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臺灣_蔡登山
作 者: 蔡登山,臺灣著名學者、出版人,2007年起擔任秀威數(shù)字出版總編輯,致力于兩岸文化交流。
周越然被稱為是近代著名的藏書家、作家、編譯家。謝希平在《記周越然》文中說:“一提起周越然先生,就要聯(lián)想到他的《英語模范讀本》。在十多年前,該書曾十足地出過風頭,其所以享受盛名,不在《模范讀本》,他的成名也不在英語方面,不過英語是他所研究的對象之一,而《模范讀本》只不過是周先生的著作中之一部罷了?!敝茉饺蛔詫W并精通英文,曾得到過辜鴻銘的賞識。后因編輯商務印書館的英語教科書而致富,這使我們想起后來的林語堂也是靠編輯開明版的英語教科書而大收其版稅的。周越然是把版稅拿去買書,買些中西的“海外孤本”,成為當時著名的藏書家。又由于他不僅收藏還研究這些書籍,寫下不少的版本考證、書話之類的文字,因而又成為了作家。因此他擁有了編譯家、藏書家、作家等頭銜,而且是名副其實、當之無愧的!
周越然(1885—1962),名之彥,浙江吳興人。祖父周學源,字星海,號岷帆,生于清嘉慶十九年(1814),卒于清咸豐十一年(1861);是道光甲午科(1834)舉人,咸豐壬子恩科(1852)貢士,殿試二甲第八名,賜進士出身,授翰林院庶吉士;詩宗老杜,著有《蚓竅吟集》,今已失傳,僅存《螟巢日記》。父親周鏡芙生平事跡知之不多,從曾任蘇州知府的吳興同鄉(xiāng)吳云為其小像的題詩“二十成進士,聲聞滿帝京,觀政在銓曹,激揚勵官箴”中可知也是宦途中人。周越然六歲喪父,家道中落,由母親教其讀書,七歲開蒙,十歲時已讀畢《四書》,繼之讀《詩經(jīng)》及《左氏傳》。他二十歲入泮,名列縣學第五。次年秋清朝廢科舉而設學校,他后來說:“余之秀才,雖非末代,然相去亦近矣。”謝希平也說:“周氏的中文,根底很深。早年考取秀才。吳興人目其為神童,幾篇策論,著實出色。當時人佩服他的策論,正和現(xiàn)代人崇拜他的文章一樣。由于在外國文上享了大名,反而把本國文掩住了。大半原因,還是他逢人便說‘漢文不通’,逢寫便用‘萬年之筆’所造成的?!?/p>
周越然從小就對英語特感興趣,十一二歲時在讀《左氏傳》之暇,常常偷看家藏的木刻本《英語注解》。無師自通,一年后可與美國教士對談,后進入教會學校——華英學堂讀書,它系美國南監(jiān)理會出資創(chuàng)辦,故學費極廉。
1908年春夏之交,周越然入蘇州英文專修館教英語(地點在大太平巷)。同年也在上海北四川路橫濱橋之北,福民醫(yī)院附近的中國公學教“歐洲近世史”,周越然回憶說:“當時和我一同教書的,有兩位王先生,后來都成聞人。一位是王顯華(浙江人),一位王云五(廣東人)——商務先后聘為總經(jīng)理。當時的學生,后來成為世界聞人的,據(jù)我所知,只有一人,就是胡適之。”但周越然這次在中國公學教書的時間極短,據(jù)他說是被學校辭退的,原因是他沒有教學經(jīng)驗,他說:“后來旁人告訴我,說我的教法,不合他們的‘胃口’。他們所要的,是國語的仔細講解,我所能授的,是整段整頁的大意。他們所要的,是文法上的分析。我所愿授的是史實的連貫……顯華和云五在那邊,大受學生的歡迎,因為一個教讀本,一個教文法,都能詳解的緣故?!?/p>
