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縱宇
(南京師范大學 教育科學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社會學的學科之眼是人群差異。用這一學科之眼來審視,社會學所關注的便是具有不同的社會特征或文化特征的各種人群,是這些人群之間的差異問題,尤其是達到不平等程度的差異問題、平等問題。用這一學科之眼來審視教育,所看到的便是影響著教育、發(fā)生在教育及受制于教育的各種各樣的差異問題[1]。隨著我國高等教育進入大眾化階段,顯著增加的高等教育的受益人群確實會吸引人們的注意力,但仍需清醒地審視伴隨社會進步的教育公平的重點領域——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況。據(jù)相關資料顯示,高等院校中貧困生①的比例已經達到30%~40%,特困生②的比例達到15%~20%。在討論貧困生的成長境遇時,學校作為學生的生存空間,當然是最主要的背景。布迪厄指出一個場域就是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network)或一個構型(configuration)[2]。這里引用場域的概念,而不是環(huán)境、空間或者其他,因為作為物理空間的學校對于每一個學生是沒有差別的,作為環(huán)境概念的學校包羅萬象,很難確定它的核心問題。而關系、位置則是我們分析差異的最好的圖式。同時也清楚地表明,學校場域并不等同于校園,它是學校中各種位置不同的復雜關系的網絡。那么在學校場域里,隨著自我和他者關系的不斷變化,貧困生究竟面臨怎樣的成長境遇呢?
貧困生學習、生活在校園這個物理場中,但校園這個物理場屏蔽不了社會各種關系的投射,于是當面對多元價值坐標的考量和個人資本的比較,在各種關系的網絡中,貧困生被邊緣化甚至出局。
各高校在國家投入、社會資助和自身籌措的基礎上紛紛建立了特困生資助體系。以“獎”、“貸”、“勤”、“助”、“補”、“減”(免)為具體內容的多元資助體系確實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使相當比例的貧困大學生受益。如果一個貧困生成績優(yōu)異,可以得到各種途徑的資助,以筆者學校一個學生為例,林同學連續(xù)3年專業(yè)排名第一,她在3年中獲得兩次國家獎學金(合計16 000元),一次國家助學金(5 000元),三好學生標兵兩次,三好學生一次(獎勵3 200元),企業(yè)獎學金三次(合計15 000元),勤工助學一年(4 000元),社會熱心人捐助(2 000元),共計45 200元,還有一些針對全體貧困生的臨時特困補助沒有計入。顯然林同學聚焦了太多關心的目光,她的經濟困難得到了充分甚至是超值的緩解,她的獎助學金除了個人學習、生活費用,相當大的部分是資助自己的家庭。作為被關心,被幫助的焦點,在同學和教師的眼中,林同學理所當然要成為各方面的模范。她應該非常樸素,她不能燙頭發(fā),甚至不應該去理發(fā)店花錢剪頭發(fā);她不應該穿新衣服,她不能時髦;她應該整天學習,她怎么能去看電影?她應該帶頭獻血,她應該把同學的不良行為向老師匯報……資助并沒有將她差別化的本意,但是要應對所有人的目光使她無所適從。一直以來,學習、勤工助學、做好老師交待的事就是她全部的生活。做任何選擇,她首先思考的是大家會怎么看。她缺少朋友,因為貧困生覺得她太優(yōu)秀,又并不“貧困”,她整天忙碌,沒有時間也沒有辦法融入其他同學比較舒適、沒有經濟壓力的生存狀態(tài)。在成為資助體系關愛焦點的時候,她被排除在每一個學生社區(qū)之外。
