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兒

三十四歲的羅素娟一邊吃著早餐一邊往單位方向趕，進電梯之前，她的手機響起了短信提示，她以為是丈夫楊松光發(fā)來的。楊松光去深圳出差已經(jīng)數(shù)日，羅素娟甜甜地一笑，將手上還沒吃完的早餐扔進垃圾桶，然后從上衣口袋里摸出手機，點開后失望地發(fā)現(xiàn)不是丈夫的，而是一條手機群發(fā)的新聞，標題是：車禍瞬間，他們的愛情以相擁的姿態(tài)永遠定格。

羅素娟鼻子一酸，心想真是偉大的愛情。剛要點開文章內(nèi)容細看，電梯到了。羅素娟將手機放進上衣口袋里，快步走進辦公室。一走進去就聽到女同事花雪華的大嗓門，她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招呼著辦公室里其他幾個女同事：“快點過來看，年度最感人新聞出現(xiàn)了。”

大家聽了一陣竊笑。羅素娟猜測她們談論的應該是她剛收到的手機新聞。羅素娟湊個頭過去掃了一眼花雪華的電腦：“花姐，又有什么大新聞了？”

花雪華對羅素娟說：“今天凌晨四點在廣深高速發(fā)生的車禍，一輛奧迪跟一輛大貨車相撞，奧迪里面有一對夫妻，老公在千鈞一發(fā)的瞬間伸出自己的手臂擁住老婆，網(wǎng)上說醫(yī)生到場處理事故的時候，怎么掰也不能把那老公的手臂從老婆身上掰開。”

羅素娟唏噓地嘆了一聲：“做女人做到這份上，死也值了?！?/p>

花雪華馬上接著說：“可不是，這都成了頭條新聞，點擊率過百萬呢，你瞧瞧這圖片，夠感人吧？”花雪華將圖片雙擊放大給羅素娟看。

羅素娟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眼球忽然就定格了。圖片里的男人側(cè)身跟女人緊緊地相擁著，雖然只看到側(cè)面，羅素娟感覺男人長得很像楊松光，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猛跳了兩下，但羅素娟再認真看了一下，男人身上穿著的那套灰色西服羅素娟從來沒見過，羅素娟安慰自己，不會的，不會的，楊松光從里到外所有穿的用的東西都是她在打點，這個男人不會是自己的丈夫。

羅素娟深呼吸一口氣安定了情緒，坐回自己的位置上開始工作。快下班前，羅素娟的手機響了，羅素娟接通了之后喂了一聲，然后聽到對方這樣一段話：“您好，楊松光是您的丈夫嗎？他在廣深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請您抓緊時間過來辦理手續(xù)?！?/p>

羅素娟眼前一黑，手機砰一聲掉在地上。怎么可能？羅素娟捂著胸口勉強撿起地上的手機撥打楊松光的電話，可惜一直都是關(guān)機狀態(tài)。羅素娟臉色鐵青，一步一晃地拿著手袋離開辦公室。

羅素娟聯(lián)系了打電話給她的交警羅大千。羅大千一臉同情地帶她到醫(yī)院，在醫(yī)院的停尸間，工作人員拉開冰柜，羅素娟看到了臉無血色的丈夫楊松光，他靜靜地躺在冰柜里，死前雖然遭遇了車禍時的強烈撞擊，他的臉上卻看不到絲毫恐懼，反而顯得安詳滿足。

羅素娟的淚水瞬間就模糊了自己的視線，腦海里浮現(xiàn)起早上看到的新聞，他和那個女人死前緊緊相擁的圖片深深地刺傷了她的心，以一個妻子的直覺，她知道丈夫和那個女人絕對不會是普通關(guān)系。一個女人一生中最致命的打擊，一是失去至愛，二是丈夫出軌。她一次全體驗過了。

