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莎莎

（ 安順學(xué)院 中文系，貴州 安順 561000 ）

《紅樓夢》塑造了很多鮮活的人物形象，據(jù)統(tǒng)計，男性有233 人，女性有215 人。在這些眾多的人物形象中，許多都是出家人，如，寶玉、紫鵑、藕官、芳官、蕊官，還有賈寶玉的好友柳湘蓮等。而這群出家人中有一個更為特殊的群體，就是那些小尼姑們，她們往往容易被人們所忽視，而又往往更能體現(xiàn)女性的悲劇命運。妙玉和惜春就是這個弱勢群體的典型。兩人原本都是大家閨秀，最后卻殊途同歸地走上了遁世之路。本文試從兩人的出身、氣質(zhì)特點、才能、性格、情感方式等方面，對二人的遁世做進(jìn)一步的分析。

一、無辜“遁世”的幽尼與無人憐愛的大家閨秀

妙玉，《紅樓夢》中一位“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女子，她與四大家族既沒有血緣關(guān)系，也沒有婚姻關(guān)系，然而曹雪芹先生卻把她排列在金陵十二釵中的第六位，這不得不令人覺得匪夷所思。在《紅樓夢》120 回書中，筆觸具體涉及妙玉者凡九處，其中六次在前80 回，三次在后40 回。正是因為作者惜墨如金，在加上八十回以后原稿失傳，讓妙玉的身世更加撲朔迷離。關(guān)于妙玉的身世，我們只能從林之孝家的回話中了解到妙玉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為自幼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家人為了保住她的性命，無奈之下，只好忍痛隨了當(dāng)?shù)孛孕棚L(fēng)俗，讓她入了空門，帶發(fā)修行，以祈求佛祖的保佑。后其父母雙亡，家道中落，無依無傍，這才一直寄身佛門[1]。但她一直塵念未斷，這從她始終帶發(fā)修行即可看出。她沒有惜春那樣“剃了頭發(fā)做姑子去”的決絕，她師父也看出了這一點，所以“他師父臨寂遺言，說他‘衣食起居不宜回鄉(xiāng)。在此靜居，后來自然有你的結(jié)果’”。[1]由此可見，妙玉的出家不是出于看破紅塵，也不是出于對宗教的信仰，當(dāng)然也不是寶玉的“參禪”、惜春的“慕佛”，而是出于一種被形勢所迫、被環(huán)境所逼、一種無路可走的選擇。作為一個貴族小姐，她本該衣食無憂；作為一個妙齡少女，她本該擁有天真爛漫的生活。而無奈的身世，使得過早屬于她的只有青燈古佛、經(jīng)卷蒲團罷了。這一切都是她無法控制的，除了無奈，也許只能是做一個落入佛教樊籠的可憐人了。

和妙玉相比，惜春的出身似乎也好不了多少。她因幼年喪母而進(jìn)住榮府，后來，連她那個修道的父親也去世了，于是便成了孤兒。雖然還有親兄嫂，但唯一的親哥哥賈珍卻是一個只知道自己享樂的衣冠禽獸，他不僅和兒媳婦秦可卿做出亂倫的可恥之事，甚至在為他的父親賈敬守孝期間，因難耐寂寞，帶領(lǐng)兒子和一群子侄以習(xí)射為名，聚賭嫖娼，淫穢不堪。而嫂子尤氏向來與惜春不和，在《紅樓夢》中，就曾描寫過賈璉的這樣一段心理活動：“珍大嫂子與四丫頭兩個不和，所以攛掇著不叫她去?！盵1]這段話真實地反映了尤氏與惜春的關(guān)系。惜春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中，非但沒有至親之人的關(guān)懷，還要受排擠，她幼小的心靈怎么能承受得了呢？進(jìn)入榮府，惜春依傍老祖母生活。隨著周圍環(huán)境的改變，她是多么希望她的生活能有所變化，能在老祖母那里得到親情的慰藉，然而她沒有得到。在賈母這邊，惜春不過成了滿足“老祖宗”子孫滿堂享樂需要的一件飾品。她每天被人隨意地呼來喚去，解悶湊趣，沒有人關(guān)心過她到底需要什么。

