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如鵬
汪暉的辦公室位于清華園的西南角,緊挨著圍墻,非常安靜。大約10年前,他離開中國社會科學院后,就一直在這里教書。然而,現(xiàn)實中他卻難有清靜——被認為是“新左派”領軍人物的他,過去十多年,一直處于激烈的紛爭之中。
接受采訪那天,汪暉騎著輛半舊的自行車,背著個雙肩包,自行車前的車筐里還裝著一摞沒拆封的書籍?!拔也皇鞘裁础I軍人物,既無這樣的能力,也無這樣的意愿?!彼⑿χf,“我只是一個還算專注的研究者?!?/p>
汪暉沒有留過學,英語卻流利。因為從90年代初開始,他有近一半的時間都在世界不同國家講學或研究,早已融入了國際學術圈。不過,他卻認為中國不應全盤西化,反對過度私有化。很多自由主義者把中國當前的很多問題歸咎于國內的政治體制,汪暉卻不這么認為,“中國的政治體制有自己獨特的歷史脈絡和路徑,當代政治體制的危機是全球性的,因此需要從根本上思考克服政治體制與社會形式脫節(jié)的問題?!闭f這話時,他坐在一張典型的中式靠背椅上。
1959年,汪暉出生在揚州北郊的揚州師院,父親是揚州市的干部,母親是揚州師院的教師。由于母親是外國文學教師的緣故,他很早就有機會讀到一些19世紀歐洲和俄國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作品。
汪暉的整個青少年時期都是在“文革”的氛圍中度過的。那個時代,除了毛澤東的著作和語錄之外,魯迅的著作和言論大概是被引用最多的,他也讀了許多魯迅的作品。
中學畢業(yè)后,汪暉曾短暫地在揚州制罐廠和揚州線廠做過臨時工,不久后趕上了恢復高考,便順利地成為揚州師院中文系的一名大學生。之后他又考取了本校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的研究生,跟著導師章石承研究魯迅文學。這個研究方向一直延續(xù)到1988年博士畢業(yè)。
80年代是一個充滿著“茫然思索和反叛情緒”的時期。當時,魯迅研究界深受“文革”后對毛澤東個人崇拜批判的影響,撤除“魯迅圣殿”“還原一個人間魯迅”成為那個時代魯迅研究的主流?!拔艺窃谀菢右环N懷疑和重建的氛圍中與魯迅遭遇的。”汪暉說。
1985年,為了繼續(xù)魯迅文學的研究,25歲的汪暉來到北京,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跟隨唐(造字:tao)攻讀現(xiàn)代文學博士研究生。80年代中后期的北京,思想文化空前活躍。當時,很多知識分子深受那個時代“啟蒙運動”的影響,許多人日后都成為自由主義的堅定捍衛(wèi)者,但同樣來自這一潮流之中的汪暉,如今看來像是個例外。
在北京生活的最初幾年,汪暉一方面感受到地處文化中心的知識者們的寬闊視野和活躍的理論探索,但另一面又“對這個氛圍中的一些夸張的、自我中心的習慣感到不適應”。他雖然當時也參與北京文化圈的一些討論,但“心態(tài)上與周圍的環(huán)境一直是比較疏離”,更多的時候,他都沉浸在魯迅的世界里。
在他看來,魯迅的文學和思想世界里彌漫著的那種混合著地獄和天堂氣息、糾纏著絕望與希望的氛圍,對他而言是一種真正的啟蒙?!拔业谝淮胃杏X到了心靈的深度和被壓抑的激情所具有的魅力?!?h3>精英的自我反思
1988年春,在完成博士論文《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后,汪暉留在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工作。那年年底,為了紀念“五四”運動七十周年,他開始撰寫《預言與危機——中國現(xiàn)代歷史中的“五四”啟蒙運動》一文,旨在分析“五四”得以形成的思想的和社會的條件,以及這個文化運動最終解體的內在思想矛盾。
這個時期,他的研究興趣已經從魯迅轉向了現(xiàn)代中國思想史的研究。談起這次學術轉型,汪暉說,部分原因是與學術研究本身的脈絡有關——“魯迅是一個文學家,但也是一個思想家,他和現(xiàn)代中國革命和變革的歷史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要研究他就不可能不研究思想問題”。而另一個更直接的動力,則來自于他對當代問題的興趣。
當汪暉對“五四”運動進行研究時,也融入了他對當時社會思潮和社會運動的思考。而他對自己所處時代的思考又深受魯迅的影響:一方面,后者及其作品是“五四”時代啟蒙思想和文學運動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又是對啟蒙主題的一個內在的和深刻的批判。