既然資助體系可以覆蓋一個人多次,那么想必不會有空白了。可事實是,大部分獎學金是有前提條件的,國家獎學金必須品學兼優(yōu),因為數(shù)量極少,只能是給成績最突出的學生,助學金也有成績要求。社會熱心資助一般也會指明是成績優(yōu)秀的貧困生。勤工助學雖然沒有明確的成績要求,但是如果一個學生學習困難,再安排他勤工助學,也擔心進一步加重他的學業(yè)負擔。同樣國家助學貸款也有成績的要求。所以,有一些特困生就從現(xiàn)有資助體系中出局了。那些學業(yè)困難的特困生,誰來關心幫助他們?來自西部農村的特困生,他可能在第一年就因為英語和計算機類的課程不過關失去了所有評優(yōu)評獎的機會,同時也會達不到國家助學貸款和助學金發(fā)放的門檻,那么在第二學年,他能怎么辦,一個選擇是到社會上找勤工助學機會,毫無疑問會進一步加重他的學習困難,第二個選擇就是多方借貸,在學校能混一天是一天。
現(xiàn)有資助體系緩解學生經濟困難,推動學生努力學習的目的當然沒有錯,個人資助者希望資助品學兼優(yōu)的特困生當然更沒有錯。也許有人會說,讓貧困生努力啊,都變成林同學,這個困難不就解決了嗎?且不討論林同學的尷尬,我們不能把理想當作現(xiàn)實,更不能把個案當作對貧困生資助的前提要求。中國自古就有寒門出貴子的說法,并且可以毫不費力地舉出不少古今先賢來佐證。其實如果我們可以窮盡所有古今名人,相信還是非寒門的貴子要更多一些。逆境可以成才,但是逆境可能會延緩成才的速度,也會使一些本來可以“成小才”的人為生計所迫一無所成。如果環(huán)境太艱難,甚至會餓死人,也就更沒有“成”而言。魯爾斯提出:社會的根本財富——自由和機會,收入和財富及自尊的基礎——都應該平等地分配,除非這種財富的不平等分配是為著最需要幫助的人③。那些學習困難的貧困生更需要政策的傾斜,可是實際的情況并非這樣,他們失去了不多的機會。
我國目前正處在社會轉型期,發(fā)達地區(qū)與內地的差距,城市與農村的差距,個體家庭情況的差距造成了學生資本起點(進入高校時)的差距。為了改變自身和家庭貧困的面貌,貧困生有的選擇收費較少或者國家有補貼的師范、農林類高校,有的則對熱門行業(yè)高校情有獨鐘,比如電力、郵電、外貿院校。筆者熟悉的一學生,家中有兄弟3人,在大學已經錄取的情況下選擇復讀一年甚至兩年,終于進入他們心中“畢業(yè)之后可以掙大錢”的高校。他們的目標是功利的,也是現(xiàn)實的,復讀使他們的經濟狀況進入崩潰的邊緣,他們上大學唯一的目標就是混畢業(yè),好就業(yè)。于是貧困生向部分高校集中。在清華大學、北京大學驚呼農村生源學生比例大幅減少的時候,以工科為主的高校和師范、農、林類高校卻出現(xiàn)貧困生比例大幅增長的現(xiàn)象④。目前國家教育經費各項撥款是向重點高校大幅傾斜的,重點高校經費充足,學生家庭富裕;而依靠學費作為辦學主要經費來源的一般高校卻捉襟見肘,交不起費的學生數(shù)量眾多??梢韵胍?,生均資源的比較結果。于是重點綜合性院校以優(yōu)質資源培養(yǎng)管理者等社會精英,而普通高校培養(yǎng)勞動者等社會平民。精英與平民的分層表面看是自主擇校的結果,背后卻掩藏著深刻的經濟與社會根源。
貧困生固然是經濟貧困的學生,可也經常會疊加成為學業(yè)困難、心理困難的三“困”學生。因為經濟上的困窘,有的學生從中學起就節(jié)衣縮食,進入大學后,有特困生每天靠饅頭、免費湯、一個豆腐或青菜度日,而他們背后的家庭,也因為要支持他們求學而變得更加貧困。在同一所高校,在同一個課堂,同一間寢室,有的學生可以一擲千金過生日,對貧困學生,那可能是他們幾個月的生活費。兩相對比,很容易造成貧困生的自卑、焦慮、仇富、憤恨的心理,造成他們的自我閉鎖。
按照布迪厄所持的多元資本觀,“資本”可以被劃分為4種類型:經濟的、文化的、社會的和符號的[2]。當西部地區(qū)的小學生還在為早餐計劃歡呼時,大城市的小學生已經出國參加機器人世界杯的比賽;當城里的小學生到維也納金色大廳合唱時,山村的中學生才第一次在課堂上接觸五線譜。那么,一起進入大學的貧困生和其他所有大學生,除了不一樣的經濟資本,他們的文化資本、社會資本能是一樣的嗎?
