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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實地離開

2013-07-04 07:55:52迪瑙·蒙戈斯圖
譯林 2013年5期
關(guān)鍵詞:亞伯拉罕叛軍碼頭

迪瑙·蒙戈斯圖

離開埃塞俄比亞35年之后,我父親在伊利諾伊州皮奧里亞①的一間公寓房里死了。從那個房間可以看到一點河面上的水景。在他活著的時候,我們之間從來沒有多少話,但是,在他死后不久,紐約一個溫暖的十月的早晨,我沿著阿姆斯特丹大道向北走到學(xué)校去的時候,卻和父親有了一場對話。在過去的三年里,我一直在這所中學(xué)給那些幸運的新生講授“美國早期文學(xué)”課程。

“那邊是‘科學(xué)院?!蔽腋嬖V父親?!皬臉淞珠g看過去,你可以看見鐘樓的頂部。只有我把這個學(xué)校稱作‘科學(xué)院。這并不是它的真名。這個名字是從我上大學(xué)時看的卡夫卡的一個短篇小說里借用來的②。小說講了一只猴子,人們把它訓(xùn)練得會說話之后,猴子給某科學(xué)院作報告。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盡管我的學(xué)生以及其他老師都接受過非常開明、多種文化的教育,但他們是不是把我看作是一只猴子,一只想教他們?nèi)绾螌W(xué)習(xí)自己語言的猴子呢?你記得自己是怎么說話的嗎?我討厭你那樣。你用的那些支離破碎的短句子,聽起來就像你在吐口水一樣,似乎你在學(xué)習(xí)那些語言的時候就已經(jīng)鄙視它們了,哪怕是那些最簡單的詞句——‘把這拿走、‘別碰、‘現(xiàn)在就走?!?/p>

我在上課鈴聲響起前十分鐘來到教室,此時第一波學(xué)生緩緩走了進來。他們是班上的佼佼者,在靠近教室中間的位置坐下了。剩下的學(xué)生也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但是我注意到,他們所有人,不管是聰明的還是愚笨的,幾乎都不怎么說話,或者,即使說話也是竊竊私語。大部分人在進來的時候都說“你好”,但是聲音都比平常要猶豫,好像說話的人真的不知道他們在和我說話一樣。

“對不起,那一天的課我沒來上。”我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自己上一次為什么沒來上課,就和他們說了真話?!拔腋赣H最近死了。我得為他送葬?!?/p>

然而,盡管剛和父親有過交談,我還是覺得自己沒有說夠。我繼續(xù)說:“他死的時候67歲了。他生于埃塞俄比亞北部的一個小村莊。為了來這里,他32歲時離開家去了蘇丹的一個港口小鎮(zhèn)?!?/p>

盡管說到這里我就可以停下來,但是我一點也不想這樣。我不需要他給我的那些扭曲的陳述,我需要的是一個更加完整的故事,一個偷渡者被關(guān)在船上時經(jīng)歷的一切。我繼續(xù)講著父親的故事。我知道,隨著自己的講述,我可以編造出那些缺失的細節(jié)。

我告訴學(xué)生,父親離開埃塞俄比亞之前是工程師,但是因為參加了一場政府禁止的政治集會,有了幾個月的牢獄之災(zāi),出獄后便什么都沒有了。他知道,如果回家的話自己還會被抓起來,而這次就不會活著出來了。他帶上微薄的積蓄,跟一幫男人走了。這些人告訴他,他們準(zhǔn)備去蘇丹,那里才是唯一的出路。

他向西走了一周時間。以前他從來沒有到過埃塞俄比亞的這個地區(qū)。從近處的土地到遠處的地平線,這里的一切都是扁平的,一條綿延不絕的小溪伸向遠方,天空沒有一絲云彩遮擋。田野上長著厚厚的野草,還有一團團黃色的花兒。終于,他攔到了一輛皮卡并上了車,當(dāng)時車上已經(jīng)擠滿了趕往國界的難民。每隔幾個小時,他們就會經(jīng)過一座村莊,每座村莊都是由一堆茅草房組成,一條土路從村莊中間穿過。載著難民的皮卡經(jīng)過時,孩子們熱烈地朝他們揮手,好像因為這些人坐在卡車上,就表示他們正奔向某個更好的地方。

終于到了蘇丹的那個港口小鎮(zhèn)的時候,他已經(jīng)瘦了有十幾斤。他那長得有點圓頭的鼻子和凹陷下去的面頰以及大眼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的衣服很不合身。他的手看起來很大,骨頭也比以前顯眼。他覺得自己的手指在長長。

這是他離家最遠的一次,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待在那里。他想離開這片大陸,離得遠遠的。他要到歐洲或者美國去。據(jù)說,那里的生活要好些。

這里有蘇丹最老的港口,也是蘇丹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在它最鼎盛時期,有五萬人住在這里,但是現(xiàn)在只剩下一小部分人了。城市附近發(fā)生過幾次戰(zhàn)爭,最后一次是1970年,一小股叛軍和政府之間的戰(zhàn)爭。城市邊緣地帶有一些被燒毀的坦克,十幾間房子只剩下斷壁殘垣,無人居住。城里到處都是沙子和灰塵,大部分時候的溫度接近一百度①。住在那里的人都窮得沒有任何出路。有一些人做了漁民,但是大部分人整天都待在碼頭上,等著港口的那十幾條小貨船找他們卸貨。有人告訴我父親,他可以在碼頭上找到工作,而且,如果他有耐心,等到錢也掙夠了的時候,他甚至可以花錢乘著其中的某條船離開這個國家。

