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燕
一
如果站在山頂,可以看到山坡下那片荒灘上,一幢五層樓拔地而起,擁有3D影院、游樂場、服裝店、超市……無聲的褐色玻璃,包裹出繁復(fù)的琥珀世界。夜晚,燈光開始流動,將一切擦亮:擦亮麥當(dāng)勞的M,擦亮停車場的斜坡,擦亮廣告牌的銀質(zhì)邊框,擦亮摩天輪的弧狀玻璃窗。燈光那么亮,讓這些東西猶如幻景,成為人們好奇的對象,而在它的圍墻以外,世界褪下隱喻恢復(fù)本相。
在山腳與商廈的圍墻間,有條窄路,三百多米,通向我的房間。
街面灰白,時??湛帐幨帲瑳]有車和行人,隨處可見紅土、碎磚、石塊、荔枝皮、龍眼核,茅草高過頭頂,像叢叢綠火苗,隨風(fēng)起伏,蟋蟀、秋蟬、青蛙,嗤嗤嘰嘰,拉起張音樂的網(wǎng),罩在半坡。
我住的小區(qū)由十幾幢小樓構(gòu)成,簡陋、素樸。大門崗內(nèi),推嬰兒車的老人,追皮球的孩子,停車的肥佬,拎坤包的婦女,敞開蓋的垃圾桶,耷拉尾巴的黃毛狗,反射橘光的荔枝葉……皆因黑夜而變得平靜,注視著我,走向逼仄幽暗的一樓。我的房間朝北,側(cè)面兩戶朝西,對門朝南。我掏出鑰匙,插入鎖孔,隨著手臂肌肉的猛烈收縮,用力一擰,咔噠,力量噴薄而出,精確的震顫后,光明四溢,洞穴大敞——啊,我進入了,我進入到南方之場。
二
對生長在天山下的我來說,東莞是座熱城。
回想烏魯木齊,寬闊的大街邊是白楊樹,遠(yuǎn)處是長方形大條田、鋼藍(lán)色戴尖頂白帽的雪峰,初春的風(fēng)里裹挾著冰粒,水面結(jié)成堅冰,刷牙時會觸碰到叮當(dāng)響的碎片,隆冬的白氣綴在唇部,盛夏夜在屋頂?shù)钠咸鸭芟滤X,要蓋棉被,那是個異常干爽、異常清涼的孤獨之城,而這個新印象,是我經(jīng)歷了小鎮(zhèn)之夏后的結(jié)果——無論我對小鎮(zhèn)了解得多么不透徹,但總是用烏魯木齊來觀察和評判它。
寒冷,是檢驗一個城市及其市民承受力的試金石嗎?
有時候寒冷,會讓城市及其居民變得像要塞一樣自閉、堅硬,但在這個沿海小鎮(zhèn),無法擁有那種降落在遼闊之地,不可抗拒,因覆蓋一切的白雪而攜帶來的寒冷。在小鎮(zhèn),熱主導(dǎo)一切,繞不開,躲不掉,與神經(jīng)網(wǎng)處處相連,人在燒烤中愈來愈柔軟、酥軟、癱軟……以致于,軟,在這里,成為某種深刻的風(fēng)格。
當(dāng)我越深入地沉浸于小鎮(zhèn)的肌里,越感覺到,極端的冷和極端的熱,對人都是一種懲罰。整個夏天,氣溫一升再升,用安靜的鉗子,試圖將我固定在某種狀態(tài),以期達到平衡,但在我的體內(nèi),像裝著個騷動的小妖怪,不斷膨脹、分岔、歧路。
