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敏
一
有個熟人,叫大林,才四十多,冷不丁的,竟死了,以那樣的方式,像一個小心翼翼的耳光,無聲息地打在我們赤裸的臉上,倒也沒什么特別的痛感,畢竟,嗯,真的蠻忙的,尤其我們這個圈子。
每個地方,都有各種小圈子,而每個小圈子,其基本活動方式就是不同名目的聚會與飯局。你曉得的,到處都是這個樣子。我們都習慣并需要這樣的圈子。
大林呢,算是鄙圈的,也忘了認識多久,反正看上去也是有模有樣的。我們這圈子就是這樣的,大家都煞有介事地混著,若干年下來,便都有“分量”、有“格局”了,常會擺出一副懶洋洋的表情,被別人這樣地介紹:新銳畫家某某,知名編劇某某,領袖詩人某某某,首席設計師某某之類的。介紹到大林時,常常會發(fā)現(xiàn)他不知鉆到哪里去了,可能是在替大家點菜、找服務生要空調(diào)遙控器什么的,就算好不容易逮到,他會滑稽地一碰腳后跟、站得筆直,伸出兩根手指貼著眉毛,敬個微型的西式禮:“諸位好,我是來打醬油的。”大家哄笑:“我也是!我也是!”嘿,誰不是呢。
大林長著一張溜圓的臉,黑粗鏡框,人緣好極了,不論新朋舊友,再“硌瑟”再“端”的,他都能逗弄得對方走下云頭。聚會時,他一般負責搞氣氛——一個像樣的聚會,是需要角色構成的,咳唾成玉的大人物、豪放的買單人、抽瘋的酒鬼、壁花美女、持不同政見者、插科打諢的等等。大林呢,約摸就是最后那個角色,他掐掐捏捏的懂點測字與釋夢;擅長用文雅的方式講葷腥段子;還有點小丑風格的表演才能,模仿某位名人、模仿一個結(jié)巴什么的,能讓大家歡樂得胃口大開。哪次聚會沒他,那真像是高湯里少了一小撮鹽。
近些年,弄頓熱騰騰的“高湯”越來越不容易了——大家都熬過了寒酸的季節(jié),或多或少地闊了,彼此反不若從前那般地親密無間,比如,這個大佬與那個大佬,不知什么緣故,不對路子了,且各有各的擁躉,場合上雖也共同露面,但那面目里的生硬,蠻讓旁觀者難受的。再比如,好好地搞個創(chuàng)意吧,這幾個只想要媒體效應,那幾個卻圖個真金白銀,有的想沾點主旋律的好處,有的則恨不得把反骨支在腦門子上,幾種想法一攪和,到最后就弄成了四不象。當然還有其他更多的小麻煩,關于介紹的先后、發(fā)言的安排、采訪與見報的篇幅等等,更不用說某個異性不均勻的荷爾蒙作用等等——其實也不奇怪,都是藝術家嘛,“難搞”就是他們的特征。
這樣的時候,大林就有點作用了。他上下左右跳跳,暖場,救場,甚至讓大家笑場。就算他把所有的寶都耍完了,總還會有最后的救命稻草:星座。這真是屢試不爽的萬靈妙藥,一旦席上尷尬或是僵持了,大林就會不動聲色像是無聊地問起身邊的姑娘——她毫無疑問相當漂亮、并有著同樣漂亮的無知,你知道的,圈子里永遠都會有不斷加入的新鮮人,像流動的河水一樣沖刷著我們這些生了青苔的石頭們:“噯,小某,你信不信,我猜出你的星座?”
“不可能吧。第一次見,就能猜得出?”姑娘的明眸在桌子上流轉(zhuǎn),燈光下這一張張保養(yǎng)優(yōu)良、牛叉極了的臉,她可仰慕多時了呢。
“對,是挺難的?!贝罅终嬲\地盯著她,“那不如,我猜你喜歡誰好不好?”