這時,第一堂課結(jié)束的鈴聲響了。我的學(xué)生收好書包離開之前等待了一會兒。他們要么是被我剛才和他們講的話所觸動,要么就是聽得一頭霧水。對我而言,他們一直只是一堆肉體,一個規(guī)定好的數(shù)字。他們在學(xué)期的每一天來了又走,然后被其他人代替,后來的人將會做出同樣的事情。但是,有那么幾秒鐘時間,我似乎看清了他們:男生故意把頭發(fā)搞亂,女生整潔安靜。他們都還沒有長大。我已經(jīng)過了那個階段了。他們沒有一個人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朝其他地方看。我想,我可以繼續(xù)講下去。

那天晚上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知道那些學(xué)生肯定在忙著相互發(fā)送電子郵件和手機短信。成千上萬個看不見的數(shù)據(jù)流在地下電纜和衛(wèi)星通訊網(wǎng)絡(luò)中傳輸,而我就是他們唯一的話題、關(guān)注的焦點。不知怎的,想到這,我覺得非常欣慰。我高興得幾乎要離開地面。我突然覺得學(xué)生們都簇擁在我四周。我走在河濱大道上,右邊是哈德遜河和高速公路上往來的車流,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歸屬感,昔日鄰里間的不相往來,人與人之間的隔膜,都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第二天在“科學(xué)院”,剛開始上課我就告訴學(xué)生,他們可以把那些文集和作業(yè)本收起來?!拔覀兡壳坝貌恢鼈??!蔽艺f。

我父親在港口的第一份工作是給那些碼頭工人送茶。干這樣的工作,他的報酬就只有工人們給的小費,這個人給幾分錢,那個人再給幾分錢,慢慢積攢起來。一般情況下,他每天要送三五百杯茶。他一次可以在一只大木盤子里放上十杯茶。他知道如何搞好平衡,不把茶水弄翻。他小時候一直是笨手笨腳的,他的父親常常因為他打壞杯子或送茶過去時潑灑出來而朝他喊叫。因此,他一得到這份工作,晚上就開始把和茶杯等重的石子裝在盤子里練習(xí)。如果石子移動了,他就知道自己還不行,得再練。后來,他很可能達到了這樣一種狀態(tài):走幾英里路都不會灑一滴茶或者移動一顆石子。

他將掙的錢藏在一個縫在褲子里面的口袋里。他在鎮(zhèn)上有一個朋友名叫亞伯拉罕,他告訴他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自己有多少錢:“如果有人看見你有兩美元,他就會覺得你有20美元。最好讓人覺得你一無所有,這樣總是對的?!?/p>

為我父親找到送茶這份工作的人就是亞伯拉罕。父親到鎮(zhèn)上第三天的時候,他遇到了父親,他一看便知父親是外國人。他走過去用完美無瑕的英語說:“你好,我叫亞伯拉罕,和先知的名字一樣。你在這個鎮(zhèn)上的時候,請讓我來幫助你?!?/p>

和父親在那里見到的其他大多數(shù)人相比,他的個子要矮幾英寸,但衣著卻考究一些。他是禿頂,只在兩只耳朵后面殘留著兩綹灰色的頭發(fā)。他右手的兩根小手指看上去似乎是被壓碎了之后又縫好了的。他自我介紹時微微弓著腰,走路時還有點跛,在我父親看來,這個人值得信任。

一開始,父親在靠近港口的地方露天而睡。還有其他幾百個人也睡在那里,大部分都是像他這樣的難民。亞伯拉罕告訴過他,一個人睡不安全,但是亞伯拉罕也說過,如果他在鎮(zhèn)上睡,肯定會被警察痛打一頓,然后抓起來。

在那兒睡了一周之后,一天晚上,就在他快要睡著的時候,聽見碼頭上的那些貨物包的邊上有腳步聲。他睜開眼睛看去,有三個男人背對著他站在旁邊,他只看見他們身穿白色長袍,雖然臟但又不像他最近看到的一些人那么令人厭惡。就在這時,其中一人向空中慢慢抬起手,好像是要努力將什么東西遞過頭頂一樣。他說了一句禱詞,我父親來蘇丹的路上、在埃塞俄比亞他的穆斯林朋友的家里都曾經(jīng)聽到過這樣的禱詞。那人又說了一遍。接著,又說了第三遍。等他結(jié)束之后,另外兩個人彎下腰來,抬起了那個一眼瞥上去似乎是一袋谷物的東西。但是,父親片刻之后就意識到,那顯然是一具尸體。父親睡覺的時候,那人就躺在那里了。當(dāng)時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那個人死了或者受了傷。第二天,我父親把這事告訴了亞伯拉罕,他的反應(yīng)很簡單:“這件事你就別再想太多啦。這里死個人很正常,沒人會注意的。”

他答應(yīng)替我父親找一個更好的地方睡覺。他果真做到了。同一天的晚些時候,他看到我父親正在靠近港口的地方鋪床墊,就叫父親跟他走?!拔乙o你一個驚喜?!彼f。

父親接下來要待的地方是在一家旅館里,旅館主人是亞伯拉罕生意上的朋友。“我們是多年的伙伴?!眮啿备嬖V我父親。他一直沒有說他們是做什么的。我父親問他,自己怎么才能報答他的好意,他揮揮手說:“別擔(dān)心,你以后會有機會的?!?/p>

和我迄今告訴我學(xué)生的大部分內(nèi)容不同,有關(guān)亞伯拉罕的事情是真的。我父親經(jīng)常提起他,但不是在正常交談的時候,而是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亞伯拉罕隨時都有可能在父親的口中出現(xiàn)。我父親經(jīng)常說亞伯拉罕是他所有朋友中唯一的真朋友,有幾次父親甚至說亞伯拉罕是他的救命恩人。在另外的一些場合,父親也說過,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騙子,他和蘇丹的一個名叫亞伯拉罕的人打過交道之后,就再也不會相信蘇丹人,再也不會相信伊斯蘭教徒,再也不會相信非洲人了。