1910年年底,英文專修館停辦。次年周越然就蘇州江蘇高等學堂之聘,初為補習班教員。秋季學期開始,始入正科授課。他回憶說:“當時肄業(yè)之學生,后來成名者,有朱貢三、汪懋祖、李廣勛、孫雛飛、李迪彝、楊小堂、夏奇峰……”
江蘇高校于1911年9月停辦。次年周越然在蘇州擔任富商之子的私人英語教師,他說:“自1月起,至12月止,余共授鮑爾文讀本第四冊兩課,而所得薪水,所受供養(yǎng),遠在高校之上?!?913年周越然應安徽高等學校之聘,先為英文教員,后兼教務主任之職,為時只有半年,但因此得識馬通伯、應溥泉、陳獨秀等名人。
1914年他第二次進中國公學教書,擔任的是商科英文,這次教了有一年之久。他說:“那時的校長是王搏沙(敬芳),他是創(chuàng)始時干事之一。他身任福中(煤礦)公司的要職,少到上海來。就是來的時候,也不十分顧問校事。他好玩政治;什么憲政黨呀,政學系呀,都與他有關(guān)系。聽說后來還要組織國粹黨,不過沒有成功。我曾經(jīng)見過他一次,但沒有與他交談。他與別人講話,頗露真誠之狀?!?/p>
1915年周越然由當時任職上海商務印書館英文部部長鄺耀西(富灼)保薦,進入商務印書館當編譯員。他回憶說:“當時英文部中,除部長鄺君外,有同事徐閏全、甘永龍、吳步云、張叔良、邱培枝等君。后來事業(yè)日漸擴大,如發(fā)行周刊,開設函校,編譯教育書籍等,始添聘郭秉文、蔣夢麟、陳主素、李培恩、邵裴子、龍質(zhì)彬、周錫三、平海瀾、周由廑、陳布雷、吳致覺、黃訪書等君。余初到英文部時,專做翻譯校讀之事。一兩年后,始有一部分工作由余負全責擔任,并有為余助者二三人?!敝茉饺蛔?915年起至1932年止,在商務編譯各類英語教科書和參考輔助讀物三十多種。分別是:《英字切音》、《英字讀音》、《初級英語讀音教科書》、《英文啟蒙讀本》、《國民英語入門》、《新學制英語教科書》二冊、《新法英語教科書》三冊、《現(xiàn)代初中英語教科書》三冊、《英語會話公式》、《中等英語會話》四冊、《初級英文法教科書》、《英文造句法》、《英文作文易解》、《英文作文要略》、《英語三十二故事》(與桂裕合編)、《英語模范短篇小說》(與桂裕合編)、《愛神及其戀人》、《女水仙》、《禽與獸》、《伍倪奇緣》、《鬼沼緣》、《英美文學要略》(與鄺躍西合編)、《英語初學詩選》、《書與觀念》、《英語中國故事》、《文學片面觀》、《生命與書籍》、《英語教授法》、《小學外國語教學法》(漢文本)、《德國學校近世語教授法》(漢文本)、《莎士比亞》、《英語歧字辨異》等。
其中尤以《英語模范讀本》(Model English Readers,成于1918至1919年,原為四冊,后改三冊)銷行最廣,幾乎壟斷了全國的初中英文課本,周越然不無得意地說:“在此二十五年中,華人自編之外國語讀物,絕無勝過其耐久力或超過其暢銷性者。民國十年至二十年為《英語模范讀本》最盛時代,雖不能‘家喻戶曉’,但確然‘風行一時’?!?/p>
他因此所得版稅甚豐,以至有足夠的財力逛書肆,跑冷攤,“時時購書,日日購書”,千方百計搜求珍本秘辛,很快就成為海上屈指可數(shù)的大藏書家。并于上海閘北天通庵路三省里建其書室“言言齋”。關(guān)于齋名的取義,周越然自云:“當時所儲之漢文本,大部分為詞曲小說,而詞曲小說皆以‘言’字為邊旁,故取名‘言言’,不作‘高大堂皇’解,亦不作‘意氣和悅’解,如《詩》所謂‘崇墉言言’或《禮》所謂‘二爵而言言斯理矣’也?!