小某的臉,得體地紅了:“那算了,你還是猜星座吧?!?/p>
大林于是拉起姑娘的右手,一點不色情地看了許久,無聊中的我們都在無聊地等。大林最終慢吞吞地說:“你的手……真白?!?/p>
哈哈,我們笑了。大林不笑,仍舊拉著那手:“我知道了,你這個星座跟金牛座最合的!在座的,哪位男士是金牛?”
星座的小火苗,一點就燎原了。馬上有人自動認領或相互指認,又有半老的男人假裝生氣,說大林欺負他不懂得星座不星座的,大林連忙認錯,并開始掃盲,以席上各位的星座為教材,分析其性格強弱、撲朔迷離的桃花史與令人感慨的命運曲線……星座學真跟紅樓學一樣地深不見底,甚至可具體到每日運勢——大林在手機上找到專業(yè)網(wǎng)站,輸入某人的星座,并配合其生肖、出生時辰以及血型什么的,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逐字念出:你明天出門一定要戴綠色飾品(眼鏡也算);午休時間可能會遭遇暗戀者表白;建議逛名品店,會碰到心儀貨品打折。
瞧,是有點意思吧,席上哄哄然狂歡了。人本來就是自戀的動物,藝術家更是自戀之王,有的還會延伸到自己的舊戀人、未來的追求者、某個同行(對手)等。一時間,各種細嗓門粗嗓門都在搶提問權:那白羊座的下月運勢如何?你替我測測下個星期的社交禁忌?噯,我!摩羯的速配星座是什么?
對照、驚愕、拍大腿——碰杯、喝酒。懷疑、篤信、一聲嘆息——碰杯、喝酒。桌上如火鍋燒開了一般……大家都那樣地天真、投入、歡樂,好像這茫茫人世間除了星座值得信賴、還算有趣、還能一談,別的就全是他媽的狗屁。
當然也有人嘀咕,“什么星座不星座的,我從來不信!我工作室最近忙死了,專程趕過來就為聽這些?都是大林鬧的!”
“行啦,這年頭誰還一本正經(jīng)談話啊,就是互相打發(fā)打發(fā)、搞個氣氛唄。就算大林不在,也同樣會有人聊起星座的,全天下都這樣,所有聚會都這樣,不談星座別的還談什么呢。再說,星座有時也蠻靈的,就是男女相親、填大學志愿、單位招聘什么的,也要分析星座的,你別老土了。”
“哼?!边@位抿住嘴,想想還是不服氣,“我就不明白,這大林到底干嗎的,不能寫不能畫的,就這么無事勞地瞎混?”
“沒聽過‘社交名媛’么,我覺著大林就是這么一朵很正點的交際花。”有人插話,他手里正翻著一本死厚死沉、180克銅版紙的設計雜志,他翻到封三,用指頭點著由露肩禮服、手袋、名表和珠寶構成的“爬梯”照片。
這位于是低頭湊到雜志上去、把眼鏡推到頭頂研究了好一會兒美人圖,思索片刻:“我們這個圈子,都應當是‘家’嘛,誰說大林不是呢,他是社交家?!?/p>
閑聊的這幾位,的確是一等一的“大家”,作曲家的歌五年前上過春晚,影評家則是“金掃帚”票房毒藥大獎的獨立影評人。他們雖則嘴中刻薄,這不過是圈子里一貫的表達方式,其實跟大林都是好朋友,家里侄子找實習單位、車子年檢或身份證掛失什么的,都是大林替他們搞定——弄藝術的人,最是面嫩,又藐視社會規(guī)則,世俗能力總是弱的,尤其討厭等人、找人或是與人理論,大林呢,并沒什么社會關系,大事辦不了,這些惱人的小事,絕對可以一手包辦。所以,也對,就算是社交家吧。
