了起來,雖然沒有丟掉性命,耳朵卻被劃掉一半?!鞍 钡囊宦?,河鱉子眼中流下淚來,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真的內疚,哭喊道:“師傅,您已經(jīng)原諒我了啊,為什么要下此狠手?!?/p>

龜田四郎冷眼看著,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哈哈大笑,幾個老鄰居看到這種情況也不知所措。小白蛤更是驚恐萬分,她很敬重他的師傅,也很同情這個師哥。

“河鱉子,今天我就非要殺了你這狗雜種!”說著,鄧老板又伸出刀子,一刀刺向河鱉子。

就在這刀子快要刺到河鱉子的節(jié)骨眼上,小白蛤突然擋在了前面,鄧老板不及收手,使勁想轉移刀子,卻也刺在了小白蛤的胳膊上。

龜田四郎剛才還在樂呵地看著,可看到小白蛤也中刀子后,表情凝固了起來。

“師傅,您真要殺了我們?”小白蛤痛苦地問。此時,她和河鱉子都已經(jīng)滿身是血。

時間在一秒一秒地走動,鄧老板也在一秒一秒地擔心。他在盡量拖延時間,好讓趙隊長他們想辦法出去。

龜田四郎目不轉睛地盯著小白蛤,他不僅僅微笑著,那表情里還暗藏殺機。

鄧老板身后有人也緩過神來,忙拉住了鄧老板,氣急敗壞的鄧老板嘴上大呼著:“你個狗畜生,不爭氣,我把這么好的孩子嫁給你,這個狗日的卻……”河鱉子畢竟是他的徒弟,當真要殺,他還真的下不了手。

小白蛤心里也特別的難受,她師父做得過分了,他不去殺日本人,卻在日本人面前非要殺了自己的徒弟。這個人馬上就是自己的男人了,她心里清楚地記得,河鱉子說過會喜歡她一輩子。不管他河鱉子做錯了什么,現(xiàn)在在她的心里,這就是她的丈夫,正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看著眼前這個齷齪的男人,竟然不覺地心疼了起來。

十一

趙隊長和英子藏在廢棄的倉庫里,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發(fā)生的事情,不免擔心起鄧老板的安危。

小鎮(zhèn)早已被日本兵把守,鄧老板也被監(jiān)視起來,交通站基本上陷于癱瘓之中。游擊隊開到蘆蕩深處,與老百姓接觸的機會更少了。目前,隊伍已經(jīng)斷了給養(yǎng),趙隊長被迫親自上岸偵查日偽軍的部署,準備襲擊鬼子的倉庫,搶奪糧食和軍需物資,來找鄧老板幫忙,恰巧碰到英子來這沖洗膠卷,經(jīng)簡單的介紹,很快就熟悉了。

“英子,鄧老板已經(jīng)拖住了鬼子,我們從后面撤!”趙隊長拽著英子,從小門撤了出去。

撤到安全區(qū),趙隊長混亂中朝天放了幾槍,消失在人群中。

十二

“啪!”一聲槍響,打在了鄧老板的腳下,頓時鴉雀無聲了。

“中國人有句話叫做識時務者為俊杰,鄧桑,快把那個女匪交給大日本皇軍!”龜田四郎說完,又一發(fā)子彈打了過去。

“你們幾個,給我搜!鄧桑,你說沒有金英子?我的不信?!闭f著,龜田四郎派了幾個鬼子四處搜查了起來。其實,龜田四郎也不確定這里面有沒有人,不過是跟河鱉子一起演出戲罷了。再說了,其實他也不太相信河鱉子所說的話。

“報告太君,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辈灰粫?,搜查的鬼子便回來了,紛紛說道。

“報告太君,發(fā)現(xiàn)一張照片!”一個士兵慌張地跑了過來,將照片遞給了龜田四郎。

龜田四郎拿過照片,看了看,確定這就是金英子的照片,轉頭打量著鄧老板,說道:“哼,鄧桑,還有什么話說,趕緊交出來,皇軍大大的有賞!”

日本人侵略中國,什么時候客氣過!胡亂找了個理由就開始了戰(zhàn)爭,他們好像非要找個理由才行,明明是莫須有的東西,就非要當做殺掠的理由來安慰自己。這不,找到張照片就有了借口,實際上,即便是什么都沒有找到,他們還是會抓人,這不過是狼心狗肺們的借口罷了。

“叭叭”幾聲槍響,整個街上亂了起來:“可不好了,游擊隊來了,游擊隊來了……”

龜田四郎押著河鱉子和小白蛤等幾個人,朝著槍響的方向跑去。

這時,鄧老板懸著的心才放下!

