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未民
《陶淵明的幽靈》是一部招魂之作。在著者魯樞元看來,文學批評的重要使命,就是“招魂”,就是尋覓并召回那些文學史上的不死的偉大靈魂,譬如陶淵明,就值得用一部洋洋灑灑三十余萬言的著作《陶淵明的幽靈》去感知,去尋繹,去召喚。
“招魂”總是立足今生,為了今生,而“招魂”儀式卻起源自原始泛宗教活動。中國文學中的“招魂”主題和形式最早源自《楚辭》,其中的著名詩歌《招魂》就是一首名副其實的招魂之作?!罢谢辍钡闹黝}的共同處可以用一句“魂兮歸來”作概括?!墩谢辍返拿慷尉涫锥荚谥貜?fù)吟唱“魂兮歸來”這四個字,它標示了一種空間關(guān)系,即作為發(fā)出召喚動作的主體與作為所招對象的出走四野的游魂,以及作為“本體”的“魂”與其原住在的“家園”或“軀體”,所構(gòu)成的一種分離關(guān)系。因為分離,才渴望合一,才要招魂。招魂的旨意,則在祈求“歸來”的實現(xiàn),在重新“合一”。這種由分離關(guān)系而生成的招魂關(guān)系表現(xiàn)了一種原始泛神論的宗教想象,也折射出死而復(fù)生的人性理想和人情寄托。
《招魂》一詩所反復(fù)吟唱的“魂兮歸來”,是站在人的“生”的立場上對死魂靈的召喚。它一再地宣告大自然的陰森恐怖:“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何為乎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在《楚辭》的作者看來,自然界充滿了兇險和不祥:東方“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南方不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而北方,更是“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正由于人所置身的自然空間(四方)充滿如此的險惡,才有召喚游魂回歸人類居所的必要,而人為自己的需要所創(chuàng)造的與自然相區(qū)隔的“樂處”才是人所應(yīng)該棲居的所在。應(yīng)該說,《招魂》一詩真實地表現(xiàn)了人類從自然界中剛剛“進化”出來時還沒有從自然界的威脅與恐懼中脫離的心理處境,用一句老子說過的至理名言形容就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其間不僅滲透著人與自然相區(qū)隔、相獨立的思想,而且透露著人與自然相排斥、相對立的思想。正是在這種與自然相反的方向與關(guān)系上,中國先秦儒家才將建立充滿仁愛秩序的人性倫理社會作為人類走出蒙昧的偉大理想,西方思想家才將建立由人類理性統(tǒng)治的社會作為人類生活的偉大理想。有了如此的偉大理想,人類才有今天幾乎遠離自然甚或是永遠不復(fù)自然的所謂的進化與進步。也是在這一點上,我們明顯地看到《招魂》的招魂路徑與那種站在“自然”的立足點上的“招魂”大異其趣,兩者的方向與關(guān)系完全顛倒。
魯樞元在《陶淵明的幽靈》中所倡言的“招魂”,就是站在“自然”的立場上的,其招魂,一是為中國當代文化與文學招陶淵明的自然之魂,二是借陶淵明其人格思想與作品精神為當今被扭曲、被遮蔽的自然,甚至是被宣布為已死的自然招魂。自然已死,其精神魂魄已杳渺遁失;為其招魂,是因為人的心靈之中,還殘存著其不死的自然精神,還希冀亡羊補牢,重獲自然??磥?,魯樞元的這個“招魂”是與《楚辭》的《招魂》背道而馳的,在本書中,自然絕不是要千方百計躲避、拒絕、厭惡、詛咒的對象,而是要加以贊美,祈求與人和諧甚至合一的所在,自然即理想,即人性的家園。這就提供給我們一種另外的看待自然的視角,即自然與人的和諧一致的角度。