一個月后,我終于清醒:通風(fēng)、向陽、僻靜,是南方購房的各項指標(biāo)中,最重要的幾項。那些隔墻貌似把我和鄰居的房子分開,而我所獲得的,只是一種外表不受干擾的清凈假象。一樓的房間,讓我時常想到地窩子(拓荒者在山坡上挖的地洞),總隱隱散發(fā)陰郁氣味,或是什么別的朦朧的、不自然的腐敗之味,像濕苔蘚、青草、紅土、樹枝、落葉交織在一起的混合體,空氣中最好的部分被抽走,只剩下渾濁、粗陋、曖昧。
夜晚入眠,幾乎成為一種禮儀。哦,要想平靜地進入沉睡,幾乎是奢侈,需經(jīng)過一場艱苦、曲折的長途跋涉,才能最終到達睡眠花園。鉆入蚊帳,躺進涼席,兩眼迷蒙,無法完全合攏,那被風(fēng)扇吹過,被空調(diào)抽過的空氣,像團凝脂,顫巍巍堵在鼻孔前,沒一絲空隙;一系列令人迷惑的蚊蟲,完全不知從何處闖入,謎一般飛舞,令我新裝的紗窗紗門像個擺設(shè)。
我起身,拎著電蚊拍,掄出去,一陣痙攣的電光火閃后,一團焦糊糊的濃霧散開,細(xì)碎粉末墜下,殺戮慘烈。蛾子呆頭呆腦,身軀肥大,翅膀撲簌簌,一旦觸到拍子,爆出亂麻般的呲啦聲,蚊子小,飛得高,速度快,可先插上電蚊香,釋放毒氣,令其昏聵,拍打時的聲音亮、脆、短。
半小時內(nèi),三十只蛾子,十五只蚊子,化為灰燼,空氣充滿焦糊糊的肉味。若半夜開燈,我不會即刻起床,要留給那些四處游蕩,叫不出名字的蟲子足夠的逃生時間,當(dāng)它們鉆入黑暗,我穿上拖鞋,踢踏進衛(wèi)生間;有兩個夜晚,我無法在臥室安睡,一只黑蜘蛛,用均勻分布的觸角輕綴蚊帳,它那么大,我無法想象電蚊拍觸到它,會發(fā)出怎樣的味道,我輕搖蚊帳的桿,希望震顫能告訴它,這里并不像表面那么安全。
第三天,它不見了。
這之后,我在蚊帳上偶爾發(fā)現(xiàn)一顆黑點,用電蚊拍掄過去,在最后一秒,看到那個比指甲蓋還小的東西,是個小蜘蛛,均勻分布的觸角,如飾邊,生機勃勃地顫抖。
我對這個房間有一種特殊的情感,當(dāng)我試圖從它的邊緣繞過,淡化它,用主人的傲氣發(fā)脾氣,苛責(zé)它的錯誤和失禮時,這種做法并沒有導(dǎo)致我內(nèi)心的舒坦:我對它用情太深。畢竟,這是我在南方擁有的第一個房間。但我卻最終搬離了它。那些居住其間的日子,像夢境,隨季節(jié)的適時性,安插進我的生活,當(dāng)風(fēng)向發(fā)生轉(zhuǎn)變,它們在須臾間,變得像從來不存在。
試圖在異鄉(xiāng)定居,其實,是一個尋找合適房間的過程。
當(dāng)房間空在那里時,它只擁有半個存在,它只是個潛在的、沒有血肉的、僵硬的水泥體,它要活起來就要呼吸來幫忙,一個房間的門沖著一個人打開后,會立刻因他的血、他的夢而鼓脹起來,它將和主人一起實現(xiàn)自我,用它的架構(gòu)和主人的細(xì)節(jié)混雜:如同孩子的臉上共有父母的特征;但是,當(dāng)主人離開房間,它變成甘蔗渣,被榨干水分,被丟棄。而當(dāng)我真的離開那所房間時,內(nèi)心里有種隱痛,甚至想到懺悔。
我的浪漫主義在這個房間宣告結(jié)束。
但我并不后悔拿出全部的愛來和它遭遇,既然注定要遇見,要愛,要失去。
三
敲門聲響起在前半夜:砰!砰!砰!