十三

入夜,偶有狗吠,秋雨紛飛。

大東港早早的就漆黑一片了,而在日軍的兵營軍帳中卻是另一番景象。每頂帳篷里和大門上都掛著一盞白熾燈,四角的探照燈從不同角度來回照射著,整個軍營亮如白晝,持槍的哨兵在上面來來回回走動著。這里戒備森嚴,四周布滿了電網(wǎng),繞墻壕溝又寬又深,駐扎了一聯(lián)隊的日軍,這便是東溝鬼子的大本營了。巡邏的、站崗的不分晝夜,交替換班,抓來的中國人很少有活著出去的,活活一座人間地獄。

在兵營的后院,三間剛蓋好的房子,像是海邊大戶人家蓋的房子,這就是龜田四郎的住處了,精心的設計和部署也顯示了主人的地位。房子里也同樣是燈火通明,房間里卻空無一人。

與這相距一百多米遠,就是牢房和狼狗圈,陰森森的讓人發(fā)指。這里不是正常的牢房,只不過是一個擴大了的地窖,關押的就是河鱉子一伙人和剛剛被抓捕的人。

“將支那人,給我喂狗!”龜田四郎用著極其難聽的口音兇狠地說道。

全身武裝的日本兵把幾個青壯年強行扔進狼狗圈,十幾條狼狗蜂擁撲來,不一會兒,狼狗圈里就傳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當場就有兩人被活活咬死,其余的人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龜田四郎嘴角浮現(xiàn)一絲渾濁的笑,表情像欣賞一件藝術品,瞇著眼睛享受著。他突然站立起來,喪心病狂地叫囂:“要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的殺光!”

日軍把沒被狼狗咬死的人,又從狼狗圈拖出來,當眾宣布他們“通匪”。再堅強的人也經(jīng)不起這般折磨,個個遍體鱗傷,有氣無力地呻吟著??墒切」碜硬]有放棄,然后用刺刀挑死,或者吊在大院西南角的拴馬樁上,活活地勒死。

河鱉子被剛才發(fā)生的一幕嚇得半死,哆哆嗦嗦地說不出話來,魂早就嚇飛了,呆若木雞。

“嘿嘿,河鱉子,你的?”

河鱉子身體像篩糠一樣抖動著,剛聽到龜田喊自己的名字,馬上就哭了起來?!疤?,太軍,不要不要,我什么都說……”

“不要難為河鱉子哥,嗚嗚嗚?!毙“赘蝾D時蹲在地上縮成一團,驚恐、哀求的淚水交織在一起。對于小白蛤來說,河鱉子是她的男人,不僅僅是這樣,她的男人也是個可憐的人。

“尤西,把這個花姑娘的帶走!”

十四

鄧老板坐在屋里,滿眼憂郁。河鱉子變成漢奸了,交通站陷入了危險。保護好自己的同志,讓大家做好防范才是當務之急。鄧老板沉悶地抽著老旱煙,低頭思索著。

“鄧老板,這么晚了,還沒睡呢?”他只聽見了這聲音,就知道是英子來了。

“嗯哪,你怎么沒走呢?”

“現(xiàn)在不能走,還有其他事情沒處理完。前天有人去奉天帶回來一些照片,需要沖洗一下?!?/p>

“這個鱉犢子要像你這樣,早就不用操心了。得,現(xiàn)在我們需要一個更隱蔽的地方,以防萬一啊。”說著,鄧老板閉上了眼睛,這兩天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太突然,太意外。他自然想過日本鬼子會來這里,他什么事情都想過,唯獨沒想到河鱉子會背叛他。

