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三月,春和景明,在湘南城郊一處度假山莊的會議室里,肖建國同當?shù)氐奈膶W朋友及在校大學生進行了一場文學交流活動,下面是他們在交流中的部分對話內(nèi)容。
問: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文學的?
肖:要說喜歡文學那就早了,大概在讀小學的時候就有了這種意識。我從小對圖書非常癡迷,只要是有故事、有情節(jié)的文字,總是看得津津有味。那是上世紀的六十年代,圖書本來就不豐富,我生活的嘉禾縣城又是個相對比較閉塞的地方,能借到、看到的圖書是很有限的。我們看的,大多是連環(huán)畫,到了讀初中以后,才看原作。我們那里稱“字書”。那些書主要是兩類:一是當代文學,如《林海雪原》《紅日》《紅巖》《野火春風斗古城》《鐵道游擊隊》《烈火金剛》《野菜花》《迎春花》《平原作戰(zhàn)》《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等;二是古典小說,如《水滸傳》《三國演義》《七俠五義》《隋唐演義》《說岳金傳》《三言二拍》《楊家將演義》等等。我們那一幫同學常常在一起念味道,比誰記得往梁山泊一百零八條好漢的名字和綽號,比誰能數(shù)得出天下第一條好漢李元霸之后,第二、第三、第四都是誰,各使什么武器,想象自己在那個年代會使什么兵器,其樂陶陶。
小時候零零星星也買過一點書。我同我妹妹在課余時間都要找點零工做,捐點錢貼補家用。我們搓過草繩,幫人推過煤炭,錘過石子。有時做零工的收入稍微多一點,母親就會給我一點零花錢。零花錢我從來不舍得用,都是積起來,有一定的數(shù)量后就跑到新華書店去買書。我買過《優(yōu)秀作文選》,也買過一本趙樹理的《三里灣》,父親還給我買過一本《中國民間故事選》,很厚。讓我愛不釋手,歡喜了好久。
認真想要學習文學創(chuàng)作是進工廠當工人以后。我1968年10月下放農(nóng)村,一年后就招工進了長沙卷煙廠。下放在農(nóng)村的時候,想要有機會招工進廠,進了廠以后,又不安分當個工人了,想要能有別的出路。那個年代能當個國營工廠的工人,是很神氣的。我們一起一進廠的就大部分都很高興,很安心。但我不滿足,總覺得自己還可以做點別的事情。我那是也就十八九歲,知識很貧乏,但還是大概知道做文學的人需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知道“觀千劍而后識器”,一定要多讀書。要讀文學作品,要讀名著。但那是的書店幾乎沒有這類書,買是沒有地方買的,主要的途徑就是靠借。二我一個外地人到了長沙,人生地不熟,雖然知道民間有很多藏書,但要借來一讀卻很不容易。我真是想盡了辦法找人借書。那時候煙廠的職工每個月有三條次煙的指標。次煙和正品煙的質(zhì)量沒有區(qū)別,不同的只不過煙用的反包裝,價錢都要便宜三分之一。我把次煙指標給別人,條件是借書給我看。每次借到書,都寶貝得不得了,讀一遍不過癮,反復讀,有的還整篇抄下來。我抄過《聊齋》的很多片段,抄過唐詩,抄下了整本的《宋詞選》。有次借到一本《古今格言大全》,也全部抄了下來。厚厚一大本,全是古文。一邊抄一邊默讀。既學了語言,又學了做人,讓我明白了很多事理。一些好的小說、散文,也都抄。契訶夫的小說、屠格涅夫的小說,散文。楊朔、劉白羽、秦牧的散文,上世紀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作家王汶石、茹志娟、李準的小說,工人作家胡萬春、費禮文、唐克新的小說,我都抄了不少。后來,還抄過縣志。我還把《柳莊神相》整體抄下來了。抄了厚厚的十幾本筆記本。
問:你創(chuàng)作第一篇小說是什么時候?