那聲音像在砸隔壁的門,又像在砸我家,那不是簡單的敲門,聲音里沒有請求,只有憤怒、憤怒、憤怒,那只拳頭在手臂、肩膀、脊椎骨的緊湊配合下,蹦出迅疾的炸彈,短促、夸張、慘淡,將過度的重量,小山般,猛然擲出,粗魯、猛烈、火辣,像一種責(zé)罵與凌辱,在無所顧忌的情況下,直愣愣插入耳膜,軋軋響。
我坐直身子,打開燈,先看了看身旁的孩子,他攤著四肢,肚腹處搭著條乳白毛巾被,皮膚泛著微光,睫毛處一彎黑月,腳背因穿涼鞋,在腳趾處留下道明顯的黑白分界線,一動不動,任雷聲狂嘯,絲毫沒有撼動他世界的完整性,他的睡姿甜美如桑葚,一時間,令我猶豫:叫醒他,一起應(yīng)付陌生的不速之客,還是再等等……我真的無法即刻做出判斷:那聲音,到底砸向哪個門。
我剛成為那扇醬紫色木門的主人,對重物撞擊它后會產(chǎn)生怎樣的回聲,完全沒有庫存信息,我依稀記得隔壁是扇老式木門,外面加了道鋼鐵防護門,掛著紗網(wǎng),和我的門只間距幾厘米,若我們同時開門,便會形成十字交叉,其中一扇必須向后縮,讓對方先開才行。
敲門聲漫長,疲憊,富于彈性,拒絕呆在牢籠,狼奔豕突,我看到茶幾的形狀被拉長,變得彎曲,而窗簾像河流,電視瞪大單眼……它們都在聽:砰,砰,砰,鋒利的空氣上下起伏,時間一分鐘一分鐘、一秒鐘一秒鐘消失。那個怯懦的人,不知從哪里撿來勇氣,竟在半夜去完成這荒唐而危險的動作。我終于從震顫中辨析,那聲音里沒有樹木的瓷實,只有鋼鐵的僵硬,并伴有篩網(wǎng)的窸窣……我的心落回原處:
它要找的仇恨對象,不是我。
十分鐘后,敲門聲停止,但它那咄咄逼人的破壞力,令我整夜失眠。
第二天傍晚,我和孩子歸來,看到門前站著個男人:中等精瘦,渾身干巴巴,像枚濃縮的葡萄干,白襯衣,黑褲,面容平板,像業(yè)務(wù)員,毫無任何個性化特征。
當(dāng)我掏鑰匙時,他將身子側(cè)起,貼墻后退。我開門,關(guān)門,換拖鞋,走過門廳,坐在沙發(fā)上時,突然,砸門聲像某個按鈕被按下,砰、砰、砰……射穿木門,直穿耳膜、頭皮,進入我的大腦,在那里引發(fā)起一團痙攣,像無數(shù)個活著的蚯蚓在糾結(jié),每一根纖維都在跳躍。
須臾,一個聲音炸開:劉小姐……劉小姐……劉小姐……
怪誕、陰森、粗蠢,由喉嚨崩裂而出,唬得孩子換鞋時動作僵硬起來。
他,剛六歲,變得躡手躡腳,將腳背抬高,又輕輕放下,影子般,貼著我坐下,豎起右手食指,放在嘴邊,噓……他斂聲屏氣,恭肅嚴(yán)整,小心臟噗通、噗通。我倆安靜地坐著,一動不動。三米之外,一個男人,在不間斷呼喊:劉小姐……劉小姐……劉小姐……那聲音在屋里盤旋,令窗簾、桌腿、椅背、柜角,都懸空浮動起來,像一團團翻卷的云。
啊,劉小姐,是個怎樣美妙而又可惡的女人,他從那神秘的女人身上,得了怎樣的快樂,怎樣的痛苦,以致追趕到這扇骯臟的鐵門外,將男性高傲丟到腦后,絕望乞求。
孩子一直豎著手指,讓它貼緊嘴唇,不放下來。
這是他從我這里學(xué)會的動作。那是我們剛搬來第一天,出門時,他延續(xù)著在屋里說話的陽光心情,以想象中怪獸的鳴叫聲,嗚嗚哇哇,突然,我一滑眼,看到對面(并非隔壁)鐵門洞開,一個身影從衛(wèi)生間晃出,赤條條,走向客廳小木桌,渾身黑如炭條,只在中間綴著片白色三角,岌岌可危,像一陣風(fēng)就能吹得蕩然無存。這搖晃的肉體,和我的直線距離僅兩米,像獵物突然逼近槍口,豁然出現(xiàn)大面積暴露,在我的體內(nèi)激起股難以形容的惡心和恐懼,我趕忙轉(zhuǎn)過身,用后背堵住那扇門,豎起右手食指,輕輕地噓了一下。
