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俊俊
偷火種的人肖揚和他的《反貪報告》
文◎劉俊俊*
他以大膽改革著稱:
在檢察院任職期間,他創(chuàng)立了全國第一個舉報中心、第一個反貪污賄賂工作局,主持起草了《反貪污賄賂法(草案)》;
在司法部任職期間,他將法律援助制度引進中國,并通過給中央領導舉辦法制講座,推動了依法治國理念的出臺;
在最高法院任職期間,他實施了審判公開制度,建立法官職業(yè)準入制度,收回死刑復核權。
在大力推進司法改革的同時,他也備受爭議:
有人指責他“政治上幼稚”,他一手推動的司法改革“脫離中國現(xiàn)實”;
有人說他“弱勢”,甚至稱他為“三交”院長:交槍、交權、交錢;
有人說他“傻”,在別的部門攬權攬財?shù)臅r候,他卻盡把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攬。
但理解他的人,卻深感希望。曾在他身邊工作過的人說,有他在就有朝氣。
他就是肖揚。
1938年,出身于廣東河源縣貧苦家庭的肖揚,天性中攜著客家人強大的抱負心和寬闊眼界;上世紀60年代在人大法律系的求學經(jīng)歷,讓他具備了法律人的自覺;而在政法部門輾轉幾十年,讓他歷經(jīng)中國法治衰興歷程。
他是唯一一位在公檢法司四個政法部門任職,并在檢察院、法院和司法部擔任重要職務的中央領導人。而在檢察機關工作的10年經(jīng)歷,使他在一生中都對檢察工作懷有深厚感情。他在離職檢察機關、赴任司法部部長時,曾說過這么一句話:“我雖然離開了檢察機關,但心還與同志們戰(zhàn)斗在一起!”
2009年8月18日,肖揚撰寫的《反貪報告——共和國第一個反貪污賄賂工作局誕生的前前后后》(下簡稱《反貪報告》)正式出版。而就在20年前的這一天,他所主導的中國第一個反貪局在廣東創(chuàng)立,曾引起海內外極大關注。
作為對反貪局成立20周年的獻禮之作,肖揚既對反貪局成立的背景、過程進行了深情的回顧,披露了許多不為人知的決策內幕,同時也對反貪工作存在的諸多問題進行了深刻的反思,提出了自己的改革設想。
肖揚認為,反貪主要應抓兩件事,一是反貪局,二是反貪法。前者是一個獨立權威、全能高效、受監(jiān)督的反貪部門,后者是一套融組織法、刑事實體法和程序法等于一體的剛性制度。
1988年,在深圳檢察院成立的內地第一個經(jīng)濟罪案舉報中心是肖揚將自己反貪思路付諸實施的第一步。按他的設想,舉報中心是反貪局的胚胎,可以廣泛搜集案件來源,打破之前“找米下鍋”的窘境。舉報中心設立前期,雖然遭到“港味”太濃的質疑,事實上收到了極好的效果,民眾舉報踴躍,同時也得到時任最高檢檢察長劉復之的認可。
1989年,在最高檢組團訪問新加坡的飛機上,劉復之和肖揚(時任廣東省檢察院檢察長)深入探討了成立反貪專門機構的問題。當時,除了黨內的紀檢部門和行政系統(tǒng)的監(jiān)察部門,檢察院內部設有經(jīng)濟犯罪偵查科,不單偵辦國家公職人員的貪污賄賂案件,還負責其它經(jīng)濟犯罪案件的偵查起訴。
劉復之對肖揚說,有人提出要取消檢察院反貪污、賄賂的職能,交由大廉政委員會或者其它機構行使。劉分析,這是有些人對法律賦予檢察院的職能認識不清,一方面也是檢察院沒有突出自己反貪污賄賂的職能。他已向中央打了報告,明確提出檢察機關要依法把反貪污受賄犯罪作為第一位的工作,得到了有關領導的首肯。
劉提議,讓肖揚在廣東檢察院內部搞一個反貪污賄賂的專門機構,香港的廉政公署模式可資借鑒。肖揚欣然應允并著手準備,并得到了廣東省委的大力支持。
就在這個機構即將產(chǎn)生之時,發(fā)生了一段小插曲。肖揚在書中回憶,1989年8月17日下午,在掛牌的前一天向最高檢劉復之檢察長匯報掛牌方案,名稱叫“廣東省反貪污賄賂工作局”(二級局)。但“他(注,指劉復之)加重語氣,堅決地說,這個機構如果不是設立在檢察院內,那么和我們現(xiàn)行法律關于貪污賄賂等案件由人民檢察院直接立案偵查的規(guī)定就不相符。與其這樣,還不如不設。他的意見在‘廣東省’后面要加上‘人民檢察院’幾個字。”
當時的這重要個決定,現(xiàn)在得到很多專家學者的認可“將反貪局掛靠在省黨委之下,當然有助于反貪機關沖破千絲萬縷的阻力辦案,但對于一個法治國家而言,反貪機關設在檢察機關之下,比較合適?!?/p>
后來,廣東省委有關領導也同意劉復之的看法。1989年8月18日上午,新中國第一個反貪局正式揭牌。
當時廣東省檢察院反貪局的內部機構,從很大程度上借鑒了香港廉政公署的做法:設舉報中心、貪污賄賂罪案偵查處、預防貪污賄賂處等。成立初期,反貪局在電視臺黃金時段反復播放肅貪倡廉的廣告宣傳等等,同樣仿照了廉政公署的預防教育模式。
然而,反貪局遠非一個“萬能機構”,反貪形勢也遠比想象的嚴峻,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斗爭。在艱苦復雜的反貪實踐中,肖揚深刻認識到貪污賄賂腐敗作為一種腐朽頑固的社會歷史現(xiàn)象,不可能畢其功于一役或畢其功于幾役就能清除,要使懲貪斗爭收到實效,必須把這場斗爭納入法制的軌道。法制更帶有根本性、全局性、穩(wěn)定性和長期性。
因此,在廣東省檢察機關正式建立反貪局后,肖揚就開始從立法角度思考反貪工作,籌備制定反貪法。他在書中回顧了當時的工作思路,認為反貪法可以規(guī)定反腐敗工作的體制和制度,也可以解決諸如權力配置、機構設置、力量整合以及紀委“兩規(guī)”、“兩指”的合法性等問題,還可以推進官員財產(chǎn)申報等配套制度。同時一部單獨的反貪法出臺,可以進一步確立反貪局的法律地位,對貪腐犯罪分子也更具震懾力!