肖:是在1971年年底吧。那時讀了一些書,有了點基礎后,就有了創(chuàng)作的沖動。第一篇小說的篇名叫《師傅》,寫的是老工人帶徒弟的故事。故事很簡單文字也很幼稚、立意就完全是概念化的東西。但在當時還有一點可取之處是,它是從生活中來的。我從年底動筆,斷斷續(xù)續(xù)到第二年年初還沒有寫完。這時候就快過年了,廠里放了假,工人們都回家了,整個宿舍區(qū)就剩下我一個人,非常安靜、冷清。我決定那年不回家過年了,留在廠里把小說寫完。大年三十的下午,我生了一爐火提到宿舍了,關起門,給我的小說結(jié)尾。那天長沙下了很大的雪,天氣奇冷。我把火爐子夾在腿下,專心致志地寫。直到寫下最后一個句號,才發(fā)現(xiàn)有一股焦糊味。低頭一看,原來是火爐子把棉褲烤焦了。那火爐子是自己做的,只有一個鐵皮筒,沒有爐膛,一個下午,炭火把鐵皮筒都燒紅了,然后又慢慢暗下去。天冷,我把兩條腿夾住火爐子,棉褲就烤焦了。我起身開開門,走到宿舍外面,正如《水滸》描寫的,外面大雪紛紛揚揚下得正緊。站在雪地里,空虛無人,我很興奮,也很寂落,突然想起千里之外的父母親,轉(zhuǎn)身回到宿舍,背起黃挎包,就趕到火車站。我很幸運地買到了一張到郴州的慢車票。那天因為是大年三十晚上,火車上人很少,一節(jié)車廂只有不到十個人,火車上還給我們提供了一份免費的晚飯。那餐飯吃得好香。
我把第一篇小說投給了長沙市的《長沙文藝》那時是“文革”時期,文學刊物非常稀少,我所知道的是省里還有一家《工農(nóng)兵文藝》,分屬省、市的群眾藝術院所管,另外也聽說《湘江文藝》(前身是《湖南文學》)正在復刊,市面上還沒有看到刊物。
萬萬沒有想到,《長沙文藝》很快給我回了信,信中約我去面談一次,信尾還落了編輯的名字。編輯名叫楊里昂。我請廠辦秘書邵云慶陪著去了市工人文化宮。楊里昂老師同我交談了大約半個小時。平生第一次見到編輯我很緊張、拘謹,基本上是他問,我答它叫我回去把稿子再改一遍。我照做了。稿子不久就在《長沙文藝》1972年第二期發(fā)表了。
問:從此你就走上了創(chuàng)作的道路,一發(fā)不可收?
肖:不可能。一個人的道路怎么可能那么順?發(fā)表第一篇的時候我還不到二十歲,人生的經(jīng)歷才剛剛開始。我后來才明白,豐富的閱歷是支撐一個作家的骨架子。但當時并不明白,埋頭猛寫,一連幾篇都遭遇了退稿。
但就在送稿、退稿的過程中,我結(jié)識了《長沙文藝》的主編郭味農(nóng)先生,結(jié)識了編輯部的莫應豐、楊里昂、李慕賢、寇丹等老師,后來都成為了朋友。又參加了幾次市里舉辦的工農(nóng)兵創(chuàng)作學習班,得以結(jié)識了一些工人作者朋友。創(chuàng)作學習班沒有老師講課,主要是寫稿、改稿。那時候大家都好發(fā)狠啊,住在簡陋的招待所里,三個人、四個人一間房,一個人占住了房間里寫作,另外的人就要到餐廳、走廊,甚至路燈底下去寫。常常一個通宵一個通宵地寫。編輯們也住在一起,稿子一寫出來,他們馬上就看,就提意見。郭味農(nóng)先生那時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我們都尊他“郭老”),郭老眼睛高度重視,看稿子是都是把鼻尖貼住稿紙兩邊移動。但他每篇稿子都看,看了就一定談修改意見。他的那種認真負責態(tài)度,對我們業(yè)余工作者呵護有加的真誠,至今想起都十分感動。一篇稿子,編輯看了,作者之間也互相看,互相提意見,然后再改。一篇稿子往往要改幾稿,甚至十幾稿。
一年后,我的第二篇小說《斗蛇計》發(fā)在了該刊1973年第七期上。稿子是在市里的創(chuàng)作學習班上寫的,在郭老和楊里昂老師的指導下,改了八遍。小說發(fā)表后,有改編成連環(huán)畫,后來又選進了中學語文教材上。這讓我對創(chuàng)作重拾信心。
不久,郭老調(diào)任《湘江文藝》主編。他又把我們這批青年作者引薦給了《湘江文藝》的編輯老師。我在長沙市八一路省文聯(lián)院子《湘江文藝》的編輯部二樓的小說組,見到了劉云老師、潘吉光老師、肖為老師、李慕賢老師、李啟賢老師、厲化南老師。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小說組,與他們共事了八年,成為很好的朋友。
那是幾位極有親和力,又極具正義感的老師。省里的寫小說的作者,到了長沙都會去看看他們。那時還沒有公款請客一說,他們都是把作者叫到家里去吃飯。在一起,無話不說。
借了《湘江文藝》這個強大的氣場,我的文學朋友的圈子更大了。我們這些朋友,大多年齡相近,意氣相投,也有很多朋友長我七八歲,或者十幾歲,他們給了我很多支持、動力和啟發(fā),使我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這條路上一直走下來。
這一走下來,竟是四十多年了。
問:據(jù)說您中間曾經(jīng)中斷了很長一段時間寫作,是什么原因?