一個場域由附著某種權力(或資本)形式的各種位置間的一系列客觀歷史關系所構成[2]。學校作為生產、傳遞文化資本的教育單位,文化資本在學校構型中發(fā)揮著特別的作用。但是在中國高校,絕不能忽視經濟資本和政治資本的(社會資本的一部分)作用。更準確地說,這三種資本在學校中可以說是三足鼎立或者是輪流占據(jù)主導地位的。這里的文化資本,不能簡單理解為學生所掌握的文化知識。因為教育起著維持和再生產當下社會等級的文化作用[3]。文化資本則是教育這一作用的載體。所以曾經有人提出“花了二十年才能跟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如果一起喝咖啡是擁有同樣資本的文化表現(xiàn),它不可能發(fā)生在所有學生一起進入高校的時候,不可能發(fā)生在所有學生經過努力大學畢業(yè)的時候,不可能是所有貧困生畢業(yè)后經過若干年奮斗的結果,它只能是一些貧困生對未來的愿望。
現(xiàn)有貧困生資助體系體現(xiàn)了對貧困生的一種人文關懷,是在通往教育公平道路上的艱難行進,但是它畢竟只是社會平等的一個舉措,而那些造成不平等的因素不會因為學校是象牙塔就減少一分一毫。
三“困”復合的學生是貧困生中更困難的無助群體,他們的窘境也使大家窘迫。那么,那些已經被納入國家資助體系的貧困生,在經濟壓力有所緩解的情況下,他們是否和其他學生一樣,在過著大學生最單純的生活呢?現(xiàn)實是,單純的生活是貧困生的渴望,但并不屬于他們。
因為只有貧困生能夠獲得資助體系的資助,所以“貧困生”也是一種資格。貧困生從何而來?顧名思義,是經濟困難的學生。那么怎么認定誰是經濟困難的學生呢?或者說,如果“貧困生”“特困生”是符號名稱,它們是怎么與具體的人一一對應的?“特困生”的評定是有一定比例的,一般不超過25%,而實際的貧困生又超過了這個比例,所以“特困生”的產生是要競爭的。就像某些縣級市要爭取國家級扶貧縣的帽子一樣,不是因為貧困光榮,而是因為資助可觀。以國家助學金為例,金額5 000元(幾乎大于學校所有榮譽獎學金和企業(yè)獎學金的額度),只有特困生可以參評,在特困生中成績較好,顯然難度遠低于在全體學生中成績良好。一個排名前10%的比較貧困的學生,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列入官方審定特困生名單的學生,是沒有資格參評助學金的,而排名在前30%的特困生獲得了資助。于是被認定“特困生”的重要性就很顯然了。
學校認定工作一般每年一次,新生年級是認定,高年級是調整。無論哪種,第一環(huán)節(jié)都需要學生先寫申請,并附上相關證明材料:伴隨新生入學,每個學生都要填一張家庭經濟情況調查表,那些希望得到學校資助的學生還會請家鄉(xiāng)政府給開一張收入或困難情況證明。為了爭取支持或者同情,會詳細寫上家庭困難情況(單親、離異,死亡、患病、高齡、無業(yè)、下崗、多子女等等)。第二環(huán)節(jié)是學生評議,組成學生評議小組,結合大家對貧困生日常生活的觀察與了解,對申請學生的困難情況進行評議。第三個環(huán)節(jié),輔導員決定并公示。第四個環(huán)節(jié),上報學校批準并公示。
在這一評審的過程中,可以想見,貧困生的信息在他所在集體里是相當公開的,他的家庭成員各種信息要供大家評議。于是一次評定結束后,諸如“某同學有四個姐姐,乖乖,都成五朵金花了”,“他爸爸媽媽都有肝病”,“上次到學校來的是他的后媽”等無聊、無意或者惡意的言語會繞著貧困生傳來傳去。這中間,有貧困生的無奈,有閑人們的無聊,有管理者的缺席,而最終,貧困生獲得了資助,但卻失去了平等地與大家一起站在陽光下的尊嚴。
如果人們質疑這一評審的過程,似乎也很難說出錯在哪里。信息公開才能公平,才能便于大家監(jiān)督??墒牵瑸槭裁粗挥胸毨男畔⑿枰_,是因為他們需要資助嗎?需要資助是貧困生的錯誤嗎?如果不是,為什么要把社會種種因素造成的貧困,最終使貧困生變成透明人,赤裸著供大家評議。如果貧困生因為想保留一點隱私放棄申請,我們會如何去評價這樣的行為?是去思考現(xiàn)有的助困體系的不完善的地方;還是好心地勸他“貧困并不低人一等,大家不會輕視你”等等,或者惡狠狠地說一句:“說明他還不夠貧困,面子能夠當飯吃嗎?”