蔽葜娣e約五十方丈,坐北朝南,前有花園,后有菜園,左右植樹,全地占二畝半,以竹籬與鄰家及馬路為界。屋共分三進,均有樓房。其第一、二進樓下左邊兩大室與其廂房,及樓上第一進三室,皆作儲藏書籍之用??上А把匝札S”于1932年“一·二八”之役遭焚,他辛苦搜羅了十六年的藏書毀于一旦,被焚為灰燼的古本書計一百六十余箱,約三千種;西書十六大櫥,約五千冊,其中不少是元明孤本、名家抄稿和稀見的西書古籍。對此他也頗看得開,他說:“余意天下事集者必散,合者必分。自古以來藏書家,如吾湖之陸、杭州之丁、山陰之祁、魯省之楊、長沙之袁、上海之郁、獨山之莫、江陰之繆,不是廉售其寶,必是全數(shù)遭劫。其分散一也,所不同者保藏時間之長短耳。寧波范氏天一閣、虞山鐵琴銅劍樓,自明至今,子孫世守其書,雖間受損失,而大體無虧,真盛事也,真可羨也。余開始購求古本,約在民國五年丙辰(1916),而言言齋遭難在民國二十一年壬申(1932),前后不過一十六年,為期可謂短矣,足見余之德薄也?!彼⒉灰虼硕源?,言言齋毀后,移居西摩路(今陜西北路),繼續(xù)廣事搜購,不數(shù)年又復坐擁書城。
周越然嗜書如命,于故紙堆中浸淫日久,畢生與書結(jié)下不解之緣。他銳意窮搜珍本秘辛,憑借較深厚的國學根底,專心致志于版本、藏印及題識等研究,卓有成效。他對古籍版本的講究自有一番論調(diào):“對于這種讀書不考究版本的人,我可設一比喻,以見他們的錯誤。宋元本和各精刊本,可比閨女,翻刻本或影印本,好比寡婦。至于隨便石印本或排印的本子,簡直是下賤的‘野雞’。青年人娶妻,總希望一個好人家的女兒,不愿意與寡婦結(jié)識,或與‘野雞’談戀愛的。所以真能讀書者,必求精善的本子?!?/p>
他又談到他的購書經(jīng)驗說:“天下只有錯買而無錯賣,只有貴買而無賤賣之理。書賈雖有不知版本者,但終究做過學徒,終究有師傳授,見得多,聽得多,對于刷印紙張,對于書價升降,無不明明白白。站立于冷攤前,店堂中,而欲尋獲佳本者,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其難等于升天?!庇终f:“是故購書最妥之法,莫如堂堂皇皇步入店中,謂欲為自己或某機關(guān)購辦某類書籍,請其開單連同‘頭本’(樣書)送至某處是也。所開之賬及所送之本,未必合理,未必可靠,但終較自己瞎尋,自己問價講價為愈。一次兩次之后,店主見汝有金錢能力,雖名貴之品,即架上所萬萬見不到者,亦能送來。余大量購書時,曾采用此法而獲得明山陰祁氏抄本《文貞公詩集》、黃丕烈跋明寫刻本《文溫州集》、勞權(quán)手?!洱R東野語》等等精品?!?/p>
周越然所藏固不乏宋刊元槧,更以詞曲小說等明清精刻精印本、手稿鈔本為其特色。書人收藏,與商人不同。成功之訣,在于特色。他深得此中三昧。他說“書之奇者,不因版古,必因稀見”,因而他的庋藏,不收古董商追逐的宋刊元槧,而是中英文珍本秘笈雅俗兼收,在我國藏書史上,重視中西并蓄,周越然可謂得風氣之先者。另外他特別重視搜羅東西方情色文化的香艷書為其特色。這在當時風氣未開的中國,是需要眼光和勇氣的。用他自己的話說:“北平某報譏余專藏淫書,南京某報罵余專譯淫書,其實,余所藏所譯皆名著也?!彼麊问恰督鹌棵贰返闹型獍姹揪陀惺喾N。他豐富的性學藏書,多是人棄我取的孤本珍品,是研究古代相關(guān)歷史的珍貴史料。
