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蘭娟
(咸寧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人文旅游系, 湖北 咸寧 437100)
神話原型批評是20世紀一個重要的文學批評流派。加拿大文藝評論家弗萊以瑞士心理學家榮格的精神分析學說和英國學者弗雷澤的人類學理論為依據(jù),建立了以“原型”為核心的批評理論。這一理論認為,文學的價值在于其體現(xiàn)了種族乃至整個人類的潛意識和深層的心理需求。具體而言,神話原型的研究方法,是將文學視為大文化語境中的一個整體,通過對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各種意象、敘事結(jié)構(gòu)以及人物類型的分析,找出隱藏在它背后的神話原型,挖掘其原始意義及其對作品創(chuàng)作的影響。這里所謂的“原型”,指的就是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典型意象、結(jié)構(gòu)或人物類型。神話原型批評理論自誕生以來,被廣泛地運用于神話文學的研究;就中國古典文學的層面來說,神話原型批評的理論與方法的引入,大大推動了中國遠古神話以及蘊含著豐富的神話元素的古典小說類型——神魔小說研究的進步。作為中國古代神魔小說的巔峰之作,《西游記》被認為“也許是一部最適合運用原型批評方法探討的我國古典名著,其原因在于它是一部神話小說,一部將歷史故事和傳說故事神話化的幻想性作品”。[1]86
《西游記》這部小說,以浪漫主義的藝術(shù)精神,充分運用奇幻思維,虛構(gòu)了一片凈土世界和洞天福地的藍圖,營造出一個包羅萬象的神話天地。其中各色各樣的神魔形象和無數(shù)構(gòu)思精巧的故事情節(jié),搭建起了一個五彩繽紛、光怪陸離、熱鬧非凡的神話世界。這個絢麗而虛幻的世界的構(gòu)成,固然有宗教的因素,但無論佛教還是道教,都只是包裹在一個歷險故事上的外殼而已,并且作者也無意在故事中過多地宣揚宗教教義。撥開宗教的迷霧,不難發(fā)現(xiàn),在《西游記》絢爛迷幻的神魔世界之中,原型意象的影子幾乎是觸目可見。方克強就通過對這部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的研究,將唐僧師徒四人西天取經(jīng)這一事件解讀為一種“成人禮”原型模式:取經(jīng)之前,唐僧師徒都犯了某種與孩童的未成年特點相關(guān)的錯誤,由于不符合成人社會的規(guī)則而受罰;通過取經(jīng),經(jīng)歷九九八十一難,完成了從孩童到成年人的蛻變,心理也從這一過程中由幼稚而臻于成熟;對佛法的理解和接受,意味著對成人世界規(guī)則1的認同,由此而被佛社會即成人社會所接納,成為其中的正式成員,并重新命名正身。
“成人禮”模式說被認為是在《西游記》的原型解讀方面影響最大的研究成果。[2]127但是,這一模式卻存在一大問題,即它忽略了唐僧師徒之間的個體差異,尤其是孫悟空出身的特殊性。因此,為了給出一個更合理的解釋,我們不妨換個角度來重新考量《西游記》的主題模式。
首先應當注意的是,唐僧師徒雖身份各異,卻都因為犯下罪愆而受到懲戒;西天取經(jīng),是佛祖安排給他們的改過遷善的機會,也是他們脫胎換骨的自我救贖之道。如果將他們各自的來歷作一個仔細的辨析,可以發(fā)現(xiàn)包括變作唐僧坐騎的小白龍在內(nèi),唐僧師徒實際上是出身于兩種完全不同的背景。其中,唐僧、小白龍、豬八戒和沙僧,分別來自西天佛國、西海龍宮和玉帝統(tǒng)治的天庭,而佛國、龍宮和天庭,是所有十方世界的主宰者。所以,這四個人物,實際上是一個群體內(nèi)部的過錯者。孫悟空則與他們不同,這個“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而生的石猴,不屬于上述任何一界,他自號“齊天大圣”、高唱“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要玉帝讓出天宮等等行止,都意味著對既定的統(tǒng)治秩序的挑釁,因而孫悟空應該被視作一個來自群體之外的挑戰(zhàn)者。于是,整個故事,就可以理解為是四個過錯者和一個失敗的挑戰(zhàn)者受懲戒之后的自我救贖。從原型批評的角度而言,《西游記》的故事原型,就是一個“犯錯——懲戒——救贖”的模式。[3]75