在我的課堂中復(fù)活的亞伯拉罕比我以前頭腦中的那個人要高貴得多。這個亞伯拉罕天生對語言很有感覺,說出來的話雖然質(zhì)樸,卻很有“詩意”:他告訴我父親,港口小鎮(zhèn)的沙子品質(zhì)不如他遠在數(shù)百公里外老家村莊的沙子?!斑@里樣樣都是狗屎,”他說,“連沙子都不行。”

他終于幫我父親又找了一份報酬更高的工作:在碼頭做搬運工。他告訴我父親,“你將是我有生以來最好的投資。我現(xiàn)在給你的一切,都將給我?guī)硎兜幕貓蟆!眮啿睅缀趺刻焱砩隙\告之后都到我父親那里喝上一杯茶。篝火的縷縷青煙升上天空。他常常在我父親腰部這里掐掐,那里捏捏,說,“你別想太多,我只是檢查檢查我的投資健康不健康。”隨后,在他告別的時候,他總是會說出同樣的簡單建議:

“活動活動,尤塞夫!”他會大喊道?!耙煌5鼗顒踊顒?,一直等到你的身體像猴子那樣靈活。”

我父親在碼頭上搬箱子,從黎明一直搬到中午,因為中午很熱,根本無法工作。去茶館上班之前,他常常在樹下打個盹,看看大海,對著面前的這片水面思索。和大部分人一樣,他一直都覺得口干。他們面前有水卻不能喝,身處這樣的境遇之中,是件殘忍得無以復(fù)加的事。他想建造一艘屬于自己的船,它簡單而結(jié)實,至少能帶著他穿越海灣到對面的沙特阿拉伯去。如果這也不行,那他就把自己塞進箱子,在海里漂流,直到他漂到外國的海岸上,或者死在途中。

一周至少一次,亞伯拉罕會在晚上到我父親的住處,把他叫出來,帶他一起走到碼頭上,給他講這個碼頭小鎮(zhèn)上的人和事。他們在碼頭上看到的唯一光亮就是一些零散的火堆,火堆周圍擠著一群群人。雖說天黑了,人們依然自由自在地走來走去,人數(shù)比白天還要多。這情景就像一座城市下面埋著另一座城市,每晚都被挖掘出來一樣。沒有戴面紗的女人在一些狹窄的偏僻街巷隨處可見,父親能聞到烤肉和烈酒的味道。

“你在港口盡頭看到的那些船全部是政府控制的。”亞伯拉罕告訴父親?!八鼈冎贿\送兩種東西:糧食或者武器。這兩樣我們蘇丹都不生產(chǎn),你可能已經(jīng)注意到了吧。這意味著這兩樣?xùn)|西我們都喜歡。也許更喜歡武器吧。但是,你見過一個餓著肚子的人手里還拿著槍嗎?當(dāng)然沒有啦。你記住,不要到碼頭的那邊去。那里是幾位將軍和一位上校的地盤。這幾個人可以直接向總統(tǒng)匯報情況。在這個小鎮(zhèn)上,他們這些人就像神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們開著豪車。如果你被士兵發(fā)現(xiàn)了,那我就什么也幫不了你啦。哪怕是上帝,也不會拯救一個傻瓜的。

“糧食本來應(yīng)該運到南方去的。世界各地的糧食都裝在大麻袋里,上面印著‘美國兩個字。但是,匯集到這里之后,糧食和武器就一起直接運到首都喀土穆去了。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把人餓死要比開槍打死他們要容易得多,也便宜得多。子彈要花錢啊。士兵也要花錢啊。把這些糧食存放在倉庫里,幾乎沒有什么成本?!?/p>

亞伯拉罕花了幾個晚上的時間,把停在碼頭上的船都看了一遍。亞伯拉罕說,他最喜歡停在碼頭那邊的船。

“那邊的船——碼頭那邊的船。你要考慮的是那些船。那是些開到歐洲的船。你說你怎么知道的?看旗子啊。你看那條船——掛著黑色和金色旗的那個。它一直開到意大利或者西班牙去。說不定能開到法國去。那條船上工作的人,有些是我的朋友、生意上的伙伴。你可以信任他們。不像這里的有些人,他們會帶著你的錢消失得無影無蹤?!?/p>

經(jīng)過那天晚上的交談之后,父親開始認真對待亞伯拉罕有關(guān)“活動活動”的建議。他將身體扭曲成各種各樣的姿態(tài),還要保持10到15分鐘,后來,這時間延長到了一個小時。每晚上床睡覺前,他都練習(xí)交叉雙腿而坐,然后彎腰向前,將自己卷成一只球。四個月之后,他能一連幾個小時保持那樣的姿勢,這正是亞伯拉罕說父親需要做的事情。

“一開始的幾個小時將非常難熬。”他說。“你要在裝滿貨物之前就上船,然后躲在一個沒有人看見的地方。只有等到船開到茫茫的大海上以后,你才能動?!?/p>

父親想寫一封信給家里人,但又不知道該和家人說些什么。家里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而且,他深信這種狀態(tài)還將持續(xù)下去,因此,他寧愿保持現(xiàn)狀。寫信回家說“你們好,我想你們。我還活著,過得很好”,又有什么好呢。家人收到信的時候,恐怕只有前面一句話是真的了。

父親到達港口小鎮(zhèn)的四個月零三周后,東部爆發(fā)了戰(zhàn)爭。五百英里外一個小村莊里駐扎的士兵發(fā)動了叛亂,他們在當(dāng)?shù)卮迕竦膸椭?,控制了大片地區(qū),聲稱要為這個國家中所有的黑人建立一個獨立的國家。有傳言說,交戰(zhàn)的雙方都進行了大屠殺。誰應(yīng)該對發(fā)生殺戮負責(zé)呢?這就取決于發(fā)言權(quán)掌握在誰手里了。據(jù)說,在一個村子里,所有的年輕男子在武力的脅迫下為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挖好墳?zāi)?,然后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處死。之后,這些年輕男子被強征入伍,加入了叛軍。叛亂的這一方連個名字都沒有。

