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安晨
溫暖的愛
父親是三代單傳。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家庭里,我的出生無疑是一抹濃重的烏云。從外地趕回來的父親,來不及洗下一路風(fēng)塵,便催母親將我送人。母親垂淚不語,爺爺捻了半天胡須后發(fā)話,再怎么說,也是我們趙家這一代的頭個孩子,留下吧!爺爺喜歡男孩兒,盼男孩兒,給我取名叫書完,意思是閨女到這兒就完了,下一個一定是男孩兒。
磕磕絆絆地長到3歲,母親生了弟弟。她忙著辦滿月酒、百日宴,一顆心恨不得揉碎了喂給那個小人兒。再無暇顧及我,便將我送到了姥爺家。
真切記得第一次到姥爺家,他問我為什么叫書完,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他沉默半晌,隔日,攤開一張宣紙,用毛筆寫下兩個字——舒紈。他試探地問,舒是舒展的意思,紈是一種絹,質(zhì)地不俗,兩個字合在一起挺高雅的,它們做你的名字怎么樣?又說,念起來還是書完的音兒,你爺爺不會怪你的。我似懂非懂,但隱約明白,他是為我好。自此,我的名字便成了趙舒紈。
炎炎夏日,他沒有在凌晨以前睡著過。因為要給我扇風(fēng)、趕蚊子。吹電扇,他怕吹涼了我;點蚊香,他怕那難聞的氣味嗆著我。
4歲那年冬天,我扁桃體發(fā)炎,姥爺翻山越嶺找蒲公英根給我熬湯去火,哪知有人說他找的草根不對。他背起我就跑,一路不停地跑去了縣城的醫(yī)院洗胃。在醫(yī)生確定我服下的草根沒毒后,他長舒一口氣癱在了椅子上。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鞋不知什么時候沒了,腳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血流如注,他卻絲毫沒察覺。
5歲,我出水痘,怕我亂抓亂撓,姥爺整日整夜地抱著我,給我吹癢的地方。那次水痘,我沒落下一塊疤。而他卻在我好了之后,因為幾個晝夜不眠,精神憔悴。去坡上摘一枝我想要的野花時,一腳踏空,跌進了下面的棘刺叢里,被有毒的刺扎得全身浮腫,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
7歲,他發(fā)現(xiàn)我走路時有點外八字,說這樣影響女孩子的形象。他查了資料,問了醫(yī)生,知道是由于缺鈣、穿鞋不合適再加上學(xué)走路時方法不對造成的。
他為我制定矯正方案。買鈣片,每天做搭配合理的膳食給我補鈣;買布料和鞋墊,請隔壁的王媽媽做了一雙舒適耐穿的布鞋;在李木匠那兒弄來4塊木板,綁在兩條腿的內(nèi)外兩側(cè)讓我沿著他畫在院子里的直線走來走去。別出心裁的是,他在木板上畫了我最喜歡的舒克、貝塔以及藍皮鼠、大臉貓。外側(cè)的木板上釘上釘子,掛了兩個鈴鐺,走路的時候,鈴鐺撞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他說,聽,舒克跟你說話呢;它說,走好路的女孩子才最好看;貝塔說,只要努力,你一定能改掉外八字的毛病……他在直線盡頭等著我,每當我走一個來回,就往我嘴里塞一顆荔枝干。
他一直在用行動證明著他常說的一句話。包括后來他教我識字,那一個個方塊字不是簡單的橫豎撇捺的組合,而是一個個好玩兒又別致的故事:“星”是太陽的孩子,所以是“日生”:“休”是一個人扶著樹在歇腳;“秋”是禾苗被燒紅的季節(jié)……
那句話是,給苦難和繁瑣的事加層糖衣,一切都會變得簡單,這層糖衣就是樂觀開朗的性格。長長的歲月里,每次感到無助時,這句話就會不聲不響地走進我心靈的院落,放晴了一片原本灰暗的天空。
關(guān)愛依舊
再后來,我上初中,不得不離開他。母親接我那天,他躺在藤椅上一聲不吭。我拉著他的衣襟,輕輕叫他,姥爺、姥爺……他抬頭,我看到他的眼睛,神采不再,甚至有風(fēng)一樣的傷痛在彌漫。他起身,身子一搖一晃地進了里屋。我從3歲就來到了他的身邊,一直到12歲,3000多個日日夜夜,早就成了他心頭上的一塊肉——分別,是剜肉的疼??!
直到車子發(fā)動,我都沒再見到他。然而,車駛出村子,進入盤山公路時,他顫顫巍巍的身影卻出現(xiàn)在小山坡上。我拍著玻璃大叫,姥爺、姥爺……他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我看到,他轉(zhuǎn)過臉,用袖子擦拭著。我明白,他哭了!
