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穎[天津師范大學國際教育交流學院, 天津 300074]
作 者:李欣穎,博士在讀,天津師范大學國際教育交流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1912年徐枕亞(1889—1937)的《玉梨魂》在《民權報》上隔日連載,以情節(jié)纏綿、文辭麗婉而震撼文壇,影響甚大,隨后被改變成電影、話劇等多種藝術形式,魯迅母親亦甚愛此書。在近代出版業(yè)還相當簡陋條件下,這部書居然被翻版幾十次,銷數(shù)十萬冊,成為民初鴛鴦蝴蝶派的代表之作。鴛鴦蝴蝶派作家也推徐枕亞為“言情鼻祖”。
小說采用駢文,夾雜大量詩詞,中國古典小說色彩明顯。浪漫寫情之風上承《牡丹亭》《恨海》,下啟郁達夫等作家。同時也不難看出其深受西方文學,特別是翻譯文學的影響。林紓所譯的法國小仲馬《巴黎茶花女遺事》在1848年出版,對其時中國小說家的寫作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嚴復有詩贊曰:“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笨梢韵胍娡砬逦膶W青年對西洋文學的閱讀與接受狀況。夏志清提出:“晚清小說家看了西洋小說的譯本后,多少有興趣試用新技巧,《玉梨魂》是第一本讓人提得出證據(jù),說明是受到歐洲作品影響的中國小說?!雹傩煺韥喸凇队窭婊辍分凶员葹椤皷|方仲馬”,可見他對小仲馬《巴黎茶花女遺事》思想上的認同與追隨。
一
《玉梨魂》與《巴黎茶花女遺事》的相似之處甚多,都有其明顯的自傳色彩。1847年,二十四歲的小仲馬獲得巴黎名妓瑪麗·杜普萊西的生活史料。有人考證:1844年9月,小仲馬和杜普萊西結(jié)識于巴黎,并建立了相親相愛的關系,后來關系破裂,小仲馬重返巴黎時,杜普菜西已經(jīng)香消玉殞。②小說《玉梨魂》也并非完全杜撰的香艷古書,也有作者身世的影子。關于徐枕亞個人的生平及創(chuàng)作背景,相關資料顯示“此書內(nèi)容是他第一次結(jié)婚以前一段遭遇的小說化。他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到無錫附近一個小村子當小學教員;他寄居蔡府,也擔任蔡老先生孫子的家庭教師。那孩子的母親是寡婦,徐枕亞痛苦地愛上她。這段戀愛顯然在他離開教職時即告終結(jié)”③。而作者徐枕亞在寫作小說時,也似乎并不回避,甚至有點自爆身世的意味。不僅人物設置上頗有相似之處,而且似乎有意留下蛛絲馬跡,任憑讀者去猜想。如第七章《獨醉》,夢霞醉意方酣,詩情遂動,擊桌而歌,自憐身世一段中道:“爾生二十有三載,世間百憂萬憤何一不備罹。”敘述者借男主人公口交代了其年齡;而現(xiàn)實生活中,1921年徐枕亞發(fā)表《玉》時也正是三十二歲。如同時代許多其他小說一樣,作品存在著濃重的自序傳色彩。敘述者、男主人公何夢霞、作者徐枕亞、甚至“期待讀者”的距離是如此貼近,難怪小說能引起強烈的社會影響。小說讀者之一,清末狀元劉春霖女兒劉沅穎,在北京讀了《玉梨魂》和徐枕亞悼念亡妻詞,便由醉心作品而欽慕作者,由通信到見面,幾經(jīng)周折,終于從狀元府第走出,做了這位賣文為生小說家的續(xù)弦夫人。
這兩部都帶有一定自序傳性質(zhì),并且敘述人都幾乎是刻意地強調(diào)敘述的真實性?!栋屠璨杌ㄅz事》敘述者在小說開頭強調(diào)過作品所敘述的故事的真實性,開篇即明確地告訴讀者,除女主人公外,故事中的人物都還健在。④《玉梨魂》敘述人不時表明實錄態(tài)度,末尾更是用石癡的書信來證實故事的真實可信。
《巴黎茶花女遺事》講的是巴黎一個年輕人與妓女之間曲折動人的愛情,《玉梨魂》則是年輕寡婦與家庭教師間委曲纏綿的情感,兩者都為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所不容而最終以失敗、死亡告終。兩個女主人公皆因情而病,郁郁而終,且都得了咳血而死的肺病。她們雖個性完全不同,馬克敢愛敢恨,梨娘心思縝密,但她們都有強烈的自我犧牲精神,為了心愛之人而甘愿放棄自己的幸福,一個放浪形骸,一個自戕自虐,最終都香消玉殞,留下肝腸寸斷的男主人公。
