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元

(南京大學 文學院，南京 210046)

組詩，顧名思義，就是作者在一時一地由于某種緣由而創(chuàng)作的，在主題或形式上有密切關聯(lián)的一組詩歌。黃庭堅的組詩大致可分三類:一是限韻組詩，即組詩所押之韻由某句經(jīng)典的詩文組成;二是同韻組詩，其所用韻腳完全相同，這類作品往往集中于一時一地，或為某種特定原因而作;三是普通類組詩，如黃庭堅在旅途、課稅之時的作品。那么黃庭堅的組詩有哪些特異性，他的思想和價值該怎樣評述呢?下文分別述之。

1 限韻組詩

限韻組詩與同題分韻不同。后者是由不同的詩人分別完成的，如蘇軾《人日獵城南，會者十人，以“身輕一鳥過，槍急萬人呼”為韻，得“鳥”字》一詩，分韻之作顯而易見。而黃庭堅則是一人完成所有韻部，在結構上也有了統(tǒng)一安排，這與他“行布佺期近”的詩學觀相當吻合。然而建國以來的各種涉及到黃庭堅詩歌的選本絕少提及此類詩作，有的選本干脆就不選。黃庭堅限韻組詩有18組之多①這個數(shù)據(jù)只是目前筆者所統(tǒng)計的結果。黃庭堅的限韻組詩在詩題或詩序中一般會有說明，但也有不予說明的情況，這需要讀者自己觀察。，其制題之緣由，只有《江西詩派詩傳》作了解釋:

元祐元年張耒、晁補之因薦來汴都參加選拔館閣人才的考試，黃山谷與他們是第一次見面，但是彼此都心儀已久，所以特意選了“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八字，以寓朋友相見之喜，但與詩的內(nèi)容沒有直接的關系。［1］982

錢先生用“特意”一詞，頗為中肯，但認為與詩的“內(nèi)容”沒有直接關系，恐怕并不符合實際。黃庭堅著重表達的是“君子”和“喜”兩個關鍵詞。他在這首組詩中認為:在“談經(jīng)用燕說”、“頗復鑿戶牖”的現(xiàn)實背景下，“君子”應當做到“以道獵眾智”、“堅壁不與戰(zhàn)”。因為他們是篤行君子方才歡喜，并非見人輒喜。整首組詩都是圍繞君子之操守與志同道合之喜悅而展開，怎么能說與內(nèi)容沒有直接關系呢?黃庭堅所選之韻與詩歌內(nèi)容大都有所關聯(lián)，其尤著者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等。前者用以說明學道貴在修行，如“八方去求道，渺渺困多蹊。歸來坐虛室，夕陽在吾西”;后者在于表達對范仲淹的追悼，如“九原尚友心，白首要同歸”等等。

的確，并不是所有的詩題與內(nèi)容都密切相關，但詩題與創(chuàng)作背景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是毫無疑問的。正是由于這點，我們才能發(fā)現(xiàn)黃庭堅一些在詩題或序言中沒有點明而事實上確為限韻組詩的作品，如《和邢惇夫秋懷十首》(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和答魏道輔寄懷十首》(窮秋感平分，新月憐半破)等，如果不細加辨別，就容易判為一般性的毫無聯(lián)系的組詩，其詩作之意義更是難以找尋。如果能從組詩中抽出黃庭堅所用諸韻，將其連綴成句，則其創(chuàng)作動機或背景則一目了然。

與內(nèi)容有關聯(lián)只是這類組詩的初步要求，黃庭堅在此基礎上，為我們展現(xiàn)了他巧妙的組合能力。如《賈天錫惠寶薰，乞詩，予以“兵衛(wèi)森畫戟，燕寢凝清香”十字作詩報之》，就詩歌就功用而言，用“燕寢凝清香”五字便足以當之，“兵衛(wèi)森畫戟”有可能會破壞這種意境，在結構操作上亦有難度。但黃庭堅是如何處理的呢?且看組詩第一、二首:

險心游萬仞，躁欲生五兵。隱幾香一炷，露臺湛空明。

晝食鳥窺臺，宴坐日過砌。俗氛無因來，煙霏作輿衛(wèi)。

對此，任淵注曰:“詩意謂‘躁欲’之害，攻伐正性，故曰‘生五兵’”;“山谷意謂:香煙隔去俗氛，便足以當兵衛(wèi)耳?！眱上鄬φ?，其意顯然。該組詩最后一韻曰:“當念真富貴，自薰知見香”，既合題意，且意境更高一層。可見，黃庭堅在表達感謝的同時，又完善了組詩的結構，并具有一定的趣味性。