妙玉和惜春從表面上看都是寄生于大觀園中的“孤單客”，但不同的出身，卻對她們各自以后的生活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就妙玉而言，她的人生軌跡似乎早已被注定下來了——空門中的幽尼，所以她雖入空門，卻渴望逃出佛教的樊籬。然而命運卻把她拋到了大觀園的櫳翠庵。她的遁世既不是自覺地充當(dāng)披著袈裟的幫兇或幫閑，也不是看慣了“春榮秋謝花折磨”、“生關(guān)死劫誰能躲”的“虛花悟”[1]，是塵寰“定數(shù)”把她逼上了這條路。她“不合時宜”，為世不容，但欲遁不能，又非遁不可。而惜春，這個貴為“千金小姐”的賈小妹，僅僅被人們當(dāng)作一種自然存在。盡管她的一出一進(jìn)也有奶母和丫鬟的簇?fù)?，但是她的親人之中，從來沒有人考慮過她的喜愛和愿望，她也從未感受過真正的愛和溫暖。她始終被排斥在溫暖的人間之外，始終無人憐惜地看她一眼。相反，什么是“孤寂”，什么是“冷漠”，卻在她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二、氣質(zhì)高雅、才情出眾的紅樓金釵與平淡無奇、才疏學(xué)淺的“微人”

妙玉和惜春兩人雖同為紅樓才女，但各自體現(xiàn)的氣質(zhì)和才情顯然又有所區(qū)別。一個是氣質(zhì)高雅、才情出眾，而另一個卻是平淡無奇、才疏學(xué)淺。

首先我們來看妙玉，從正面看，作品中有兩處是這樣描述的，一處是《紅樓夢》曲子“世難容”寫道“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阜比仙。”[1]其二是《紅樓夢》第十八回中提到，“文墨也極通，經(jīng)文也不用學(xué)了，模樣兒又極好”。可見妙玉絕非一般俗尼，氣質(zhì)非常高雅。從側(cè)面來看，曹雪芹先生在塑造人物形象時有意將妙玉塑造成為一個具有名士風(fēng)度的女子，從取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來?！都t樓夢》在取名的時候是非常講究的。如，四春元、迎、探、惜（原應(yīng)嘆息）；司棋（死棋）。紅樓有三玉石，寶玉、黛玉和妙玉。玉石具有“靈性”，在古代被作為美的理想和人格的象征，是一種高風(fēng)亮節(jié)的表現(xiàn)。如，“君子必佩云”、“潔玉如身”，“無故，玉不去身”等。中國文化還有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當(dāng)一件事物很美好卻又說不出具體好在什么地方時，文人們就會籠統(tǒng)地概括為“妙”。妙，是一種境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美好。曹雪芹先生讓妙玉以此為名應(yīng)該正是贊譽其人冰清玉潔的意謂。