小鎮(zhèn)上的人開始分裂,大大小小的派別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那些年紀大一點的人對上一次戰(zhàn)爭記憶猶新,他們傾向于支持政府,因為他們曾經(jīng)是政府的士兵。那些在這個國家南部出生的人則是叛軍的狂熱支持者,他們中的許多人說,如果叛軍再逼近一點的話,他們就入伙了。

亞伯拉罕和我父親晚上不去碼頭了?!耙坏?zhàn)火燒到這里,”亞伯拉罕告訴父親,“他們會首先攻打碼頭。他們會把本地人的船給燒了,然后接管政府的船只?!?/p>

每天都有士兵抵達小鎮(zhèn)。這里本來一直就有士兵,但是這些新來的士兵不一樣。他們來自這個國家的另一個角落,說的也不是當(dāng)?shù)氐娜魏我环N語言。當(dāng)?shù)厝藥缀趼牪欢麄冋f的阿拉伯語。這些士兵的高級指揮官都站在吉普車上,個個戴著金光閃閃的太陽鏡,幾乎遮住了半個臉,盡管如此,還是能看出來他們是外國人,他們被派到這里來是因為他們和這座小鎮(zhèn)以及當(dāng)?shù)氐木用駴]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

晚上,父親常常聽見槍聲以及狗的嚎叫聲。于是,他開始每天懇求亞伯拉罕幫他找條出路。

“我現(xiàn)在攢了好多錢?!痹捠沁@么說了,但其實是騙人的。如果可以找到誠實地離開這個國家的途徑,父親會想方設(shè)法支付所需的費用。亞伯拉罕的反應(yīng)總是那句話:“一個沒有耐心的人能在地獄里找到好去處。”

有關(guān)叛軍的傳聞出現(xiàn)后的兩周,小鎮(zhèn)的市場上有人說,一支長長的吉普車隊正朝著小鎮(zhèn)開來。那天早上,外國的船只已經(jīng)開始離開碼頭了。叛軍正在向前推進,而且將在當(dāng)天下午的晚些時候到達小鎮(zhèn)。數(shù)小時內(nèi),各種謠言傳遍了小鎮(zhèn)。叛軍會把鎮(zhèn)上的人統(tǒng)統(tǒng)殺光,一個不留。叛軍只會對那些士兵開火。人們會歡迎叛軍的到來,因為他們來解放這里的人。叛軍像野獸,應(yīng)該受到野獸般的待遇。父親看著住在附近的女人把自己的東西收到大大小小的包里,有的牽著孩子,有的背著孩子,朝公路上走去。他們往何處去?他不知道。這些人的一側(cè)是大海,另一側(cè)是沙漠。

亞伯拉罕飯后找到了父親。那天,碼頭上沒有人要父親送茶喝。

“我看你很忙啊,”亞伯拉罕說?!耙灰业饶氵@里人少的時候再來?”

“你要走了嗎?”我父親問他。

“我走了,”亞伯拉罕說。“早就走啦。我全家人早就搬到喀土穆去了。我現(xiàn)在只等我的身體和他們團聚啦?!?/p>

到了傍晚時分,他們聽見遠處傳來炮彈落在沙漠中爆炸的聲音?!八麄冞@些人就像孩子在玩玩具。”亞伯拉罕指著那片沙漠說。他和父親此刻正站在房頂上?!八麄兩踔敛恢肋@些大炮能打多遠。那里什么也沒有,不過,如果他們運氣好的話,也許能炸死一只駱駝。他們會一直這樣開炮,直到炮彈用完,或者,把沙漠中的駱駝全都炸光。

“他們以后的日子可不好過啦?!眮啿崩^續(xù)說。“他們以為自己手里有幾門大炮,就能把這些士兵嚇走。他們以為這是1898年的恩圖曼戰(zhàn)役①,以為自己是當(dāng)年的英國佬呢?!?/p>

父親從沒想到戰(zhàn)爭是如此簡單,如同兒戲。但是從房頂上看去,戰(zhàn)爭的確是這樣的情形。叛軍用大炮大聲宣布他們的步步緊逼,從我父親觀察到的情況,鎮(zhèn)上的士兵已經(jīng)不見了。父親開始覺得亞伯拉罕錯了,盡管這些叛軍很愚蠢,但還是會不費一槍一彈,蜂擁而至,進入小鎮(zhèn)。他正想著要不要把這話和亞伯拉罕說呢,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遠方的上空傳來了轟鳴聲。亞伯拉罕和我父親轉(zhuǎn)身朝著大海的方向望去,看見一架飛機正朝他們這里飛來,飛得很低。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飛機就到了他們的頭頂上。

“戰(zhàn)事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眮啿闭f。他們兩人都等著聽飛機扔下炸彈的聲音,但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飛機在最后一刻突然爬升,叛軍朝著飛機開槍,可那些子彈根本沒有傷著飛機。由破舊的皮卡車組成的叛軍車隊不停地走著,慢慢逼近了小鎮(zhèn)。

20分鐘之后,那架飛機又飛了回來,另有三架稍小一些、顯然是外國造的噴氣式飛機緊隨其后。

“第一架飛機只是個警告。”亞伯蘭罕說,“那是為了讓他們有機會逃跑。但是,那些叛軍太蠢了,根本不理解。他們還以為自己贏了呢?!?/p>

那幾架飛機飛了過去。我父親和亞伯拉罕在心里默默數(shù)著秒數(shù)。即使是隔了這么遠,這些飛機還是制造出了巨大的聲響——至少有七枚炸彈直接命中了叛軍,他們的車隊消失在一片煙霧和沙塵之中。鄰近的一些屋頂上傳來了歡呼聲。士兵們很快就回到了街上,歡慶勝利。