二
“小仲馬的小說則主要是為中國人講述了一個哀艷動人的故事,晚清文人所再三贊嘆的,是‘茶花女’而不是《茶花女》。難怪直到1911年,還有人感嘆‘中國能有東方亞猛,復有東方茶花女,獨無東方小仲馬’;眾多學步者實際上是在模仿茶花女的故事,而不是《茶花女》的敘事技巧。”⑤《玉梨魂》也不例外,它雖與《巴黎茶花女遺事》同為以第一人稱取實錄態(tài)度敘述人“他人”故事,但在敘述方式上并不盡相同,也產(chǎn)生了不同的審美效果。
《巴黎茶花女遺事》的小說翻譯者林紓對西方小說中第一人稱敘事還不熟悉,將原本虛構的小說敘述人確指為小說作者本人,帶有明顯的時代色彩。以“小仲馬曰”作為正文開頭,接著轉(zhuǎn)而由男主人公亞猛以“余”的口吻進行敘述,故事主要在男主人公對自己故事的追述和“小仲馬”的傾聽中進行。敘述中亞猛成了限制視角的敘述人,無法預知事態(tài)發(fā)展,并且自己深陷其中,“小仲馬”則更對將要發(fā)生的故事一無所知。文本由女主人公的遺產(chǎn)拍賣開始,點明了女主人公妓女的社會身份,傳奇的身世和悲慘的結(jié)局,不僅清楚交待了人物的最終命運,且無疑勾起了讀者的閱讀興趣。整個敘述恰似一個先交待謎底,再加以解釋的過程。隨著敘述展開,讀者獵奇之心漸漸被感動之心取代。女主人公被演繹成一個內(nèi)心善良,敢愛敢恨而又命運多舛的多情女子,引得讀者為之一掬同情之淚。小說最后一章“余”重新成為故事開始時的敘述人。其中第一人稱敘述者“余”講起陪亞猛去馬克的墳上憑吊,并訪問了亞猛家,亦說明寫故事的動機。訴說者和傾聽者重疊身份的敘事方法在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較為少見。
《玉梨魂》模仿《巴黎茶花女遺事》,采用類似手法。敘述者也是“余”,并以“記者”自稱,不同在于小說前二十六章敘述者采取全知視角,穿插日記、書信而成,在結(jié)尾處敘述者才跳出來交待了整個小說取材于留學日本的朋友石癡寄給他的書稿。后來“余”又在偶然的機會中獲得了故事主人公何夢霞珍藏的與白梨影來往詩詞,以及筠倩日記,“余”最后又同石癡去何夢霞和白梨影愛情悲劇發(fā)生的地方尋訪遺跡,由此組成完整故事。細讀文本不難看出《玉》存在著敘述權威由強轉(zhuǎn)弱的過程。小說開頭《葬花》《夜哭》兩章可以算作楔子,模仿《紅樓夢》黛玉葬花的情節(jié),由此引出故事,且對梨影、筠倩兩個女主人公的命運起到了暗示的作用。文中寫道:“窗外梨花一株,傍墻玉立,艷籠殘月……而窗之左假山石畔,則更有辛夷一株,輕苞初坼,紅艷欲燒……至墻東之梨花,遙遙相對,彼則黯然而泣,此則嫣然而笑?!笨此凭拔锩鑼?,實則指向小說人物性格特征、身世命運,接著寫出夢霞對“已殘之梨花”的鐘情,對“方開之辛夷”的忘情,也指向著人物的感情關系。兩位女主人公尚未出場,人物關系也還沒有打開,而敘述者就已預知并暗示了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具有較強的敘述權威。但隨著故事展開,敘述人由開始全知全能發(fā)展為在男女主人公之間游移不定,到文章結(jié)束甚至轉(zhuǎn)變成為同讀者一樣在悶葫蘆中的限制視角,結(jié)尾處的敘述者與開頭那個全知全能的敘述者判若兩人。
不難看出《巴黎茶花女遺事》對《玉梨魂》在敘述手法和文體風格上的影響,閱讀作品不難感受到兩者的閱讀感受不盡相同。前者使讀者為兩人真摯的愛情祝福,更為男女主人公間的誤會而扼腕嘆息;后者則更多感受到的是一個欲愛不能、欲罷不行的哀情故事,主人公更多地掙扎于情感與道德之間,以至最后郁郁而終,作品帶有焦慮、壓抑甚至略帶病態(tài)的色彩。不同的閱讀效果,除了情節(jié)上安排使然外,敘述人、敘述方式的差別也是不容忽視的。
三
在敘述結(jié)構方面,《巴黎茶花女遺事》由女主人公的遺產(chǎn)拍賣開始,點明了女主人公妓女的社會身份,傳奇的身世和悲慘的結(jié)局,不僅清楚地交待了人物的最終命運,而且無疑勾起了讀者的閱讀興趣。整個敘述恰似一個先交待謎底,再加以解釋的過程。讀者隨著故事的展開被敘述的力量所征服,獵奇的心理漸漸被感動之心所取代。社會角色是妓女的女主人公被演繹成一個內(nèi)心善良,敢愛敢恨而又命運多舛的多情女子,引得讀者為之一掬同情之淚。