中國是一個很重視儀式的國家,對特困生的資助也不可避免伴隨各種各樣的儀式。出發(fā)點是為了激勵特困生努力學習,也是為了鼓勵更多的人來關心幫助特困生。于是,給特困生發(fā)一張表示榮譽的證書,或者一張寫著捐助數(shù)額的放大支票,特困生接受資助時感動的照片被放在了宣傳櫥窗里和網絡的頁面上。特困生感動的發(fā)言登載在學校的信息刊物上。于是,一次資助可能被不同學生或他人在各種媒介上看到,大家的心中貧困生所受到的資助被放大了很多倍,甚至對特困生產生了艷羨之情,誰還會關心照片上滿臉笑容的特困生的實際生活狀況。
有一所學校有一個堅持了多年的傳統(tǒng)儀式,每年冬天,都會為全體新生中的特困生購買羽絨服并且舉辦一個發(fā)放儀式。于是領導與老師們非常慈祥、和藹可親地為特困生的代表披上羽絨服。之后就會有一段時間,學校里有很多學生穿著一樣的羽絨服。誰都認為這是一件好事,是啊,這是愛心的象征,花錢送溫暖還會有不對嗎?筆者走訪了一些特困生,我們來看看他們怎么看待這件事?
甲同學:“當然好了,有一件暖和的衣服,可為什么要是一樣的呢?”
乙同學:“不太好意思穿,穿上就知道我是特困生,冷的時候我會把它穿在里面?!?/p>
丙同學:“聽說是200塊錢一件買的,可能集體買比較便宜,可為什么不發(fā)錢給我們,是不是送溫暖必須送實物?。俊?/p>
丁同學:“帶回家給我弟弟穿,我家比南京還冷?!?/p>
……
我也選擇了一些普通學生,了解他們對學校這個行動的看法:
A同學:“做秀嘛,穿上笑成那樣(指照片上的特困生)?!?/p>
B同學:“其實我也冷,也窮,不過一樣的,還是算了吧?!保ㄒ粯拥膽撌侵肛毨鸾q服統(tǒng)一式樣)
C同學:“很好啊,冬天這個實惠,那個發(fā)衣服的大媽(指女老師)笑得很慈祥?!?/p>
D同學:“我們把這個羽絨服稱作貧困生的制服,說實話,好多特困生不想穿,也有同學想穿不夠格?!?/p>
分析上述兩段訪談,可以看出特困生心態(tài)樸實,知道感激,但也含著無奈,而普通學生要尖刻地多,當然他們更多質疑的是儀式,而不是對特困生的資助本身。當特困生的“羽絨服”成為一種“符號”,它將特困生從群體中顯現(xiàn)出來,在約束特困生的時候,也在傷害著特困生。而解決這一問題其實很簡單,特困生每人一套保暖內衣,靜靜地領走,想必衣服溫暖了特困生的身體,也會溫暖他們的心。資助工作的初衷是為了幫助特困生安心學習,它體現(xiàn)的是社會平等,希望學生能夠熱愛生活,熱愛社會;如果沒有儀式效果更好,能否不要為了證明學校管理者在工作造儀式,不要為了政績造儀式,更不要因為愚昧的善良造儀式。
社會公平需要監(jiān)督,監(jiān)督的前提應該是規(guī)章制度與程序的透明,而不是對申請者時時刻刻進行“X光”檢查的權力,更不是對申請者隱私的公開展示。當國家資助的力度不斷加大,當高校資助體系來源不斷豐富的時候,如何讓程序更合理,讓規(guī)定更人性化,避免貧困生被迫在公眾面前拼“慘”,拼“窮”,避免“貧困生”成了一種冷暴力的“符號”,讓貧困生更坦然,難道不值得人們去深思嗎?