“這些叛軍真不應(yīng)該想占領(lǐng)港口?!眮啿闭f,“他們可以在沙漠地區(qū)為了幾處小村莊打得昏天黑地,哪怕打上幾年時間都不會有人來管他們。但是,你覺得那些大國會看著這個美麗的港口在手中丟掉嗎?他們不會冒這個風(fēng)險。今天晚上過后,所有那些外國船只就會回來的。他們的政府將告訴他們,這里安全了。他們已經(jīng)解決了問題,很快,也許一兩天吧,你就能走了?!?/p>

一周后的一天下午,亞伯拉罕在我父親經(jīng)常休息的那片樹蔭下找到了他。父親正盯著遠方的大海發(fā)呆。兩人走到附近的一家茶座里,這是父親來到蘇丹以后,第一次有人給他端來了茶和飯菜。

“這頓飯是為你餞行。放開肚皮吃吧?!眮啿闭f?!澳憬裉煲估镒摺!?/p>

亞伯拉罕點了一大盤烤羊腸和一碗燉菜(看上去似乎是燉山羊脖子)。父親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有吃過這樣的大餐了。吃的端上來之后,他真想哭。他有一陣子又覺得很害怕,不敢吃。亞伯拉罕一直告訴他,絕對不要相信任何人,我父親理所當(dāng)然地將這條建議也用到了亞伯拉罕本人身上。說不定這是亞伯拉罕玩的最后一出花招——就在他低頭準(zhǔn)備吃的時候,這些東西說不定會突然消失;這些菜里面下了藥,他吃了后就會昏睡過去,等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戴上了手銬腳鐐。

我父親把手伸進褲子里,解開縫在里面的小口袋,他所有的錢都放在那里。父親把錢放在桌上。

“這是我所有的家當(dāng)?!彼f,“不知道夠不夠?!?/p>

亞伯拉罕根本沒有看他的錢,而是拿起一片面包,在肉湯里蘸了蘸。

“鑒于你的手剛剛碰過錢,我建議你飯前要洗手?!彼f?!鞍彦X收起來吧?!?/p>

兩人吃完后,亞伯拉罕帶著父親來到了小鎮(zhèn)的一處地方,父親以前從未到過這里。他們走在一條寬寬的馬路上,路面上滿是灰塵,走著走著,馬路就越來越窄,最后,路兩邊鐵皮屋頂?shù)钠品孔訋缀醢崖方o擠沒了。亞伯拉罕和我父親在一戶人家前停下,亞伯拉罕拉開充作大門的布簾,走了進去。屋內(nèi)有一位身材健碩的老年婦女,頭上蓋著紗巾(但沒有完全蓋?。谝粋€木頭做的臺子后面,臺子上擺著一排大小不一的玻璃瓶。亞伯拉罕拿了一只瓶子,叫父親在房間的角落找個地方坐下。角落里放著一些靠墊。亞伯拉罕和那個女人時而討價還價,時而大聲爭辯,幾分鐘后,他終于從自己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卷蘇丹鈔票,遞給那個女人。亞伯拉罕坐到我父親身邊,把那只瓶子遞給他。

“這是路上喝的?!彼f?!奥?。”

如果亞伯拉罕想害他,那就隨他去吧,我父親想。飽餐一頓之后還有喝的,這樣“走”倒也不壞。如果小鎮(zhèn)上那些奄奄一息的人有這樣的機會,那么,要求這樣去死的人排成的隊恐怕要有幾英里長了。

“現(xiàn)在把你的錢給我。”亞伯拉罕說。我父親把裝著錢的那個小口袋交給他。亞伯拉罕飛快地數(shù)了一下。他從自己的鈔票中抽了幾張,和父親的錢放到了一起。

“這些錢你要用來買水,說不定還能買點吃的,另外,還要買通船上那些人,叫他們閉嘴。對這些人,其他的你就不要指望了。不要向他們要吃的,什么要求都不要提,除非他們主動給你。不要和他們對視,不要和他們搭訕。他們會裝作你這個人不存在一樣,這樣最好。如果你‘現(xiàn)身了,他們就會在夜里把你扔到海里去。有些人一上船就開始抱怨,說什么腰疼啦,腿疼啦,口干要喝水啦,肚子餓了要吃啦。如果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他們就會堵上那些人的嘴,扔到海里,到了那個時候,地方是足夠?qū)挸?,要喝的水也有了。?/p>

我父親喝了一小口烈酒。早在亞伯拉罕打開瓶塞的時候,房間里就充滿了一股刺鼻的酸味。

“你到了歐洲后,要做下面的事。你會被抓起來。你就告訴他們你想申請政治避難,然后,他們會把你帶到監(jiān)獄里,那地方看起來就像天堂。他們會給你吃的和穿的,甚至還會給你一張睡覺的床。因為感覺太舒服,說不定你都不想走了。告訴他們你在和獨裁者作戰(zhàn),他們會喜歡你的。他們會讓你選希望去的國家,你就告訴他們,你要去英國。你要告訴他們你把老婆丟在蘇丹了,現(xiàn)在,她有生命危險,你希望她也能過來。你要把這張照片給他們看。”

亞伯拉罕從自己錢包里掏出一張年輕女孩的照片。女孩只有十五六歲,穿著古里古怪的西方人服裝——一件有著黑白圓點、帶褶邊、尺寸大了幾碼的女裝,腳上是一雙高幫運動鞋,為了讓她顯老,臉上畫著濃妝。

“這是我女兒。目前她和她媽媽以及嬸嬸住在喀土穆。她很聰明。是班上最好的學(xué)生。你到了英國之后,就說她是你老婆。你就用這種方式回報我。明白了嗎?”