孩子看到我的動作,收斂起吵鬧,小尾巴般,走出暗啞的門洞,滴水的過道,五層臺階,在棕櫚樹葉下拐彎,越過穿皺巴巴天藍(lán)制服的門衛(wèi)后,突然停下腳步,直愣愣射過來目光:為什么。
在他的小小額頭,顯示著頑強的意志和對好奇的追問。事實上,從我豎起手指的那刻起,他便一直不安,翕動鼻孔,眼神里閃爍著天真與驚駭。啊,孩子。一個人在曠野里獨行,和手里牽著個孩子,太不相同。現(xiàn)在,我必須給出答案,作出解釋,不能饒舌、敷衍、矯飾,但我知道,我不能和盤托出全部的秘密果核,否則,太慘烈,在孩子那睜大的瞳仁里,燃燒著明亮的光簇,像寶石,我不能讓那里過早蒙塵;于是,我停下腳步,蹲下,兩手捏著他的小臉蛋,平視他,緩聲說:不能在樓道里大聲說話,那樣會吵著別人的……
孩子點點頭。
他雖頑皮,但已知不踩螞蟻,不摘花,看到園林工修剪樹枝,會替葉子喊疼。他甩開我的手時說:那我們最好像小蟲子一樣。他看到只黑蝴蝶,撒開腿,呼嘯著追出去,而一種刺痛,箭簇般,卻扎在我的心尖。
無論我怎樣掩飾,我已將恐懼傳遞給孩子。
是的,我倆都害怕: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氣候,陌生的鄰居,陌生的喧嘩,陌生的愛恨情仇,像把大扇子,猛然間刷地一聲,打開在我們面前,令我們陷入恍惚,抓不到任何可靠支撐,只能斂聲屏息,當(dāng)小蟲子。
那男人幾近崩潰,抬起腳,朝那扇門,發(fā)狠地踹出去。那回聲,完全不同于拳頭,真可怕!是一頭怪獸被釋放,蠻橫的仇恨,神經(jīng)質(zhì)的顫抖,被打垮后的荒唐,集中起來,裂開。之后,他走了;之后,那扇門陷入長久孤寂。我居然,開始同情他!他瘦小、孱弱,面對這扇門,門里的劉小姐,他幾乎是個廢人,愚蠢的野蠻人,他那臨門一腳,越發(fā)顯得他渺小、貧困、艱澀。他不得不放棄,認(rèn)輸……啊,他的命運已定!
整個夜晚,那扇門都沒有打開。
我躺在床上,穿過蚊帳,凝視那堵白墻,它的另一側(cè),屬于劉小姐。
關(guān)于她,我只截獲到一個可靠信息:她是雌性。她是母老虎、母獅子、母蟒蛇嗎?她的眼神可怕而貪婪嗎?當(dāng)她將那用黃金鍛造出來的王冠——劉小姐——戴在頭頂時,她往其中添加了怎樣的樂趣與兇猛!
與其猜測那男人和劉小姐發(fā)生了業(yè)務(wù)紛爭,不如直抵死穴:性。
無論劉小姐長得何等模樣,她必定有雙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眼睛!她的皮膚已松弛?或,眼角多皺,黑眼圈,肥肚腩,雙腿糙皮,指關(guān)節(jié)粗大,腳形丑陋,乳房干癟,臀部下垂……或,高大莊嚴(yán),高貴守節(jié),臉部憂傷,渾身的細(xì)胞如在孝服中般規(guī)矩,對一切誘惑視而不見,喜冥想……但她的眼睛,一定是,久經(jīng)風(fēng)霜……也許,她是位天分高明,性情穎慧的女子,婉言拒絕這男人;也許她是條狡猾的美人魚,不甘心被庸常生活俘虜。
我想起那男人的模樣——啊,不寬闊的肩膀,不浪漫的領(lǐng)口,不知所措,索性一片白的襯衫,它們編織出的網(wǎng),不足以讓美人魚收心,她要馳向更大的海域,穿過紗網(wǎng),到危險而有機遇的地方去……看起來,那敲門聲,踹門聲,嘶喊聲,并不復(fù)雜,但在這些聲音的內(nèi)里,卻潛藏著太多的東西,我只看到了一個架構(gòu)中的零碎和空隙,遮蓋其下的暴力、孤獨與危險,伸手可觸。