而談到妙玉的才情，就更是不用說了。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中對這一點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話說中秋之夜，黛玉和湘云以聯(lián)句的形式作五言排律，黛玉想了半日，以“冷月葬花魂”對湘云的“寒塘渡鶴影”時，妙玉恰巧路過這里，并邀兩位到她的庵內(nèi)吃茶。當(dāng)黛玉向她請教時，妙玉遂提筆一揮而就，一氣續(xù)寫了十三韻，令黛玉、湘云皆賞嘆不已，說道：“可見我們天天是舍近而求遠(yuǎn)?，F(xiàn)有這樣詩仙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1]可見她才情極高。而她才情的體現(xiàn)不只是在詩才方面，而且還體現(xiàn)在修剪花木、烹茶品茗、音律對弈、鑒賞古玩等處。以烹茶品茗為例，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紅院劫遇母蝗蟲”中就提到，賈母到櫳翠庵要品嘗妙玉的好茶，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xiàn)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錘，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辟Z母便吃了半盞，便笑著遞與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茶?！绷膊枋前不站G茶，老君眉是湖南烏龍茶，都是名茶。吃過飯以后品烏龍茶能起到健胃消食的作用。從這可以看出，妙玉是一位真正精于茶道，珍視茶藝意蘊的性情中人，具有極高的審美能力和文化素養(yǎng)。我們都知道，中國是一個具有淵遠(yuǎn)茶文化的國家，士大夫階層講求茶道，“飲茶”成為風(fēng)雅之士聚集的原動力，藉茶吟詠，評茶論器，逐漸成為風(fēng)氣。同樣，這一回中，妙玉悄悄地把寶釵、黛玉、寶玉引進(jìn)耳房去品另一種茶時還寫到：讓他們用的茶具是分 瓜 瓟斝、點犀喬皿和綠玉斗，還有一只九曲十環(huán)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寶玉“細(xì)細(xì)吃了”一杯，“果覺輕浮無比，賞贊不絕?！摈煊褚騿枺骸斑@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裟觐玫挠晁怯羞@樣輕浮，如何吃得?！睂氂裰恢?瓜 瓟斝、點犀喬皿是古玩奇珍，不知綠玉斗也是稀見之寶，看成是普通的茶具。妙玉正色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這么一個俗器來呢?！盵1]可見，她有著高深的文化修養(yǎng)，不同凡響的藝術(shù)才華，這些都造就了她超凡脫俗的高雅氣質(zhì)。除此之外，后來，又借邢岫煙（邢夫人內(nèi)侄女）之口得知她曾遍讀“漢晉五代唐宋”的詩詞，在古今文章中又以先秦《莊子》為其最愛，可知妙玉涉獵之廣，其博覽群書自不在園中其他小姐之下。那么妙玉詩思敏捷、才情出眾也就理所當(dāng)然了。正是這樣一位很有靈氣的奇女子，卻有著悲苦的命運，難怪周汝昌先生喟然曰：“妙玉是奇女，品格最高，寶玉最敬慕，最崇拜，最感嘆——‘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所以‘世難容’，其語沉痛之至，傷情之至?！盵2]

那么，惜春的氣質(zhì)和才學(xué)又怎樣呢？

首先從外貌上來看，在《紅樓夢》里眾多光芒四射的形象中，賈惜春是最不顯眼的一個。她既沒有林黛玉、薛寶釵的才貌，也沒有賈探春的積極和才能，年紀(jì)又小，所以，在“金陵十二正釵”中，對她的著筆最少。她的出場，是在第三回，林黛玉上門投親，賈母命人喚迎、探、惜姐妹三人前來見客。文中這樣寫到：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嬤嬤并五六個丫鬟，簇?fù)碇齻€姊妹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黃，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xì)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不足，形容尚小。[1]

在此，我們可以看出迎春的“觀之可親”，探春的“見之忘俗”，而對比之下，惜春給人的印象，僅僅是平淡、單薄，甚至是黯然失色，

而從才學(xué)上來看，雖然她擅長繪畫，但與妙玉相比還是相差甚遠(yuǎn)。文中曾提到她除了畫“幾筆寫意”以外，不能詩，不能文，連酒令也沒聽她說過。以作詩為例，大觀園是一個詩的國度，詩社是大觀園活動的主流，園中詩才濟濟，魁奪菊花詩的是黛玉，寫出食蟹絕唱的是寶釵，蘆庵社爭聯(lián)出色的是湘云。就是來探親的姑娘們，在詩詞上，“雖是他們自謙，看其光景，沒有不會的。”[1]除惜春外，園中詩才平平者還有李紈、迎春、探春，然別人都興致極高，她卻飄渺得像一個淡淡的影子，沒有任何的熱情和主動性，就連“謄錄監(jiān)場”的工作都不曾做到。在詩會中，她用超然掩飾自己的無能和自卑。她是賈府四艷中最小的一個，也是賈府晚輩中最小的一個，她的思想言行對長者的影響力微乎其微，毫無疑問，她是個地地道道的弱勢角色。而在身份地位上，她在賈府的地位也微乎其微。第五十回就提到賈母讓她畫畫，不管惜春是否愿意，賈母丟下一句：“不管冷暖，你只畫去，趕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罷了。第一要緊把昨日琴兒和丫頭梅花，照模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盵1]賈母丟下一句話就走了，而惜春聽了雖是為難，也只得應(yīng)了。正是家人對她的漠視一步步地加劇了惜春內(nèi)心的孤獨與寂寞，自卑的陰霾逐漸演變?yōu)楣陆榕c乖僻。