我父親點點頭。

“這是你們的婚姻證明?!眮啿闭f?!盀榱伺竭@個,我可是花了一筆錢呢?!?/p>

亞伯拉罕遞給他一張紙。這張紙到目前為止只被折疊過兩次,因為在蘇丹那樣的環(huán)境下,它能保持完好無損的時間并不長。那上面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我父親和一個他從未見過面的人結(jié)了婚,至今幾乎已有兩年時間。

“你把這東西交給英國大使館的人?!眮啿闭f著,雙手放在我父親的手上,仿佛僅僅通過握著同一張紙,兩人就達成了某種秘密協(xié)定似的?!翱赡芤◣字軙r間,但是,他們最終會給她簽證的。然后,你就在倫敦給我打電話,剩下的就由我來處理了。我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買票的錢,另外還有一些錢給你們倆用——等她到了倫敦以后。也許過一兩年,她媽媽和我會到倫敦和你們團聚。我們買房子。我們一起做生意。我女兒繼續(xù)她的學(xué)業(yè)?!?/p>

我父親幾乎不相信什么政府,即便是這樣一個懷疑一切的人,亞伯拉罕說的這一番話還是極具誘惑力:開始時住在天堂一樣的監(jiān)獄里,最后在倫敦和一個事先安排好的家庭生活在一起。他不想知道亞伯拉罕本人對此有著多少信心,于是微微偏著腦袋,不看他的臉,而是看著別處。每次說到歐洲或者美國這樣的地方,哪怕是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處變不驚的人也難免會產(chǎn)生孩子般的幻想。

我父親從亞伯拉罕手中接過照片,放進口袋。他沒有說“沒問題,我會按照你說的做”,甚至連一句簡單的“好”也沒有,因為這樣肯定的回答就意味著他有拒絕亞伯拉罕的余地。但是,他們之間實際上不存在這種可能。亞伯拉罕叫他喝完瓶子里的酒?!澳愕拇诘戎隳亍!彼f。

很快,我父親的故事就傳遍了學(xué)校。我聽到從自己嘴里講出去的話又回到我的耳邊,只不過稍微有些走樣。我聽到的版本中,有的將故事發(fā)生的地點改在了剛果,那里正鬧饑荒。我還聽到一個版本說,我父親經(jīng)歷了非洲大陸上的數(shù)起戰(zhàn)爭。另一個版本說,父親是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的幸存者,在這場已經(jīng)被人遺忘的大屠殺中,一天就死了成千上萬的人。有人認為我父親可能去過盧旺達,或者達爾富爾①,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樣的事常常發(fā)生在那里。

巨大的同情浪潮包圍了我那已經(jīng)去世的父親和我。一些和我從未說過話的學(xué)生,現(xiàn)在在走廊里遇到我的時候會和我打招呼。無論我走到哪里,都會遇到人們的笑臉,這一切都是因為我讓他們知道了一場悲劇,這場悲劇遠遠超越了他們的體驗。

我知道,遲早會有人叫我去解釋一下我為什么在課堂上給學(xué)生講那些內(nèi)容。某個星期五,我正準(zhǔn)備朝教室里走,系主任在大廳里叫住了我。他的聲音里沒有絲毫威脅或者憤怒的意思,只是說:“下課后到我辦公室來。”

那天我決定不像往常一樣講父親的故事,而是按照通常的教學(xué)大綱上起了課。我對學(xué)生說:“今天我們要趕進度。下面布置一些上周遺留下來的作業(yè)。我希望你們安靜地完成這些作業(yè)?!蔽也恢缹W(xué)生有沒有抱怨或者咕噥些什么,即使他們這樣做了,我也沒有聽見,而且我也不關(guān)心。下課后,我慢慢走了三段樓梯,到了系主任的辦公室。系主任正開著門等我呢,他緊貼著那張巨大的木頭辦公桌,臃腫得微微有些笨拙的身子向前探出,也許那張辦公桌讓他覺得呼吸困難了。我一坐下,他就向后一靠,同時舒了一口氣。

“今天課怎么樣?”他問。

“不錯,”我說,“沒有什么特別的?!?/p>

“你給學(xué)生講的關(guān)于你父親的故事,我聽說了一些。”他說。說到這里,我以為他對我的所作所為會流露出憤怒,哪怕是一絲憤怒也行。但是,他甚至連抱起手臂這樣表示不滿的動作也沒有。

“在學(xué)生中流傳的那個故事很有趣,”他說,“當(dāng)然,也很可怕。人們不應(yīng)該遭受那樣的痛苦,哪怕是與之略微相似的痛苦也不行。這就讓我不由得要問:他們說的那個故事中有多少是真的?”

“幾乎沒有一個是真的。”我告訴他。我準(zhǔn)備承認說,我給學(xué)生講的大部分故事都是編的,那些碼頭的夜晚啦,席卷沙漠而來的叛軍啦,統(tǒng)統(tǒng)都是編的。但是,我還沒有來得及再說話,系主任對我心照不宣地笑笑,那里面幾乎帶著一種挖苦的意思。

“好啦,不說這個了?!彼f,“聽見他們談?wù)撘恍┲匾氖虑?,我還是很高興的。他們的那些膚淺、愚蠢的人云亦云,我聽得多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們以后會分清的?!?/p>

事情最后發(fā)展成:我給學(xué)生講的故事發(fā)人深省,至于他們從我這里聽到的一切與現(xiàn)實是否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這根本不重要。不管是真是假,對學(xué)生而言皆只能想象。只要有人死了,就能讓故事更加打動人。

