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洋

春時節(jié)，江西九江的陽光格外明媚。

周玉陽帶著從貴州帶回的20個孩子回家過周末。他騎著自行車，載著高艷，身后跟著19個孩子。一路上，他們歡聲笑語，一邊用力蹬著車追趕周老師，一邊互相打趣：“高艷，你胖了，要減肥了！”

高艷狠狠地瞪著高鵬，嘟起小嘴，撒嬌地拍拍周玉陽后背：“周老師，哥哥又欺負我！”高鵬抬起屁股，雙腳使勁快蹬兩下，追上周老師，朝高艷扮鬼臉。

這一幕，在九江經(jīng)?？梢钥匆姡珱]人知道周玉陽曾身家千萬元。為了一群孩子能上學(xué)，周玉陽放棄了高薪工作，變賣房產(chǎn)、汽車，掙脫一切束縛和流言，和妻子劉晚鳳一起把20個孩子從貧瘠的大山帶回城里讀書。他做這一切，只希望他們的命運會有所改變。

人生分水嶺

汶川地震時，周玉陽已拼得千萬資產(chǎn)。這年，他34歲，在深圳做房地產(chǎn)，與妻兒過著富裕的日子。汶川地震改寫了很多人的命運，同樣也改寫了周玉陽后來的人生軌跡。

震后第7天，他帶著藥物和物資隨朋友趕往災(zāi)區(qū)。一路上，隨處都是倒塌的房屋以及大人小孩的尸體；地上的裂縫像血盆大嘴，隨時把人吞噬……這番景象讓他頓覺生命渺小、柔弱，之前以物質(zhì)為重的人生觀轟然坍塌?！叭苏f不定哪天就沒了，錢和權(quán)又有何用？”正是這次經(jīng)歷，激發(fā)了周玉陽內(nèi)心的大愛，所以，他回到深圳后，不停地在琢磨該做點什么有意義的事。

2009年底，當(dāng)?shù)弥F州“慈福行動”在招募扶貧支教志愿者時，他第一時間報名，并于2010年3月正式成為貴州省畢節(jié)市赫章縣興發(fā)鄉(xiāng)石板村教學(xué)點的一名英語老師。

石板村位于大山深處，只有一條蜿蜒的山路與外界相連，很多人一輩子都沒走出過大山，也很少有人愿意來這里教書。這里的教學(xué)點只有一到四年級，距鎮(zhèn)上的職業(yè)初中來回需走5個小時的山路，家長不放心，很多學(xué)生因此輟學(xué)，外出打工，甚至嫁人。所以一千人的村子，只有不到二十人初中畢業(yè)。

周玉陽的到來，成為村里的一大奇聞，第一堂課便引來了眾多家長的圍觀。他們趴在教室外面，臉貼著窗戶紙，窺探著這個穿襯衫戴眼鏡，操著一口普通話的外地人的一舉一動。

孩子們基礎(chǔ)差，從來沒有接觸過英語，上課不敢回答問題。周玉陽就給每個學(xué)生買了課本，從ABC教起，他還買來文具放到課堂上，只要回答問題就獎勵一塊橡皮或是一支筆。

在周玉陽愛心的感召下，孩子們慢慢接受他，并喜歡上他的課。

夫妻策反計

3個月后，離支教結(jié)束僅剩一周，聽到周老師要走，孩子們沉默了。此后每堂課，學(xué)生們都認真聽講，就連平時愛翹課的“壞”學(xué)生都主動來教室自習(xí)。

一雙雙渴求知識的眼睛，讓周玉陽內(nèi)心柔化，他希望留下，可他同時還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一個兒子，該怎么辦呢？

當(dāng)晚，他給妻子打電話，“我想再待一段時間，行嗎？”劉晚鳳腦袋一片空白，整個人都抖起來，“你照顧了他們，那我和兒子呢？”她堅決不同意，周玉陽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妻子越強，他亦強。見說不動他，劉晚鳳丟下一句：“再不回來就離婚！”掛了電話。

周玉陽就這樣留了下來，但只要一有空閑，他就給妻子發(fā)去一些貴州的美景照片，并誘惑她來旅游。劉晚鳳心軟了，想著她去了，或許就能勸回他了。于是，暑假時，她和兒子來到貴州。

去石板村的車上，一個懷抱嬰兒、滿臉稚氣的小姑娘“嘩”地扯開衣服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始喂奶。劉晚鳳震驚了，她沒想到這個和自己兒子年齡相仿的女孩竟是嬰兒的母親。她問小姑娘的愿望。小姑娘低下頭說：“我想上學(xué)……”這個細微的聲音把劉晚鳳的心抽空了，她恍然明白丈夫留下的原因。

讓她驚愕的遠不止這個。因為海拔高，空氣中彌漫著終年不散的寒冷，成排的茅草房像從山巖里長出來似的，孩子們滿頭虱子，還有那臟兮兮帶著鐵銹般的臉蛋，從來不穿底褲……他們圍在劉晚鳳身邊七嘴八舌，不一會兒，她的衣服上就多了好幾個黑手印。

當(dāng)天，她就買來洗發(fā)水，硫磺膏，密齒梳子和二十多條內(nèi)褲，燒好水后擼起袖子給女生洗頭發(fā)。頭發(fā)剛浸到水里，瞬間就漂起一層黑虱子，水也由透明變成土黃。