……大林后來也聽到這個玩笑了,索性直接拿來用,做了一張花哨名片,自稱“非著名社交家”,在圈子里發(fā)著玩。
“這個頂適合你!你看我們還做不了呢?!贝蠹覐椫l(fā)笑,知道他才不會把這個當回事兒。大林天性樂觀,從不擺死臉。不像圈子里的大部分家伙,為了藝術或非藝術的煩惱,搞不好就“l(fā)ow”了,臉色總那么難看,情緒總那么愁苦,強迫癥、抑郁癥、失眠癥、夢游癥、亢奮狂想癥什么的簡直就是日常裝備,誰要沒有,那還真是沒得藝術前途了。
二
現(xiàn)在回想,大林還真是不辱“社交家”這一名號。目下遭逢盛世、所謂文化大繁榮,活動委實太多,諸如新書發(fā)布、名人對話、拍賣品預展、中韓水墨記、兩岸書家會之類的,簡直沒完沒了,其實是“老三篇”,大家都不耐煩極了,這個借口出差,那個托病不便,反正總有人缺席,倒是大林那四喜丸子臉絕對一場不落,笑容可掬地晃來晃去,如及時雨一般——可接待記者、可帶頭鼓掌、可替眾人拍合影、可與音響師溝通、可簽字代領車馬費……一天天的,大家對他都有感情了。
而圈子里的社交感情嘛,就像我們與星座的關系,你懂的,又不可能當真疼到肉里戳到心里的,就是一種含含糊糊的場面上的熱鬧感覺。
不知大林是否也意識到他已經(jīng)擁有了我們的“關系”??傊驮诓痪们?,他居然“策劃”起一個“大爬梯”了,幾乎邀請了我們這個圈子里所有的大人物與中等人物,并巧妙地暗示,這是一次單純的“同好雅集”,并沒有潤筆費、剪彩費或隨便什么費。
不消說,我們相當意外,乍一接到邀請,簡直有些酸不溜丟的,他算老幾呀,一直跟著跑跑龍?zhí)椎?,現(xiàn)在竟占起我們的便宜?開玩笑,我們哪是隨便請的,省圖書館的演講都推掉了;開玩笑,5000塊以下的出場費根本都不考慮的呢;開玩笑,多大的官員都不放在眼里,還怕得罪大林嗎。
不過,那些小器量的念頭也就是一秒鐘的事,大家畢竟都是成熟的理性的動物,想想大林也曾幫過忙,雖然是些芝麻綠豆的提不上筷子的忙,可他畢竟在圈子里混了這么久,哪怕僅僅是出于人道主義……再說,越是平常人物,越是不要怠慢了,傳出去會顯得太勢利了。而且,這種事情,一次頭的買賣唄,就算大林再有本事操辦,以后是斷斷不可能再賣他面子的。
可能大家的心理都差不多,彼此暗中打聽一番,“你去不?你要去的話那我也跑一趟吧!”“煩呢,地方很偏,都沒聽說過!”
聚會地點確實遠,出了市區(qū)上繞城高速要開很久,下來再穿過一大片樹林,彎彎繞繞轉(zhuǎn)過一個大水庫,接著又是無邊際的人造濕地……最終,大家坐定,環(huán)顧一番,嗬,這地方可以呀,遠離塵囂、別擁山水自不用說,也太實在了,桌椅、器具、擺件,墻上地上頂上,包括侍者的制服與衛(wèi)生間水龍頭,全像碼著美元歐元或支票。這是什么主兒的地盤哪?