這并不是個簡單的小鎮(zhèn),它的本地人口只有兩萬,而外地人則為三十萬,大量的年輕人擁擠在工廠,也許其中的一個,就是劉小姐。神秘的劉小姐,讓這間普通的屋子,變得和鄉(xiāng)間瓦房不同,不僅具有私密性,并混合著月光、沖動、欲望,成為一代人的秘密。
劉小姐將我變成她的聯(lián)署人,如果我抗拒,只能搬走,否則,墻那邊的焦灼、色情、歡欣,便會不間斷地滲透過來,她讓她的房間成為廢墟,將倒影輻射過來,與我的屋子重疊,形成雙重房間:她同時使用它們,而將我孤立成傀儡,任殘影侵蝕我,讓我如同坐監(jiān)牢??謶植恢皇歉拍睿?dāng)它藏在窗簾后,床底下,鏡子里,櫥柜里時,我逐漸變得不存在。
夜晚,當(dāng)我躺下,聽到滿地發(fā)出的窸窣聲,我相信,那是從劉小姐的皮膚上發(fā)出的;有時候,我靜靜躺著,會聽到一種平緩的呼吸聲,那個叫“劉小姐”的人,整夜整夜,在我的房間里待著,可我找不到她。
她成功了:完全融入我的生活和身體中,讓我成為自己的附庸。
四
物業(yè)公司的門外貼著副對聯(lián),散發(fā)紅光,墻上的鏡框中,工作人員的大頭像,喜氣洋洋,飲水機旁的錦旗上,寫著黃色楷體的贊揚語,一張紙碩大,占滿半壁墻,畫著橫道豎道,將小區(qū)掌控其中:住人的房間貼紅旗,出租的房間貼紅點,無人居住的房間空白,墻角邊有兩組灰色文件柜,一排排藍(lán)色文件夾站立,三張矮桌圍起個圈,她,坐在最頭的那張后假寐。
這樣的一個中年婦女,慵懶,倦怠,和這間辦公室有著說不出的和諧,黑瘦干枯,像半截蘆葦,乳黃色袖襯衫,胸脯平坦浩蕩,灰中褲,頭發(fā)稀疏,肅靜的臉,沒涂抹一點增白的妝品,眼皮重得抬不起來,終于奮力睜開后,眼神混沌,當(dāng)她開口,嗓音跋涉過喉嚨,緩慢淡定:水電費?月底查表再交啦……沒關(guān)系的啦,有底子不怕,你房子在這里哦……
她慢慢醒來,終于徹底睜大眼睛,將光聚攏在我臉上,這時,我看到了一種赤裸裸的歧視,但我已不像剛開始遇見時反應(yīng)激烈,不,我慢慢學(xué)會從外部觀看整個儀式的過程,對這種由蔑視的眼神、輕飄飄的哼聲、擰成一把的眉頭所顯現(xiàn)出的病態(tài)模樣,我已有足夠的承受力,現(xiàn)在,我所要做的,是耽溺于遲鈍,給予這些方式以熟視無睹。
一切,來源于北方:我的普通話、眼神、衣衫、發(fā)飾……皆顯現(xiàn)出一種與此地不相符的堅硬,那是我從凍土層攜帶來的姿態(tài),不含糊,激越,不計后果,深沉,粗野,狂放不羈……在南國,這是些貶義詞;柔軟、含混、中庸、隱忍,是褒義詞。
我曾無數(shù)次,在各種場合,遭遇過這種隱晦的敵意、深刻的溝壑、莫名的嫉妒:在電梯間,我和孩子對話時,周圍的人向后壓縮自己的身子,向我們瞥來看到恐龍后的驚詫;在菜市場,面對木瓜、秋刀魚、奮力翕動腮的魚頭,我的猶豫、遲疑、驚駭,皆讓我像陷入地雷陣的盲人,幾乎爬不出層層障礙,那時,即便是攤位最小的商販,也得意起來,公然缺斤短兩;在迷路的瞬間,啊,我多么不想張嘴,去問街邊老人,他們會瞪大眼,交叉手指,用盡整整一生的經(jīng)驗,也聽不懂你說的話……
如果南方是片濃霧,我又何必滯留于此?