但是,既然是自然與人和諧一致,那為什么還要招魂呢?這是因為隨著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發(fā)展,人的盲目的物質(zhì)狂熱和占有欲借助現(xiàn)代科技手段不斷地攫取自然資源,毀壞著自然,致使自然與人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極大的危機。這種危機已完全超出了人在與自然相區(qū)隔相獨立中積極從自然索取生存基本條件的限度,而一旦自然慘遭厄運,奄奄一息,那么人的生命也就危在旦夕了。因此才有魯樞元的“招魂”。這樣的招魂其實與從人與自然的相區(qū)隔相獨立的視角的招魂是一致的,是人與自然這個基本問題的一體兩面。人自覺地依靠并開發(fā)自然以維持生存,又必須時刻與自然保持和諧一致,我們不能說由這兩面產(chǎn)生的兩種方向的“招魂”哪個更深刻,我們只能說,近百年來所謂“人化自然”日益深重,尤其是在這個“人化自然”中毀掉“自然”只要“人化”的危機面前,為自然招魂,召喚自然之魂,乃是至大至重、攸關(guān)人類的。當此之下,魯樞元的這部向陶淵明和自然致敬的書,以招魂之名,弘揚人與自然的微言大義,顯得彌足珍貴。他所表達的思想是站在當代世界與中國的現(xiàn)代化生活大背景下對物欲泛濫、精神萎靡、自然凋敝、生態(tài)崩壞現(xiàn)實的憂患與批判;他于中古大詩人陶淵明身上所挖掘出來的自然精神,被充沛的激情和雄辯的言辭鼓漲起來,呈現(xiàn)出情理交融的人文主義高尚境界;他獨具慧眼地將自然與人的關(guān)系作為人類哲學的最基本問題之一,不無推崇地闡發(fā)了“自然浪漫主義”的精神實質(zhì),以隱喻化的“幽靈”概念將有關(guān)“自然”的微言大義作了引人入勝的發(fā)揮,“魂兮歸來”千年之后再次從本書的頁面間旋轉(zhuǎn)響徹。因此我將“招魂”看作是他發(fā)自心底的吶喊,試想一下,今天如果我們不去作這樣的招魂/吶喊,自然果然無可挽救地頹敗下去,則人們真的要去作《楚辭》中那樣的“招魂”了——四方/自然中到處布滿恐怖和不祥,肉身和靈魂均無處安放!
說到“招魂”,其實不能不提到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我們同樣可將其看作是一篇“招魂”之作,不過它是陶淵明的自我招魂之作罷了。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自然、心和田園是這篇作品的三個關(guān)鍵詞。在這三個關(guān)鍵詞之間,田園,相當于我們今天說的自然;心,則既相當于招魂的主體,也同時是所招之魂;而自然,在陶淵明乃至在中國古代思想中,大多數(shù)時候并不等同于我們今天所說的“大自然”,即獨立于人的作為人認識對象的“自然界”,中國古人的自然,是陶淵明所說的“質(zhì)性自然”,指人與天地萬物所應(yīng)共同一致的自然本性,即所謂“自己如此”、“自本自根”、“自其然也”之義。在這里,我們可以將中國古代的自然概念理解為一種世界或天地萬物的本然的存在方式,同時也是人的一種本然的存在與生活方式。按哲學家張岱年的說法,從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使用“自然”概念之后,直到魏晉時代的阮籍才賦予其新義:“近代漢語中所謂‘自然’表示廣大的客觀世界,‘自然’的此一意義可謂開始于阮籍?!奔幢闳绱?,“自然”在中國古代表示“客觀自然界”的用法也很少見,“自然”更主流的用法在于其形而上性質(zhì),如老子說“道法自然”;或在于其抽象本然的純粹天成性質(zhì),如說“性本自然”。在此點上,中西對“自然”的用法實有不同,在西方,自然往往更多地被置于客觀位置,從人與自然相分的角度來確認;而中國“自然”則表示抽象的普遍狀態(tài)性質(zhì),對人與自然的相分,則愿意用具體的像“萬物”這樣的概念來表達,比如在這篇《歸去來兮辭》中,是用“田園”來表示“自然”的,“田園”與人更加親近,并且是人與自然間的中間物,可以代表“自然”,但即便在田園之上,望見“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明眼人都會看穿,這“自然”都是經(jīng)過了移情處理的,已相當?shù)刂饔^化,被“心”召喚、滲透過了,它的“客觀”上罩著一雙人眼,而不是一架科學或理性的、分析性的顯微鏡、望遠鏡。明了這個節(jié)點非常重要,它使我們更加地看清楚,用今天的概念視野,陶淵明的“田園”,其位置就在“心”與“客觀自然”之間。其間,魯樞元又極為精彩地將西方的“幽靈”或“靈魂”概念闡釋為與“精神”相類似的東西,我以為它也就是陶淵明及中國人常說的“心”。而今天所謂的“客觀自然”,大概相當于《招魂》中的四方兇煞險象,如此我們就明白了陶淵明的“招魂”的空間坐標,其招魂便是心靈的召喚及召喚心靈,他用“田園”代替了更遠方的“客觀自然”。但總體上他是站在“自然”的立場上來招魂的,因此千年之前他就已走出了《楚辭》式的招魂,而和現(xiàn)代的我們走在一起,無比地親近著自然,可以為自然的正義與和諧“招魂”。在此,我們贊同本書著者將陶淵明作為“自然浪漫主義”的中國案例,而照上述解釋來看,稍加調(diào)整,如稱其為“田園自然浪漫主義”或許更確切一些,更中國一些。