孫悟空是整部《西游記》的核心人物,也是小說塑造得最一次聽佛時未能專心聽講,犯下了大忌。如來數(shù)落他過錯以及宣示對他的懲罰時說得很明白:“因為汝不聽說法,輕慢我之大教,故貶汝之真靈,轉(zhuǎn)生東土?!苯鹣s子的過錯表面上并不嚴重,但其實質(zhì),卻是對佛祖權(quán)威的大不敬。[6]從他的地位來考慮,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于是金蟬子被貶轉(zhuǎn)塵世受苦,為自己的錯誤負責。金蟬子雖投胎于官宦之家,但法力全無,對前生的記憶也完全散失,成為一名完完全全的凡夫俗子。唐僧作為金蟬子的轉(zhuǎn)世之人,還未出世便遭兇逢難——父親被暗殺,母親被賊人強行霸占。唐僧一出世,就成了無父無母的“江流兒”而飽嘗苦難,正是佛祖對他的懲罰。而之后唐僧被和尚收留,并由此成為僧侶,再到被觀音選中而肩負起西天取經(jīng)以普度眾生的使命,正是佛祖為他安排的救贖之路。[7]取經(jīng)的過程,自然也就是金蟬子——唐僧完成自我救贖的過程,同時也是他重返天國必經(jīng)的法門。只有通過這種方式以洗滌罪愆,他才能取得佛國世界的諒解和接納,恢復自己原有的地位。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唐僧必須以堅韌不拔的毅力克服各種艱難險阻。即使取經(jīng)路上坎坷曲折,險象環(huán)生,也要不顧一切地完成使命。在他一心向佛而矢志不渝的堅持之下,經(jīng)歷多年終于到達西天取得真經(jīng),修成正果。這一路的艱險,不僅是對唐僧的一次磨礪,更是對唐僧的一次考驗。從金蟬子犯錯,到由轉(zhuǎn)世之人唐僧通過取經(jīng),經(jīng)歷一系列的考驗返回天庭,是犯錯—懲戒—救贖的原型模式的明確體現(xiàn)。
豬八戒也是小說中形象豐滿的一個重要人物。豬八戒原本是天庭的天蓬元帥,主管天河,因一次醉酒后調(diào)戲嫦娥,違背天庭倫常,失了上下尊卑,便遭受天庭的懲罰,被逐出天界,貶下凡塵,到人間投胎。不料又錯投豬胎,有了豬的模樣人的身材,成了人人遠之名副其實的丑八怪。從天蓬元帥到人不人豬不豬的模樣,不能不說是一次嚴厲的懲罰。后受觀音菩薩的勸善,跟隨唐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經(jīng),將功折罪,還得正果。取經(jīng),也成為了他贖罪的一種方式,也是他重回天庭、重新被接納的途徑。取經(jīng)之初,他受了菩薩戒行,斷了五葷三厭,唐僧因此給他起了個別號,叫做“八戒”,這對他而言是改造的開端,救贖的開始,而一路的奔波勞累,護師挑擔,則是對他的終極考核,能不能順利取得真經(jīng),關(guān)系到他能否重返天庭,重新獲得天國仙境成員資格的關(guān)鍵。最后豬八戒不辱使命,經(jīng)歷一系列的磨難和考核,終將功贖罪,并成為凈壇使者,完成自身身份的大轉(zhuǎn)變。
沙僧和小白龍與豬八戒一樣都觸犯了天條,但是他們的過錯相比豬八戒來說,更容易獲得世俗的同情。以沙僧為例,他本是天庭的卷簾大將,只因在王母娘娘的蟠桃會上失手打破了琉璃盞,惹玉皇大帝不滿,被貶下凡界,墮落流沙河,傷生吃人造孽。犯錯乃人之常情,而沙僧只是因為一次失誤,就要遭受被貶凡塵的命運,從“南天門里我為尊,靈霄殿前吾稱上”淪落到“飽時困臥此山中,餓去翻波尋食餉”的妖怪,一方面顯示出天國的統(tǒng)治殘酷,一方面也顯示出天國最高統(tǒng)治者的冷漠和無情。后來也是受觀音菩薩勸化,跟隨唐僧挑擔牽馬,不辭勞苦,無怨無悔,成為唐僧取經(jīng)路上的得力幫手,共同經(jīng)歷八十一難后,到達西天取得真經(jīng),加身金身羅漢,重新步入天國成員的行列。