不,當(dāng)我攜帶著前半生的嚴(yán)寒來到此地時,驀然發(fā)現(xiàn),惟有用炎熱來解讀嚴(yán)寒,才能真正了解嚴(yán)寒,而身處嚴(yán)寒時,我又聾又瞎,麻木無知。
我問那女人,我對門怎么總是不停地打電話。
她淡淡一笑:那是辦公室哦。
那屋子是她租掉的,一月七百,不包物業(yè)費,里面住著三個男人,皆在旁邊塑膠市場做生意。
那屋子的隔壁,怎么總不見開門?
她又笑:那家人搬去東莞,屋子空著,不租。
我終于繞到正題:我的隔壁住著幾個人,是單租還是合租?
她警覺起來:我不知道哦。
我知道她說謊,盯著她的眼睛說:有人半夜敲門,大喊劉小姐……可她,一點都不吃驚,好像敲門的事是她干的,依舊淡淡一笑:這樣啊。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著說:下次再有人敲門,那你給大門崗打電話哦。她說出了一串?dāng)?shù)字,我記在了本子上,但我并不認(rèn)為我會打,不認(rèn)為那個男人會再來,并不認(rèn)為我只想說半夜敲門這件事,我想說的是:我在署名自己的房間里,并未獲得主人的安全感。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不僅對劉小姐一清二楚,還對那男人,對我……我?guī)讜r出門,何時歸來,身旁有誰。她像只八爪魚,掌控著這個小區(qū)的一切信息,并不只為偷窺,而要賣錢!
她坐在這里,掙那點工資,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眼見著那么多北方佬來,北方佬走,她的心里是厭煩的,可沒這些人,也就沒外快可撈(若住戶委托她出租房屋,成交后,可獲一半房租作為傭金),所以,在她的臉上,同時持有節(jié)制和猙獰兩種表情。
五
那個垃圾袋,圓鼓鼓,扎死結(jié),施放出帶魚腸肚腐爛后的味道,第二天清晨,放在我家的屋門邊——這是玩笑,還是示威?這垃圾袋像鐵棍,將我體內(nèi)的什么地方戳傷,讓我感覺到強烈的不詳:
這是我多嘴多舌后的報應(yīng)?
我拎起那袋子,一步步走過臺階,感覺有個鬼魂亦涉階而上。
詭秘的劉小姐,已風(fēng)聞我打聽過她,專門朝我的門口丟了封恐嚇信?我將垃圾丟進從不蓋蓋子的桶中時,兩只饑餓的瘦貓從里面尋找殘渣剩飯,有時候,它們會在大晌午喔喔叫著交尾,經(jīng)過那里的人,會拿起石塊把它們打散。
我愣怔在荔枝樹下,想起今晨推開紗門,將陽臺上的衣服挑下時,看到劉小姐的陽臺上空空蕩蕩,無一件晾曬的衣服。在南方,衣服只要穿一天便浸滿汗水,必須洗,必須曬,若劉小姐回過家,怎么可能不換洗衣服?但這個垃圾袋,難道會自己長腿,跑到我的門口;而它的惡臭,我相信,一定蘊藏著惡毒的詛咒……
那個撿垃圾的人走過來,嘴里吆喝著,嚇走瘦貓,將戴著手套的右手,伸進垃圾桶,左手拽著個黑塑料袋,他面色黝黑,須發(fā)蓬亂,汗衫的后背濡濕。我返回房間,找出個紙箱,裝了些舊書舊報,端出來,喊他過來拿,并說送給他。
看他咧嘴笑,我問,在這個小區(qū)干了幾年?
他瞇起眼,盤算著,叫起來:哎呦我的媽,前后……有七八年了!
哦,他是東北人。我說我來自西北。
他笑了:怪不得你舍得把這些東西給我……
我們變得如老鄉(xiāng)般熟稔。我乘熱打鐵:我隔壁住的人,你見過嗎?