待羅素娟哭夠了，止住了眼淚，站在她身邊的羅大千吞吞吐吐地說，和她的丈夫楊松光一起出車禍的女人叫江雪枝，他通知了江雪枝丈夫那邊的人，但是江雪枝的丈夫目前還在國外學習，聯(lián)系不上，她的公婆認為媳婦丟了家門的臉，拒絕認領(lǐng)江雪枝的尸體。羅大千說完指指旁邊一個冰柜，表示江雪枝就在里面。

“羅交警，麻煩你拉開我看一眼可以嗎？”羅素娟一臉幽怨地說。羅素娟實在很想看清楚勾引自己丈夫，還把他往死神那里送走的女人究竟長的什么樣子。

羅大千緩緩拉開冰柜，羅素娟看到了一張潔凈普通的臉，這張臉平凡的程度超出了羅素娟的想像，羅素娟在心里打了個問號，這個女人并不年輕，大眾臉，毫不出色，就憑這張臉做小三似乎不夠資格。

一直到羅素娟辦好楊松光的后事，江雪枝的家人都沒有出現(xiàn)，她的遺體一直放在停尸間無人認領(lǐng)。羅素娟挺解氣的，心想這就是做小三的下場。她很想知道江雪枝是用什么手段勾引了楊松光的，而楊松光又是什么時候起開始有外遇的。這十幾年來她一直以為自己嫁得很好，生活得很幸福，一想到楊松光對她的背叛，她就心如刀割。

為了解開這個疑團，羅素娟問羅大千要了江雪枝夫家的地址。接待她的是江雪枝的婆婆。她被問到媳婦時，嘴里口口聲聲地罵江雪枝是個瘋女人，拖累了兒子不算，現(xiàn)在還害了人家的老公。老人家一行鼻涕一行淚地告訴羅素娟，她的小兒子已經(jīng)將網(wǎng)上那條新聞給她看過了，她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她的大兒子如今還在國外，她不知道如何告知他真相，江雪枝的尸體是她主張不認領(lǐng)的，江雪枝做出這么傷風敗德的事，已經(jīng)沒資格再進這個家。

羅素娟有些奇怪，為什么江雪枝的婆婆口口聲聲叫她為瘋女人，聽她的口氣，似乎也不知道江雪枝太多的事，她就留了手機號碼給老太太，說如果江雪枝的丈夫回來的話，請聯(lián)系她。

一個星期后，羅素娟接到了一個叫龐海的男人的電話。他自稱是江雪枝的丈夫，兩天前剛從美國回來。

羅素娟和龐海在一間茶館見面。羅素娟覺得這樣跟龐海見面很尷尬，一想到自己丈夫跟他妻子的關(guān)系，羅素娟就坐立不安，很想快點結(jié)束會面。所以羅素娟一坐下來就開門見山，問龐海對江雪枝有外遇的事知道多少。

“該知道的都知道。”龐海淡定地回答。“什么？”羅素娟睜大了眼睛，覺得龐海態(tài)度淡定得恬不知恥，自己的老婆跟了別的男人，他竟然沒有一絲憤恨不滿，這像話嗎，難道是他背叛在先？羅素娟疑惑地望著龐海。

龐海牽牽嘴角，笑容慘淡。說本來今天跟你見面我們應該相互揪著不放算舊賬的，可是很奇怪，我對你沒有一點抱怨，我覺得我們兩個的處境太相像了，我們都是這段感情的局外人。

一番話說得羅素娟云里霧里。

“雪枝和你丈夫楊松光是大學同學，他們曾經(jīng)深深地相愛過。而我，是他們那段初戀的第三者。”龐海緩緩說道。羅素娟想不到出軌的背后還另有故事。

原來當年龐海和楊松光以及江雪枝都在同一所大學念書，三人都是朋友，不幸的是龐海暗戀著江雪枝，但江雪枝卻和楊松光相戀，龐海當時年輕氣盛，為了得到江雪枝，他人為地制造了一個誤會，讓江雪枝誤以為楊松光戀上了別人，年輕的江雪枝一時意氣，畢業(yè)后迅速答應了龐海的求婚，但是多年來她一直忘記不了楊松光，龐海見到妻子如此在意楊松光，他意志消沉，在一次喝醉之后道出了當年的誤會，多年來一直對初戀念念不忘的江雪枝得知真相后聯(lián)系了楊松光，沒想到楊松光也沒放下過江雪枝，于是兩人愛火重燃，江雪枝向龐海承認她和楊松光復合了，就算龐海苦苦哀求她不要離開，她也不為所動，就算龐海堅決不肯離婚，她也要和楊松光在一起。車禍那天，應該是江雪枝和楊松光私奔的日子。

