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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2013-11-06 07:28辛生
西部 2013年19期
關鍵詞:母親

辛生

整理書房,一本書里夾著的一封信掉落地上。我撿起來,只看了白色信封上那秀雅的字跡一眼,竟感到一陣恍惚,仿佛遠遠的,聽到一聲母親對我的輕喚。

這是母親十八年前一個夏日給我的來信。當時父親患腦梗塞偏癱已近半年,她告訴我父親的病情和治療恢復情況:“你爸爸的病主要是腦梗塞萎縮,所以好得慢,今后可能站起來,也可能站不起來,還要靠他自己配合,如心情、毅力、信心、鍛煉等,我會盡心幫助他恢復。給你寫這封信,主要敘說我的心情。有時想起過往,曾背著他掉眼淚。雖然生活中吵吵鬧鬧,畢竟與他共同生活四十二年了。為一群子女勞累了一輩子,眼見日子好過了,他卻得了這種不治之癥……”

母親離世五年多,我最怕一個人的時候想起她。不止一次想過要寫一篇關于她的文字,卻不敢觸碰記憶里她曾經的沉重和疲憊。身為兒子的我不曾為她分擔,心里的愧疚與自責常使我為自己的茍活感到負罪。噙淚重讀她的來信,她平實冷靜的敘述里透出的擔當和堅持,還有她深藏心底的悲苦和無奈,讓我情不自禁憶起她在世時的點點滴滴。

母親一生,在2007年9月22日子夜歸于沉寂。那一年,她七十五歲。她生了八個孩子,養(yǎng)育七個兒女成人(我的三哥出生后過繼給了二伯)。在生命的最后三年,她癱臥在床,枯瘦的身體在病痛中苦苦掙扎,耗盡了自己全部的心力。在遠離故鄉(xiāng)的一片荒蕪的山梁上,她卸下此生的重負與苦痛,去往另一個世界安靜地歇息了。

那天清晨,我們送母親到山上。看到她與先她而去的父親重聚在一起,晨曦里陰濕的墓穴仿佛一個黑洞,我頃刻間墜入無邊的黑暗。母親不會回來了,她離開我們遠去了,不再顧及和惦記我們了。兒女子孫們以后能活成什么樣,全看他們的造化,她再也用不著牽腸掛肚了。

母親走后,我常常茫然于回家的路途。這么多年,離家在外,心靈倚靠的是有母親在的那個家。那是一個踏實而溫暖的存在,滿屋繚繞著她帶著濃濃麻辣味的川東鄉(xiāng)音,角角落落浸透了她慈愛溫厚的氣息。如今,她不在了,那個家的魂也沒了。她慈和的面容,她忙活的身影,她悉心操持下給予我們希望的一切,只在我的記憶里,成為充盈心懷縈繞不去的想念了。

母親二十八歲生了我。我記事時,她三十出頭,還正是一個女人成熟而有光彩的年歲。母親那時的模樣,我已經記不很清楚了,只隱約記得她一頭齊耳的短發(fā),濃密整齊,襯出一張圓而白凈的臉龐,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冬天里脖子上圍一條咖啡色的大圍巾。長大后,沒見她再用過那條圍巾。

我幼時記憶里,母親是一個辛苦勞作的農村婦女,白天和社員們去生產隊的大田里干活,收工回家,便忙著燒火做飯。一家人吃了飯,她還要剁豬草,就著刷鍋洗碗的水煮豬食喂豬。忙完這些,天也黑盡了,她點起煤油燈,大呼小叫地安頓幾個小的睡覺。今天想來,母親那時的生活就是忙碌和勞累。

在大隊小學讀書時,聽老師講起母親,稱她馮會計,說她字寫得好,算盤打得好,算賬快。我不知道母親做過什么會計,懵懵懂懂地,心生對她的好奇,回家問她,她一笑無話。

一次,我偷偷打開母親壓在炕頭被子下的小箱子,那條咖啡色的圍巾疊得整整齊齊放在里面,還有好多照片,大多是母親的,有一個人照的,有和別人合照的,照片上的母親年輕漂亮。印象深刻的是一張合影:籃球架下,幾個青春煥發(fā)的男青年穿著印了字的背心列成一排,母親戴著一頂前面有檐的帽子,雙手插在褲兜里,側身站在邊上,滿臉的笑容。又翻出一個小本,布面封皮上印著“工作證”,里面兩頁紙,一頁貼著母親學生模樣的一張小照片,另一頁是寫了一些字的表格。我很費心思地琢磨這只箱子和里面的東西,卻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那點兒童真的想象還無法把自己熟悉的母親與照片里的她聯系起來。