三、外冷內(nèi)熱的幽尼與外冷內(nèi)冷的旁觀者

妙玉和惜春同為有佛緣之人，兩人必定有一些相似之處，而最突出的一點也就體現(xiàn)在性格之中的“冷”。這種“冷”，卻冷得有所不同。一個是外冷內(nèi)熱，一個卻是外冷內(nèi)冷。

（一）妙玉的外冷內(nèi)熱

妙玉出身讀書仕宦之家，理應(yīng)生活在“紅粉朱樓”之中，卻被迫在古殿青燈旁，伴著木魚經(jīng)卷了此一生，她肯定是不甘心的，所以她冷眼看社會、世俗及名利，并強烈地維護(hù)著自己做人的尊嚴(yán)。在第十八回，林之孝家的介紹妙玉的身世，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說：“既這樣，我們何不接了她來?！绷种⒓业幕氐溃骸罢埶f‘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1]由此可見妙玉對于權(quán)貴的冷淡。妙玉最突出的特點是“孤傲”。其實，我們透過其“孤傲”，深入到她內(nèi)心世界中去，找到屬于原我和“潛意識”的區(qū)域，就會發(fā)現(xiàn)，她也像林黛玉、薛寶釵一樣，有一顆追求自由、幸福和愛情的心，但是她不像她們那樣幸運，也沒有她們那樣的機遇，她只有青燈獨伴，木魚知音。宗教的教規(guī)，迫使她將正當(dāng)?shù)囊蟆撛诘那楦写蛉肜鋵m，屬于原我因素的欲望受到“超我”的壓抑和控制而得不到正常的滿足，被摔擠于精神底層，處于潛意識狀態(tài)。但“潛意識”又是最活躍、最不安分守己的分子，一旦有某種時機和條件受外部世界刺激，這些壓抑在心靈冷宮的信息就會沖破種種桎梏發(fā)放出來，或者打扮成“前意識”，或者受到自我調(diào)節(jié)，使原我得到某些實現(xiàn)和滿足。作品中提到她對寶玉的感情就是很好的例子。