“既然知道了真相，請你不要責怪他們對感情的身不由己，一切都是我的錯，如今網(wǎng)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些攻擊雪枝的流言，請不要再追究下去好嗎？”龐海動情地對羅素娟說：

羅素娟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既為這對癡男怨女的愛情感到悲傷，也為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懵懂而憤怒，生活在自己身邊十幾年的男人，竟然十幾年來將另外一個女人藏在心里，這個打擊對羅素娟來說是難以承受的。羅素娟流著淚說她不會原諒楊松光，也不會原諒江雪枝，他們傷害了兩個家庭里另外兩個無辜的人。如今他們可以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活著的人卻要承受被傷害的痛苦，一年又一年。

龐海黯然地低下頭，無言以對。

天下無不透風的墻，羅素娟的丈夫和情人生死相擁的圖片已經(jīng)在羅素娟的單位傳開了，羅素娟每天上班進出單位大門都感覺到背后有人在指指點點，更悲慘的是這個時候羅素娟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有了兩個月身孕。

羅素娟難過得要窒息，這個孩子的到來，是她對楊松光的愛的延續(xù)，但同時也見證著楊松光對她的傷害，她把這個孩子留下來，就意味著她一輩子逃脫不了被心愛的人背叛的痛苦。

羅素娟捂著還沒有突起的肚子，心中悲痛難當，女人天生的母性讓她無比渴望著成為母親，但理智告誡她，這個孩子留下來就是個黑色的無法磨滅的烙印，她不能原諒楊松光，無法原諒。羅素娟捏緊了拳頭，她在家里痛苦地思考了兩天，決定打掉這個孩子。既然楊松光不愛她，她也沒必要留著他的遺腹子。

楊松光的父母卻從羅素娟母親那里得知了羅素娟懷孕的事，兩位七十多歲老人搭乘二十幾個小時的長途車從廣西趕到了廣州羅素娟上班的單位，哀求羅素娟將孩子生下來。發(fā)現(xiàn)好奇的同事躲在墻角偷聽，羅素娟又羞又氣，硬起心腸說她一定要打掉這個孩子。

兩位老人哭著在羅素娟面前跪了下來。婆婆嘶啞著聲音向羅素娟賠不是，她說楊松光是家中獨子，羅素娟肚子里的孩子是楊家唯一的血脈，她自己折壽十年也希望她生下孩子。

一旁看熱鬧的同事讓羅素娟覺得丟臉又傷自尊，羅素娟斬釘截鐵地扔下一句話：“你們不用再求我了，我決定的事不會有任何改變，如果你們不想我打掉孩子，就讓你的兒子復活吧，復活過來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諒，那么我會再考慮到底要不要生下這個孩子。”

羅素娟回家之后，就打電話向單位領(lǐng)導請了一個星期假。再打電話托一個相熟的醫(yī)生朋友定了墮胎的時間。雖然朋友知曉她的情況，也規(guī)勸了她幾句，但她始終堅持那個想法：打掉孩子，忘記痛苦的回憶，重新來過。

2010年10月12日，是羅素娟做墮胎手術(shù)的日子。羅素娟隨便吃了幾口清粥，收拾了幾件隨身衣物就下樓打車去醫(yī)院。一輛白色轎車停在羅素娟面前，車窗搖下后，羅素娟看到坐在車里面的人竟是龐海。

“先上車吧，我有話對你講?！饼嫼⒁荒槻磺樵傅牧_素娟請上了車。羅素娟黑著臉道：“你來找我干什么，一切不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嗎？”