唐僧師徒五人雖然出身與身份各異,但都經(jīng)歷了一個相為成功、最具典型意義的藝術(shù)形象。全書前七回都圍繞著孫悟空而展開,從他的出世寫到大鬧天宮闖下大禍,直至被如來佛祖鎮(zhèn)壓在五行山下。這是整部小說最精彩的章節(jié)。孫悟空從東海龍宮“借”如意金箍棒以及下到幽冥地府勾銷生死簿,是他犯錯誤的開始,為他日后“罪行”的加重奠定了基礎。在此之后,他經(jīng)歷了招安——征剿——再招安的曲折過程。這一過程體現(xiàn)了遠古時期部落對于外來的強力的挑釁者的一整套的應對策略。征剿當然是最簡單的處理方式,而招安則基本上是為了以最經(jīng)濟的手段解除可能的威脅,但對于被招安者卻往往不能真正接納而時時施以歧視。這種歧視的后果,使并未歸化的孫悟空因感到受騙而大鬧蟠桃盛宴,并就此將事件升級。天庭為維護尊嚴與既定的統(tǒng)治秩序,不得不動用一切力量,給予孫悟空以必要的懲罰。孫悟空的挑戰(zhàn)意志也相應地達到頂峰,他大鬧天宮,擾得三界不寧。這時的孫悟空形象的本質(zhì)就是一個意外闖入的挑戰(zhàn)者,是善與惡的統(tǒng)一體,是個魯莽的英雄。他為了逞一時之快而釀下大禍,沒有顧及這個后果的嚴重性以及它的影響范圍之廣。面對更強大的統(tǒng)治力量,最終他還是沒能逃出如來佛祖的手掌心,被壓于五行山下,饑食鐵丸,渴飲銅汁,風餐露宿,一壓就是五百年。對于孫悟空這樣一個充滿野性的人來說,這是一個極其嚴厲的懲戒。但是,孫悟空畢竟不是普通的挑釁者。正如遠古時期部落之間戰(zhàn)爭的結(jié)局,蚩尤式的失敗是一種,而炎帝式的失敗是另一種——在消滅之外,還有一種同化的選擇。從人類歷史演進的實際來看,對敵人的同化,相較于屠滅而言,應是更主流的處理方式。孫悟空的神奇本領和巨大能量,可以成為維護統(tǒng)治秩序的有力幫手,這是如來佛祖和天庭決定同化而不是消滅他的根本原因。[4]120因此,孫悟空在接受了足夠的懲戒以消磨反抗意志之后,獲得一個自新的機會——護送唐僧上西天取經(jīng)。在取經(jīng)的過程中,孫悟空既要以個人的力量保護唐僧的安全,又可以在必要的時候求助于滿天神佛,所以,這時候他與他原先挑釁、反抗的那個群體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一步步從敵對走向合作乃至認同。他一路上的斬妖除魔,以及師徒之間的矛盾,既是對他的考驗,也是他自我救贖過程的復雜性的體現(xiàn)。這時的孫悟空不再是個猴性十足、隨心所欲的人,多次與妖魔的周旋,更多顯示的是他的機智和勇敢。這個救贖的過程,不僅是他轉(zhuǎn)變和重生的過程,也是他重新認識自我的過程。經(jīng)歷了九九八十一難的重重考驗后,最終到達西天取得真經(jīng),完成自身使命,孫悟空被封為斗戰(zhàn)勝佛,完成了孫悟空從犯罪到受懲戒,最后得以救贖的重要轉(zhuǎn)變。
如前所論,和孫悟空不同,唐僧、豬八戒、沙僧等原本是佛國或天界的神靈,是部落群體的內(nèi)部成員。對于此類內(nèi)部人員的過錯的懲戒,也是維持正常秩序的必要手段。[5]210雖然他們所犯的錯誤不同,影響程度不同,但對于他們的懲戒,卻是大同小異,即都是先除去他們的天國成員資格,把他們貶下凡塵,然后再通過某種途徑給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以達到救贖的目的。這種救贖途徑就是取經(jīng)。首先通過指點勸誡讓他們認識到自己所犯下的錯誤,經(jīng)由取經(jīng)、歷經(jīng)磨難使自己得以重生,重新取得重返天國的資格,完成從天國來又復歸于天國的人生歷程。