在《預言與危機》中,汪暉發(fā)現(xiàn)八十年代思想雖然高度活躍,但和70年前非常類似,也蘊含著很強的危機和自我解構的因素。“然而,在啟蒙思潮之中表達對啟蒙的懷疑,并不是那個時代的潮流。”他說。
1989年,就在這篇文章發(fā)表之際,一場震動爆發(fā)了。
雖然已有所預感,但這樣的結局還是給了不到30歲的汪暉很大的震動。
1990年5月,汪暉被送到陜西秦嶺深處的山陽縣工作和鍛煉,那是中國最窮的地區(qū)之一。汪暉很快就發(fā)現(xiàn),與北京相比,那是另一個版本的中國。由于人民公社的解體,當?shù)卣茈y對鄉(xiāng)村進行組織和管理,社會處于嚴重失序的狀態(tài),犯罪率極高。土地分配產生的糾紛經常引發(fā)暴力沖突,男人們賭博,打老婆和女兒,甚至賣掉她們。監(jiān)獄的空間不夠用,只好租用小學的教室來關押罪犯。
“在北京,我們都以為實行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后,農村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在北京精英們的討論中,這些問題連影子都沒有。”汪暉說,“我發(fā)現(xiàn)我們自己太精英化了?!?/p>
在陜西農村的這段生活,讓汪暉對公社制解體后農村社會組織的危機有了比較真實的了解。而當?shù)剞r民生活與北京生活之間的鮮明對比,也不能不引起他對中國問題的再思考。他說,這個思考在很大程度上是自我批判式的。
十個月后,汪暉回到北京,繼續(xù)自己的學術生活。
不久,他開始與陳平原、王守常合作主編《學人》叢刊。他先后發(fā)表了關于章太炎、嚴復、陳獨秀、胡適、吳稚暉、梁啟超等現(xiàn)代思想家的專題論文。這些文章也反映了他試圖從歷史中去思考現(xiàn)實的努力。他曾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在1990年之后的很長一段時期里,我和朋友們都處于一種重新理解我們的社會、重新確立我們的認同的焦慮之中?!?h3>海外游牧學術
1993年春,應李歐梵的邀請,汪暉先去哈佛、后往洛杉磯擔任博士后研究員。在這期間,他對當代理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逐漸形成了自己的一個研究視野,即將思想的內在視野與歷史社會學的方法有機結合。
從這個時候開始,汪暉逐步對以往的研究做了兩點調整:第一是將自己的歷史研究放置在“反思現(xiàn)代性”的理論框架中進行綜合的分析和思考;第二是力圖將社會史的視野和思想史研究結合起來。做出這些調整,除了與他的研究有關外,在很大程度上也源自現(xiàn)實社會的影響。
1993年10月,俄羅斯發(fā)生了總統(tǒng)葉利欽命令軍隊炮轟議會的事件。此前,中國知識分子對俄羅斯和東歐國家開始的民主化進程有著各種解讀,而這一武力事件讓汪暉開始反思私有化改革。
當時,中國正在大規(guī)模地推進市場改革,在高速發(fā)展的過程中,新一輪權力市場化也以極為驚人的方式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汪暉說,對這一過程進行分析,其實也是重新思考我們的歷史遺產。
1996年底至1997年底,汪暉在香港中文大學做訪問研究。當時正逢香港回歸,對香港問題的近距離觀察,也讓他獲得了一個重新理解中國問題和中國近代歷史的一個機會。期間,他與歷史學家佩里·安德森有過多次討論,后者是英國著名左翼知識分子、《新左翼評論》主編和靈魂人物。安德森對當代世界的一些重大問題的看法,為他重新整理自己的思想提供了幫助。
2000年之后,汪暉又先后在華盛頓大學、柏林高等研究所、哥倫比亞大學、博洛尼亞大學、東京大學、斯坦福大學等學校和研究機構講學和研究。此后他的足跡遍及非洲、拉丁美洲、南亞和東南亞。
在這種“游牧式”的學術生活中,汪暉的閱讀方式基本上是沿著研究和思考的問題走,不局限于一個領域、一個取向。不過,在閱讀的過程中,他不能擺脫的問題,仍然是這些理論與中國歷史的關系。
從1990年代中期開始,汪暉先后撰寫了《韋伯與中國的現(xiàn)代性問題》《科學主義與社會理論的幾個問題》等文章。這些論文從不同方面回應當代社會面臨的危機、尋找“另類選擇”的可能性。在后一篇文章中,他還從歷史和理論的層面,對當代新自由主義問題做了一個批判性分析。