賈寶玉這個風(fēng)流倜儻、桀驁不馴的貴族公子在妙玉這個出身仕宦之家的青年女子的眼里，不能說是沒有一定位置的。出于一個少女的本能追求，她對寶玉的感情雖然不能簡單地用愛情兩個字概括，但她對寶玉是有一定情感內(nèi)涵的。在第四十一回中，寫以賈母為首的一大群人到妙玉處吃茶。妙玉卻獨拉了林黛玉、薛寶釵二人去吃體己茶。把自己吃茶的杯子給別人用，本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用不著大驚小怪，但此事發(fā)生在妙玉身上，就值得研究了。妙玉向來是一個有潔僻的怪人，以孤傲著稱，她把精致的茶具給林、薛二人用，而將自己經(jīng)常吃茶的杯子獨給了寶玉，這就說明她的行動中包含著意味深長的情感內(nèi)涵。且她對劉姥姥吃過茶的杯子，卻一定要扔掉的。她說：“幸而那杯子是我沒有吃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是打碎了，也不能給她。”可見，在妙玉的心目中，寶玉的位置不僅劉姥姥無法比擬，就是林黛玉、薛寶釵兩人也大不相同，她們只能享用“精致茶具”。此時的妙玉，一方面“擺脫”宗教教規(guī)的束縛，流露出自己對寶玉的情感（沖破超我），另一方面，又將這種情感隱秘地借助吃茶茶具的不同這種方式表露出來，不敢明白地表露，顯得躲躲閃閃。而當(dāng)寶玉夸茶好時，她馬上又說：“你這遭吃茶是托她兩個的福，獨自來了，我是不能給你吃的”。妙玉的話看似薄情、冰冷，但我們仔細(xì)地品味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實際上是薄中有意，冷中有熱，是“面冷心熱”。又如遙叩芳辰一回。這個不問世事的妙玉，卻在賈寶玉的生日給他下了一個帖子，并用一張粉紅箋紙，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這再一次說明，盡管妙玉身處佛門禁地，她不可能脫離她所生活的環(huán)境，也不可能把正常人必備的感情全部克服掉，她總要找到各種方式（用“綠玉斗”給寶玉吃茶、贈紅梅、遙叩芳辰等)，使自己的“潛意識”躲過“前意識”的監(jiān)視，上升到意識的層面，使自己的情感得到寄托和隱約表達(dá)。而并坐聽琴一回更能體現(xiàn)妙玉的“熱”。弗洛伊德曾說過，情緒的表現(xiàn)和容貌的變化，遵從潛意識而不是意識，并且也是摹露意識的一種表現(xiàn)。妙玉臉紅心動的復(fù)雜變化不正是她內(nèi)心世界的坦露嗎？不正是她對寶玉癡癡的情感（潛意識）的閃現(xiàn)嗎？雖然是短暫的、微弱的，但我們看到了青春的火花和純真的心懷，看到了妙玉心理變化的軌跡和妙玉“面冷心熱”的真面目。妙玉回去的路上，寶玉相送，二人走到瀟湘館外，并坐在山子石上聽琴，勾動了妙玉的情思。在這寂靜的夜晚，秋風(fēng)微微，琴聲清切，自己和一個衷情的美男子坐在一起聽琴，現(xiàn)實世界、宗教教規(guī)此時都似乎是那么遙遠(yuǎn)。

妙玉雖然過著晨鐘暮鼓、木魚經(jīng)卷的生活，但她不甘心如此好的容顏在青燈古殿中老去，她的“冷”與惜春相比，讓人感覺到幾分際遇的無奈。

（二）惜春的外冷內(nèi)冷

與妙玉的“外冷內(nèi)熱”不同，惜春的“冷”卻是一種“內(nèi)外皆冷”，給人執(zhí)拗、冷漠、厭世的感覺。她原是寧國府賈敬的女兒，是寄養(yǎng)在榮國府的大家閨秀，本應(yīng)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然而，自她開始懂事時，家族已不復(fù)舊日的洋洋大觀，貴族所特有的遮羞布已經(jīng)千瘡百孔、破爛不堪，家族不可避免的厄運讓惜春為自己的未來焦慮、擔(dān)憂。她處在那個表面熱鬧實際冷漠的大家庭里，無人注意她，無人安慰她，她沒有心聲的交流之所，沒有情感的傾吐之域。這種境遇，即使是成人也很難面對，何況惜春只是個嬌弱稚嫩的少女？在她的世界里，從小到大沒有溫暖，只有壓抑，榮耀的事情也永遠(yuǎn)與她無關(guān)。南安太妃召見，賈母對她視而不見；歷次家宴，沒見她展現(xiàn)過一次才情；歷次詩會，沒見她拿出一件作品。于是，在這樣的生活中，讓她逐漸養(yǎng)成了孤介、自私、冷漠的性格。她的冷不僅表現(xiàn)在外表上，而且是從她的內(nèi)心深處散發(fā)出來的。抄檢大觀園時，她的丫頭入畫因私傳東西受到譴責(zé)，這時的惜春不但不為入畫辯解，而且言之“或打，或殺，或賣，快帶了她去，我一概不管”。[1]