周越然有篇《西洋的性書與淫書》發(fā)表在1944年5月16日出版的《古今》半月刊第四十七期,開宗明義即說:“性書與淫書不同。性書是科學,淫書是小說。性書是醫(yī)學,是心理學。淫書是謊言,是‘鼠牛比’(按:吹牛皮)。西洋有性書,又有淫書。我國有淫書,而無性書。我們讀了性書,多少總得些智識。我們看了淫書多少總受些惡習。少年人還是多習科學,少閱小說的好。”接著他說:“西洋淫書,不及中國的多,也不及中國的‘出色’。中國最大的淫書是《金瓶梅》,最小的是《癡婆子傳》。這兩種文筆均佳,且近人情。此外如《繡榻野史》《浪史》《肉蒲團》《杏花天》《燈草和尚》《株林野史》《昭陽趣史》《野叟曝言》《綠野仙蹤》《姑妄言》……非獨猥褻不堪,并且不合生理。它們主張吞藥,主張‘擴展’,主張采補,都是速死之道。這種書宜燒不宜讀?!庇终f:“西洋的淫書,大都為上岸的水手或休息的士兵而作。欲迎合他們的心理,不得不以狂‘玩’為主旨。我曾經(jīng)見過兩種代表作:(一)《半日輕狂記》(上下兩卷),(二)《全夜在后宮中》?!栋肴蛰p狂記》,又名‘銀梨花下’,我國有譯本。書中言某姓男子,因求婚不遂,將意中人騙入體育室(不是瘋?cè)嗽?,譯本誤),一再強行無禮。那個‘意中人’經(jīng)過‘大辱’之后,反而心悅誠服,情愿同他結(jié)婚?!朔N‘理論’,此種主旨,吾人一見而知其虛偽。所以西洋的淫書,只是欺騙西洋的下流人,絕不能‘感動’我國的讀書人?!度乖诤髮m中》更加荒謬了。某國軍艦,因風不順,停泊在天方海灘中,艦長在海灣沐浴時,巨廈中的婦女,將窗打開,并將艦長吊入室內(nèi)。他坐定后,就知道身在禁地,所有的女人都是國王的妃子。每個女人都歡迎他。翌晨他離別的時候,每個女子都很滿意。——這一冊書的主旨,無非是:水手隨時隨地可得艷遇?!緯脑O計果然惡劣,但是它內(nèi)中的故事倒很有趣味?!弊詈笏f:“西洋性心理學中,常載許許多多‘性史’。性史’就是個人婚姻前后的實錄,心理學家據(jù)為研究資料的。首先印行這種資料者,是心理學專家艾理司氏。依科學言,性史全不穢淫。后來張競生采取了艾氏的意思編《性史》(第一集),為什么大家譏笑他呢?因為張君的著作,確實穢淫。他的那篇《董二嫂》,是《癡婆子傳》的化身,當然不能登大雅之堂。張競生以后的小冊子,效慕張競生《性史》而作的小冊子,我見過的,總在一百五十種以上。這樣的多,都因為紙張低下的緣故?,F(xiàn)在紙張缺乏,馬路上喊賣春宮,喊賣《性史》的癟三,幾乎完全沒有了?!?/p>
作為一個作家,周越然也寫了不少文章,當然大都跟書有關(guān)的。周氏性格中頗有見異心喜、詼詭嗜奇的成分。這也反映在他的書話中,無論諧謔詩文,秘藥偏方,奇風異俗,勾欄瓦舍,甚至荒丘埂莽,牛鬼蛇神,煙粉靈怪,他都一體全收,宛如一部社會小百科。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古今漫錄,雅俗兼收,義存箴警,一笑舒憂”。
學者陳子善說周越然的著作,人們較為熟知的有三種,分別是:《書書書》,1944年5月上海中華日報社初版?!读貞洝?,1944年12月上海太平書局初版?!栋姹九c書籍》,1945年8月上海知行出版社初版。但是,正如藏書家姜德明先生所說的,“《書書書》和《版本與書籍》都各印一千冊,尤其《版本與書籍》出版之際,正是抗日戰(zhàn)爭勝利之時,環(huán)境突變,讀書界的心理已經(jīng)厭惡了敵偽時期問世的出版物,因此流傳不廣,市面上極少見”。