在他看來,無論是中國改革的成就,還是中國改革帶來的某些社會危機,都證明新自由主義的激進姿態(tài)包含著最保守的政治含義。當中國知識分子將希望寄托在這個新自由主義的市場計劃以及價值觀之上時,恰恰喪失了對當代進程的理解和批判的能力。為了說明這些理論觀點,他甚至撰寫了《改制與中國工人階級的歷史命運》這樣的調查報告。
這些文章所表現(xiàn)出的取向,正是他在1997年之后卷入中國知識界的大論戰(zhàn)的內在動力。
1996年初,汪暉接任《讀書》雜志的執(zhí)行主編。這份在中國知識界影響極大的刊物此前多以文化評論為主,政治上并不激進。汪暉接手后,即開始把雜志過去從來不討論的一些現(xiàn)實問題帶入其中,這些問題包括三農問題、國企改革、亞洲問題、戰(zhàn)爭與革命、金融危機、恐怖主義、自由主義、民族主義、女性主義、生態(tài)危機、法律與民主等等。
汪暉說,他希望將《讀書》改造成一個能夠激發(fā)更為廣泛的關心和討論的公共論壇,“一個跨越邊界的知識的和思想的空間”。
盡管《讀書》發(fā)表了各種不同觀點的文章,但刊物的轉變還是引起了許多自由主義學者的不滿,他們指責《讀書》成了“新左派”的大本營。在《讀書》的推動下,一系列引發(fā)對中國改革的路徑選擇的激烈爭論,在更大的范圍內展開。汪暉于1997年發(fā)表的《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xiàn)代性問題》,被認為是觸發(fā)90年代思想大論戰(zhàn)的契機。
在該文中,汪暉對當代中國思想界狀況進行了總體性的分析,批判了“作為現(xiàn)代化意識形態(tài)的啟蒙主義以及當代形態(tài)”,提出應該“在新的全球條件下重新思考中國的發(fā)展模式”。文章對中國知識界的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新啟蒙主義、經濟自由主義、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問題、后現(xiàn)代主義、全球化問題以及現(xiàn)代化理論的批評,也成為日后“新左派”與“自由主義”爭論的主要話題。
“我一向平靜的學術生活從此卷入了前所未有的思想風暴之中,至今沒有停息?!蓖魰熣f。隨著爭論加劇,一些言論開始超出學術批判和思想爭論的范圍,甚至演變?yōu)槿松砉?。此后的長江《讀書》獎事件(2000年)、《讀書》換帥風波(2007年)、汪暉“抄襲”事件(2010年)幾乎每一次都不再是單純的學術事件。
不論是批評,還是指責,甚至是攻擊,汪暉常常保持緘默。他也極少接受媒體采訪。
“我大概是20年來被攻擊最多的知識分子。”汪暉說,“沒有人像我這樣被這么大規(guī)模地攻擊,而且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輪?!辈贿^,對于卷入這場曠日持久的論爭,他就自己并不后悔,“每一次攻擊中都包含了陰暗的情緒和人事因素,但如此持久和大規(guī)模的攻擊,也證明你觸到了真實的問題,觸動了某些敏感的神經,否則就不會有這么龐大的勢力被動員起來圍剿一個無權無勢的學者?!?/p>
反對者們認為,汪暉對現(xiàn)代化、全球化的批判是與歷史潮流相違背的,是在為集權政治辯護。
而汪暉自己的說法是,就像80年代時那樣,他對“潮流”始終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他說,他并非刻意要做出反潮流的樣子,這是思考的結果。他對中國政治制度的批評和反省不會比他的對手更少,但他絕不認為中國的政治制度可以通過一個簡單的替換來解決。
汪暉認為,在這場爭論中,很多自命為改革者的人其實心靈很封閉,他們搞不清楚什么是真正的問題,也不愿意理解論敵的論題到底是什么。“這是些死胡同里的知識分子?!彼г拐f,十幾年來,他們說的問題還是同一個問題,沒有任何變化,不但不肯去追蹤真正的新問題,甚至對于他們關心的老問題在當代的變異也缺乏敏感?!斑@種現(xiàn)象相當普遍,我認為這才是今天中國思想界最嚴重的危機。
生于1959年,江蘇揚州人。1988年于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獲博士學位,隨后分配至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1991年與友人共同創(chuàng)辦《學人》叢刊,1996年起擔任《讀書》雜志主編(2007年卸任),2002年受聘為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