入畫跪下求情，尤氏也幫她說話，誰知惜春雖然年幼，卻天生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任人怎么說，他只以為丟了她的體面，咬定牙斷乎不肯[1]。她在與尤氏的爭執(zhí)中還明顯表態(tài)：“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fēng)聞得有人背地里議論什么多少不堪的閑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盵1]還說道，“我不怕你惱，好歹自有公論，又何必去問人。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從此以后，你們有事別累我?！盵1]尤氏當(dāng)場對她評價到，“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毕Т旱溃骸肮湃艘舱f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一個人，為什么教你們帶壞了我。”[1]由此可見，惜春這時所奉行的的處事之道即是明哲保身。為了保住自己的寧靜之所，她可以舍棄主仆之情，甚至親情。她與尤氏的一番話，既是通過借題發(fā)揮，把平日一直隱忍于心頭的對寧府無恥、骯臟生活的憤怒發(fā)泄出來，更是表明自己對這種生活與這個生活環(huán)境的決裂態(tài)度。這番唇槍舌劍的較量，事實上是向世人昭示她的“了悟”——即徹底的覺醒。

四、深陷泥潭的“檻外人”與不聽菱歌聽佛經(jīng)的遁世者

妙玉自稱為“檻外人”，筆者認(rèn)為，這一是把自己和侯門貴族們區(qū)分開，二是指佛教這一門檻——人在佛門，心在塵世。妙玉在一種被逼迫的環(huán)境中長大，在少不更事的情況下進(jìn)入佛門，因而她渴望自由、親情與愛情。她有著美麗的容貌，高潔的氣質(zhì)，喜歡讀莊子，精于圍棋詩詞，對于古玩茶道有著較深入的研究；她并不是自愿遁世，也不是“四大皆空”的出世者，而是一個硬把“七情六欲”苦苦包裹起來的“檻外人”。她努力在佛教與禮教的樊籬中掙扎，最終仍落得個“可憐金玉質(zhì)，終陷淖泥中”[1]。其實，妙玉對寶玉的用情，已經(jīng)預(yù)示了一種悲劇的必然，在那樣一個社會怎么容許一個女尼這樣不堪的想法呢？所以，她實際上是把自己放入了一個陷阱，一個為自己設(shè)的陷阱。于是她的命運在悲涼之中孕育著更深一層悲涼，無論是佛境，還是人域，都使得她無路可走。靖藏本在“櫳翠庵品茶”中不收劉姥姥用過的成窯杯處有批語為：“妙玉偏僻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勸懲，紅顏固不能屈從枯骨，豈不哀哉!”[3]無論遭強人所污，還是紅顏屈從枯骨，她的遭遇都無疑是悲慘的，是讓人心痛的。盡管她一心要保持自己的操行和高潔，可是到頭來，依舊是“風(fēng)塵骯臟違心愿”。第五回中，妙玉的判詞是“可憐金玉質(zhì)，終陷淖泥中”。《世難容》曲中也有“好一似，無暇美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在高鶚的續(xù)本第一一二回“活冤孽妙尼遭大劫，死讎仇趙妾赴冥曹”中，妙玉被內(nèi)賊何三引入的賊人使迷香悶住擄走。得知妙玉被抓后，惜春心想“但是他素來孤潔的很，豈肯惜命？”而第一一三回中，寶玉也說“這個人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梢?，高鶚為她安排的結(jié)局是為強人所擄，不堪淫辱輕薄，自尋了斷的。當(dāng)然，經(jīng)過許多紅學(xué)家的考證，高鶚的續(xù)本有極多違背曹雪芹原著的地方。劉心武先生在他的《揭密古本<紅樓夢>》中對妙玉的結(jié)局做出了推測，認(rèn)為妙玉是為了救寶玉和湘云，于是到了南方與惡勢力同歸于盡。