在公社中學讀高中時,有同學吹口琴,我想學便買了一把?;丶液竽赣H看到了,她神情中露出一絲異樣,拿過去含在嘴里,吹了一支我沒聽過的曲子,很好聽。我吃驚又興奮,問她怎么會吹口琴,她說小時候學的。她又吹了一曲,我還是沒聽過。問她是什么曲子,她說是讀書時看的電影里的插曲。后來知道是電影《馬路天使》里周璇唱的《四季歌》。

那個年代在農村,像母親那樣年齡的農家婦女,能讀書寫字的很少,還能用口琴吹出那么好聽的樂曲,我更是想不到。去問大哥,他說小時候在山東老家見母親吹過。嬸嬸告訴我,母親跟父親從四川到了山東老家后,不習慣那里的生活,和父親家里的人也說不到一起,就經常帶一只小凳子,拉著五六歲的大哥,到村外的棗林里吹口琴。再看母親,年不滿五十即青絲染霜,瘦削的身體已顯疲累,那個在金絲小棗的清香里吹口琴的少婦,遙遠如一個傳說。

“文革”后不久,一次跟母親看電影的記憶也很深刻。那天,傳來十多里外兵團團部要放《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消息,母親早早地打發(fā)大哥去買了票。太陽還沒落,她就讓大哥、二哥用自行車帶著她和我趕了去。那是我早年看過的最長的一部電影,黑白片,里面的演員都不熟悉,影片故事里講述的人和事我也十分陌生。電影結束了,母親還專注地盯著銀幕,流露出一種別樣的神情?;丶业穆飞?,她顯得特別興奮,給我和兩個哥哥講起二十多年前在四川老家看這部電影的往事,還講了好多她看過的老電影、她喜歡的老演員。像白楊、趙丹、上官云珠等,這些中國電影史上光彩奪目的老藝術家的名字,最初都是從母親那里聽來的。時隔幾十年重看《一江春水向東流》,好像讓母親回到了年輕時候。她的心里分明藏著很多對過去時光的美好記憶。

回想起來,早年對母親這些零零碎碎的發(fā)現,似乎也是少不更事的我對自己身世的一種探究。我剛剛睜開一雙稚嫩的眼睛看這個世界,未歷人世艱難,也不諳塵世詭譎,無法穿越深藏在母親心底的蹉跎歲月。我更無從想象,在四川、山東、新疆那樣的地域跨度上,母親和父親有過怎樣的際遇,這個命途多舛的四川女人又有著何樣的顛沛流離。

母親祖籍四川萬縣(今重慶萬州)。那是一座歷史悠久、人文薈萃的千年古城,以“萬川畢匯”、“萬商畢集”得名,早前是四川轄內與成都和重慶齊名的城市,史上有“成渝萬三足鼎立”之說。其地處長江上游、四川盆地東隅,扼川江咽喉,東臨三峽,為川東水陸要沖,素有“川東門戶”之稱。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初,母親即出生在這里,并在那片山靈水秀之地度過了她的童年和青年時代。

母親祖上稱不上顯赫,卻以勤勞苦作積攢了一份不菲的家業(yè),可謂一方殷實之家。到了她父親即我的外公一輩,雖家道中落,但靠著尚存的家底,亦算生計無憂。我無緣見到外公和外婆,也無從知曉外公和他的先輩何以持家興業(yè),但從母親和幾個姨媽舅舅的言談舉止中,能夠感覺到那個大家庭若隱若現的影子。有時會對比著巴金先生筆下高老太爺治下的高家,無端地猜想萬縣城里當時那個日漸衰敗的馮姓地主家庭。

母親兄妹六人,一男五女,她是家中的幺妹。她唯一的哥哥即我的舅舅是家中最寵,外公視若馮家未來的支柱,傾全力供他讀書,寄望他中興家道。卻不想時代變遷,在重慶大學讀書的舅舅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組織,解放后即到成都工作,再也沒有回到萬縣。后來我在成都見到他時,他已經離休,平日里居家讀書,有時去茶館喝茶打麻將,悠閑自在。