??!他突然瞪著我,像一根手指壓住他的嘴唇,使他噤聲,然后,像從夢里驚醒,他晃了晃頭:那個女人啊……啊……
他不再往下說,一連串的“啊”,黏糊成一道寬闊的波浪,伸向遠(yuǎn)方。
某種禁忌,讓這個骯臟的男人,突然變得有了尊嚴(yán)。顯然,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但是,他為什么要告訴我?他并非要將這些信息用來賣錢,他只是恪守自己的原則,不愿將它們敞開、亮出,更愿意將它們關(guān)閉、留存。
如果我認(rèn)為住進一所房屋,便從屬了這個地區(qū),那么,我真是太天真了。進入這個地區(qū)的條款規(guī)定得周密而無情,而在這個集體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中,個人的命運被森嚴(yán)的等級限定著,不可任意逾越。
我無法尋找到劉小姐的真相:那些資料里記錄的數(shù)據(jù),沒有一絲裂痕;我亦無法找到可以打探消息的人:和某個人變得私交甚篤,需長久的時間和適量的金錢?,F(xiàn)在,我變得懷疑而懼怕:我還要在這間屋子里繼續(xù)生活下去嗎?
我不僅僅是我自己。
我會在某些瞬間,看到隔壁的劉小姐,在吃飯,穿衣服,坐在沙發(fā)上,躺下……這些直接發(fā)生在她身上的動作,有時候,會牽扯著我的神經(jīng),讓我疼。
六
五天后,那門,居然被豁然打開!
魚貫而進一串人:兩個老太太,三個女孩,三個成年婦女,拎著塑料袋,如女兒國里相逢的親家,歡歡喜喜搞家宴。
那扇門,被猛烈打開,又猛烈關(guān)上,讓一墻之隔的我,感覺到空氣輕盈飛舞,一切世俗的情欲、仇恨、怨憤,都像山谷之云,慢慢飄散,一切都變得安全、向陽、明朗,在這個上午,在這個大大方方將門打開的時刻。不一會兒,隔壁鍋碗啟動,飯菜飄香,電視里女主角煽情,游戲機滴滴答答,嬉笑、吵鬧、嗡嚶,像個后花園。
我豎起耳朵,努力傾聽,試圖想尋找出那三個字:劉、小、姐。
但是……沒有!
我沒有聽到任何人,用任何語調(diào),涉及到這三個字。
那么,這場繁雜的家庭聚會,根本和劉小姐無關(guān)?這是這屋里的另一個租客的家宴,還是,劉小姐的家人,根本不叫她劉小姐,只叫她姐、姑、姨?或者,某個女人,隨口說出某小區(qū)的某戶門牌,就讓那可憐的男人,興沖沖跑來,發(fā)現(xiàn)被戲耍后,惱羞成怒,踹起門來……再或者,劉小姐已搬走,已失蹤?
我在自己的屋子里走來走去,突然,變得惱怒起來!
我已被如此深刻地打擾,被劉小姐——那個我根本沒見過面,恍如空氣的劉小姐!
不管她現(xiàn)在是否在揮臂炒菜,是否是好女兒、好母親、好妻子、好情人,總之,我討厭她!她像一粒種子,盤亙在我的地盤,慢慢擴張膨脹,甚至搶奪了我的空間?,F(xiàn)在,我的全部生活,都像一杯兌了鹽的水,被劉小姐稀釋。我焦躁如囚徒,在窄小而荒涼的客廳里晃悠,希望那些人,快點一個個走掉。
七
第二天,劉小姐家關(guān)著門。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啊,那房子在老中青三代婦女舉行家宴后,像休克般,嚴(yán)絲合縫地緊閉大門,無論白天與黑夜,聽不到一點動靜。
過去的一切:喧囂、歡笑、憤怒、祈求,皆如晨霧散去,現(xiàn)在,它變成由磚頭、水泥、白灰勾勒出的小小洞穴。每當(dāng)我出門,都不自覺側(cè)目身旁女人,她們或成熟,或有皺紋,或穿著寒酸,從她們的臉上、服飾上、舉止上,我試圖編織出一個關(guān)于劉小姐的夢。
若劉小姐真的存在,為何她像一場夜間暴雨,成為令人惋惜的美麗事物?
若她根本不存在,是什么神秘之力,將我、她、那瘦弱的中年男子,在某個瞬間,大力而粗暴地捆綁在一起,讓我們倍感疼痛!