眼前的一切，讓她堅若磐石的心融化了，她決心留下來和丈夫一起支教。

“我早料到她的反應(yīng)，才設(shè)了這個‘局。”妻子善良心軟，周玉陽正是利用這點贏了這盤棋。同時，他們把兒子轉(zhuǎn)來貴州上學(xué)，但當(dāng)?shù)亟逃浜?，他又語言不通，不久后兒子又回到江西，托周玉陽的父母照顧。

終身為父母

在學(xué)生們即將小學(xué)畢業(yè)時，周玉陽再次陷入困境。原來青春期的兒子叛逆不聽話，成績一落千丈，父母吵著要周玉陽回家。

“你連自己的孩子都管不好，怎么教別人的孩子！”父親發(fā)了飆，母親也低聲哭泣。這句話觸痛了周玉陽的內(nèi)心。

這些年，他只關(guān)注自己的“事業(yè)”，忽略了兒子的教育，讓他跟著自己輾轉(zhuǎn)4個省市，剛熟悉環(huán)境就離開，幾乎沒交到朋友。而在兒子生理和心理最需父母幫助時，他們卻給了他人生的空白。

留下還是離開？這個難題再次擺在了周玉陽面前。在他左右為難時，兒子終于“爆發(fā)”。他連續(xù)翹課3天，爺爺奶奶找遍了整個小鎮(zhèn)，終于在一家黑網(wǎng)吧把他揪出。那時，他正和一幫光著膀子的小混混們游戲?qū)?。奶奶被他氣得住進了醫(yī)院。

兒子的表現(xiàn)像一個耳光扇醒了活在美夢里的周玉陽。他們必須回家擔(dān)起父母的責(zé)任，但面對已經(jīng)視如己出的學(xué)生，他又如何放得下？于是，他跟妻子商量，“不能留下來，就帶他們回九江！”妻子大喊：“你瘋了嗎，這么多人回去，吃什么？”“要不把深圳的房子賣了吧?！薄拔覀冞@些年在這里支教，幾乎沒有收入來源，用的全是以前的老本啊，并且所剩不多了?！敝苡耜柼统鰺煟c上，狠狠地吸上幾口，“總會有辦法的?！?/p>

然而，這個在周玉陽看來兩全其美的主意，卻遭到父母強烈反對。他們擔(dān)心兒子照顧不了這些孩子，一旦生病或者發(fā)生意外，怎么向孩子的父母交代？三番五次的勸說都以無果告終，20歲就在外獨自打拼的周玉陽生性獨立、倔強，認準(zhǔn)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第二天，他召開家長會，說出他的想法并與家長簽訂協(xié)議。本打算帶10個孩子離開貴州，卻因家長強烈要求，名單又增至15人。

“孩子跟著周老師，我們放心?！备咂G的父親特意從六盤水連夜趕來。就這樣，周玉陽和妻子帶著15個孩子回到九江。

“家”在九江

一下火車，看到撲面而來的高樓，孩子們便興奮得像剛出籠的小鳥，在他們眼里世界是新鮮的，也是未知的。

這些孩子被周玉陽安排到他的母校江洲鎮(zhèn)團洲私立中學(xué)，而他為方便照顧學(xué)生，也在學(xué)校教英語，月薪1000元。

突然帶了15個孩子回家，周玉陽的舉動在親朋中炸開了鍋，“簡直是個瘋子！”“他真傻！”還有人質(zhì)疑周玉陽有財團支持，也有人說他靠孩子騙錢……面對非議，周玉陽笑稱：“我算是個理想主義者，不太會在意別人對我的看法，如果換成早幾年，面對這樣的事情，我也會質(zhì)疑。但這就是我想做的，其他的我真沒多想，哪怕千金散盡?！?/p>

由于家鄉(xiāng)教育落后，孩子們的壓力很大。周玉陽便為他們補習(xí)，還買來名著供其閱讀，并教他們上網(wǎng)打字。

春節(jié)過后，貴州那邊又送來5個孩子，他們覺得，只有跟著周老師，孩子才能出人頭地。

時間好似一劑良藥，慢慢治愈了周玉陽與父母間的矛盾。看著兒子兒媳每天辛苦照顧這20個孩子，老人心疼，只好妥協(xié)。他們搬回村子和兒媳同住，為了節(jié)省開支，還在門口的空地上種菜、養(yǎng)雞、養(yǎng)鴨。

每次，母親做了好吃的，就讓父親送到學(xué)校去。而劉晚鳳也會買些水果，分給孩子們吃。久而久之，孩子們也把他們當(dāng)成了親人，“我從小沒有媽媽，劉老師就是我的媽媽。”高艷抹著眼淚說。

未來有多遠

為了這件有意義的事，周玉陽夫妻先后辭掉深圳的高薪工作，還把5套房子賣掉4套，只留下一套40平方米的小房子。他從千萬富翁變成普通民眾，但無一丁點悔意。

賣掉房子的錢，他一部分用在孩子身上，供他們吃穿；一部分用在自己的家庭開銷上；還有一部分借給妹妹買房。如今，他的積蓄所剩無幾，只夠維持這群孩子一年的生活了。同時，他也得到一些好心人的捐助，他們給孩子寄來衣服、書籍和4萬元現(xiàn)金，但這些資助，幾乎是杯水車薪。

“他們上高中，大學(xué)的費用……還有，明年貴州那邊還要送一批學(xué)生過來……”面對20個孩子每年至少十萬元的開支，周玉陽沒有絲毫后悔與畏懼，但對未來，他還是很擔(dān)心。難道一直靠別人的資助來養(yǎng)活他們嗎？周玉陽搖搖頭，內(nèi)心茫然。而眼前，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