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祝東
《詩經(jīng)》:君子于役,不日不月—征夫之妻的相思情
文/祝東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qū)。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這是《詩經(jīng)》名篇《伯兮》。
《詩經(jīng)》廣泛記錄了自周初至春秋中葉的社會各階層的生活狀況?!恫狻肥恰对娊?jīng)》中反映征夫與思婦愛情生活的名篇。
所謂“思婦”,即思念遠行丈夫的婦女。在周代,普通百姓人人都要服役?!吨芏Y·地官·小司徒》記載,小司徒負責考察采邑之內(nèi)的人口數(shù)目,協(xié)助大司徒管理民眾服兵役和勞役,“五人為伍,五伍為兩,四兩為卒,五卒為旅,五旅為師,五師為軍。以起軍旅,以作田役,以比追胥,以令貢賦,乃均土地”。當時的勞役和兵役并無太大區(qū)別,服役的人軍事、農(nóng)事活動都要參加。
《豳風圖卷》之《詩經(jīng)·豳風·七月》 南宋 馬和之
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男女之間出現(xiàn)勞動分工,婦女主要從事食物采集及家務(wù)勞動。這在《詩經(jīng)》的很多篇章中都有反映,如《關(guān)雎》:“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頃筐?!薄镀]苢》:“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蘩》:“于以采蘩,于沼于沚?!避舨?、卷耳、芣苢都是可食的植物,“蘩”即白蒿,不僅可食,還可以做祭品。婦女除了采集食物之外,還要從事紡織、做衣服等勞動,如“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葛覃》),“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七月》)等皆是。
男子外出狩獵、服役,女子則在家勞動,或就近采集食物。這種勞動分工將男女的生活世界劃分開來,于是出現(xiàn)了外有征夫、內(nèi)有怨女的現(xiàn)象。兩情不能相悅,思念和哀怨由此而生,這種情感通過詩歌的形式詠嘆出來,就是思婦詩。
《伯兮》首章贊美丈夫的英勇形象,“伯”即兄弟中的老大,是詩中女子所思念的男子,“朅”是健武之貌,“桀”是杰出的人?!安庇⒂潞肋~,手持兵器奮勇向前。能嫁給這樣的男兒,詩中的女主人公想必非常驕傲。然而,自從丈夫出征之后,自己在家日夜想念,無心梳妝,頭發(fā)像蓬草一樣亂。宋代詞人李清照的《鳳凰臺上憶吹簫》中也有類似的表述:“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遍|中女子無心整理閨閣,甚至連頭發(fā)也懶得梳理,鏡子上落滿灰塵,日上三竿才緩緩起床,為什么呢?“生怕離懷別苦”,一語道破玄機。其藝術(shù)手法與這首《伯兮》相同,用無心梳妝來反襯對遠游在外男子的思念。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迸瓮h征的丈夫歸來,就像久旱盼雨澤一般,可天上卻是猛烈異常的太陽。這里用比喻的手法,暗指丈夫歸期渺茫。盼望不得實現(xiàn),盼望便愈加強烈?!霸秆运疾市氖准?。”妻子想得神思恍惚、頭痛神傷,卻心甘情愿,一片癡情可以想見。思念之情,如絲如縷,剪不斷,理還亂,每每從心頭泛起,讓她感覺如同病痛難消。
詩歌層層推進,從丈夫的英勇形象起筆,表明對他的愛意,然而相愛的人不能相伴,故而產(chǎn)生思念之情。這種情感是逐層上升的,先是無心梳妝,“首如飛蓬”;接著“甘心首疾”;然而思念之人終究不可即,于是又希望能得到忘憂草,忘掉這些煩惱。思婦的情感在思念與抗拒的矛盾中逐漸升華。全詩很直白,將思婦的煩惱和憂愁和盤托出,情感的真摯、思念的熱切,讀來令人感喟不已。
《詩經(jīng)》中像這樣敘寫征夫與思婦愛情的詩篇還有很多,采用的多是思婦視角,以思婦的口吻敘寫對征夫的思念和期盼。如《召南·殷其雷》:
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側(cè)。何斯違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違斯,莫或遑處?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雷聲隆隆,大雨將至,家中的女子想起遠征的男人:他的處境如何?下雨了,他是否有避雨之處?希望他不要挨餓受凍。詩歌中的雷聲一會兒在南山之陽,一會兒在南山之側(cè),一會兒又跑到南山之下,這飄忽不定的雷聲,正像居無定所的征夫,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他們的身影。
在這首詩中,思婦思念的男子與《伯兮》中的男子一樣,都是積極健康的形象?!罢裾窬印?,是說男子積極勤奮、勇于從役。詩中“振振君子,歸哉歸哉”的反復詠嘆,表達了獨守空房的思婦盼望丈夫歸來的急切心情。
再來看一首《邶風·雄雉》:
雄雉于飛,泄泄其羽。我之懷矣,自詒伊阻。
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遠,曷云能來?