肖:準確說,只是中斷了一段時間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1991年到2008年,前后有十七年時間。
原因很簡單,工作太忙。這段時間,我先后在兩家出版社擔任社長,還先后兼過兩家雜志的主編,后來還兼了黨委書記,工作之忙碌,是可想而知的。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就去上班。在辦公室差不多沒有停歇的時候。文藝出版社的工作,勞心又勞力,總讓人疲憊不堪,沒有安寧的時候。我是一個對創(chuàng)作時的環(huán)境,心態(tài),身體狀況都比較講究的人,在那種情況下,就很難坐寫下來寫作了。但后來我自己警覺了起來,我必須讓自己時刻明白,寫作,才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我自己的喜好。我有好幾次發(fā)現(xiàn),只要有一段時間不寫作,在要拿起筆來想寫點什么的時候,竟變得十分困難,完全沒有了語感。有時一連一些常用的字、詞都記不起來。我擔心日子久了,終會廢除“武功”。于是久不久地,我就要擠出時間來,寫點什么。無法構(gòu)思小說,就寫些短東西,隨筆、散文、書評、人物速寫。我不在乎寫什么,目的在于保持對事物的敏感,保持文字的語感和靈氣。我本無心插柳,但十幾年時間里,竟也出版了四本散文集,寫了近百萬字。
問:在這四十多年中,你一直從事業(yè)余創(chuàng)作么?
肖:基本上是吧。這四十多年,我一直在上班打一份工,只能用業(yè)余時間從事寫作。中間只有過半年時間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那是1988年下半年,我從北大作家班畢業(yè)回來,(湖南)省作協(xié)就安排我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那是我這輩子最好、最自在的一段時光。一個人拿著工資可以專心地從事自己所喜歡的事情,那真是天下最美好的事情。那半年是過得最舒坦的半年,可惜好景不長,那年底省作協(xié)和文聯(lián)分家,獨立建制,組織上又要我去搞行政工作。我是個守規(guī)矩、聽安排、隨遇而安的人,知道一個人再強強不過命,爭也是沒有用的,只能俯首聽命。
總的我是很感激湖南省文聯(lián)和作協(xié)的。他們給我去中國作協(xié)文講所第七期讀了兩年書,又給我去北大作家班讀了兩年。四年時間里,除了聽課,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讀書寫作,實際上也是專業(yè)作家的待遇了。
問:你從1991年到出版社工作后就中斷了小說創(chuàng)作,時隔十七年后重出江湖,連續(xù)發(fā)表了九個中篇和兩個短篇,你自己覺得在文學觀念、表現(xiàn)于手法等方面有什么變化?
肖:應該是會有些變化的。在十幾年的日子里,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見識了很多人,對世道人心有了較深的了解,也堅持讀點書,沒有停止過思索,審讀過大量的原創(chuàng)類稿件,判斷力和鑒別力都有提高,這些對提高和改進創(chuàng)作都是有作用的。
還有,經(jīng)將近二十年的煎熬、碰撞、融合,以及冷眼旁觀,心態(tài)也平和了好多,更多了寬容,少了很多火氣,濾掉了很多雜質(zhì),淡卻了很多欲念,下筆時很從容,很淡定,每個字都有種沉甸甸的感覺。
這十幾年,每年我都要回一兩趟老家,每次回去,都要在縣城的老街上慢慢地走著轉(zhuǎn)圈??h城已經(jīng)銷蝕掉了幾百年歲月,街巷都已經(jīng)很老舊幽深,兩旁的深宅大屋無不蒼黑沉重,它們見證了多少人事更迭,里頭埋藏著多少人生事跡??墒撬鼈冎皇浅聊偶艧o言。有的房子已經(jīng)頹敗了,也許不久就要拆毀,但很快在舊址上又會砌起新屋,人們照舊在那里生活。多少代人,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他們的生活,當然也會隨著時代的變遷,會有悲歡離合,但都堅韌地承受著,照常生活下來了。我想我的創(chuàng)作,就是應該表現(xiàn)這些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表現(xiàn)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
問:你在中斷了十七年以后,為什么突然又作起小說來,是有什么內(nèi)在的動因和外部的原因?