金英子和鄧老板商量著將最后一些照片資料發(fā)完,就去山區(qū)尋找隊伍。

最后一組照片見報了,大東港的抗日情緒也隨即達到了高潮。

十五

兩個日本兵將半死不活的河鱉子拖了過來,一把摔在地上。河鱉子滿身是血,早已經(jīng)昏過去了,昏暗的燈光照在他身上,看得出來河鱉子挨了一頓暴打。

“干爹,干爹?!焙喻M子睜開眼,看見龜田站在前面,馬上討好地喊道。同時,臉上充滿了讓人發(fā)癢的笑容。

“尤西,給他松綁?!饼斕锼睦蓳]了揮手,手下便利索地給河鱉子松了綁。

“謝謝干爹,過幾天,這金英子我一定給您的弄過來?!焙喻M子扔掉了身上的繩子,踉踉蹌蹌走到了旁邊的一把椅子旁,坐了下來。他心想,這次立了這么大的功,這太君干爹肯定就不會跟他見外了。誰知他才剛剛坐下,龜田就抽出戰(zhàn)刀對準了他。

“巴嘎,那是你坐的嗎?給我滾下去。”龜田四郎氣憤極了,他哪里在乎一個漢奸走狗。

“是是,是,干爹教訓得極是。”河鱉子慌忙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座位,又慌張地跪在地上,磕起了頭。

“這個狗東西,我做了這么多好事,他居然連個座位都不給我,給我等著,我他娘的早晚讓你知道老子的厲害?!焙喻M子心里想著,可瞬間又被嚇得癱軟在地。這個老王八蛋根本就不留情面,這時要殺他,就像碾死一個臭蟲。一想到死,河鱉子心里就充滿了無限的恐懼。他怕死,極其怕死,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死。

“要你,你有什么用處,嗯?”龜田四郎獰笑著問道,一腳碾斷河鱉子的手指。

“干爹,我能為你做事。幫你把老鄧頭殺了!”河鱉子的臉上充滿了猥瑣,因為他知道,這次沒辦成,龜田這個老東西肯定放不過他。

“巴嘎,他的不能死。只有他在,我們才可能抓到金英子的干活。還有,我想要她的聯(lián)絡碼。放長線,釣大魚,統(tǒng)統(tǒng)的一網(wǎng)打盡?!闭f著龜田四郎抽出了明晃晃的指揮刀,用雙手抱著刀柄,刀尖朝下,用勁往地上一插。

“干爹英明,別殺我,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河鱉子痛哭流涕,趴在地上頭也不敢抬起,哆哆嗦嗦地把偷來本打算將來要自己用的照相秘方獻給了龜田。龜田四郎接過這個小本子,收起了刀”托著河鱉子的嘴巴。

“尤西,真的愿意?”龜田四郎奸詐地笑著,瞇著眼睛盯著河鱉子的眼睛。

“愿意愿意,我什么都愿意!”河鱉子一想到死就什么都敢說,他現(xiàn)在只想保住自己的這條狗命,其他的對他來說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尤西,我的要小白蛤,那個花姑娘。”

“什么?那怎么行呢,那是你兒媳婦??!”河鱉子一聽愣了,小白蛤?怎么可能給他!河鱉子雖然已經(jīng)無藥可救了,但是小白蛤真的是他喜歡的人。

“巴嘎呀路!你的死啦死啦地!”說著,龜田四郎又將刀子抽出來,指向河鱉子的頭。

話音剛落,兩個日本小兵就沖了進來,拉著河鱉子就往外拖,這下可真的嚇壞了河鱉子,褲子都尿濕了,日本人可沒人性,是說殺就能殺的!

河鱉子慌忙哭喊道:“我愿意,愿意給你,孩兒早就應該孝敬你的,干爹!”

“你的給我記住,跟皇軍作對,就死啦死啦地!”龜田四郎撇著嘴,做著抹脖子的動作。

“是,干,干爹?!焙喻M子低著頭,結結巴巴地應道。

十六

龜田四郎的房間里。

河鱉子身上打顫,一口一個哈欠,提不起精神的樣子。

“干爹,干爹!給我給我,就一口,就就一口!”他無力地爬到龜田四郎的腿前,抱著龜田的大腿,哭泣了起來。

“你的,給他的!”龜田四郎手一指。

“哈伊,龜田君?!币粋€日本浪人遞給河鱉子一個大煙泡。

一個日本兵走出房間,隨手關上了門。里面的情景透過燈光依稀可以看得清楚,即便是看得不怎么清楚,倒也能聽出一二。龜田四郎早就看中了這小白蛤,況且被他糟蹋的中國女性數(shù)不勝數(shù),他才不會手下留情。

“尤西,小白蛤,花姑娘的,我的好想你的!”整個房間里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喊叫,還有掙扎的聲音,剩下的就是淫蕩的笑聲了。外面聽聲士兵的臉上早都樂開了花,嘴上說著嘰里呱啦的日本話。河鱉子想了想之前發(fā)生的事情,嘴上直咬牙,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已經(jīng)晚了。誰讓他把自己的如花似玉的女人送給了他的日本干爹呢?