惜春是和妙玉殊“途”而同“歸”的另一個遁世者的悲劇形象。本應(yīng)像采菱少女充滿快樂地歌唱生活，但她的人生卻從“春色朱樓”走向了“青燈古剎”，在這個過程中她經(jīng)歷了一個極其痛苦的選擇。不同于常人的心路歷程，讓她特立獨行、落落寡合，少女時代應(yīng)有的天真、活潑也很少在她身上顯現(xiàn)出來，相反她卻表現(xiàn)得過于冷漠與早熟。第七回中，周瑞家的奉薛姨媽之命把宮花送給賈府的眾位小姐，到了惜春那里，惜春笑道：“我這里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哪里呢?”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畫來收了。[1]惜春是賈府的小姐，小小年紀(jì)心中就萌發(fā)了這樣的愿望，生活加之于惜春身上的冷漠和孤獨就由此可見一斑了。再看第八十二回，她曾批評黛玉說：“林姐姐那樣一個聰明人，我看她總有些瞧不破，一點半點兒都要認(rèn)真起來。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1]這些話從她口中說出，禪機極深，可見她已明白黛玉的一切都是為情所累。待到后來，惜春在親眼看到賈府中的爾虞我詐、勾心斗角及三個姐姐的不幸遭遇后，她徹悟了，她鐵定了心要出家，她自愿和青燈古佛做伴，她開始向阻礙她奔向身心自由之路的阻力發(fā)起了猛烈的攻擊。起初她只是剪發(fā)矢素志，后來當(dāng)強大的阻力向她反撲而來時，她則以死相抗。惜春對尤氏說：“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干干凈凈的一輩了，就是疼我了?！銈円牢夷?，我就算得了命了；若不依我呢，我也沒辦法，只有死了就完了。”[1]可見惜春出家之決心。因此，她向空門尋求解脫絕非如王國維先生說的那樣是什么“覺他人之痛苦”，而是地地道道的“覺自己之痛苦”；她之遁入空門尋求解脫絕非是什么“超自然的、神秘的”命運的力量使之然，而確實是由于“自然的、人類的”苦難使之然。惜春的抗?fàn)幊晒α?，她終于出家了，她誓死爭得的理想綠洲雖然不是人生最好的選擇，但在那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也許是她惟一能選擇的道路吧。

五、結(jié)語

妙玉，無辜遁世的女尼，作為出身名門而又執(zhí)著人生的“紅粉朱顏”，她的身心受著兩道樊籬的桎梏，深陷茫茫的“苦?！保瑓s找不到“慈航”。她渴望自由，追求愛情，與命運抗?fàn)幍降祝罱K仍落得個“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的結(jié)局。惜春，“大族末世”、“勢敗”、“家亡”的受害者與見證者，懷著對黑暗現(xiàn)實的不滿、絕望，以消極出世的方式，獨坐青燈古佛前。她雖然逃避了現(xiàn)實的迫害，但以后恐怕也如同一堆槁木。于是，我們要問，這人間到底有幾個能真正達(dá)到“渡登彼岸”呢？除了妙玉、惜春以外，這個大觀園中還有這樣的女子，她們作為紅樓少女中一個亞群體，她們的命運更深化了女性命運的悲劇性。她們可悲的結(jié)局讓我們看到，《紅樓夢》不是一部僧尼的傳記，而是許多悲劇女性的歷史，她們有愛、有恨、有笑、有淚、有斗爭、也有怯懦，而所沒有的卻是足以改變現(xiàn)實的力量，以及真正能逃避災(zāi)難的去處，難怪惜春這樣的紅樓少女也只能“不聽菱歌只聽佛經(jīng)”了。這真是：“是是非非地，空空色色天，紅樓如一夢，警世悟禪緣?！盵4]

[1] （清）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

[2] 周汝昌.紅樓奪目紅[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88.

[3] 朱一玄.紅樓夢脂評校錄[M].濟南：齊魯書社，1986.

[4] 胡曉明.《紅樓夢》惜春性格的刻畫[J].洛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