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玲
(河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 河北 石家莊 050024)
《子夜》是“中國第一部寫實主義的成功的長篇小說”[1],這是瞿秋白對這部小說歷史地位進行的最有分量的評價。朱自清也認為茅盾的《子夜》在當時的長篇小說中,可以真正算得上是表現(xiàn)時代的一部作品。即使在當時并非左聯(lián)成員的吳宓也毫不吝嗇地給予了這部作品熱情的贊揚,認為“此書是作者著作中結構最佳之書”,人物的“典型性和個性皆極軒豁,環(huán)境之配置亦殊入妙”,筆勢“如火如荼,酣恣噴微,不可控搏”[2]。茅盾自己也在《后記》中指出,自己在寫作這篇作品之時有著“大規(guī)模地描寫中國社會現(xiàn)象的企圖”,于是這篇作品也被稱作是20世紀30年代中國社會的百科全書,被當作是代表當時中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實績的經(jīng)典作品。
而《子夜》這部長篇小說“出版后三個月內,重版四次;初版三千部,此后重版各為五千部”,“某書店竟曾于一日內售出至一百余冊之多”,從這樣的銷售情況來看,《子夜》在當時絕對無愧于“暢銷小說”的稱號,而這部書的受眾則大部分是“向來不看新文學作品的資本家的少奶奶、大小姐”,茅盾自己也指出過“我的表妹(盧表叔之女)寶小姐,她向來不看新文學作品,但她卻看了《子夜》,而且以為吳少奶奶的模特兒就是她”,而且“電影界中人物以及舞女,本來看新文學作品是有選擇的,也來看《子夜》”[3]516。
這部作品如果只是評論家在表面上看到的表現(xiàn)了一些金融市場的你死我活,農(nóng)村階級斗爭的如火如荼,那么這部書的受眾范圍估計只能在當時的一些“革命青年”中流行,不可能在市民階層(資本家的少奶奶、大小姐、舞女,在當時都是市民讀物的擁躉)取得如此大的反響。
可見,在這部作品廣受歡迎的背后,存在著一個更加具有開放性的結構,可以消解表層政治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遮蔽,符合當時大眾的欣賞水平和閱讀構成。這個潛藏其中的開放性結構,就是經(jīng)過茅盾改革后的“民間敘事結構”。
多角戀愛的結構模式是當時鴛鴦蝴蝶派小說的一個重要的結構模式,也是最能吸引市民讀者閱讀的“法寶”之一。茅盾在《子夜》描寫資本家生活的這條線索中引入多角戀愛的結構模式,不僅是考慮到一般讀者閱讀興趣,同時也為了更好地發(fā)揮作品的政治意義,將自己對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憂慮借此隱藏在作品的潛層結構中。
在這部作品中,幾乎每個人都有一段復雜的感情體驗。吳少奶奶與吳蓀甫和雷參謀;林佩珊與范博文和杜新澤;吳蓀甫與吳少奶奶和王媽,以及他對于劉玉英的曖昧感情;雷參謀在懷念著初戀吳少奶奶的同時,又和交際花徐曼麗有著糾纏不清的感情等等。在這條表現(xiàn)感情生活的線索中,每一個人都好像是被一張情欲大網(wǎng)網(wǎng)住的魚,既無法逃脫,又沉醉其中。在這種混亂的情感關系中,以往的研究都將注意力集中在表層所折射出來的作者對于資產(chǎn)階級糜爛生活的批判上,或者是批判作者在作品中情欲描寫的泛濫,卻幾乎沒有深入到這個民間模式的底層,探討作者借用這個民間結構想要表達的個人化認識。
茅盾利用這層民間結構,塑造了三種人的情感生活:資本家的情感生活、青年人的情感生活以及革命者的情感生活。
1.資本家的情感生活