陳子善又說:“周越然在上世紀30年代還出版過一本小書,至今鮮為人知,筆者也是從香港藏書家黃俊東先生的《書話集》(1973年9月香港波文書局初版)中才知曉的,那就是天馬書店版的《性知性識》。黃氏在書話《性知性識》一文中稱此書‘是一本用俏皮的筆調(diào)來寫性故事的妙書’,作者在書中‘娓娓而談,篇章很短,但都涉及一般性的知識和有關(guān)名詞的來源、歷史,在文章中,他很少為某種性事作說明,卻是借了文學中或醫(yī)書中的故事描寫而談起一些常識和見聞來。由于三言兩語,精警有趣,故頗能收寓教育于消遣的文字中之效’。”
躲齋在《一位飽受非議的藏書家——言言齋主周越然》一文中說,周越然還以“走火”、“九一三”、“洲亞”等筆名在上海《晶報》《學燈》《太白》以及淪陷時的《風雨談》《天地》《文友》等報刊上發(fā)表短文,內(nèi)容涉及甚廣,或說書林掌故,或探版本源流,或敘購書趣聞,或辨古籍真?zhèn)危蜃g稀見西書,或談域外風情,用語文白參半,風格莊諧并濟,頗受讀者歡迎。只是這些散見于報刊的短文,在作者以為不過是“游戲文字”,生前未予結(jié)集。直到近年他的嗣孫周炳輝從各報刊上搜尋,先后輯就出版了三本:《言言齋古籍叢談》(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言言齋西書叢談》(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言言齋性學札記》(廣西師大出版社2004年版)。特別是《性學札記》,據(jù)編者說,乃是當年《性知性識》一書的增擴,所收短文超過原書一倍以上。
作為近代譯界魁首嚴復的弟子,周氏的譯文也“愛用古典,喜造新名”,如他譯婦女談戀愛(love)為“擄夫”;將kiss譯為“開始”,其奇思妙想,每每使人有匪夷所思之感。而impotent(不舉)則譯為“鶯不登”,音義兼顧,莊諧雜出,頗為傳神,實在讓人忍俊不禁。又把“閹”字(castrating)譯成“割勢折丁”,把變態(tài)性愛中“鞭撻”(flagellation)譯成“福來吉星”,“色情”(eroti-siom)則譯成“意樂提神”,實在是音意雙絕,令人解頤。
上海淪陷期間,周越然曾出席日偽作家活動,頗受到同時代隱居輟筆以明志的文化人所詬病。對于此報人徐鑄成認為和錢芥塵的拉攏有關(guān),徐鑄成在《舊聞雜憶續(xù)編》書中這么說:“新聞界當時被‘除奸’的,一是《申報》的錢華,二是《晶報》的余大雄。聽說,這兩個人,背后有一個同一牽線人。此人就是錢芥塵。也和妓院的老鴇一樣,他可以說是新聞界的人販子。聽說在‘九一八’后,他就和日本報道部有密切聯(lián)系,上海新聞界曾先后組織‘東北參觀團’和‘赴日參觀團’,都是他一手布置,自己卻不參加。他拉人下水的辦法是投人所好,就湯下面。經(jīng)濟困難的餌以金錢,愛名的給以吹捧,兩者都不貪的,他還有一個‘絕招’:他搜集影印了不少《金瓶梅》一類的古本,對于某些自命清高的對象,登門拜訪,拿出一些‘珍本’請求‘法鑒’。某些假道學如果投其所好,那就一步步被他的羅網(wǎng)粘住了。聽說以編《英語周刊》聞名的周越然,就這樣被他拖下水的;周與久居香港的葉某(按:指葉靈鳳),是同以收藏洋文性愛之類的書出名的。錢華和余大雄之流,卻是被錢誘進魔掌的。當然,也有他們的主觀原因。”