2 同韻組詩

繆鉞先生在《論宋詩》中對“粲”、“湖”二韻作了探討，但黃庭堅同韻組詩中創(chuàng)作數(shù)量、組合方式最多的還要數(shù)“雷”字韻?！袄住弊猪嵔M詩共13首，皆是一時一地為“茶”字而作。就修辭而言，有陳述，亦有比喻，如“快似揮刀斫怒雷”;就風格而論，有正言亦有戲語，如“勿以姬姜棄憔悴，逢時瓦釜亦鳴雷”;就內(nèi)容而言，雖是世事，亦借佛語，如“知味者誰心已許，維摩雖默語如雷”。這些創(chuàng)作在形式上避免了單一的弊病，正所謂“不困而愈崛奇”。

同韻組詩在宋人創(chuàng)作中十分常見，如王安石、蘇軾等人都有大量的作品。黃庭堅于此也十分擅長，如《苕溪漁隱叢話》載:“東坡《送子敦詩》，有‘會當勒燕然，廊廟登劍履’之句。山谷和云:‘西連魏三河，東盡齊四履’?；蛟?‘東坡見山谷此句，頗忌之，以其用事精當，能押險韻故也?！保?］265此外，黃庭堅同韻組詩(僅統(tǒng)計三首及以上者)共36組，161首，占其全部詩歌的8.2%。于此可見，同韻組詩在黃詩中的重要地位。

黃庭堅另一類同韻組詩并非為次韻而作，而是自己刻意為之。如《情人怨戲效徐庾慢體三首》:

秋水無言度，荷花稱意紅。主人敬愛客，催喚出房籠。一斛明珠曲，何時落塞鴻。莫藏春筍手，且為剝蓮蓬。

翡翠釵梁碧，石榴裙摺紅。隙光斜斗帳，香字冷薰籠。聞道西飛燕，將隨北固鴻。鴛鴦會獨宿，風雨打船蓬。

障羞羅袂薄，承汗領巾紅。晚風斜蠆發(fā)，逸艷照窗籠。胡琴抱明月，寶瑟陣歸鴻。倚壁生蛛網(wǎng)，年光如轉(zhuǎn)蓬。

這組同韻詩作寫的是一件事情，非但沒有重復，而且在結構上大致呈現(xiàn)出時間先后的順序:由主人喚妾佐酒轉(zhuǎn)到侍妾展示才藝，最后結到詩人感嘆流年。在韻腳上，黃庭堅仍是苦費心事。如“蓬”字，三首詩中意義各不相同:“且為剝蓮蓬”，稍涉輕薄;“風雨打船蓬”，已入身世之感;“年光如轉(zhuǎn)蓬”，則更深一層矣。黃庭堅所效者為“徐庾慢體”，此詩也確有輕佻之處，然不害其為慘淡經(jīng)營之作，不應以“艷情”二字草草斷之。伴隨著歲月的洗禮與磨煉，黃庭堅的思想愈發(fā)精粹，情感也由淺薄轉(zhuǎn)入深沉。黃庭堅中晚年的“觴”字韻組詩就因為飽含深情而被學者廣泛關注過①黃寶華在其《黃庭堅評傳》中說:“‘觴’字韻是他們兄弟倆唱和的專用詩韻?！秉S啟方《萬里云天雁斷行——黃庭堅“觴”字韻詩發(fā)微》有專門探討。。

此外，在同韻組詩中，黃庭堅還注意到章法的變換，這也是其才力過人之處。且以《再次韻呈明略并寄無咎》為例:

夏云涼生土囊口，周鼎湯盤見科斗。清風古氣滿眼前，乃是戶曹報章還。

按，黃庭堅在此韻中共有7首詩作，此為第5首。為了使意義不與之前的重復，黃庭堅首句用兩個物象作比喻，開篇最為新奇，讀到“報章還”之后，我們才知道原來這是在描繪二人的詩歌藝術風格，“清”與“古”分承首二句“夏云”、“周鼎”。詩作空間跨度較大，給人嶄捷生新的感覺，也代表了黃詩的特色。

3 普通類組詩

元豐三年(1080)春，黃庭堅入京改官后，在赴吉州的旅途中留下了一系列詩作。此時他放開了眼界去感受周圍的一切，其詩作在整體上也有了一些豐腴的色彩，與之前的書齋詩作大有不同。如《阻風銅陵》寫“綱師”(漁翁)捕到的“長鳣”:“斑斑被文章，突兀喙三尺?！彪m然語言略顯生硬，但描摹物態(tài)確實準確而又形象。其《池口風雨留三日》首聯(lián)曰:“孤城三日風吹雨，小市人家只菜蔬?！痹谙∈璧?、若即若離的人群中，黃庭堅似乎找到了一種平靜的生命狀態(tài)。此句之后，黃庭堅又說“我適臨淵不羨魚……暮窗歸了讀殘書”，正是這種心境的具體反映。但黃庭堅在寫景時并不專注，景色往往只起到陪襯或引導功能，這也是他與唐詩乃至蘇軾等人的特異之處。