他雖然傷心,卻已經(jīng)沒有了辦法,他心想:他對不起小白蛤??墒菬o論他死也好,活也罷,真的改變不了這個事實,與其死了還真不如活著,他必須為自己想好下一步。

龜田四郎踱著方步,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像是死神一樣逼近。

小白蛤像死人一樣躺在地上,臉色慘白,身體僵硬,兩只眼睛空洞無神,靈魂像是已經(jīng)離開軀體。

過了一會兒,龜田四郎朝外大喊道:“來人,將這幾個花姑娘送給山本小隊!”

“尤西,嘿嘿,花姑娘的好?!饼斕锼睦裳劬Φ瘟锪锏剞D了一個圈,他在河鱉子的耳邊嘰里咕嚕地淫笑起來。

這年頭,有錢就是爹,有奶便是娘,道德值多錢?

河鱉子攀上了高枝,依仗日本干爹,在大東港做上了“老大”。他四處搜刮錢財,欺壓百姓,還時不時地訛詐刁難鄧老板的照相館,更是經(jīng)常去逛窯子,偶爾碰到了小白蛤,就強迫與其奸淫。

十七

“噼里啪啦……”

這一大清早,不知誰家響起了一串串鞭炮的聲音。

“呦呵,這種節(jié)骨眼上,還有開張的?”

“嘿,真稀奇啊,看看是什么店?”

很多商鋪里探出了腦袋,往濱城照相館的對面瞅。

“英子,東西拿好,你先在里面貓著,千萬別出來,我出去看看?!编嚴习逭f道。

“嗯嗯,小心點?!庇⒆訃诟赖馈?/p>

鄧老板連忙將地洞口的一塊石板搬了過來,堵住了出口,又挪了一口水缸壓在上面,還在周圍堆放了不少柴禾。這地洞設計得天衣無縫,石板一點痕跡也沒有,即便是有人挪開了出口的水缸,也不會發(fā)現(xiàn)這石板下有問題。

門口的鞭炮放得比河鱉子結婚時可闊氣多了。鄧老板聽到這鞭炮聲,心里就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本來嘛,河鱉子和小白蛤結婚的時候就是這樣的鞭炮,“噼噼啪啪”打在他的心里,胸口像中了槍一樣。

鄧老板看到街對面還真是開了一家店。走近一看,真的嚇了一大跳。門匾上寫著明晃晃的五個大字———“東方照相館”。

河鱉子腰挎日本刀,脖掛瑪米亞相機,叉著雙腳,神氣活現(xiàn)地大聲說道:“諸位,我是吳井友,吳國的吳,水井的井,朋友的友,吳井友就是我的大號,以后跟我說話客氣著點。今天,我的東方照相館開張,是承蒙龜田干爹的關照。今天明天后天,照相的人全部免費!哈哈哈……”說著,河鱉子看了看鄧老板,又轉過頭去一句話也不說,也不介意鄧老板之前差點殺死他的事情,就好像跟鄧老板不熟一樣,視若無睹。

“呵!什么世道啊,人模狗樣的河鱉子還出息了,真是的,井水不犯河水,純他媽的狗日朋友!咱離他遠著點?!?/p>

“還真是誤國,日本的狗友。他娘的狗卵子!”

“狗日的,認賊作父!”……

大家紛紛指劃著,議論著!

就在這時,街道的那頭跑來了幾個人,混入到人群中,正是那天被抓走的膏藥房董掌柜的一伙人。

“諸位,諸位!今天本店在這里開業(yè),目的,就是為了報答鄧老板不殺之恩!他為了討好日本大佐,差點將我給殺了,大家請看看我這只耳朵?!焙喻M子說著,將自己戴的帽子摘了下來,接著說道:“看到?jīng)]?沒了,這正是老鄧頭所賜?!?/p>

周圍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聚向了鄧老板,開始議論紛紛。人群像是炸開了鍋,并且有幾個不了解內情的人,經(jīng)河鱉子這一煽動,還真有些半信半疑了。