而關(guān)于錢芥塵,作家周劭(周黎庵)晚年在《雪夜閉門讀禁書》一文中,也提到:“我現(xiàn)在要說的是另一個中國奇人,也是繼承葉德輝的衣缽廣為刊印這類禁書的,則在今日已鮮為人所知。此人叫錢芥塵,他出現(xiàn)在上海是40年代初期太平洋戰(zhàn)起之后,我不詳悉他的生平,大概是浙西一帶人,所謂是錢武肅王的后裔,生得南人北相,高大魁梧,猶似直魯大漢。他在上海辦了一個雜志,自己并不出面,從雜志的文字上看不出有什么背景,據(jù)說在來滬之前一直在東北,居張作霖幕府,和楊宇霆、莫德惠、張作相等是老友,張學良則是他的后輩,所以對東北和奉系人物熟悉得很,娓娓談來,如數(shù)家珍。他善于交際,酷喜請客宴會,時常召集一些并不相識的人在酒樓盛宴,我也曾被他輾轉(zhuǎn)托人請去叨光過兩次宴請。他不但盛宴招待賓客,并且席散時還每客贈送禮品,那禮品好怪,竟是三四十本小冊子,內(nèi)容一律是禁書,大都是翻印葉德輝‘雙梅景暗叢書’的,而開本奇小,大概是128開,煙盒子那么大小,真是內(nèi)容豐富,無所不有,其中尤多連名稱都未聽到過的秘笈。錢芥塵為什么要廣事交際和贈送那類書籍,我實在百思而無以索解?!?/p>
對此種說法,關(guān)林有不同的看法,他說:“‘太平洋戰(zhàn)爭’之后,上海全市為日軍占領(lǐng)。這期間錢芥塵利用與汪偽政權(quán)中幾位舊友的關(guān)系,搞到出版許可證和配給紙,在自己家里辦起了《大眾》月刊。不少講究民族氣節(jié)的上海通俗文學作家,如包天笑、徐卓呆、程小青、鄭逸梅、徐碧波、孫了紅等等,都為這份刊物提供稿件,有些人更是錢芥塵家中的聊談???。徐鑄成先生談到戰(zhàn)時的錢芥塵,說他是一個專門誘人落水的角色。徐先生是過來人,他的說法當然也是后人了解錢芥塵的可供參考的一家之言。然而,包天笑、徐卓呆、鄭逸梅等先生也是過來人,他們對錢芥塵的了解至少不會比徐先生淺,如果錢芥塵當時真是徐先生所說的那種角色,包天笑等人怎么會再與錢芥塵常有來往呢?”誰是誰非,殊難索考。
不過周越然曾出席兩次“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卻是事實。分別是1943年8月25日到27日在日本東京舉行的第二次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和1944年11月12日于南京召開的第三次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第二次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同行的有陶亢德、柳雨生、邱韻鐸、魯風、關(guān)露、陳寥士、章克標、謝希平等一行十人;第三次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參加的有陶晶孫、錢稻孫、柳龍光、梅娘、趙蔭棠、章建之、傅彥長、梁山丁、徐公美、紀果庵、陳辛嘉等多人。周越然在1944年12月15日出版的《文友》第四卷第三期發(fā)表《自大會歸來》一文,說第三次大東亞文學者大會達成:(1)結(jié)成東亞文學者聯(lián)盟案,(2)大東亞文化交流案,(3)設置大東亞文學獎金案。另外11日舉行的中國文學者年會也有重要提案:(1)保證作家生活案,(2)請辦理民眾文學讀物案,(3)成立文學工作者消費合作社案,(4)請政府規(guī)定老年作家年金案。