到了學(xué)期的最后一課,剛開始上課我就講起我父親和亞伯拉罕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早晨。他們走在通往碼頭的路上。一路上兩人都不怎么說話,只是偶爾有只言片語冒出來。亞伯拉罕有些重要的想法需要說出來,但他又不知道以哪種語言才能準(zhǔn)確表達。如果他知道的話,早就緊緊抓住我父親的手腕,然后一把抱住他,直到他覺得我父親已經(jīng)體會到了他對父親的極度依賴,還有他因此對父親產(chǎn)生的痛恨。我父親這時一心只想著離開。雖然上船讓他感到恐懼,但是,他更害怕亞伯拉罕會提出什么要求。

他們走到碼頭上,亞伯拉罕指著停在港口的三條船中的最后一條說:“就是那條船。藍色船身的那條?!?/p>

我父親盯著那條船看了很久,努力想象自己藏身其中一個小時,一整天之后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他沒有勇氣想下去。他不知道如果時間更長會發(fā)生什么事。這是一條舊船,但是,幾乎這個小鎮(zhèn)上的一切都是舊的呀。

碼頭的盡頭有個高個子、淺膚色的男人正等著他們。男人來自北方某個阿拉伯部落。小鎮(zhèn)上這樣的人多著呢。他們控制了鎮(zhèn)上的大部分商業(yè)和政府部門,幾百年來一直如此。他們做海外貿(mào)易,也做國內(nèi)的生意,什么東西都賣,包括人。他們常常和其他人保持一定距離,身穿一塵不染的白色長袍,偶爾也穿淡顏色的長袍,不知什么原因,他們的長袍總是不沾灰,雖然這個小鎮(zhèn)的每一塊地方都積滿了灰塵。

“他已經(jīng)都安排好了?!眮啿闭f,“那個男的?!?/p>

我父親想從自己站立的地方看清那個男人的臉,但是那個男人似乎知道他們在說他,于是將腦袋微微偏向一側(cè)。我父親唯一能看清的就是他臉上的鼻子,長且尖得出奇,這一面部特征似乎立即讓人想到了兇殘的猛獸。

亞伯拉罕交給我父親一張黃色法律文書,上面有他用阿拉伯文寫的東西。我父親多么希望他此刻能說些好聽的話,安慰安慰自己。我父親希望他說,“祝你平安到達”或者“別擔(dān)心,你會一切順利的”。但是,我父親知道,也許他在那里站上幾年時間,亞伯拉罕也不會說出這種寬慰人的話。

“別讓他等你,”亞伯拉罕說,“把這張紙還有錢給他,他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p>

我父親走到亞伯拉罕和那個男人中間的時候,亞伯拉罕大聲對他喊道:“我等你,盡快給我消息。”我父親知道,這將是他最后一次聽見亞伯拉罕的聲音了。

我父親將亞伯拉罕給他的那張紙遞過去。他看不懂那上面寫了些什么,可能是“對這個人好點”,也可能是“把他的錢拿走,人隨便處置”。那上面的內(nèi)容可能五花八門,有好有壞,這讓他心生擔(dān)憂。

那個男人指著船尾,那里有一組用來存放易碎貨物的小儲物柜。放在這里的箱子通常都是最后才卸貨。我父親就經(jīng)??匆娙藗冊诖a頭等上幾個小時,收這些貨。箱子上總是貼著某個西方國家的標(biāo)簽,上面印有外國字寫的注意事項——西班牙語的“小心輕放”,英語的“易碎”。他自己最近就卸過幾只這樣的箱子。他從來不知道那里面裝的是什么,但他曾想過里面可能的物品:奶粉,電視或者音響,伏特加,蘇格蘭威士忌,埃塞俄比亞咖啡,柔軟的毛毯,潔凈的水,數(shù)百雙新鞋,數(shù)百盒新襯衫和新內(nèi)衣。凡是他沒有的,或者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擁有的東西,他覺得它們就在這些箱子里裝著呢。

儲物柜里面有一個正方形的空間,如果我父親蜷起身子,將膝蓋抱在胸前的話,那里正好可以容得下他。他明白,這就是他要躲的地方了,但是,很自然地,他猶豫起來了。他以前在碼頭上幫著卸貨時會目測貨箱的尺寸,此刻,他也在目測著這個空間的大小。

我父親感到那人的手抓在了他的脖子后面,將他往地上推。他想告訴這個人,他打算自己鉆進去,為此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好幾個月。但是那人肯定聽不懂他的話,于是我父親就任由他推了。他跪著爬了進去,這可不是他希望進去的那種方式。他應(yīng)該頭先進去,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個男人的最后一個動作也帶有羞辱性,他用腳把我父親一推,迅速塞了進去,我父親的腿和手臂被緊緊擠在身體周圍,他還沒來得調(diào)整好自己的姿勢,那男人就用放在旁邊的一扇木頭門將這個空間的入口封死了。

為了打發(fā)海上的這段時間,我父親在上船之前就列好一個清單,把需要思考的問題寫在上面。他把問題進行了分類,列在“我的出生地”,“我未來的計劃”,“英語中的重要詞匯”等話題下面。他不知道是現(xiàn)在就開始呢,還是等到船駛出港口之后再考慮這些問題。儲物柜里黑乎乎的,讓人心里發(fā)慌,但也不是一片漆黑,還是有一些光線從入口的縫隙中進來。后來,整個船尾的艙門關(guān)上了,船開始駛離海岸。他記得自己小時候經(jīng)常怕黑,這對一個鄉(xiāng)下的孩子而言是一件可笑、也幾乎不可能的事,但他的確就是這樣。他生活在一個大家庭里,和爺爺奶奶等親戚住在一起,在這所有的人當(dāng)中,他的母親是唯一從來不因此嘲笑他的人。雖然我父親本打算把他的母親留到航程的下半段,留到他已經(jīng)遠在海上的時候再去想念她,但是,他決定,現(xiàn)在就開始回想母親的點點滴滴。他似乎看到了他母親去世前的樣子。他母親本來個子高大,但到了去世前,已經(jīng)干癟得不成樣子了。她的頭發(fā)沒有變得灰白,但是她的一個表兄弟建議她把頭發(fā)剪短,因為這位表兄弟夢見戕害她身體的病魔就藏在她腦袋里的某個地方,需要找個出口,離開她的身體。他母親在絕望之下幾乎剃光了頭,這倒讓她看起來比三十幾歲時還要年輕。這是他母親去世前兩個月在他腦海中留下的一個近乎洋娃娃般的形象。盡管他也想憶起關(guān)于母親的更美好的往事,但現(xiàn)在只想到了這個,只好將就一下了。他閉上眼睛,集中心思回憶母親。過了幾分鐘,他注意到船上的引擎響了,船起錨之后,慢慢向著大海駛?cè)ァ?/p>