母親的四個姐姐,大姐二姐比她年長很多,她出生不久即相繼嫁人,母親對她們沒有多少印象。對母親影響最大的是我的三姨和四姨,她們一起長大,她晚年經常給我講起她這兩個姐姐。三姨春美,四姨春貌,母親春人,名字連起即“美貌人”,從中似可窺見三姐妹別有情愫。外公守舊,三姨讀完小學,他不愿再花錢供她讀書。三姨性格剛烈,在家中絕食,老頭無奈只好送她上了至今仍名滿川東的萬縣第一中學。畢業(yè)后她只身去了重慶,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國立女子師范學院,后又說服外公送四姨去讀萬縣中等師范學校,供我母親讀了中學。

那時的四川是抗戰(zhàn)大后方。重慶作為國民政府陪都,更是政商要員畢至,學界精英及文化名流云集,形成當時中國之獨特景觀。萬縣乃川東門戶,淪陷區(qū)流亡的大批機關、學校、工商企業(yè)和富商巨賈,大多走水路沿長江溯流而上,經武漢和宜昌,再涉三峽險阻,由萬縣入川避患。如此龐大人流,必致各種觀念思想匯集。救亡圖存的激情熱血,更使蜀東大地群情奮然。正在求學問道的三姨四姨和母親,置身那個大時代,那樣一幅壯懷激烈的圖景加于她們的影響,自不待言。由此想母親后來的婚姻和人生遭際,或許能找到某種時代的邏輯和精神的因由。由今回溯,這恐怕也多是母親那一代人于離亂動蕩和時代巨變中無以逃避的宿命。

1990年夏,我由重慶朝天門登船,沿長江東去萬縣。第一次行于水上,波平岸闊的一江碧水,不時響起的江輪汽笛,兩岸緩緩滑過的城市和鄉(xiāng)村,遠山蔥郁葳蕤的風景,似一幅水墨展開在眼前,在我心里蕩起陣陣溫軟的鄉(xiāng)情。那天晚上,當船靠近萬縣港,看到夜幕下閃爍的萬家燈火,耳邊傳來和母親一樣的川東鄉(xiāng)音,我立時淚眼迷離,幻覺中仿佛母親就在那岸上,殷殷候著漂泊歸來的游子?;亟笙蚰赣H談起在萬縣的事,她聽得專注而仔細,那種沉浸其中唯恐須臾走神的情態(tài),讓我感動,又不免感嘆欷虛欠。我想,萬縣城里的街道和市肆,山城蜿蜒的街巷里荷擔背簍的熙攘人流,長江上穿梭往來的商船行賈,一定都在母親的記憶里,揮之不去,歷久彌新。

1949年11月30日,重慶解放。12月初奉命接管的一支解放軍部隊進駐萬縣,16日萬縣市人民政府成立。在那個改天換地的時刻,萬縣古城萬人空巷,未曾有過的變革,在萬山雄奇江河壯麗的川東大地孕育著別樣的理想和人生。在萬縣碼頭歡迎解放軍入城的學生隊伍里,在新政府成立歡慶勝利的集會游行中,母親像一滴水匯入青春激越的狂歡浪潮。她尚不清楚自己對革命的憧憬,但對未來美好浪漫的想象和向往,讓她忘情地投入新社會的懷抱。她慶幸自己趕上了一個新時代。

次年秋天,十七歲的母親中學畢業(yè)。革命勝利,新政初立,不少機關和單位都在延攬有文化的青年。她去報名應試,被分配在萬縣商業(yè)局工作。母親由此成為革命隊伍的一員,開始了她那段短暫而難忘的從事公職的經歷。

新中國江山定鼎,組織從老解放區(qū)抽調了大批干部,到剛剛解放的國統(tǒng)區(qū)開展建政和土改工作。母親參加工作數月后,來自山東的一批南下干部到了萬縣,被安排在萬縣地區(qū)各級領導崗位。我的父親就在其中。也許天意所為,他來到母親工作的萬縣商業(yè)局擔任科長,與她邂逅并開始了他們命運的交集。

父親這批從北方來的干部,多是在抗戰(zhàn)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投身革命事業(yè)的,因而都有著“老革命”的光環(huán)。這讓他們在眾人面前表現得既自豪又驕傲。像母親那樣剛剛進入新社會的青年,對他們更有一種特別的尊敬甚或崇拜。母親后來說,父親當時二十多歲,雖沒多少文化,但成熟干練。經過一年多的工作接觸,父親向她表露了婚娶的意愿,這讓她有點兒始料未及,但革命熱情鼓舞下的青春沖動,使她在面對一個“老革命”的求婚時,不禁對自己的未來生活浮想聯翩,她爽快答應了。