劉小姐,冷酷的劉小姐,古怪的劉小姐,忘恩負(fù)義的劉小姐,含蓄委婉的劉小姐,只要她轉(zhuǎn)一下舵,事情就不會演變成這樣,現(xiàn)在,她無法推脫掉和那扇銹蝕之門的干系。作為女人,劉小姐太堅強有力,而我卻顯得太虛弱,大有不堪消受之勢。不妨將我倆比較一下吧:我,說得簡單點,一個異鄉(xiāng)人,漂泊至南方,身上有吉普賽人的氣質(zhì),但推動我來到這里的,和事業(yè)、進取毫不相關(guān),而是一種更隱蔽、羞怯、內(nèi)在的原因。
劉小姐,她比我更精力旺盛、暴躁、無所顧忌。她更早就離開家鄉(xiāng),進入到南方之場,更早洞悉性,掌握男女之事,面對那個襯衫男,她以最高的權(quán)威俯瞰草芥般,讓他經(jīng)受折磨,而這種占絕對上風(fēng),并最終以強力控制世界的作風(fēng),卻會令我羞得無地自容。
我做不到……這種暴君所具有的神秘性,與我無緣,我天生一副小骨架,一米六的個頭,三十六碼的腳,兩只手比六歲男孩只大一小圈,弱不禁風(fēng),像沒長開的中學(xué)生,不管我干什么事,都不會認(rèn)為,法律只為我一個人發(fā)明,但劉小姐卻自如而強大,行使著統(tǒng)治權(quán)和發(fā)號權(quán),上演著專橫、跋扈、獨斷、決絕,最終,令襯衫男的喉嚨里,釋放出可怕、嘶啞、發(fā)抖的聲音。她令他陷入困境,并置之不理;同時,她用雕塑般的手,讓我這個鄰居,慢慢馴服于她的生命力。
那天下樓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標(biāo)著1D的那個屬于我的信箱里,有封信。
沒錯:那信封上貼著的白紙條上,打印著某省某市某鎮(zhèn)某小區(qū)1D,但沒有姓名,撕開信口,一張對折后的A4打印紙上,打印著兩個超粗黑的字體:
再見。
我已喪失猜測的耐心:這是劉小姐發(fā)給我的最后通牒,還是別人發(fā)給以前住在這屋里的人的信?不。我心里只有一個吶喊:搬家。
八
在半山看好房后,要等一周后才能拿到鑰匙,而那七天,我?guī)缀鯁适г谖堇锞么舻挠職猓L久地盤亙于大商廈的餐廳、咖啡館、茶社,從早起八點到下午六點、八點,甚至干脆到十點,上五樓看夜場電影后,將眼睛熬出暗紅色斑點,再拖著疲乏之身返回小屋。
搬家那天早晨,隔壁鐵門突然敞開,任何人都可順順當(dāng)當(dāng)看進屋里:
普通的大理石地面,客廳里有張圓桌,墻角堆著米袋,窗簾灰白,大臥室關(guān)著門,小臥室的木椅上,有個女人坐在凳子上看電腦,脖頸處低束著馬尾,白色圓領(lǐng)衫,灰中褲,人字拖,側(cè)臉黧黑平淡,既不凌厲,也不聰慧,是那種慣常所見的家常。
啊,她和那個襯衫男,多么般配……而這,已不關(guān)我的事!
我奮力地將全部家當(dāng):床、沙發(fā)、衣柜、書架、椅子、裝著書和衣服的箱子、裝著碗的鋼精鍋、裝著鹽、花椒、白糖、紅棗的塑料袋、裝著洗發(fā)水的塑料桶、裝著面霜、手霜的化妝包……一一放在小路邊,坐在荔枝樹下的沙發(fā)上,看管著我的全部世界。
晚風(fēng)吹來,窗簾浮動,我的陽臺對面是座黑黝黝的山,可我來不及看山頂?shù)男切?,扎入睡眠,一夜酣睡,早起,推開紗門,天空布滿灰云,正淅瀝瀝落雨,撲面而來的潮熱之風(fēng)中,混合著發(fā)甜的草香味。慢慢地,雨停了,整個山體自晨光中呈現(xiàn)。我斂聲屏息,生怕打破這寂靜。我不想叫醒孩子,指給他看,我獨自一人沉浸于震驚、沉迷與歡欣中。
等他睡到自然醒,發(fā)現(xiàn)圖畫中的山赫然矗立起巨大原型時,那山將攜帶著神秘,慢慢進入他的瞳仁,并在那里定格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