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王路
毫無征兆地走向失控
文 _ 王路
我考研時認識一位考友,他在鄭州大學小西門外租房,房租是每月70塊錢,沒有暖氣、電視、網線,只有一張床和桌子。他每天早上7點離開住處,上自習到晚上12點才回去,每天花在吃飯和路上往返的時間不超過半小時,每天下午跑步半小時,整個冬天沒有換過外套。這么艱苦的生活,他一直自得其樂,整天都很開心。我認識他時,他已經是第二次考研了,還是沒有考上。我讀研之后,聽說他又考了兩次,每次都報同一個學校和專業(yè)。他堅持了4年,終于考上了理想的學校。入學一個半月之后,他退學了。我和他交淺言淺,也沒問過他退學的原因。私下想,也許考研對他來說是一種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而不是過渡。
有個中年創(chuàng)業(yè)失敗者跟我講他的故事。小時候,算命的對他說,他的財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創(chuàng)業(yè)三次,每次都能獲得超出想象的成功,但成功之后便急轉直下,迅速破產。我和他下過一盤棋,中盤我遙遙領先,最后一不小心輸給他了。這時該走了,我告辭,他說,你剛才輸得不憋屈嗎?不扳回一盤就走,晚上能睡好覺嗎?我說只是下棋而已,下次還有機會。他說,年輕人啊,你總想著下次有機會,怎么能把握住現在的機遇呢?你這種性格很難干出一番事業(yè)啊,一點不服輸的勁頭都沒有。我連稱受教,回家后仔細想,明白了他破產的原因—他總是扼腕嘆息,說如果在成功之后不再折騰,就不會有后面的那些挫敗。可他每次都停不下來,于是每次都走向失控。
還聽過一則新聞。某城中村拆遷,之前貧困的村民突然有了數百萬的補償金。拿到補償金之后,一家兄弟開車出門,路邊一輛車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弟弟開始按喇叭。哥哥說,按什么喇叭,直接沖過去把它撞開就行了,不就是賠點錢的事嗎?咱們又不差錢。后來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很多買彩票中了巨獎的人,很快揮霍一空,最終淪落到比先前更窘迫的境地。
精神病學教授歐文·亞隆的小說《當尼采哭泣》里,弗洛伊德的老師布雷爾接收了一個新病人—尼采。布雷爾試圖治療尼采的心理問題,卻遭到了拒絕。尼采認為自己是偉大的精神導師,理應由他來指導別人,而不應被人指導。而受人治療就意味著被人支配,他不能容忍。布雷爾想出一個高招,對尼采說,你來治療我的絕望吧,我對世界絕望了,我渴望自由,但總是被監(jiān)禁。尼采欣然答應。最終,尼采的孤獨被布雷爾治愈,布雷爾的絕望被尼采治愈。在布雷爾被治愈之后,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他感到非常痛苦。他說,當我抓住了我的自由的時候,我驚慌失措。在恍惚之中,我試圖背叛自由。請用韁繩來控制我吧,我不想要自由。
自由是不是他所渴望的呢?是的。但是,得到極度渴望的東西未必是好事。一旦實現,要么毀了夢想,要么毀了自己。一個人極度渴望的東西,突然間得到了,失控就會發(fā)生。當你追求的夢想沒有實現時,你會很清楚自己所處的位置,覺察到自己的卑微、渺小和無力,而一旦實現,夢想閃耀的光芒是如此刺眼,以至于你很難再看到自己身上的瑕疵和局限。很多時候,你背負著的壓力也正是撐起你的支柱,當這股力量瞬間消失,你的大廈可能頃刻坍塌。正如壓在孫悟空背上的五行山突然飛起的時候,他就不可一世了,要想降服他,必須有緊箍咒。
布雷爾的故事也是大多數人的寫照—他們如饑似渴地渴望自由,而當自由真的降臨時,他們會驚慌失措。許多人把沒有自由歸結于外界沒有給他們足夠的自由,因此而忽略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也許他們無法駕馭自由。如果他不能克己,他想要的“自由”會將他引向墮落的深淵。
事情總向著不可預期的方向變化,一切都在毫無征兆地走向失控。夢想的最好歸宿不是實現,而是有一天,你猛然發(fā)現它已不再是你的夢想。正如孫悟空成為斗戰(zhàn)勝佛之時,想去掉金箍,卻發(fā)現金箍已經不在頭上了。
圖/辛 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