學校作為一個場域,它有著自己的邊界,這個邊界就是它和其他場域的差異,但是同時,學校場域也是社會場域的一個組成部分,也可以說,它是社會關系網絡中的一個微型網絡。
在學校與社會的交換中,它能提供的就是教育資源,如果從教育公平的角度出發(fā),它不能因交換利益向其他社會單元提供額外的資源。以學校和銀行為例,在特困生資助體系中它們是什么關系呢?銀行向特困生提供低息或者附加年限的無息貸款,這是國有企業(yè)的社會責任,更是國家政策的要求。但作為企業(yè)的銀行,它更希望實現(xiàn)利益的最大化,在完成國家政策性貸款的同時,保證自己資金的安全與效益。所以,它要求學校為學生貸款提供一定數(shù)額的保證金,有時還會要求學校將學生學費存入銀行。對于學校而言,貸款越多,風險越大。當然學校會教育學生誠信,并且努力培養(yǎng)學生成為有能力償還貸款的人,但這也是學習困難的學生貸款受限的原因,因為他們的還貸能力受到質疑。在學校與銀行的關系中,學校因為代表貧困學生的利益成了單方面的索求者。學校負責資助工作的教師在與銀行打交道的過程中對學校的身份會有著清醒的認識,也會為了學生的利益對銀行工作人員熱情備至,但與此同時,也難免會產生貧困生占用了過多的學校資源,學校在為貧困生“犧牲”等思想。有了這個思想基礎,會不自覺地在心理上俯視貧困生。
大部分高校推進二級管理的過程中,還將學生交納學費情況與學院分配經費掛鉤,貧困生多的學院,因為學費繳納比例低還會被扣款懲罰。而催款任務往往會落實到輔導員、班主任和任課教師的身上,這種新型的師生關系使貧困生見到老師就會想到自己還沒著落的學費,他能敞開心扉、主動和老師交流思想嗎?2000年,剛剛推出國家助學貸款的時候,貸款手續(xù)十分繁瑣,貧困生除了提供各種資料以外,最為難的是需要自己聯(lián)系一位老師和一位同學作見證人。文件規(guī)定,當貸款人無法按期償還貸款,要在報刊上公布見證人姓名⑤。當時,個人誠信檔案的概念剛剛興起,這一要求將擔任見證人的老師和同學陷入了一種道德困境,也將貧困生至于尷尬境地。學生找的教師往往和他們朝夕相處的輔導員和班主任,不見證吧,是視學生困難而不見,雖然工作職責上沒有見證的要求,但是“落實好對經濟困難學生資助的有關工作,組織好學生勤工助學,積極幫助經濟困難學生完成學業(yè)”確實是職責所在。見證吧,教育學生的時候經常說,簽名就意味著承擔責任,能不能承擔下督促幾十名學生貸款和還貸的責任,需要承擔怎樣的責任?班上貧困生越多的老師就越發(fā)愁。與貧困生關系好的同學,為同學見證,自己就有風險,不為同學見證,不夠義氣。貧困生找老師和同學,也知道老師和同學的為難,但不找就貸不到款。有些貧困生平時都不敢和老師說話,也沒有什么好朋友,一次貸款辦下來,貧困生心里飽受折磨,自己感覺欠了巨大的人情,不待人俯視,已先彎了腰。2000年8月,這一規(guī)定在國務院辦公廳轉發(fā)的補充意見中被廢止,但是它對貸款學生和見證人的心理影響持續(xù)了相當長的時間。
貧困生常有的自卑、閉鎖等心理以及退縮或者過度反應等行為確實也加劇了他們的成長困境,但是我們更應看到的是造成他們這種心理和行為的原因并不是他們深思熟慮或自覺地作出退讓,而是源于慣習與他們身在其中進行實踐的場域之間無意識的契合關系,它深深寄居于社會化了的身體內部。它體現(xiàn)了“社會支配關系”的身體化[2]。在學校場域中,缺少資本的貧困生,如果他要追求平等,追求與人交往過程中的平衡,他可能無法在學校生活、學習。因為他個人的貧困正傷害著集體與他人的利益。集體的代表者們是這樣認為的,“他人”是這樣認為的,貧困生也是這樣認為的,于是所有人包括貧困生,形成了俯視貧困生的合謀。
高校校慶以及其他儀式,校友賓朋按爵入座,一直如此。有學校百年校慶打算“序長不序爵”,引來諸多好心人的提醒。因為人們已經形成慣習,社會資本、政治資本、文化資本決定了排序與地位,“序長不序爵”不符合人們的慣習。布迪厄說:“人們之所以對他們遭遇的現(xiàn)時所限定的某些未來的后果‘縈繞于心’,只是其慣習激發(fā)他們,推動他們去體味這些后果、追求這些后果所致?!保?]這些好心人正是用慣習看到了學校創(chuàng)舉可能帶來的影響?!翱吹搅恕北旧硪泊碇鴳T習對他們的影響。既然校友是劃分等級的,教師又怎么會沒有等級,同處一個場域中的學生又怎么會沒有等級。他們同樣有資本的比較,最多是順序不同。把學生等級化的不僅是社會,教師,更是被慣習形塑了的每一個自己。
在學校場域中,學生的等級客觀存在,但它不像教師的行政等級或者職稱序列那樣明顯,但是我們可以清晰地在變動不居中感受到等級對學生的壓迫,而貧困生,經常處在等級的下方。
這是一名貧困研究生的信:
研三生活快要結束,我每天在實驗室拼命學習,只有這樣才能感受到充實。而我周圍的同學,或者憑借好的家庭背景已經找到了工作,根本不來實驗室,或者是“牛導”的弟子,當著學生會的干部,每天約人吃飯,上網聊天,好像已經找好了工作。我投出的簡歷都還沒有回音,老師,有時我真的很為未來擔心……
這封信中反映了學生眼中的等級,雖然他沒有用這樣的字眼。家庭背景好的學生是社會資本的占有者,“牛導”的弟子是文化資本的延伸,“學生干部”是政治資本的體現(xiàn)。而貧困生,即使擁有文化資本(上面那位貧困生是專業(yè)排名第一的學生),他仍然感受到了壓迫。那么,面對更加激烈的競爭,貧困的本科生們又怎么能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存呢?