但這也并不是說,《招魂》中那樣恐懼與詛咒自然式的招魂從此不再,即便我們在面對《楚辭》中描繪的四方自然中的那些險惡時已有了更強大的力量來從容不迫,如坐上青藏鐵路列車那樣將之視為坦途,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能說對自然從此放心,不再憂慮和恐懼,在某些局部處境得到改善之后,新的更大的無法釋懷的恐懼與壓迫便會到來,對于宇宙洪荒的荒誕感受在二十世紀再一次籠罩下來時,我們聽到了“荒誕派”文學作品中發(fā)出了一次次的類似古代《楚辭》式的充滿了恐怖和虛無的新“招魂”之聲。在艾略特的《荒原》、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尤奈斯庫的《椅子》、卡夫卡的《城堡》等作品中,這樣的招魂之聲尤其刺耳且危言聳聽。更何況,誠如恩格斯所說:“有機物發(fā)展中的每一進化同時又是退化,因為它鞏固一個方面的發(fā)展而排除了其他許多方面的發(fā)展的可能性?!泵鎸棋钪孀匀唬说母咎幘骋廊蝗绻?,因此兩種招魂方式都尚未可以偏廢,在進化和退化之間,在背離自然與融入自然之間,為自然招魂,亦或是為人招魂,都要視歷史語境而定。
恩格斯的話充滿了科學理性的、辯證的色彩,一看便知其有著深厚的西方文化素養(yǎng)。這使我們不由聯(lián)系到魯樞元書中正確地指出海子、葦岸等中國當代自然詩人對陶淵明的漠視,這些詩人崇尚自然情懷和自然書寫,可以說出一大串所膜拜的西方大師的名字,卻獨獨遺忘了本土先賢陶淵明,不免讓人心態(tài)難平。魯樞元的指問、分析和關(guān)注無疑是對的,但我想有一個恰當?shù)慕忉尶赡苁?,漢語中老子、莊子、陶淵明等人彰顯的古代中國的“自然”概念雖然表述著一種深刻、廣大而高妙的哲學,從形而上學的智慧看比梭羅等被中國當代詩人奉若祖師的西方大家不知強過多少。但也應(yīng)看到,西方認識論強大傳統(tǒng)背景下的“自然”概念理解在當代世界占有主流地位,而中國傳統(tǒng)的“自然”概念卻與此有很大的差距,從古代漢語的“自然”理解如何過渡到現(xiàn)代世界的主流理解上來,如何貫通,需要細致深入的思維工作。而海子、葦岸等詩人大都習慣于當代世界將自然僅僅理解為客觀自然界,且對中國古人將自然主要地當作天地萬物與人的一種根本存在方式的理解很生疏,談自然想到的多是對面蒼茫的非人工的山林及其自然生物景象,陶淵明的田園和老子的道、莊子的齊物及其所代表的“自然”概念不浮現(xiàn)于腦海,表現(xiàn)為思想和詩學的斷裂也就不奇怪了吧。看來古今中西間的“自然”概念還需作一番細致的疏通與討論。這使我們想起美國漢學大家本杰明·史華慈教授關(guān)于《中國思想中不存在化約主義》的著名論文,他在正確地指出李約瑟所謂中國思想中的“有機哲學”概念的含糊與價值之后,明確地指認中國思想中并沒有像西方思想中那樣存在著一種化約主義傾向,既哲學和思想追問最后都要將宇宙的多樣性化約歸結(jié)為某種“物質(zhì)”,而這也正是西方“自然”之類概念的思維基礎(chǔ)。在史華慈看來,中國思想是非化約主義的,他用關(guān)聯(lián)宇宙論來描繪世界。這種關(guān)聯(lián)的宇宙圖景的本性則是所謂“自本自根”狀態(tài)性的“自然”。從此點著眼,魯樞元的這部大著,全神貫注地提升闡發(fā)“自然”概念,于此力求薈萃對接中西自然觀念和知識,尤其重點依中國人文精神傳統(tǒng),全面提升和發(fā)掘陶淵明的自然人格、思想與詩學,力圖以當代世界意義來闡釋他,將他推廣向世界,這對于提升當下中國對“自然”的知識和認識水平,豐富和推動世界生態(tài)文化發(fā)展,無疑有著重要意義。