“我不記恨我的師傅,他老人家畢竟是我的師傅,他要殺我,就讓他來殺。這,就是我的為人?!焙喻M子虛情假意地帶著笑容,真的像是一個寬厚之人。

“河鱉子!你是照相館的藥水——泡人呢?!看你那土鱉樣,哈哈哈!”王大嘴說道。

“就是,就是,你師傅是什么樣的人,你不知道我們還能不知道嗎?少他娘的在這里胡扯,滾犢子!”人群中的一個人喊道。

“你他娘的什么貨色?今天還跑到這里來丟人!”街坊們憤怒極了,早就控制不住情緒了。

“諸位,大家伙要是不信,不妨問問和我一塊被抓走的鄉(xiāng)親鄰里。董掌柜,你來說說。”

“請大家相信我們啊,河鱉子所說句句屬實?!北环Q之為董掌柜的人走出來陰陽怪氣地喊道。

自從上次被抓走后,董掌柜等幾個老頭全部都跪在了河鱉子的前面,求河鱉子在日本干爹面前說幾句好話,早點放了他們。河鱉子讓他們按了手印畫了押,給他們當了保人,他們才被鬼子放了出來。之后,河鱉子逼迫這幾個老頭跟著自己干,在街上張貼各種告示,幫助鬼子宣揚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好處等等,暗中還偷偷監(jiān)視鄧家照相館里的一舉一動。

“嗚嗚,我媳婦被日本人賣到窯子里去了。啊——”河鱉子用手捂著自己的頭,眼里泛起了淚花。再后來,他干脆蹲在地上,抽泣了起來。

眾人看到這里,有些遲疑了,他們當然不相信河鱉子,但是,這幾個老頭他們可都認識,正是鄧老板的鄰居,他們也都是有些身份的人。這幾個人一個個跪在地上,哭天喊地的,戲演得賊拉拉的像。

“狗娘養(yǎng)的河鱉子,你敢叫真章么?不得好死的東西!”鄧老板看到這情景,氣得不知如何是好。

雖然河鱉子的演技十分了得,但大家伙兒發(fā)現(xiàn)那幾個老頭都看河鱉子的臉色行事,心里也就明白了幾分。

十八

一場秋雨一場涼,不覺到了寒冬。寬甸天橋溝的楓葉都落了,只剩下白樺樹和紅瑞木在深山老林里格外地顯眼。

抗聯(lián)戰(zhàn)士挖好的地窨子,零散地掩藏在遼東的原始森林里,上面覆蓋了厚厚的落葉,分不清是土包還是石包。其實,每一個地窨子,都是抗聯(lián)戰(zhàn)士們精心布置的暗哨和棲身之所。

一到冬天,抗聯(lián)部隊的糧食就會短缺,甚至出現(xiàn)斷糧的現(xiàn)象。一天最多能吃上半斤玉米粒子,主要靠樹籽、蘑菇、木耳等野生植物充饑。

“啾啾!”這一聲可不是鳥叫,而是部隊的警戒暗號。

“鄧老板,你們來得太及時了!”趙營長緊緊地握著鄧老板的雙手,激動地說。

大家看到鄧老板帶著馬隊來了,還有英子也來了,忽地一下子圍了上來,噓寒問暖,與久別重逢的親人們打著招呼。鄧老板這次給山里的兄弟們帶來的慰問品有牙具袋、小手帕、煙荷包……御寒的氈子、狗皮、靰鞡鞋,還有糧食等給養(yǎng)。戰(zhàn)士們看著上面“抗日救國”,“堅決殺敵”等火辣辣的繡字,激動得熱淚盈眶,紛紛表示不驅逐日寇決不還家。

趙營長的部隊打了幾場漂亮的戰(zhàn)斗后,深深受到群眾的擁護。隊伍壯大了,由二百多人發(fā)展到五百多人。武器也更新了,從敵偽手中繳獲的三八大蓋代替了破爛的雜牌槍,每個中隊都有了一挺或兩挺輕機槍,彈藥也比較充足了,有時候可以公開和敵人叫板。戰(zhàn)術運用也十分靈活:敵眾我寡時,則分成若干小隊,打麻雀戰(zhàn),運動戰(zhàn),打一下就跑;倍于敵人,則集中吃掉。嘿,嚇得敵人龜縮在縣城據(jù)點里不敢出來。

卸完貨后,趙營長帶著他倆來到了一間黃泥窩棚里談起了事情。這個趙營長就是大東港游擊隊的隊長趙志東,此時已提升為鄧鐵梅部隊的營長。

英子適應得快,只一會兒,就熟悉得像兄弟姐妹一樣了。一邊聊著家常,一邊給他們拍照。

“英子一到,馬上就提升了戰(zhàn)斗力,以后可要常來呀!”大家哄堂大笑。午飯簡單而豐盛,大家圍坐在一起,品嘗了鄧老板帶來的咸魚、咸菜疙瘩等美食,趙營長帶頭開起了玩笑,于是氣氛活躍了起來!