商場失意的吳蓀甫,回家之后急于想要找一個破壞的對象,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王媽便成了他要破壞的一件東西??墒钱攨巧p甫“向他的破壞對象撲去”的時候,王媽沒有躲閃,而是透露出幾分“疑懼和扭捏,輕盈地向后退走”,“那指節(jié)上起渦的肥白的手掌按著了墻上的電燈開關,房間里那盞大電燈就熄滅了”[4]323。這種描寫和一般我們認為的以及茅盾自述的所謂強奸是有很大不同的,我們可以看出這段關系中,王媽不算是處在被動的地位,而是積極的迎合,這樣的描寫,其實也是對于當時資產(chǎn)階級老爺和仆人關系的一種真切反映,也是當時市民階級都熟悉的一種生活。曹禺在《雷雨》中同樣也塑造了周樸園和侍女侍萍的一段戀愛,在當時的民間創(chuàng)作中,少爺和侍女的愛情得到很多市民的同情。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也符合當時市民的認識水平。
這一場景的描寫,作者不僅是要表現(xiàn)出吳蓀甫內心的脆弱和他在遇到挫折后的一種墮落的表現(xiàn),更重要的是在這個結構中,作者要表現(xiàn)出他寄寓其中的道德內涵。在下層人民中間,依舊存在著一些想要靠著不正當手段獲得生活改進的現(xiàn)象。王媽這種欲拒還迎的姿態(tài),不正是這種心態(tài)的最佳詮釋么?在絲廠女工中,也有一些女工和工廠的管理者“吊膀子”,也是這種心態(tài)的一種衍生物。也正是由于女工內部的這種不團結才最終導致了罷工運動的失敗。
作者通過這種描寫,不僅是要說明民族資產(chǎn)階級在面對挫折時的內心脆弱,而且想要透過這層情感結構的另一方表達出自己對于革命前途的一種擔憂:在這樣的群眾中間進行革命的宣傳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當時的群眾動員,黨內采取的普遍政策就是讓群眾認清自己生活的不幸,以及資本家的罪惡??墒牵@些下層民眾擺脫貧賤生活的途徑很有可能就是依靠資本家,被資本家“豢養(yǎng)”,這樣的情況是黨內在開展工作時被忽略掉的一個問題。如果不能理性地分析當時下層群眾內部存在這些主要問題,就不能充分地調動起群眾的斗爭情緒,黨對于群眾的領導只能走向失敗。
2.青年人的情感生活
利用這層“多角戀愛”結構,茅盾也將自己對于青年人心態(tài)的觀察和體驗融入其中。在大革命失敗,國家內憂外患日甚的情況下,思想已經(jīng)解放卻在生活中迷失了自己的青年,找不到自己的出路,暗示了馬克思主義思想在當時對于大多數(shù)青年來講并沒有形成一種“共識”,青年們對于中國共產(chǎn)黨缺乏了解,而當時一些可以讀書的年輕人,大部分都有資產(chǎn)階級生活背景,他們對于共產(chǎn)黨、馬克思的了解都是經(jīng)過各種反面渠道得來。因此,無法同情和贊揚中共的“革命”。特別是在描寫五卅紀念游行的一章中,這些年輕人大多是抱著一種“湊熱鬧”或者出于一時的“激動”心理參加的,結果一遇到危險情況就躲到了茶樓里彼此戲謔一番??上脒@樣的心理在當時的青年中是普遍存在的。林佩珊、范博文、張素素、吳四小姐、杜新澤等人,是一群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但是,他們并沒有將自己的熱情和知識運用到社會的改革工作中,而是沉迷在自己的情感小天地中,糾纏在自己為自己編織的多角情欲迷網(wǎng)中,感受著毫無價值的苦悶悲傷。林佩珊糾纏在范博文和杜新澤兩個人中間,吳四小姐也暗戀這個富有詩人氣質的范博文,整天沉溺在自己的淚水中,惶惶不可終日;張素素和李玉亭曖昧不清,可是又意識到自己需要的是另一種更大的刺激。