據三姨和四姨講,家里知道母親的戀情后,一致反對,說父親文化低,年齡差距大,成長背景不同,又是一個北方人,生活習慣也不一樣,加上家里的出身,還是找個本地人合適,勸她斷了這樁婚戀。母親不吭聲,也不辯駁,卻固執(zhí)地堅持自己的主意。新社會提倡婚姻自由,家里也不好太多干預,只好作罷。1953年她與父親在萬縣結婚。那一年,母親二十歲,父親二十九歲。

時代的發(fā)展很快把母親卷入了狂飆突進的潮流。一個出身地主家庭的女青年,在那個轟轟烈烈的革命年代,她的選擇只能是用行動來證明她與自己家庭出身的決裂。她不顧孩子年幼的拖累,投入到大煉鋼鐵運動,在大山深處的奉節(jié)縣,一干就是好幾個月。一天晚上,從工地返回住處的山道上,她一腳踩空,跌落山谷,幸遇山間一叢灌木托住了身體,雖然保住了性命,卻摔折了鎖骨和右臂,重傷住院。

母親出院后在家中休養(yǎng),不知外面的革命如火如荼。她時日較長的療傷被視作消極抵抗“大躍進”運動。母親據理爭辯,卻導致對她的批判升級,說她堅持反動立場,事情的性質成了“地主階級大小姐”對抗革命群眾的革命運動,最后的處理是把母親“開除革命陣營”。父親雖參加革命早幾年,但對熱情高漲的群眾運動似乎也準備不足。面對母親受到的沖擊,他找到單位領導申辯,卻因心有余悸,終未力爭。幾天后,父親一紙辭職信退出公職,帶著母親和三個年幼的孩子回了山東老家。母親亦從此跌入一生的厄境。

母親隨父親離開萬縣,事前沒有告訴家里任何人。等到四姨得知母親被開除去看她,已是人去屋冷,誰也不知道她的妹妹一家去了哪里。四姨后來對我講,母親該來家里說一聲,和大家商量一下,要是早知道,怎么也要把她攔下來。老人眼里滿是淚水,對自己最疼愛的幺妹依舊痛惜不已。

那是1959年的深秋。一個清冷的早晨,父親肩挎手提幾件行包,母親抱著兩歲的二哥,大哥和姐姐拽著她的衣襟,匆匆走向萬縣碼頭。一江秋水,江風蕭瑟,母親回首凝望江邊的古城,心里的無望和茫然無邊無際。

父親老家在山東樂陵一個喚作張鐵鍋的村莊,母親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在黃河沖積而成的那片大平原上,父親祖上幾輩人都靠著土里刨食過活。父親帶著一家回到那里,在一間土坯壘就的屋子里安頓下來。在這個陌生的地界兒,母親完全成了一個外鄉(xiāng)人。貧瘠的生活,不一樣的風習,飲食的差異,語言交流的困難……從未有過的孤獨,使她陷入對家鄉(xiāng)的苦苦思念之中。

對未來生活的迷惘,加之思鄉(xiāng)心切,母親心里開始抵觸這里的人和事,漸漸地與父親家的人生了嫌隙。她很絕望,原想離開萬縣那個傷心之地,一家人能清靜過日子,卻不料又面對如此困境。她滿腹怨憤,后悔自己當初的天真,落得個背井離鄉(xiāng)的境地。

一個偶然的機會,父親聽說自己一個故舊在新疆,便打定主意遠走西北。母親后來說,離開萬縣時就沒想著再回去,聽聞父親要去新疆,她并未反對,只要離開那個張鐵鍋,去哪里都行。我至今都在探究,當時二十多歲的母親,是什么樣的勇氣使她敢于面對那樣的遷徙和跋涉?是她精神上生成的叛逆傾向,還是血液里流淌的川人的果敢和堅忍?我難以想象,在那萬里之遙的畏途,母親經歷了怎樣的艱難?我可能永遠都不能理解,苦難能教人怎樣地承受!