英子這一次結識了鄧鐵梅、苗可秀,了解了黃顯聲的事跡,在抗日的隊伍里接受了很多新事物和新思想,更加堅定了她走革命道路的信心。

十九

“最近,松島的聯(lián)隊屢遭鄧鐵梅小股部隊襲擾,命令你部迅速支援鳳凰城,保護安奉鐵路,迅速完成在東北亞的軍事部署!”龜田四郎拱著腰接著電話,一口一個“哈伊”地應著。

龜田四郎接完電話后,手里又拿著“戰(zhàn)事吃緊”的電文,在屋子里轉來轉去。由于趙營長的部隊緊緊地把小鬼子吸附在鳳凰城一帶,日軍不得不從外地抽調一些部隊去圍剿安奉鐵路游擊隊。為防止城中“暴民”騷動,龜田任命河鱉子當了保安司令,并將一部分偽軍交給他使用。

河鱉子又挨了一頓鞭打,齜牙咧嘴地斜倚在椅子上,又和龜田商量起了對策。這龜田四郎倒是精明且厲害,每次與河鱉子說事情都要先打上他一頓,好讓他回去圓謊。河鱉子對這種苦肉計都快吃不消了,敢怒不敢言。這不,河鱉子又給他這位干爹獻上了一個計策。

河鱉子的一舉一動也徹頭徹尾地讓鄧老板知道了他真的成為了漢奸,而且是不折不扣的一個日本人的狗奴才。鄧老板為他這個徒弟感到恥辱,這絕對是恥辱,要是不殺了他,鄧老板恐怕很難睡好覺了。

二十

日本鬼子到處搜查英子的下落。

這幾天,河鱉子在照相館前橫晃,便是一個不祥的信號。鄧老板心想,一定要保護好英子的安全,她所掌握的照片資料十分重要。

河鱉子帶著貉子帽,晃著烏龜腦袋,把自行車往地上一杵,見到什么就翻什么,看到什么就砸什么。

一聲聲瓶罐摔碎的聲音,一聲聲桌子挪動的“吱呀”聲,都聲聲絞進了鄧老板的心里。英子,你在哪里,快跑吧,萬一被他們發(fā)現(xiàn)就壞了。

“老鄧頭,把金英子交出來,否則,哼!老東西,皇軍死拉死拉地!”河鱉子揮舞著日本軍刀,步步緊逼,逼得鄧老板根本沒有說話的空子,他好像知道英子就在他的家中一樣,非要去搜“寶貝”。

河鱉子帶著一群狗腿子,把所有東西都砸光了,也沒有找到英子一丁點影子。河鱉子在這里比比劃劃,罵罵咧咧。

這時候,有一個狗腿子慌慌張張跑了進來,“報,報——”

還沒等這個小嘍啰說完,河鱉子咣當就給了一腳,道:“你他媽的慌張什么,是你爹死了,還是你媽死了?”

“司令,皇,皇軍抓到那個臭娘們了!”一個膀大腰圓,大眼睛,黑皮膚,略帶駝背的,名叫熊瞎子的狗腿子跑過來說道。

“揍他,揍他!這狗東西!”另一個同行一聲喊下,一呼百應,其他的人全部都大呼起來:“打死他,這個畜生!”

這簡直是曝光的底片——呼啦一下,人影全沒了。

二十一

英子大義凜然地走進審訊室,在探照燈光的照耀下,大廳里亮如白晝,氣氛陰森,肅靜極了。賊目鼠眼,滿臉殺氣的龜田四郎坐在上面,兩旁站著河鱉子還有幾個垂手而立的打手,在等待著主子的命令。英子從容地站在那里,她心里明白,鬼子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你叫什么名字?”“金英子。”英子鎮(zhèn)定自若地答道。

“那鄧老板到底是什么人?”