到高檢院任副檢察長后,肖揚更是把籌備制定反貪法放在反貪工作的突出位置來抓。到他離職時,反貪法已經(jīng)搞到了第17稿,遺憾的是該法案最終沒有通過審議。曾任最高檢反貪總局局長的羅輯,是當時《反貪法》起草小組副組長,他談到該法之所以數(shù)易其稿難以面世,其中一個原因是,對于高級領導干部,采取強制措施、立案前的調查,和普通刑事案件有很大不同,如果反貪法規(guī)定了特殊程序的話,難以與刑訴法協(xié)調。后來每每談及沒有促成出臺一部反貪法時,肖揚總是遺憾的表情。
在此書即將出版之際,肖揚于2009年7月為此書寫了1.5萬字的后記———《從審判的視角看60年的反貪軌跡》,以法院審判結果和角度為視點,對我國反腐工作進行回顧和思考。在該文中,肖揚充分展現(xiàn)了其能言敢言本色,力圖對貪污賄賂犯罪進行對癥下藥的思考,尋求全方位的對策,這一部分可謂是《反貪報告》的“點睛之筆”。
肖揚認為,60年的審判經(jīng)驗說明,反貪腐必須走法制反貪腐之路,不能靠群眾式運動。他認為治理貪污賄賂等腐敗現(xiàn)象是一個復雜而艱巨的工作,需要通盤考慮。他在書中建議,要重新組建國家反貪機構或完善在各級檢察機關的反貪局,通過立法賦予它行使立案權、接受公民舉報權、偵查權、防范權;負責公民舉報和官員財產(chǎn)申報,并負責核對工作;負責對有貪污賄賂、挪用公款、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境外存款以及卷款潛逃的犯罪嫌疑人進行偵查取證。對發(fā)現(xiàn)官員財產(chǎn)申報不實的情況,新組建的反貪機構有權發(fā)出通令,要求再次申報;對拒不申報的,有權采取拘留、逮捕等措施。
肖揚建議,這一權威的反貪機構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選舉產(chǎn)生,可以報告工作,但不搞票決制。即整合反貪腐資源,建立集舉報、偵查、預防、信息情報于一身的反貪腐機構,形成“一條龍”,由專門機關統(tǒng)一調配,使各種反貪腐力量形成合力。
肖揚還提出新加坡等國家的“高薪養(yǎng)廉”的模式。在大力反腐的同時,要著力提高公職人員待遇,提供足夠的薪俸防線,為守法的公職人員提供較為豐厚的薪俸和養(yǎng)老金,增加廉政預期收益,降低貪腐的誘惑力?!爱吘?,反貪腐不僅需要大棒,還需要蘿卜,這是世界反腐的寶貴經(jīng)驗”。
盡管從目前來看,上述設想還是一種理論領域的探討,但肖揚以他豐富的政法工作經(jīng)驗和對反貪工作的深入思考為反貪工作的可能發(fā)展提供了一條供選擇的路徑。
此書出版后,肖揚提出的改革設想也引發(fā)了一些爭議,盡管從法治理論來看這些不過是現(xiàn)代法治中的常識性安排,但在當今中國司法環(huán)境中就是這些常識性安排的實現(xiàn)也需要巨大的勇氣。
今年7月,著名刑法學家趙秉志在一篇文章中深情回憶了這樣一件往事:
“2005年11月18日至19日,最高法院和一些知名法學家在湖北省武漢市東湖賓館召開會議。會議上肖揚發(fā)表了重要講話,他系統(tǒng)闡述了為適應改革開放、依法治國特別是尊重和保障人權,必須收回死刑復核權。”
“11月18日晚上,最高法院主管刑事審判工作的副院長張軍找到我,說肖揚要約我談談。我們一起來到肖院長的房間。談了一會兒后,肖揚鄭重地問我:‘秉志,你認為收回死刑復核權最終能不能成功?’我回答說:‘中央支持,各方面擁護,最高法院下定決心,肯定能成功!’”
“‘你可知道,現(xiàn)在還有不少反對的聲音,而且收回會有風險。 ’他說?!?/p>
“我非常理解肖揚的心情,當時,誰也不敢拍胸脯保證死刑復核權收回后將來不會出任何問題。而一旦出問題,最先挨板子的肯定是強烈主張收回并承擔此項工作的最高法院。短暫的沉默后,肖揚說出了一句讓我至今難忘的話,他斬釘截鐵地對我們說:‘我是豁出來了,最高法院也是豁出來了,這件事一定要辦成!’這句話,使我感到熱血沸騰,也由衷地欽佩他。”
看到這段話,不禁讓我想到一則古希臘神話故事,一位神靈從宙斯那里為人類偷來火種,而為此舉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和壓力。隨著肖揚的離任,肖揚帶給中國司法的價值以及伴隨的爭議,也將交由歷史去檢驗?!暗?,作為法律人,我們感謝他。假以時日,五年,十年后,中國人都會感謝他?!?/p>
*廣東省東莞市人民檢察院[523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