1960年初冬,父親母親來到新疆沙灣烏蘭烏蘇,從此棲身于這個南望天山北臨沙漠的村莊,終老一生。

不知什么時候,我發(fā)現母親開始關注時事。電臺早晚播出新聞時,她會放下手中的活兒守在收音機旁,聽得格外專注和仔細?!拔母铩苯Y束那年,我讀初中,她交代我放學回家把老師看過的報紙帶回來。晚上忙完了,她就在燈下看報,常常會到很晚,有時手拿報紙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是在冥思苦想什么。今天憶起母親那時情狀,我明白,她人雖在邊地,但卻始終心懷期待。她從悄悄變化的時代微瀾里,似乎已經隱隱察覺到自己命運的轉機。

1978年底,離開家鄉(xiāng)近二十年的母親,決意要回一趟萬縣。那天清晨,我和大哥送她去十多里外的長途車站乘車。天色微茫,寒氣肅殺,雪野沉寂,母親裹著厚厚的棉衣坐在大哥自行車后,一路靜默無語。晨曦初露,母親在去往烏魯木齊的汽車上,揮手與我們道別。這時,我聽到遠處的高音喇叭正在播送中美建交的公報。

母親回來,已是次年春夏之交。幾月分別,她顯得年輕了好多,花白的頭發(fā)染成了黑色,深刻在皺紋里的愁苦和憂郁不見了,洋溢在臉上的是不曾有過的快意,我分明感覺到她身上的一股勁和她心里涌起的希望。

接下來的時日,她在家里一間堆放雜物的屋子支起桌子,一點一點回憶在萬縣工作和被開除的經過,寫出一份很長的申訴材料,請求組織糾正當年對她的錯誤處理。她讓我謄寫了好多份,分別寄給萬縣縣委領導和縣委落實政策辦公室、商業(yè)局等單位。也就是在那段時間,母親第一次詳細給我講起她的家庭和她讀書及從事公職的經歷。她終于打開自己塵封幾十年的記憶。曾經的美好,落寞的遺憾,心靈深處的悲苦,藏在心底已經變得蒼老的鄉(xiāng)愁,伴著頰上的清淚,都在兒子面前宣泄而出。我陪著母親,時而不平,時而委屈,在她的講述里沿著她從前的腳印辨認人生的陰晴圓缺與甘苦愛恨。

是年仲夏,母親再回萬縣。她尋找當年的同事給她證明,向單位和縣里領導陳述自己的冤屈。在事實得到澄清后,有領導問她是否要重新安排工作,她說不用了,她的家和孩子們都在新疆,她還要回去。幾天后,萬縣縣委作出決定,對她的問題徹底平反,按照相關政策給予退休干部政治和生活待遇。

那天午后,母親拿到給她的那份紅頭文件,默默走過炎夏里穿行的人流,徑直去了西山公園。她坐在公園東側鐘樓的石階上,遠眺浩淼的長江。江霧縹緲,江輪往還,二十載寒暑更替,那流過她青春時光的滿江碧水在哪方海域蕩起波浪?這眼前緩流東去的江水,又能如何訴說她流逝的歲月?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她百感交集,望江而泣,淚流滿面。

母親看似柔弱,內里卻是要強的,不愿別人以同情甚至憐憫的眼光看她。要說她的不容易和不簡單,是她在過去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把我們兄弟姊妹養(yǎng)大成人,供我們讀書,照拂我們成家立業(yè)。

我早前記憶里,家里的生活一直很拮據。人口多,勞力少,每到生產隊年底分紅,我家都是超支戶。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農村搞了聯產承包,母親和父親又有了退休金,家境才有了好轉。她安守一個農村婦女的本分,以母性的樸實和辛勞,悉心操持全家的生計,維系一家人的融融親情。

記得有幾年生產隊糧食欠收,口糧不夠吃,母親帶著我和弟妹去收割后的麥田撿麥穗,秋收后又去大堆的玉米秸稈里翻找掰漏的玉米棒子。入冬時節(jié),她還帶我們去兵團連隊收獲后的甜菜地里刨挖剩下的菜根,拿回家洗凈后煮了吃。后來隊里為增糧度荒引種黍子,麥收后復播,秋后收了分給社員貼補口糧。黍子去殼后的黃米,做干飯熬粥都挺好吃,母親卻帶殼拿去磨成粉,蒸了黃紫色的饅頭吃。小時候還吃過黃豆面蒸的饃,一股腥味,硬得出奇。一年夏天,好像是七八月間,家里的糧食吃完了,母親便挖了屋前菜園里還未長成的土豆,或蒸或煮,蘸著鹽充饑,硬挨到了新糧下來。那樣的光景里,想象不出母親為了一大家人不挨餓有多犯愁。