黃庭堅到達吉州太和縣以后，就要著手“困人如縛虎”的“吏事”。這種牢騷在他課鹽稅的組詩中屢有反映，如《癸丑宿早禾渡僧舍》:“出入部曲隨，咳唾吏史趨”等等。自己本來就不愿“當官”，現(xiàn)在面對的又是擅長反抗官府的山農(nóng)，所以黃庭堅也有過抱怨，他說:“山川甚秀拔，人物亦詩書。十室有忠信，此鄉(xiāng)何獨無?”但黃庭堅畢竟是一位有良知的官員，惻隱之心也時時體現(xiàn)在他身上，如“按省其家貲，可忍鞭抶之”等。在工作任務與內(nèi)心操守的沖突中，黃庭堅陷入無可奈何的局面，最終他選擇了“溫柔敦厚”的諷諫。其《上大蒙籠》“窮鄉(xiāng)有米無食鹽，今日有田無米食”，就比較委婉地為山農(nóng)訴說了鹽政的弊端。潘伯鷹批注此詩曰:

不但是喊出了老百姓實情，富于人民性、政治性，并且章句皆極錘煉，藝術性同樣極高。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他不曾忘記這是“詩”，不是標語口號。［3］97

潘先生這段話很容易把這個問題引向蘇軾。同樣是反對王安石新法，蘇軾的言辭就激烈得多。蘇軾《五禽言五首》(其二)曰:“不辭脫袴溪水寒，水中照見催租?！保?］1046，《吳中田婦嘆》曰:“龔黃滿朝人更苦，不如卻作河伯婦”［4］404等等，幾至謾罵。黃庭堅在《答洪駒父書》中說:“東坡文章妙天下，其短處在好罵，慎勿襲其軌也。”［5］733黃詩《勞坑入前城》曰:“借問淡食民，祖孫甘餔糟。賴官得鹽吃，正苦無錢刀?！边@就非常符合“溫柔敦厚”的詩教:“借問”者，代筆也;“甘餔糟”者，配售食鹽之無益且擾民也;“賴官”者，存政府之體面也;“苦錢刀”者，生活之窘迫也。黃詩不僅沒有“謾罵”，而且達到了句無空文，詞無空義的程度，這是難能可貴的。

在黃庭堅的課鹽稅組詩中，“云黃覺日瘦，木落知風饕”、“蓮蕩落紅衣，泉泓數(shù)白石”等句，也能給人身臨其境的感覺?！扒徘玳艿?，結網(wǎng)看蜘蛛”、“鐘魚各知時，吾亦自得力”等句，也富有禪趣，讓組詩多一份靜謐與沉思。這些也是不應忽視的地方。

從主題上看，黃庭堅上述的普通類組詩為我們展示了他少為人知的一面。此外在結構上，黃庭堅的《再和元禮春懷十首》(并序)也應引起我們的注意，因為它在布局上完整地體現(xiàn)了漢大賦“曲終奏雅”的結構，尤其是與《七發(fā)》的結構最為相似。該組詩前九首所寫的內(nèi)容，都是序言中所說的“極道狹邪游冶之樂，江湖契闊之愁”，如“最憶錢塘風物苦，西湖月落采菱船”，“美酒壯人如敵國，千金一笑買傾城”等，久而久之，以至于“蕭然疲役，不可支持”，于是蒲元禮“反之以正”。第十首曰:

滯夢停愁亂性靈，安眠滅念閉幽扃。體中忽覺有佳處，讀《易》一篇如酒醒。

繁華褪去之后，真性得以恢復。詩末“讀《易》一篇如酒醒”，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起枚乘《七發(fā)》中太子“涊然汗出，霍然病已”［6］1573的情景來?！捌甙l(fā)”是“說七事以起發(fā)太子”［6］1559，前六事都是聲色之感受，如膏粱之精致、江濤之壯觀等等，最后的第七事才是“天下要言妙道”［6］1573。黃庭堅前九首的“風物”、“美酒”與第十首的“讀《易》”同樣形成了前后之間的對比。很顯然，這與《七發(fā)》的安排極為相似。在組詩結構上摹仿漢大賦，這是黃庭堅組詩創(chuàng)作中的特色，這種方法在他之前也很少有詩人加以有意識地運用?？梢?，黃庭堅在組詩結構的安排上，無論是否受特定的韻腳限制，他都是極為注重，煞費苦心的。

由于精簡、扼要的要求，文學史和各種黃詩選本沒能表現(xiàn)出黃詩更為細微的領域。作為宋詩代表的一大宗，黃庭堅的組詩以一個側(cè)面最大程度地展示了其詩歌藝術的特異性。此外，黃庭堅的思想性也往往被忽略，甚至被誤判。我們閱讀和研究黃詩時應多加思考，這樣才能避免單方面的論述，從而對黃庭堅有個全面和深入的理解。

［1］錢志熙，查正賢，尹濤.江西詩派詩傳［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2］胡仔.苕溪漁隱叢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3］潘伯鷹.黃庭堅詩選［M］.北京: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

［4］蘇軾詩集［M］.王文浩，輯注;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2.

［5］黃庭堅全集［M］.鄭永曉，整理.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

［6］蕭統(tǒng).文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