這樣的一幕在記憶里被一次次描畫,成了永不褪色的風(fēng)景。
姥爺不習(xí)慣坐車的,暈車暈得厲害。從他家到城里有3個小時的車程,他卻三天兩頭地來。春送調(diào)好的香椿、榆錢;夏送剛采的蓮蓬;秋帶他為我釀的菊花露;冬則是曬干的梨片兒。這些是我以前常吃的零食。其次,我知道他還有另一種擔(dān)心,他怕重男輕女的父親、爺爺對我不好,他怕我受委屈,所以借送東西的名義來看我。臨近中考的時候,我受涼了,發(fā)高燒、說胡話,夜里從噩夢中醒來,汗水涔涔。他得知后,前所未有地震怒:早知道你們這樣不負責(zé)任,當初就不該讓她跟你們回城!
我被他接回去,請了一個月的假,邊休養(yǎng)邊準備中考。這次我的到來,對他而言,其實是一種拖累。舅舅已經(jīng)退伍回來,在縣城一個廠子里上班,結(jié)婚并有了兩個孩子。他白天要給工作的舅舅舅媽做飯、看孩子,晚上還要陪我學(xué)習(xí)到深夜。他想將我怎么也記不住的重大歷史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地點,編成順口溜幫助我記憶。他曾是全縣有名的高級教師,可是畢竟老了,眼力、腦力大不如前。看著他冥思苦想掉下的頭發(fā),我的心里有說不出的疼。
我考上重點高中,報到前幾天,他就打電話說要送我,我卻執(zhí)意不肯。那是個陰天,我自己拎的行李去學(xué)校登記,找宿舍,領(lǐng)鋪蓋。然而到了晚上的時候,天氣突變,雷電交加,我終究還是害怕了,睜著驚恐的眼睛看著窗外被雷電撕裂的夜幕,不敢入睡。終于在又一個響雷炸起的時候,我不管不顧地跑到宿管那兒,撥通了他的手機。
半個小時后,他便乘著二姨父的摩托車來到了學(xué)校。原來,他怕我害怕,所以一早就來到了離學(xué)校不遠的二姨家,接到我的電話,就匆匆披一件雨衣來了。我看到,雨水順著他的褲腿一滴滴落進沾滿泥巴的靴子里。他臉上的表情很痛苦,皺紋扭曲著。看他雙手捧著胸口,我的心里一咯噔,怎么忘了,他是有心臟病的?這么擔(dān)驚受怕的,怎么受得了?
他一直陪我到天亮。后來聽二姨說,他回去后,心臟病就犯了,卻叮囑所有人,不準告訴我。那之后,他一直住在二姨家,每到雷雨天,就會到學(xué)校陪我,帶著速效救心丸,一直到我上大學(xué)。他就像忠誠的衛(wèi)士一樣守護著我風(fēng)雨中飄搖的青春。而我的青春,則不管不顧地穿越他的疼痛,終于擺脫蒼白,一路明媚地搖曳生姿下去。
離我而去
上大學(xué)后,我每半年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去,都會心酸地發(fā)現(xiàn),他又蒼老了不少:耳背了,需要對著耳朵大聲說,才能聽見;坐的時間長了,猛一起身,身子總要晃晃,才能站穩(wěn);出現(xiàn)了老年癡呆的癥狀,他為我煲的湯,不是寡淡如水,就是怪味翻滾,不復(fù)以前的香濃味美,因為他總是配錯調(diào)料……
上次回家,他竟不認識我,拉著我的手,讓我看他保存的我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復(fù)印件,臉上充滿驕傲:“看,我外孫女,北京大學(xué),我早說了,我家祖墳上長蒿草,那是出人才的兆頭……”我的名字下有一道深深的指痕,他一定對許多人都這樣炫耀過。
病痛阻斷了他與世俗的聯(lián)系,世事的萬水千山在他心里模糊成蠶蛹般大小的天地,里面全是屬于我的點點滴滴。想到這兒,我的心就痛到無法呼吸。也就是那時我決定,我畢業(yè)后還要回來,待在他身邊。前半生,一直是他守護著我,而今是我落紅為泥,回報他的時候了。可是,他沒有等到我盡孝,就永遠離開我了。他的葬禮上,我淚流不止,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從我3歲開始,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心心念念地記掛著我。他的愛是如此強烈,就像出了膛的子彈一樣,除了義無反顧地付出,再無退路。
畢業(yè)后,我回到了小城。我要離他很近,讓他看得到我的幸福。我知道,只有我生活得幸福,他在天堂才會安心。因為他是我的姥爺——這個世上我最親的人。
谷春林摘自《高中生·青春勵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