學生干部是學生中的優(yōu)勢群體或者強勢群體,他們有時作為教師或者學校權威的代言人,有時又代表學生發(fā)言,在用人單位招聘時可以獲得優(yōu)先推薦的往往是學生干部,貧困生為什么不當學生干部呢?一方面,貧困生需要勤工儉學,空閑時間少,另一方面進入到學生會和其他學生組織后,交往的量與面都會擴大,交往的形式中含有一定的經濟往來,需要一定的經濟基礎。加上有些學生組織本身的變質,請客拉票,溜須拍馬,謀取私利等等,變成了學生中的社會官場,貧困生自然被排斥在外。即使是廣納賢才的社團,它的規(guī)則也會無形中使貧困生退縮。比如學校中的民樂團、管樂團、電聲樂隊、網球俱樂部等,雖然不像社會上高爾夫俱樂部那樣一看就是富人的俱樂部,但是有幾個拉著小提琴申請補助的貧困生?
學生的家庭背景也許尚還不能決定他們的成績排序,但它已經影響了學生求學過程中的境遇。在大學的進口和出口,家庭背景的話語權已經毋庸置疑,這些不平等產生了差異,產生了弱勢群體,產生了等級,產生了對貧困生的圍困。
學校內部的不平等是社會不平等因素的折射。教育上的不平等不能僅僅寄希望于通過改變教育制度來達到,通過政府政策的改變只能觸及不平等的表面[4]。對貧困生的經濟資助并不能完全彌補高等教育成本分擔與補償政策可能導致的社會不公。與此同時,對學校場域中那些影響貧困生成長境遇的道德貧困進行批判和反思,和解決實際物質條件的貧困一樣重要,可能還要更加復雜。一個健全的社會、一所文明的大學應該努力保障貧困生的成長權利,保證他們有尊嚴的生存狀態(tài)。
注 釋:
① 貧困生指:(1)本人月平均生活費、家庭人均收入在300元以下的,平時生活節(jié)儉,完成學業(yè)確有經濟困難的學生;(2)家庭所在地處邊遠經濟較落后的農村地區(qū),或父母下崗無固定經濟來源,以及殘疾學生、單親、父母離異(低收入家庭)的學生;(3)少數(shù)民族學生,及少數(shù)本人雖未主動申請但家庭確實貧困,且有相關證明情況屬實的學生,可列為貧困生。
② 除符合以上條件外,還具備以下條件的,如烈士子女、孤兒、父母患有嚴重疾病或殘疾(喪失或部分喪失勞動能力的)以及特殊困難家庭,家庭持有《特困證》、《社會扶助證》、《最低生活保障證》及本人月平均生活費與家庭人均收入在200元以下,難以維持基本生活的,列為特困生。
③ 參閱 John Rawls的 A Theory of Justice(Canbridge,mass,1971)第 62 頁
④ 2011年8月4日,《南方周末》封面文章提出質疑《窮孩子沒有春天?——寒門子弟為何離一線高校越來越遠》。文章認為“出身越底層,上的學校越差”,這一趨勢正在被加劇和固化。30年來,國家的轉型在繼續(xù),但底層個體命運的轉型,卻在逐漸陷入停頓。
⑤《中國人民銀行等部門關于助學貸款管理的若干意見》第二條第十款,2000年3月。
[1]吳康寧.我國教育社會學的三十年發(fā)展(1979~2008)[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9,(2):15-21.
[2]皮埃爾·布迪厄.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M].北京:中央編譯出社,1997.
[3]徐 賁.教育場域和民主學堂[J].開放時代,2003,(1):87-90.
[4]張人杰.國外教育社會學基本文選[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