雖說農村不比城里花費,但一個九口之家也有不少用項,穿衣吃飯,孩子讀書,醫(yī)病買藥,都得花錢。家里超支,領不到隊里的分紅,平時的零用錢全靠母親操持。房前幾分地的菜園,她謀劃著辟出好多個菜畦,帶著我們兄弟幾個種上韭菜、西葫蘆、大蒜、辣椒、茄子、西紅柿、刀豆、豇豆等。菜出畦后,她趕著毛驢車拉到公路邊或到十里外的公社去賣。養(yǎng)雞下的蛋舍不得吃,大都賣了錢貼補家用。每年春天,她都緊趕著買來一兩個豬崽養(yǎng)起來,入冬后宰了賣錢。有段時間,農村“割資本主義尾巴”,“民兵小分隊”在出村的路口設卡查堵,母親就交代哥哥事先去約好了買家,凌晨兩三點起來把豬殺了,連夜給送出去。如今想起這些,心里還泛起陣陣酸楚,直嘆息母親那時的艱難與不易。

靠著母親的撐持苦做,我們兄弟姊妹得到的是至今依舊暖心、一生都不能忘記的幸福。她為我們遮擋烈日下的暑熱,給我們保存寒冬里的溫暖。我們免受了饑餓,避過了風雨。我們健健康康長大,上學讀書,知曉事理,終于長成了人的模樣,在這個滿是機會又密布陷阱的世界立足。

1977年秋我升學讀高中。時逢國家恢復高校招生考試制度,我很鼓舞,覺得未來有了新前程。母親似乎比我還興奮,說我趕上了好時光,囑咐我好好讀書,將來考大學給家里爭氣。

那時學校還沒有統(tǒng)編教材,用的都是“文革”后期的老課本,知識體系不完整,課后練習題也很簡單,農村學生又買不到新書,準備高考最渴望的就是能有幾本輔導書。1978年底母親第一次回萬縣,回來時從在重慶教書的三姨處給我?guī)Я撕枚鄰土曎Y料,大多是西南師大專門為高考學生編寫的輔導講義和習題集??吹剿龔某脸恋谋澈t里拿出一大摞書,說是給我復習考試用,我像得了寶物似地高興,心里充滿對母親的感激。

我的高考成績離錄取線差了幾分,沒上成大學,被錄到了伊犁畜牧獸醫(yī)學校。收到通知書后,我沮喪極了,對母親說不上這個中專,明年一定考上大學。她安慰我說,大學十幾年沒招生考試,那么多人參加高考,你在公社中學讀書,能考上一個中專已經很不容易了,這是喜事,家里都為你高興。她鼓勵我去讀這個學校,說最重要的是要跳出農門,只要走出這第一步,將來機會多的是。我聽了母親的話,揣著家里賣了一頭豬為我籌集的學費,從此離家,獨自在外打拼,去奔與我的父輩和兄長不一樣的未來。

在伊犁讀書時,家里來信都是母親寫給我的。從未離開過家的我,因想家常常感到難挨的孤獨和寂寞,母親的信便成了我那時在學校心切的企盼。她來信多是說家里平安,一家人都很惦念我,讓我別想家,告訴我家里和村上有了什么新變化,叮囑我安心學習,有困難就寫信給她。手捧她的來信,體味她的牽掛和舐犢之情,心里涌起厚厚濃濃的溫熱。那種感覺今天依舊縈繞于心。

一年暑假期滿返校,我在縣城車站擠在售票窗口買票,不想身上七十塊錢被偷得一分不剩。這在當時可是一大筆錢?;氐綄W校,我不敢去信告訴母親,怕她知道了難受,責怪我,便寫信給大哥讓他寄點兒錢來。二十多天后收到母親來信和她寄來的八十塊錢,我一時錯愕。母親在信中說,大哥家里也不寬裕,以后別再問他要錢,我就是再難也會想辦法供你上完學,現在家里情況正在慢慢好起來,你只要專心把書讀好。后來聽大弟說,大哥收到我的信和大嫂商量,大嫂不答應。母親得知后第二天即寫信給我并寄錢過來。

母親離世這些年,念起她對我的好,一事一情猶似昨日。她的殷殷啼血之情浸透了一個母親對兒子至深至厚的愛。這份圣潔的恩德浸潤著我的人生,令我時刻守望居于心底的夢想,不敢貪戀世間的浮華,未有失足盜名欺世的歧路。想起當年走出那個農家小院的情形,今天已經走得很遠的我,始終能感覺到母親投在我后背期許的目光。她看護和照料著我腳下的路,護佑了我至今的平安與運道。