百爾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宋代學者朱熹認為,這首詩是思婦思念丈夫從役于外的作品。學者高亨在《〈詩經(jīng)〉今注》中也認為這首詩寫的是一個婦人懷念遠出的丈夫。這首詩從思婦的視角起筆,她看到一只色彩斑斕的野公雞正鼓翼飛行,想起自己的丈夫像這只野雞一樣遠去,后悔當初沒有阻止他,才導致了今日的思念和憂愁。唐代詩人王昌齡的《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币彩且娋吧?,睹物思人,古今人物的情感都是相通的。
思婦思緒的閘門打開之后,思念之情滾滾而來。“展矣君子,實勞我心?!币驗槌寄合胱约盒膼鄣哪凶?,所以憂心愁苦。日月如梭,青春行將遠逝,思念的人卻不見蹤影,禁不住慨嘆:“道之云遠,曷云能來?”什么時候能夠回來呢?恐怕還得繼續(xù)在幽怨中綿長地等待。
《衛(wèi)風·有狐》:“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币幻麐D女看到貴族衣著華麗,緩慢踱步,生活悠閑,想起自己服役在外的丈夫。古時人們稱上衣為衣,下衣為裳,思婦說“之子無裳”,是慨嘆自己的丈夫終日勞碌,卻還是窮得沒有褲子穿。這首詩的第二章、第三章接著寫自己的丈夫“無帶”又“無服”,故而“心之憂矣”。這個心憂之情,重章疊現(xiàn),增強了思婦憂心征夫的情感,這也正是貧賤夫妻愛情的真實寫照。
再如《王風·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茍無饑渴!
開篇即指出丈夫服役在外,歸期難測。天近黃昏,雞已進窩,牛羊歸來,面對此情此景,思夫之情油然而生。清人方玉潤評:“傍晚懷人,真情真景,描寫如畫。晉、唐人田家諸詩,恐無此真實自然?!保ā丁丛娊?jīng)〉原始》)但是服役“不日不月”,相見無時,最后只能祝福他在外“茍無饑渴”。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就像《小雅·采薇》中唱到的“行道遲遲,載饑載渴”,遠征中饑寒交迫的痛苦不言而喻,這種祝福更見思婦脈脈的溫情。錢鍾書在《管錐編》中談到這首詩時,曾引證許瑤光《雪門詩鈔》卷一《再讀〈詩經(jīng)〉四十二首》中的第十四首:“雞棲于桀下牛羊,饑渴縈懷對夕陽。已起唐人閨怨句,最難銷魂是昏黃?!秉S昏是歸家的時候,也是思家的時間,身在天涯的“斷腸人”在這個時候也最容易泛起思鄉(xiāng)之情,這首詩也開啟了后世閨怨詩的先河,故而錢先生認為這首詩“大是解人”,可謂一語中的。
但是,嚴格說來,思婦詩也好,閨怨詩也罷,大多出自男性筆下,并非思婦所作。《詩經(jīng)》中的詩歌,作者確切可考的不到十人,《大雅·嵩高》的作者尹吉甫、《商頌》五篇的作者正考父、《魯頌》四篇的作者史克,都是男性,只有《鄘風·載馳》的作者是確實可考的女性,即許穆夫人。大多無名氏的作品大概也多是出自男性作者筆下,即便以女性口吻敘寫思念出征在外的丈夫的詩篇,也應(yīng)多是男子所作。
男子而作閨音,這在古代是一種常見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錢鍾書稱之為“分身以自省,推己以忖他”。征夫們服役在外,饑寒勞苦,家成為他們心中的溫柔港灣。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家中的親人,特別是患難與共的妻子,想象著妻子也在思念著他們,且往往假托對方之言,極力抒寫家中妻子思念自己,如《豳風·東山》:“婦嘆于室,灑掃穹窒?!薄缎⊙拧m杜》:“女心傷止,征夫遑止?!倍际峭ㄟ^實寫對方對自己的思念,表達自己對親人的思念?!斑h役者思親,因想親亦方思己之口吻爾?!保ā豆苠F編》卷一)可謂一語道破玄機。因為這些多情的征夫、旅人、妻子,中國的詩歌藝術(shù)多出了一朵朵藝術(shù)奇葩。
《鹿鳴圖卷》之《詩經(jīng)·小雅·鹿鳴之什·出車》 南宋 馬和之《出車》敘寫南仲領(lǐng)兵出征獫狁凱旋的歷史。這幅畫表現(xiàn)的就是當時出征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