講到這個地方的時候,我知道我給學(xué)生只能說這么多了。否則,系主任很快會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說,盡管我父親的故事很有趣,但也講得太長了,該回到正常的教學(xué)內(nèi)容上啦,要不然教師崗位就有危險了。鈴聲響了。和我當(dāng)初開始講故事時一樣,教室里的學(xué)生就那樣端坐著,有10到15秒的時間,沒有一個人動。我的這些學(xué)生,雖然他們養(yǎng)尊處優(yōu),家境富裕,以他們目前的年齡,還是會認為這是一個令人著迷的世界,值得他們帶著好奇之心去探究,去細察,我愿意相信自己講的故事再次提醒了他們這一點。但是,他們很快就會長大,擺脫這個階段,轉(zhuǎn)而關(guān)心那些與自己生活直接相關(guān)的事情。

終于,有一名學(xué)生拿起地板上的書包,接著,其他28名學(xué)生也紛紛這樣做了。大部分學(xué)生朝我揮手告別或者點頭致意,然后離開教室,這時,我身體里有一部分想叫他們回到座位上去,告訴他們那故事還沒結(jié)束。離開蘇丹只是個開頭,后面的話還長著呢。有時我想,這才是我要講給他們聽的東西。我接著給他們描述道,和表面上看起來不一樣的是,我父親實際上并沒有活著離開那條船。正如亞伯拉罕許諾的那樣,他到達了歐洲,但是,他身體的一個重要部分在航行之中已經(jīng)死了,那是在最后三天的某個時候,他萬般無奈之下喝了自己的尿,手腳都失去了知覺。

他在意大利一座海島上的拘留營中待了六個月。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里有很多和他一樣的人,他們來自非洲各個可能的角落,有許多人的境況還不如他呢。他聽說有人也打算像他們這樣偷渡,結(jié)果在半路上送了命:有被活活悶死的,有被人扔到海里去的。我父親居然對他們沒有一點同情之心。和亞伯拉罕說的完全相反,他被關(guān)押的地方和天堂沒有關(guān)系,哪怕是一點點也沒有:一個刷了石灰水的大房間里,每隔20厘米就放了一張帆布床,房間的窗戶上有鐵條攔著。那里的看守常常沖著他以及其他犯人大喊大叫。他學(xué)會了幾個意大利語單詞,他第一次說意大利語的時候,那些看守狠狠把他嘲笑了一番。有一次,他被迫向每個新來的看守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同樣的意大利語短語。他想拒絕,結(jié)果他那一天的第一頓飯(一盤干巴巴的冷肉和變了味的面包)被拿走了。“說。”看守命令道。在幾天時間里,他不得不說上數(shù)十次,雖然這對于任何人而言都已經(jīng)沒什么好笑的了。

“你說意大利語嗎?”看守問。

“不?!?/p>

“說!”、“快說!”或者“說點什么吧?!?,但是這種情況很少見。

意大利接受了我父親在該國政治避難,把他釋放了。他從意大利開始,一邊打零工一邊向北、向西走,穿過了整個歐洲大陸。路上他遇到好幾個“亞伯拉罕”,這些人都對他說,一旦到了倫敦,他們的余生就會像憧憬的那般美好?!澳抢锊灰粯??!彼麄兛偸沁@樣說。這個世界上肯定至少有這樣一個地方,那里的人可以有條不紊地生活,按照自己的夢想過日子。對大部分人來說,那個地方是倫敦;對一些人來說,那個地方是巴黎;對更加大膽的那一小部分人來說,那個地方是美國。胸懷這一信念,他們才得以到達那么遠的地方。盡管這一信念正在減弱,需要時時調(diào)整(“羅馬不是我想的那個樣子,但法國肯定會好些”),純粹出于生活的需要,人們并未將之拋棄。18個月之后,我父親終于到了倫敦,他開始覺得一路上遇到的那些人或多或少都和亞伯拉罕一樣,都因自己的夢想變成了“殘疾人”。

亞伯拉罕的影子一路跟著他到了倫敦。既然已經(jīng)到了倫敦,我父親就決定要把那筆債給還了。到了倫敦的第一天,他就到漢普特斯西斯公園找了一處安靜的角落。他在法國撿到的一本美國旅行手冊上說,在這個地方可以將倫敦盡收眼底。他站在公園的邊上,倫敦城就在他的腳下,他把從蘇丹帶出來的所有文件都燒了。在幾秒鐘的時間里,那張假結(jié)婚證就化為了灰燼。亞伯拉罕女兒的照片漸漸被火苗吞噬,旁邊的大片的樹籬上長滿了熟透卻無法下咽的紅莓。在以后的許多個夜晚,他努力不去想她以及她的父親。做出這樣的傻事,生活不會給你任何回報。他暗暗答應(yīng)自己,絕對不能陷入盲目樂觀的泥沼。誰這樣做了,痛苦將如影隨形,而這是他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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