唐僧的前身乃西天金蟬佛子,是如來手下的一名弟子,因同的過程,即先犯下各自不同的錯誤,而后走上一條相同的救贖道路。這樣,看似蕪雜繁復的故事情節(jié)、人物角色,由一條相同的線索串聯(lián)起來,呈現(xiàn)出一個脈絡清晰的懲戒與救贖的文學敘述話語。這種敘述話語構(gòu)成了《西游記》的根株和內(nèi)核?!拔膶W作品正是借助了文學內(nèi)核的藝術(shù)張力,才顯示出它勃勃的生機。這正好為原型批評理論作了巧妙的注腳,因為原型批評的妙機就包藏在文學的根株里,就包藏在藝術(shù)的張力中”[8]?!段饔斡洝分械膽徒渑c救贖意識也正是憑借原型的張力,表現(xiàn)了具有普遍意義的人類精神的兩個母題:個體有意識或無意識地犯下錯誤并受到懲戒,又在自我救贖中進而為群體謀福祉。
個體有意識或是無意識地犯下錯誤,必然會與普遍的秩序產(chǎn)生矛盾沖突,為維護這種秩序的統(tǒng)治階級所不容。中國古代的社會結(jié)構(gòu),是以牢固的血緣宗法為基礎的;重群體而輕個人,是宗法社會的重要特征。在這種文化背景下,要求個人意志必須服從于集體意志和權(quán)利秩序,不允許出現(xiàn)任何的抗衡和破壞,任何反抗的行為都必然要遭受束縛和壓制,體現(xiàn)了封建社會對權(quán)威的重視和對秩序的捍衛(wèi)。作為外來挑戰(zhàn)者的孫悟空大鬧天宮,是有意識的反抗,表達了對統(tǒng)治現(xiàn)狀的極端不滿,所遭受的懲戒也就必然更為嚴厲;而唐僧、豬八戒、沙僧本是體制內(nèi)的成員,由于無意識地犯下錯誤而被責罰,來自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的懲戒相較于前者則會輕很多。從天庭對待孫悟空和唐僧、豬八戒、小白龍和沙僧犯錯的根源以及處理的辦法,可以窺見遠古時代人們處理群體內(nèi)外矛盾的原則和方法。
盡管唐僧師徒的故事內(nèi)容各不相同,但是由于借助了原型敘述架構(gòu),小說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個又一個不斷重復的敘述模式:犯錯—懲戒—救贖。整部小說圍繞著這個敘事模式,將故事各異而又異中有同的故事連綴起來,整合成一部規(guī)模宏大內(nèi)容豐富的神魔小說。人類文明的發(fā)展歷程,驗證了這一原型模式的合理性;而以這種原型模式去解讀《西游記》,又可以清晰地揭橥這部小說所蘊含的民族集體記憶。如果放眼世界,我們甚至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懲戒—救贖的模式在其他的人類文明中也同樣存在。譬如,《圣經(jīng)》中的亞當和夏娃,由于偷吃禁果而遭到上帝的懲罰,帶著整個人類的原罪被逐出伊甸園。但上帝在懲罰的同時,也給了人類悔過的機會,甚至還讓耶穌以“替罪羔羊”的形式被釘在十字架上,來救贖世人的原罪。當然,就對這一原型模式闡釋的充分和深刻而論,《西游記》仍是最典型的作品。
[1]曹順慶.比較文學學[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
[2]方克強.文學人類學批評[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
[3]吳承恩.西游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4]彌爾頓.失樂園[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
[5]榮格.心理學與文學[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87.
[6]李珊珊.《西游記》中的神話原型解讀[J].山東教育學院學報,2006(5).
[7]曹祖平.《西游記》原型解讀[J].唐都學刊,1999(2).
[8]牛志遠.淺談神話原型批評理論[J].科園月刊,2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