話說到此,如果還要補充一點意思的話,我還想指出魯著在豐沛充實的人文學術(shù)精神和中西人文性哲學、文學知識與觀念整合的優(yōu)異表現(xiàn)之外,若能再注意更多地引入一些當代世界的“自然”科學知識與觀念加以融會(書中已多次引用現(xiàn)代生態(tài)、環(huán)??茖W著作,但竊以為還不夠),就更完美了。畢竟,現(xiàn)代中國和世界的“自然”概念、“生態(tài)”概念都是建立在雄厚的科學理性與知識基礎(chǔ)之上的,正確地認識“自然”、“生態(tài)”,需要有科學理性觀念和知識的一翼輔助。我們常說的所謂人文精神,其內(nèi)里應(yīng)該是包含著科學理性和知識的,近年來常見諸言論界的科學主義與人文主義的對立,我想是有些夸張了。于是,讀魯樞元的這部大著,也很感謝,他使我從舊箱中翻出兩本書來參看,一部是美國韋斯科夫的《人類認識的自然界》,科學出版社出版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期的中譯本,一本是奧地利霍利切爾的《科學世界圖景中的自然界》,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譯本?,F(xiàn)在我愿意抄上幾段話來:
大自然經(jīng)過反復(fù)試驗,糾正錯誤,經(jīng)歷許多世代緩慢而未受干擾地獨自發(fā)展其種種形態(tài)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再也不靠機會去產(chǎn)生變異與新的形態(tài)以及新的生活方式了,人類再也不是幸運的旁觀者了。我們毅然承擔了發(fā)展自然界以及我們自己物種的任務(wù)。
——《人類認識的自然界》
自然界不是游戲的場所,而人類本身也不是自然界的玩具。對自然的傲視或臣服都是不明智的。
——《科學世界圖景中的自然界》
人類難道不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嗎?人類所積累的傳統(tǒng)、觀念、概念、神話、宗教都是自然界從許多方面影響人類而產(chǎn)生的結(jié)果。
——《人類認識的自然界》
是科學把人和他的地球從宇宙的中心挪開,貶黜到某個不重要的地位,而人曾經(jīng)是愚昧地自信為宇宙的中心的。
——《人類認識的自然界》
引這幾段話在這里,一是想說我非常喜歡魯樞元著作所代表的具有濃郁人文精神性的話語,同時也很喜歡這種科學理性精神的話語;二是想以此加強我們?yōu)樽匀徽谢甑睦碛桑斎?,為自然招魂其實質(zhì)也是為人招魂,我們的招魂理應(yīng)更全面、更理性,也更具價值。這幾段話足以讓我們清醒,歷史上正是科學理性,才糾正了宗教、哲學等的自大的幻象,使所謂的人文精神更趨于穩(wěn)妥健康,回到實事求是,使人類認識到,無論與自然的獨立乃至對立,或者與自然的和諧乃至合一,都不是絕對的,都要我們智慧行事,權(quán)衡左右,不停地追問,不斷地向自然的深處發(fā)出“合乎自然”的“招魂”!
還是回到開頭,我同意說文學批評的任務(wù)在于“招魂”,那么,我們現(xiàn)在要喊的一句話就是:我們不應(yīng)光將文學定義為“人的文學”,文學除了是人學之外,還是“自然的文學”,而“自然的文學”,曾是傳統(tǒng)中國文學中的一脈優(yōu)秀傳統(tǒng),至少,在以陶淵明為代表的“田園派”詩歌、在莊子的充滿“齊物”境界的散文、在謝靈運為代表的“山水詩”中,我們依漢語思維的“自然”觀念,在主體化移情的意境中接近、接觸了那片似乎遙遠的“自然界”,只是在二十世紀以來,才將文學不無狹隘地局限在“人的文學”上,“自然的文學”傳統(tǒng)反到稀薄了,也因此更無可能接通到在世界上似乎成為主流的西方自然文學的精神傳統(tǒng)上去??吹阶骷野碜罱f,世界文學中只有中國文學忽略自然。對此我們要補充說,就莊老至陶淵明一脈而言,中國并不缺乏自然文學的傳統(tǒng),但是就“自然”概念的西方用法而言,我們的確對作為獨立于人的那片似乎客觀化的廣大而遙遠的“自然”有所疏遠,甚至模糊了。那么現(xiàn)在,讓我們承接偉大的陶淵明及其身后的古典“自然文學”傳統(tǒng),并去接通、拓展“世界文學”的更為廣大的自然文學境界,來為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文學“招魂”吧:
魂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