“開照相館的人唄,我照相,他洗相,我是他的顧客,就這么簡單?!庇⒆有南耄阂豢谝Фㄟ@句話,絕不能讓鬼子有機可乘。

“你什么時候參加抗聯(lián)的?”

“我不是抗聯(lián)的,也不懂你在說什么!”

龜田什么都問不出來,氣得捶桌怒吼道:“狡猾,大大的狡猾!給我打!”幾個日本憲兵惡狗一樣撲向英子,扒去她的衣服和鞋子,吊在房梁上。掄起鋼絲鞭,先從后面猛抽她的背部,再抽她的大腿。打得她滿身紅腫,五臟六腑都要爆裂。她緊咬著嘴唇,不哼一聲。不一會兒就昏了過去,一桶冷水將她潑醒,接著,變本加厲、更殘酷的手段又開始了。

兩班鬼子輪流給她上刑,打累了就光著膀子,接著再打。一個滿臉橫肉的日本憲兵在用竹簽釘她的指甲,再用鐵針刺她的乳頭和乳房,大老遠就能聽到一聲聲慘叫。

狼圈里,狼狗圍著英子,用鼻子嗅了嗅,也許是狼狗吃飽了,咬了幾口走開了,竟沒有吃了她。

英子命可真大。夜里,被一個日本裝束卻似曾相識的女人和一個馬夫給放了出去,僥幸逃出了魔掌。

英子的衣服被鮮血染紅變成了褐色,皮膚開始潰爛,發(fā)出一股股難聞的氣味,命在旦夕。她嘴里還吐著血水,昏迷不醒,不斷地說著胡話:“早思密達,這里沒有金英子,只有中國人?!?/p>

“這些畜生,把好端端的孩子禍害成這樣!”地洞里,鄧老板一勺勺給英子喂著湯藥,含著眼淚說道。

英子雖然回來了,可大家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為她的生命而擔憂。

二十二

英子逃脫了,龜田四郎惱羞成怒。

那天,天剛放亮,人們還沒起床,日軍就包圍了鄧家大院所在的胡同。河鱉子挨戶砸門,把全街老小都趕出家門。這里不少人都衣衫不整、睡意朦朧,他們都是在被窩里被揪出來的。最后,氣勢洶洶的敵人把鄧家大院屋里屋外翻個遍,到房后的柴禾垛旁,端起刺刀連戮帶挑,當時鄧老板和英子就躲在下面的地洞里,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鬼子直到草垛掘亂了才住手,下面的他們才安下心來,侍機逃離。

日本人把鄧老板的長工伙計逐個捆綁起來,押到照相館大廳里,又下令在房子外面堆起柴禾,點火燒房子。不多時,烈火就吞沒了兩處房子?;鹫田L勢,又向四周蔓延,最后將三十多間房屋全部燒毀,十幾人遇難。

那個董掌柜,因為舍不得眼睜睜地看著這些房子被燒掉而沒有走,被日兵一刀攮死了。

此后,有的人攜帶家眷躲到親友家中,長期不敢露面。或者遠離家鄉(xiāng),到處流浪,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

這凄涼悲慘的景象在大東港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

二十三

那天,小白蛤約河鱉子到妓院里取不知她從哪里弄來的相機。碰巧,看到日本浪人圍著小白蛤調戲著,河鱉子雖然咬牙切齒,但面上還要討好,只能打牙往肚子里咽。他不敢得罪日本人,一著急,沒曾想槍走火了,一槍打死了那個日本浪人。

小白蛤護著掛在胸前的荷包,蹲在地上縮成一團,驚恐、羞辱的淚水直往下滴。河鱉子正要拉起小白蛤往外跑,忽然,他注意到了小白蛤雙手護著的荷包。這么多年,為啥她一直視若命根子,緊要關頭,總是死命護著,從不離身呢?這里面到底藏著什么?想到這,他一把奪過了小白蛤胸前的荷包,隨即,小心翼翼地打開了。

里面是一張發(fā)黃的照片,再仔細看看照片上的人,他驚呆了!