肖:內(nèi)在的動因和外部的原因都是有的吧!但主要還是內(nèi)在的動因。1991年調(diào)出版社工作之前,我剛從北大作家班畢業(yè)不久,那之前則做了兩年掛職副縣長,分管政法和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做的是實職,半點不虛。所以那幾年創(chuàng)作的勁頭很足,寫了一部長篇、十幾個中短篇,接下去還有一些東西想寫,可是卻讓一紙調(diào)令戛然中斷了。雖然沒辦法寫小說了,內(nèi)心里躁動卻一直是很強烈的。2008年的第一個中篇小說《短火》,其實在1998年就有了構(gòu)思,而且寫出了開頭,卻還是因為工作和心情的緣故,沒有能夠繼續(xù)寫下去,把它完成。一擱十年。到2008年夏末的一個早上醒來,我突然覺悟到再不能如此稀松垮肆地生活下去了,于是發(fā)了一下狠,把稿紙從書柜里翻找出來,收拾心情,重操舊業(yè),又寫起來了。那時候每天照舊要上班,依然是忙亂,依然是糾結(jié),依然是心累,白天、晚上都無法安靜。我只好把寫作的時間安排在了早上。我每天一早五點鐘就起來了,沖個涼,然后靜靜地坐在書桌前,點上一支煙(我就是從那時開始了抽煙),開始寫作,一坐兩三個鐘頭。到了八點鐘,才起身去上班。久不寫作,筆頭顯得生澀,思路常常受到阻隔。有時能寫幾百上千個字,有時一個字也嘔不出。天天如此。即使在出差途中,或是偶爾睡得很晚也沒有間斷過。我用了小半年時間,才把小說寫完小說有五萬多字。畢竟很長時間沒有寫小說了,小說的成色到底怎么樣?心里沒有底。我把稿子給了《花城》的同事,請他們先看看,特別申明不是投稿,只是請他們提提意見?!痘ǔ恰返耐潞芙o面子,一天就把稿子看完了,然后說了兩點想法:一、老肖當了十幾年社長,真是浪費呀;二、稿子扣下來了,留在《花城發(fā)表。我根據(jù)他們的意見作了次修改,就在2009年第二期作為頭條發(fā)了出來。小說后來在《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型》轉(zhuǎn)載了,并選進了《2009·文學中國》《2009中國最佳中篇小說》《2009年中篇小說年選》。同事和幾個朋友的鼓勵,讓我又有了點自信心。于是又接著寫了幾個中篇。
這樣一下就到了2010年,那時我淪陷在同一段生活里已經(jīng)十多年了,已經(jīng)對自己的職業(yè)有了一種厭倦感。近二十年的歲月,我一個赤手光腳的外來人,接的是一個嚴重虧損的攤子,要立穩(wěn)腳跟并把事情做好,該要付出多么艱辛的努力。文藝出版社是個輻射面很廣的單位,它讓我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事,見識了很多的人,遍嘗苦辣酸甜,歷經(jīng)冬夏春秋,浸染的這個時代的各種氣息,對社會、對人性有了更細致的了解。同時也有一種深刻的落伍的悲哀。社會越往前走,越讓人看不懂了。好多好多事情,跟我們早年受的教育、跟傳統(tǒng)延續(xù)下來的東西,怎么會都是格格不入的,我已經(jīng)對社會產(chǎn)生一種疲憊感。我已經(jīng)積淀了太多的東西想要表達。有一段時間,我心里常常有一個聲音在喊叫:田園將蕪,胡不歸?我知道寫小說(尤其是中、長篇小說)是件很需要體力,更需要心力的勞動。我那時雖然身體還可以——就在前一年,已經(jīng)57歲年齡了,在籃球比賽中,我還基本上能打完全場。我現(xiàn)在還每餐能吃三碗飯——但終將會慢慢老去,總有一天會寫不動了的。我必須盡快結(jié)束這種處境,回到書桌前去。所以,當上面找我征求意見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退居二線。沒到退休年齡,卻可以享受退休的待遇,我真是從內(nèi)心里感謝這項制度的制定者。我有種梅雨天抖落爛蓑衣的感覺,松快無比,輕靈無比。我?guī)е轶w鱗傷又坐回到書桌前,面壁思過,整理心情。一根一根地抽著煙,半個月沒有下樓。我需要的是盡快把自己的心思安妥下來,找到那個屬于自己的精神時空。那是一個安寧、安詳、澄凈、澄明的時空。我心里反復想到的一名話是:終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寫小說了。這才是我的生活,我的宿命。我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在湖南省作協(xié)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時的那種感覺。那感覺真好。
問:在你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人物都有原型嗎?