《玉梨魂》楔子中采取了倒敘手法,增加了懸念,也使得作品籠罩上感傷色彩。以后小說的順時敘述,展開故事情節(jié)。至結(jié)尾時突然筆鋒一轉(zhuǎn),拉出筠倩日記,跳過半年多的時間,從中可以看出《巴黎茶花女遺事》的影子。開篇楔子中也以梨花、辛夷兩種花來暗示后文中兩位女主人公及她們的命運。接著敘述者在前28章均采取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只有敘述人自己清楚地知道故事發(fā)展和人物命運,而讀者和人物卻還一無所知,這是與《巴黎茶花女遺事》在敘述上的不同之處?!队窭婊辍纷髡咚坪醪⒉辉缚桃獾刈非笸獠壳楣?jié)的曲折發(fā)展,而更善于通過兩人往來書信、詩文,描繪主人公心理變化起伏跌宕,細致地展現(xiàn)了男女情愛的內(nèi)心世界,表現(xiàn)出人物心理的矛盾與掙扎。
《玉梨魂》結(jié)尾設計類似于傳統(tǒng)章回小說“后記”,這也可將之看做是作者為強調(diào)小說“真實性”而對讀者做出的暗示。敘事者而兼評點家的身份使得作者能夠自由出入小說內(nèi)外,形成一種帶有“元小說”意味。第29章與第30章敘事者跳出原先的小說世界,講述這部小說的來由,并補述小說人物的結(jié)局。這兩章中敘述者一改前面全知全能的敘述觀點而變?yōu)榈谝蝗朔Q的限制視角,交待整個小說乃夢霞朋友石癡所賜之手稿,自己只是忠實的記錄者,而他個人帶著對梨娘已逝而茍活于世的夢霞的不滿,及對筠倩命運的好奇展開敘述,敘述者從而變成了一個曾經(jīng)在場的證人。作品也隨著敘述者的解惑而收場。全書在夢霞遺稿“癡情此日惲難懺,恐一枕梨云夢易殘”的嘆息聲中結(jié)束。敘事者雖然似是而非地跳出原先的小說世界,但他向讀者證明的不是虛構得不可當真,反而證明虛構的有憑有據(jù),因而把讀者帶入更深層的虛構迷陣之中。
《玉梨魂》當敘述者與秦石癡一起重游故地,物是人非,院中梨樹、辛夷均已枯萎,房內(nèi)更是塵埃滿地,玻璃破碎,所剩無幾,只發(fā)現(xiàn)遺失在地上的兩首詞,秋光驚眼,舊恨猶長,凄涼幻滅之情不以言表?!栋屠璨杌ㄅz事》中也寫道馬克死后“余”與亞猛一起探訪朋友,尋訪馬克墓地,拜訪亞猛父親,但比較而言,《玉梨魂》在篇幅和敘述方面有了很大發(fā)展,作者將其作為多方面的挽歌來處理。
總之,兩者不同的敘述方式給讀者帶來了不同的閱讀體驗,如果說《巴黎茶花女遺事》是一場大膽的愛與死的西方悲劇,那么《玉梨魂》則更像一首婉曲的中國式的斷腸之詞?!队窭婊辍纷髡哒J同于人物“發(fā)乎情,止乎禮”高潔的道德,特別是結(jié)尾處的故事,使得小說更增加了感傷言情風格。
① 夏志清:《〈玉梨魂〉新論》,《明報月刊》1985年第9期,第11頁。
② 王忠樣:《真切的人生悲劇,崇高的藝術品格——評小說〈茶花女〉》,《法國研究》1983年2月。
③ 夏志清:《〈玉梨魂〉新論》,《臺灣·香港·海外學者論中國近代小說》,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351頁。
④ “今余所記述中人之事,為時未久,特先以筆墨渲染,使人人均悉事系紀實。雖屬中最關系之人,不幸夭死,而余人咸在,可資作證。”選自《中國近代文學大系(1840—1919)翻譯文學集》,第140頁。
⑤ 陳平原:《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起點——清末民初小說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7頁。
[1]王繼權,周榕芳選編.臺灣·香港·海外學者論中國近代小說[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1.
[2]裴笑維主編.近代文學研究[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
[3][美]王德威著,宋偉杰譯.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