這是一張全家福,正中間坐著自己的父親,旁邊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和一個小女孩,女孩長得很像小白蛤。

一時間,河鱉子的腦子里快速搜索著以前的事情。他的父親是個窮秀才,靠教書為生。他十二歲那年,他娘因過度操勞,身染重病,因為家境貧寒抓不起藥,不久便撒手人寰了,只把無限的哀傷留給了他和爹。那一年,黃河決口,洪水泛濫,鄉(xiāng)親們挑擔拎筐,扶老攜幼紛紛逃往外鄉(xiāng),他和爹也加入了難民的行列。有一天,他們剛到蓬萊,突遇日軍空襲。頓時,大家亂作一團,四處逃散,從此他和爹也走散了,再無音信。想著想著,河鱉子突然悟出了什么,不敢再往下想了。

小白蛤有氣無力地一把搶過荷包和照片,說了聲:“還我,這是爹娘的東西。”

天哪,小白蛤難道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

他抱著被鬼子百般蹂躪的小白蛤,傷心欲絕,陷入深深的悔恨和不安中,眼淚止不住地流……

“轟隆”一聲,油庫爆炸了!

聽到爆炸聲,大家跑出去看。鬼子兵營房蓋被掀開,被崩到空中再掉下來,有幾個日本兵面部被爆炸的火焰燒傷,嘰哩哇啦的滿地亂滾。

大家納悶,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第二天,《濱城日報》刊登了一條消息:作惡多端吳井友,良心發(fā)現(xiàn)引爆軍火庫,至此,與日軍同歸于盡。

河鱉子死了,小白蛤不知去向,鄧老板和英子找到了幾個攝影界的義士,去各處打探小白蛤的消息,得知小白蛤還在妓院。他們化妝成嫖客進入妓院想把她救出來,可惜小白蛤已經(jīng)萬念俱灰,她知道了師傅對她的好,婉言拒絕了師傅的好意。

她交際挺廣,活動能力強,跟全鎮(zhèn)的敵人都很熟悉。她可以隨便出入日偽軍部,崗哨一般不查她。她用了些錢和大煙土,打通了關口,經(jīng)常幫助鄧先生買到部隊急需的食鹽、布匹、藥品以及一些其它急需物資,有時候親自押車幫助送出關卡。

一天,鄧老板和英子等人在研究作戰(zhàn)方案,忙得焦頭爛額。

這時,幾個老頭慌忙抬著奄奄一息的小白蛤,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有人說是在襲擊鬼子的偵緝隊時發(fā)現(xiàn)她的,當時她的身邊還躺著龜田四郎的尸體。小白蛤艱難地睜開眼睛,向師傅晃了晃手里的荷包。鄧老板打開一看,荷包里是他的家人照片,背面畫著日本鬼子的布防圖。一滴淚水滴在荷包的梅花上,小白蛤戀戀不舍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氣,鄧老板用手慢慢地幫她合上眼睛,說了聲:“厚葬!”

又是轟隆幾聲巨響,大地在顫抖。本來還是明凈的天空,霎時間被硝煙和塵土混成的濁霧遮蔽了。大東港被氣浪沖擊著,籠罩在煙塵里。

鄧老板率領的武裝暴動,趁鬼子進山掃蕩之時,趁虛而入。由于熟悉地形,準備充分,成功地炸掉了港口碼頭,端掉了鬼子的炮樓。

鄧老板被燒毀的大院里,躺著的都是傷殘的戰(zhàn)士和鄉(xiāng)親們。

在鄧老板的指揮下,大家忙著去收拾鬼子的殘余。大院里只留下了幾個老者,還有那天被河鱉子一塊抓走的幾個老鄰居。

“嘿,這平常還真不知您是隊伍上的人?!崩项^店的馬掌柜,把煙鍋填滿了煙絲遞給鄧老板說道。

東方出現(xiàn)了一片霞光,鄧老板叼著喜愛的煙袋鍋,微笑著望著遠方。

受了重傷的英子被擔架抬走了,身上還挎著瑞典造的哈蘇相機。

鄧老板望著身后越燒越旺的鬼子兵營,抬頭看了看天空,天空上濃煙四起,日本燒餅旗在槍聲中罪惡地飄落,被戰(zhàn)士們踏在腳下。

從夏到冬,大東港一直被陰雨和霧霾籠罩著,這天卻突然升起了太陽,而且尤為艷麗,圓圓的,紅紅的,光芒萬丈。

現(xiàn)在的天空是血紅血紅的,鄧老板的心更是血紅血紅的……

鄧老板和趙團長乘著帆船,帶領著收攏來的隊伍,劈波斬浪,沐浴在霞光中……

作者簡介:周奇輝,筆名瀟湘子,朝鮮族,遼寧省丹東人,從事詩歌、繪畫和文藝理論創(chuàng)作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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