肖:我寫的這些小說里頭的人物,大多數(shù)都生活中有原型。比如《短火》中的主人公是我讀中學時認識的一個社會青年,多次帶我到十幾里外的張家煤礦挑煤,印象很深。我們那縣城里的一些朋友看了小說后,覺得人物寫得真實,講了那位人物后來的好多故事。在這批小說里,有的情節(jié)、細節(jié)、感受,是我自己親身經(jīng)歷過來的,好些場景,在我家鄉(xiāng)的縣城里現(xiàn)在還能看到?!犊h長搭臺》直接就是用的我在掛職副縣長時的一段經(jīng)歷。這段經(jīng)歷放在心里漚了三十多年,一直想寫,卻一直找不到理想的表現(xiàn)角度。過了二十多年,一次那縣里舉辦柑桔節(jié),邀請我重返舊地,才讓一個場景猛然激活了起來。小說當然不會照搬生活,里頭有加工,有增刪,有糅合,主要還是加進了現(xiàn)在的眼光,現(xiàn)在的角度,現(xiàn)在的意識。但主要情節(jié)沒有改變。人物沒有改變,場景沒有改變,思想感情沒有改變?!吨袖h寶》寫的是一位籃球中鋒的人生經(jīng)歷,里頭融進了我的生活體驗和思想感情。有一種切膚的痛感。而《嗩吶有靈》則是有一次回鄉(xiāng),在縣城正街上聽一位女子述說其跟父親的怨恨而生發(fā)開來的。人的一生中總會遇到一些難忘的一些人和一些刻骨銘心的生活經(jīng)歷,我喜歡把這些人物和經(jīng)歷放在心里反復把玩,揣摸,直到完全想清楚了,想成熟了,才把它寫出來。我寫的這些人物,我都很熟悉。大都是真實的。我把他們發(fā)生故事的場景,都安排在湘南的這塊土地上,是因為這樣我感覺更加得心應手。我寫他們的生活,寫他們的喜怒哀樂,我只是想通過他們的生活讓人們看到真實的人生。小說不是不需要虛構(gòu)。相反,虛構(gòu)是非常重要的要素,是才華的表現(xiàn)。但虛構(gòu)總是要有所依托。從虛到虛,我不來。我想能夠依托的就是社會中一個一個活生生的人。有真實的人物原型作依托,在刻畫人物、表現(xiàn)人物、生發(fā)開去的時候。就更加能夠得到我們通常喜歡說的“真實感”的效果。
問:據(jù)說你去年幾次回到老家嘉禾縣城,一住就是好多天,是有什么具體的創(chuàng)作打算嗎?
肖:實際上我在“退居二線”以后,馬上就回了兩趟家鄉(xiāng),目的是為了盡快地接上地氣。我知道家鄉(xiāng)對一個寫作者,是十分重要。去年回去的次數(shù)更多一些,是因為中國作協(xié)有個項目,叫作“作家定點深入生活”。我申報了這個項目,沒想到得到了批準,這讓我很高興,也很感激。我想定點深入生活的地方就是在湖南的老家嘉禾。有中國作協(xié)的支持,我回家鄉(xiāng)去的日子自然就更多些了。其實要說生活閱歷和對生活的感受,我還是很豐富的了,對生活也有了一些自己的看法。但要表現(xiàn)這些對生活的看法,需要有很好的載體。家鄉(xiāng)是一個很適宜的載體。
“居二線”后的這兩年,我寫得又少了。我把太多時間用在了回家鄉(xiāng)走動和讀書上。過去的幾十年,我買了很多書,大多都沒來得及看,現(xiàn)在需要惡補一下。雖說到了我種年紀,應該有種緊迫感了,我也許還能寫幾下年,寫十五年,或許更長,但總還是不夠。不過我不會急著去寫了。文學也是一種馬拉松,急不來的。幾十年過去,什么都會發(fā)生變化。以前看重的東西,如今淡了;以前不在意的東西,如今需要認真對待了。我還想“歇一歇”,把這大半輩子經(jīng)歷理一理。把以前那些經(jīng)歷過的事情都推遠,再推遠。我現(xiàn)在有時間了,可以從容地、慢慢地思考,一點一點地沉淀。我明白,到了這種年紀,多寫一篇,少寫一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把自己最想寫的東西,用最合適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我現(xiàn)在還沒有具體的創(chuàng)作打算,我只是把很多東西壓在心里,讓它發(fā)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