自1945年以后,周越然之名再也不見于書報雜志,于是有人以為他謝世了。其實周越然并沒有去世,只是因為淪陷時期,他曾出席“大東亞文學者大會”,深自懺悔;抗戰(zhàn)勝利后再不著文撰稿,只愿深埋于故紙堆中,聊以“喘息”余生。據(jù)柯靈于1987年7月23日致傅葆石函,談到孤島時期上海的文化人,說:“上海淪陷期間,有個以周佛海為后臺的文人小集團,在一次宴席中,有人對周佛海吹吹捧捧,肉麻當有趣。周越然卻說:‘說到民族氣節(jié),我感到很慚愧。’在這樣的場合,敢于說這樣的話,不但說明了他的坦率,也需要一定的道德勇氣,不能不使人對他另眼相看?!彼远泯S認為周越然在抗日勝利之后的退出學界,自匿于故紙叢中,深自懺悔,實屬必然。直到上海解放以后,周越然才重作馮婦,在上海水產(chǎn)學院執(zhí)教英語。但未幾,因俄語風行,學校不再開英文課而輟教,到圖書館工作,直到1955年辭歸,1962年病逝。
與周越然頗為熟識的謝希平在《記周越然》一文中說,周越然為人謙虛,他有幾件事是足以自豪的,但恐怕他在其《回憶錄》中要客氣地省略過去。于是他就把它寫出來:
第一件足以自豪的,有三位得意高足。一位是誦經(jīng)茹素號稱日本通的戴天仇(按:戴季陶),還有兩位就是研究黨務的陳氏弟兄(按:陳果夫、陳立夫),戴天仇的年紀,或許年齡和他差不多,可是教他“各得罵人”(good morning)的時候,儼然師道可尊。陳氏弟兄,那是入室弟子無疑,因為他們都到過外洋,直接吃過歐美大菜,學得“各得罵人”的本領(lǐng),雖然不敢說他們青出于藍,總可表示名門必出高徒。
第二件足以自豪,而周先生并不以為了不得的便是他的酒量。六七年前,他每頓必須喝啤酒,每飲起碼要近一打,黃酒呢,也要五六斤,“醉”字在他的字典里是沒有的。可是現(xiàn)在酒價太貴了,周先生不但頓數(shù)改少,喝的時候,也加以節(jié)制了,有時竟可不喝。他喝酒的姿態(tài)是西式的,喜歡干杯,一口一大杯,看看他的身材,好像放不進這許多的酒,想起了“酒有別腸”一句話,疑團倒也消了。他從不臉紅,從不說錯話,依舊地操著一口湖洲白話而謙謙客氣,雖然他喝了很多的酒。
第三件足以自豪而周先生不向人說的,便是他不愿做官。他的得意門生既久任考試院長時,屢次請他出山,他是情愿守著商務印書館的編審而不肯去,再四地邀請,再四地不去,結(jié)果是折中辦法,官是不做,到了高考的時候,臨時聘請出題閱卷。他從不活動,因他離不開編審所,好像有商務印書館,就應有周越然。堂堂政府官,尚且不做,何況工部局呢?哪里曉得華委一職,偏偏地加到了他的頭上,堅辭不得,只好半推半就地就任了。
第四件足以自豪且值得提的,是他的藏書之富,拿書的形式來分類,一是直豎本的外國書,一是橫平本的線裝書。拿書的內(nèi)容來分,有天命之謂“性”的莊嚴書與食色之謂“性”的詼諧書兩種。拿書的版本來說,有外國古本、中國宋元明版、中外絕版三種。1921年閘北大火,損失不知多少,但是現(xiàn)在到過他的藏書室里的人,還是嘆為觀止,尤其是經(jīng)史子集的單頁宋版和明本的《金瓶梅》一類的偉大收藏。
此文要言不煩地點出周越然的行事作風和他的成就,就權(quán)當總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