母親中年以后是以我為傲的。我有了工作,又進了國家機關,任何一點的進步,她都喜形于色。在我還沒見過舅舅和幾個姨媽時,他們都已經知道幺妹有個兒子很優(yōu)秀。在萬縣見到四姨,她拉我坐在身邊,說,你不知道你媽媽談起你有多自豪。我能感到自己的臉紅,心里怪母親虛榮,但轉念一想,能給母親長臉爭氣,也不枉她對我的一片苦心。

那年我從鄉(xiāng)里調到縣委機關,心想給母親一個驚喜,便沒在事前告訴她。接到調令后我先回了家。母親在院里洗衣服,見我?guī)Я诵欣罨貋?,面露不解和疑問。我一下笑了,對她說我調到縣委工作了。見她有點不大相信,就拿出調令給她看。她趕忙撩起胸前的圍裙擦擦手,接過那小紙片,立時一臉喜色,嘴里喃喃道,是真的,是真的。等她抬起頭,眼眶里竟盈了淚。

隨我遷居縣城時,她跟村里的老伙伴告別,心里的驕傲和榮耀溢于言表。進城不久,她說要去我辦公室看看。我陪她走進縣委機關大樓,她看這看那,什么都覺得新奇。進了辦公室,她坐在我辦公桌前,摸摸桌面,拉拉抽屜,拿起電話放在耳邊聽聽,又起身探頭望向窗外。正午的陽光里,樓前高高的白楊樹在微風中蕭瑟,像低語,似雨聲,我不知她是否想起自己遠去的時光,但我能感覺到她心里的喜悅和滿足。

幾年后,我又遠調塔城地委工作。千里之隔,不能經常陪在她身邊,只能書信往還,遙寄思念。父親走后,她去塔城呆了一些時日,心里記掛小弟,便又回了縣城。她孤守空落落的屋子,整天開著電視以排遣老來的寂寞,再也沒有了一大家人在一起的其樂融融。有時回家看她,她高興得起勁,忙著張羅起一桌好吃的,愜意地看著我吃,她卻吃得很少。我感到,母親明顯地衰老了,連那臉上的欣喜都是那么無力。

我常想,一堆兒女靠著母親的心血與辛勞長大,而我們能給她享用的東西卻少而又少,那點從兒女成長中得來的快慰與榮耀,轉瞬間亦隨她生命的終老離她而去。母親喪禮上,親朋好友說老人家走得體面,她可以安息了。我心里痛楚萬分,只想母親能從兒子身上再多些時日的風光,她卻在經歷了病痛帶給她生命的浩劫之后,撒手遠去,這所謂的哀榮她也已經看不到了。今天再想,就算她的靈魂能看到,又有什么意義呢?

母親晚年罹患帕金森綜合癥,手腳震顫,肢體僵直,步態(tài)漸漸蹣跚,睡眠迅速減少,精神愈加不安,身心陷入極度痛苦的境地。長期服藥,又致她神志不清,常常出現妄想和幻覺癥狀。后來病情加重,臥床不起。小弟說,母親病重以后,時常在夜里驚懼而醒。一次我在家里陪她,還在說著話,她突然指著屋外,說,你爸爸回來了,他站在門口,快讓他回去。還有一次,我剛進屋,她對我說,四姨來了,你們要好生照顧。我答應她,背過身去擦了眼淚。

那時,心里放不下她的病,每次回去都希望她身體有起色,卻眼睜睜看著她變得瘦骨嶙峋,命若游絲。面對她在病痛中所受的煎熬,我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做什么才有用,心里痛徹,卻無法替她分擔,哪怕我能擔幾時讓她有個喘息安睡一會兒。不能!所有的罪都得她自己受,我只能絕望地自責自己的無能與失敗。她的病和治療所累積起來的副作用,剝奪了她身體的尊嚴和附著其上的生命的意義,還使她失去了腦力的靈敏,對自己病痛的感知近乎麻木。我一直拒斥的死亡,在父親離去十多年后,又一次露出猙獰可畏的面孔。我意識到,母親此時的生存正在為死亡做著可怕而殘酷的準備。

那天夜深,電話突然響起,我本能地生出不祥的預感。電話里,小弟語聲哽咽,媽媽走了。我立即起身回家。近千里的奔喪,五個小時的車程,我行進在難以辨認生與死邊界的空寂之地?!吧兂闪怂溃路鹚酪恢睋碛写松?。”(保羅·奧斯特語)汽車前燈的兩束燈光刺破前路鐵幕似的黑夜,我能想象彌漫死亡氣息的黑暗曠野上一點生之光亮疾馳滑過。這點光亮引我看清前方的路途,卻把更絕望的黑暗拋向我身后無邊的蒼茫。我在車里漫無邊際地回憶、追問、思索、想象,就像陳希米在丈夫史鐵生逝后那“一切黑夜的面死之思”,無以排遣的悲痛潮水般涌來。我任由淚水傾瀉,心里是從未有過的無望:媽媽,兒子害怕與死亡面對面……