沒有嚴肅的社會理想的青年,只能將自己的“自由思想”和“多余”的激情投入到感情生活中來,社會前景的迷茫就是網(wǎng)住他們的那張巨大的網(wǎng)。這種迷茫一天不被沖破,青年們就一天不能脫離這種毫無意義的情感激情。因此,在文章的最后,張素素帶著激情走向革命陣營的時候,也寄予了作者對于這些年輕人可以走出這種幻滅和迷茫誠摯的期望。
3.革命者的情感生活
而走進了革命陣營的蔡真、瑪金、蘇倫等也對于馬克思的主要思想不甚了了,只能靠生硬的公式來組織斗爭,而他們自己的生活也是處在一種情欲的籠罩之中。在表現(xiàn)革命者情感生活的這一部分,作者并沒有像當時流行的“革命+戀愛”的小說那樣,將知識青年塑造成了放棄自己的感情生活,決然走向革命的“典型形象”,而是將民間這種多角戀情模式進行變形,雖然沒有直接表現(xiàn)革命者們的錯亂愛情,但是著重突出了革命者在斗爭和生活中的一種“激情過?!钡默F(xiàn)象。
蔡真在得到了罷工又一次失敗的消息后,表現(xiàn)出的不是一種冷靜,而是情感的失控狀態(tài),忽而抱住了瑪金,被瑪金罵作“色情狂”,忽而又抱住前來通報消息的陳月娥,這種情緒上的失控表現(xiàn)出了當時的罷工組織者在面對挫折時的不成熟狀態(tài),表現(xiàn)出了對當時斗爭戰(zhàn)線上的領導者的一些質疑。
接著,作者借用蘇倫的口,將當時革命者的情況進行了點示:“你不見蔡真進來也瘦了些么?一樣的原因。新的要求和革命的要求,同時緊張。”[4]343而蘇倫自己也意圖占有瑪金,借口竟然是“總路線是自殺政策,蘇維埃是旅行式的蘇維埃,紅軍是新式的流寇!——可是,瑪金,你不要那么封建……”[4]344可見這些革命陣營中的“新青年”自己也過著糜爛的生活,對于當時的立三路線甚至紅軍的性質依舊有著不滿和懷疑。
如此下去,這樣的年輕人是不是最終也會走出革命的陣營呢?質疑中共當時的領導政策和對青年的引導方式,這才是作者描寫革命者情感生活的最終目的,寄寓了作者對于中共青年工作的一種擔憂。
可以說,在茅盾運用民間敘事結構進行創(chuàng)作的同時,不單單是考慮到了作品在讀者中的接受情況,同時也利用這種結構,將自己對于當時社會的擔憂、黨內工作缺失的思考暗含其中。由隱含作者茅盾創(chuàng)造的這層民間敘事結構,寄寓了作者對于當時情況的深切憂慮,而正是這種隱藏在民間敘事結構背后的真實聲音,才是作品真正的價值所在。
這個潛藏在政治話語“外套”下的民間敘事結構,一方面可以看作是對于當時倡導的左翼“文學大眾化”一種自覺的響應,另一方面則是將作品表面上的那種枯燥的意識形態(tài)因素弱化,擴大了作品的接受范圍。在當時的文學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下,作者不可避免地受到當時意識形態(tài)評價體系的影響,但是,這種來自民間的力量在當時狹隘的文學觀念中形成了一種張力,構成了這部作品最應該被稱道的“經(jīng)典”之處,沒有這種潛隱在創(chuàng)作中的民間元素,《子夜》無法在漫長的文學長河中,保持自己獨特的生命活力?!?/p>
[1] 樂雯(瞿秋白).子夜和國貨年[N].申報·自由談,1933-04-02.
[2] 云(吳宓).茅盾著長篇小說《子夜》[N].大公報文學副刊,1933-04-10.
[3] 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4] 茅盾.子夜[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