龐海將手機遞給羅素娟，羅素娟一看，原來前幾天公婆在她辦公室門口向她下跪的圖片不知被哪個同事傳上了網(wǎng)，龐海已經(jīng)知道了她懷孕的事情。龐海沉痛地說道：“我不想再作孽，不想一條無辜的生命被扼殺，所以我決定向你道出真相?！?/p>

六個小時的車程后，龐海的車停在廣州遠郊一間破舊的平板房面前。這個貧窮的地方就是江雪枝的根，也是隱藏她的秘密的地方。

江雪枝的父親江大光含淚向羅素娟說出了一個驚天秘密，江雪枝原來患有母親家族遺傳的精神??！江雪枝的母親也因為這個病，在江雪枝十歲的時候，她忽然半夜病發(fā)，將江雪枝六歲的弟弟用刀刺死在床上，清醒后自己用一根繩子結(jié)束了生命。

羅素娟聽得心頭發(fā)痛，這樣可怕的像電視劇一樣的不幸，竟然是真的。江雪枝在大學三年級暑假回家的時候，第一次病發(fā)，才從父親那里知道了弟弟慘死的真相。當年她還年幼，父親只是告訴她弟弟和母親都是意外死的，父親也同時告訴她，她和母親一樣，不可避免地遺傳了精神病，這個殘酷的事實讓江雪枝崩潰了，她為了不拖累戀人楊松光，決定要和他分手，但她了解楊松光的性情，斷斷不會輕易與她分手。于是將她患病的事實告訴了暗戀她的龐海，龐海不僅沒有嫌棄她，還表示只要她愿意，他會做她一輩子的避風港。

江雪枝感動之余愧疚地接受了龐海的求婚，畢業(yè)后兩個人結(jié)了婚。但江雪枝結(jié)婚后每年都會病發(fā)，她被這個病折磨得偷偷自殺過兩次，在她和楊松光見面之前的一晚，她打過越洋電話給龐海，她感謝龐海對她的寬容和愛護，但她已經(jīng)對這個世界毫無留戀，她要走了，她走之前希望能見到曾經(jīng)深愛的楊松光一面。她要告訴他真相，不能讓他到死都對她心懷怨恨。

龐海說完這個故事之后已經(jīng)泣不成聲。為了維護妻子的名譽，他向羅素娟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但是當他知道羅素娟無法原諒丈夫而要墮胎時，他意識到謊話不能再繼續(xù)，如果羅素娟不能徹底諒解丈夫，他就等于間接謀殺了一條人命。

在回去的路上，羅素娟一直沒有說話。她沉浸在回憶之中，回憶她和楊松光生活的一點一滴，她才明白過來，為什么自己千遍萬遍地思索追尋，都找不到半點楊松光有外遇的跡象，原來楊松光根本不曾背叛過她，他只是答應了一個曾經(jīng)愛過的女人的請求，在她身體和精神都臨近崩潰的時候，帶她去深圳旅游，放松一下心情。

羅素娟相信在車禍發(fā)生的那一瞬間，楊松光心里想的一定是她。但在生死相關(guān)的瞬間，作為一個男人要做的，是保護身邊最近的人，這是天性，也是人性。

七個月后，羅素娟在醫(yī)院產(chǎn)下一個七斤八兩重的男嬰。照顧羅素娟的婆婆歡喜得眼淚直掉，收到喜訊的龐海第一時間提著果籃和一束康乃馨到病房探望。龐海緊緊握了握羅素娟的手，輕聲說道：“謝謝你，素娟，謝謝你沒有將真相公諸于眾?！?/p>

羅素娟幸福地笑，保守江雪枝的秘密，應該也是楊松光的心愿吧，她如今是有子萬事足，其他人笑話就讓他們笑話去吧，總有一天他們會淡忘的，只要她心里知道，她嫁了一個世上最好最善良的男人。

（摘自《愛人》201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