前不久讀到美國作家戴維·里夫記錄他母親桑塔格最后歲月的書,書名譯作《死海搏擊》。他在書中記錄了母親第三次罹患癌癥后接受治療直至去世的痛苦經歷,他寫道:“活下去,也許那就是她死亡的方式。垂死的日子過得像慢動作一樣,活著就是一切?!彼謱懙溃赣H的“死最殘酷之處在于,她生命中支撐她、鼓勵她、告知她的東西恰恰令她的死變得更加難以忍受”。我便憶起母親離世前那段痛苦的時日,她以瘦弱的肉身承受病魔的無情,以生的頑強與死亡廝殺,直到氣力耗盡,靈魂飄逝,令生命悲徹而壯麗。我的母親——一個農家婦女生命中支撐她、鼓勵她、告知她的東西,無非是希望自己的兒女能平安幸福地過活,除此我未見她有別的什么欲望。難道一個母親這樣一點可憐的念想也要經歷如此慘烈的“搏擊”?!戴維說得對,別那么熱愛生活,我們總是高估生活!

十一

小時候村里有人死了,喪禮上肅穆的氣氛令我懼怕,朦朦朧朧地意識到死亡的窒息和無助。我緊緊地依偎著母親,她身體的溫度和母性的氣息讓我覺得安全。這種片刻不敢松手的依賴又使我莫名地想,媽媽會死嗎?于是,心底涌起更大的恐懼,我感到壓頂的黑暗悄悄襲來。母親逝去在我的成年,她教我明白了生命的承受與擔當。如今我已活過知天命之年,冥冥中總能感覺到她的呵護與庇佑。

追憶母親一生的命運與坎坷,我常為生命的苦難而悲傷,有時竟使我性格中與生俱來的脆弱漫溢而出。生命是如此的不可知,生活又是如此的變化無常,我真的能活出母親那樣的韌與忍嗎?母親擔承起人生的種種不幸,直到病中深陷無助的掙扎,她始終不離不棄這多彩又多難的世界。是對未來的信仰,對活在此生的信念,對她所愛的人的守護,還是超越肉身痛苦的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支撐了她勇敢的生命和無畏的精神?假如生命的軌跡能夠預見,命運又讓我面對與母親同樣的命途,我能否擺脫對人生無價值的深深煩惱?這樣的追問,令我為自己盲目而庸常地活著感到不安。我渴望以自己的記憶和想象,喚母親死而復生,明白地給我以有關生命的啟示。

母親與我陰陽兩隔,對她的追憶,讓我仍在享用她生前以自己的犧牲給予我和兄弟姊妹的撫愛。這成了我能夠不斷迎接一個又一個新的明天的精神與情感的因由。朱偉先生回憶他的父親和母親說:“在一個大家都開始鄙夷犧牲的年代,今天這樣的父親與這樣的母親大約真的不會再有了?!蔽疑钜詾槿?。

母親走后這些年,我在不時涌動于心底的哀痛里,更深地覺悟生命和生命的輪回,執(zhí)著于向死而生的前路?!拔覀円呀浟晳T了自己的悲痛,在悲痛變得越來越熟悉,越來越成為情感風景的一部分的時候,它即成為一種麻木。但是,沒有終止,難求遺忘。人們哀悼失去的親人,直到加入他們的行列。”(戴維·里夫語)我要替母親活在這個世界,虔敬守護對她的思念,直到重新回到她的膝下。

母親追隨與她相伴走過近半個世紀的父親,重新攜手于那個永恒不朽的彼岸世界。如今,我的牽掛成了那冰冷的山脊上一座孤寂的墓塋。每逢年節(jié)之時,我就像以往回家團圓一樣,來到那隆起的土丘邊,面向那塊鐫刻著父親和母親名字的石碑,跪謝他們的恩德,為他們送去驅除寒冷和黑暗的火。我也時常在夢中去那黑褐色的山頭,漫天的星光里,清冷的月光下,影影綽綽看到母親和父親的身影,有時清晰,有時模糊,如一縷煙塵在風中,漸漸地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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