看到桌上的嘉賓名單,大家更吃驚了,大林這場子搭得很屌呢,絕對跨界,絕對“高、大、全”,有多年不出山的老家伙,有新嶄嶄的當紅炸子雞,有的連我們也只是聽過大名,大林何德何能,能湊成這么個局呢——稍后大家有空咬耳朵一碰,哦,原來大林運作這個“場子”是有一套“方法論”的。
比如,圈子里最有影響力、畫作被舊金山亞洲藝術館收藏的A老,完全不可能請動的,可A老有個忘年交,年方21歲的研一女生小B,大林先跟小B講定(她跟大林一樣,是星座專家,兩人常有業(yè)務探討),通過小B去搞定A老;而A老一定下來,與A老地位相當?shù)闹骷依螩覺得他不去的話,反而不對了;A老與老C一出來,畫壇文壇別的畫家與作家D、E、F們便不會推托了……再往周邊推,以每個人為圓心進行漣漪般的擴散,版畫家E與設計師G是同門師兄弟,而概念攝影師F與女詩人H一般喜歡出雙入對。同時,他們分別又有交好的昆曲名角I、出版界大牛J、言論公知名人K。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想想也有點感嘆呢,隨便換作我們哪一個,恐怕都沒有這么周全的耐心與巧心。社交力也是生產(chǎn)力。
但看今天的大林——起先他是站在拱廊的臺階處,照應著四面八方的漫長寒暄,一邊極為懇切地攙著這個老某、挽著那個某老,把他們一一帶入,他那富有儀式感與歷史感的架勢,像有最長的紅地毯鋪著,像有一百個鏡頭與閃光燈對著,像在進行網(wǎng)絡視頻與衛(wèi)星直播,讓觀者都陷入某種榮幸而高雅的情境……這會兒,他守在簽到廳,帶點小淘氣的,給這個伺候著筆墨,夸贊某女士的帽子或某男士的煙斗,或是贊嘆誰誰引起爭議的新作,渾身散發(fā)著頭牌司儀般的熠熠光彩。
媽的,今天簡直是他的大喜日子啊。我們遠遠地觀賞,感到一絲助人為樂的欣慰感。
只是這個聚會的主旨一直隱而不露,現(xiàn)場看不到橫幅、主題墻,也沒有海報或“易拉寶”,沒有不停播放的企業(yè)形象片,沒有人手一份的集團畫冊或項目策劃書,總之,沒有任何信息可以說明此次活動的性質(zhì)與目的。我們?nèi)绯5亻e聊,心中卻暗中思量,世上絕沒有無緣無故的雅集,真不知大林要打我們什么主意呢。
聚會漸至好處,葡萄酒蘇打水冰塊,蛋撻慕思草莓,侍者高舉著托盤跑來跑去,還有一個器樂四人組在一側(cè)很有分寸地搞情調(diào)。
會所主人姓藺,藺相如的藺,四肢孔武,面相粗放,反倒像武將的后人。在大林的引導下,著馬球衫的藺總在各個臺席間穿行,大林挨個兒地替賓主作著流光溢彩的介紹,這是他的強項,他對我們太熟悉了,隨便誰在哪個旮旯獲過什么破獎,再冷門再拗口的他都能吹得像諾獎似的,惹得藺總一陣陣驚嘆,極其謙遜地遞上名片敬稱“大師”,邀請各位“大師”以后到他的會所做客,他另外還有幾處風格不同的,大家看哪里方便就好。
而關于這位藺總,大林避重就輕,只說藺總對藝術很關注、搞點人像攝影什么的。哦,攝影。大家點頭。大林順便就藺總的攝影裝備進行了重點介紹,光是那些個鏡頭,就夠驚人了。
我們啜著紅酒,用指尖拈半塊曲奇,仍在相互嘀咕,竭力想要摸到這個聚會的脈絡所在。
“這位藺某肯定是賺錢賺得無聊了,就玩藝術圈唄。”這樣的人,現(xiàn)在也多,常以“金主”的身份到我們?nèi)ψ永飦泶驇讉€照面,搞點藝術或貌似搞點藝術,順便洗洗錢。
“現(xiàn)在什么人都搞攝影!他那個哈蘇,他媽的我都沒摸過。放他手上,東北人怎么說的,白瞎了!”說話的連連咂嘴。
“哈蘇!他真有錢玩哈勃呀?!?/p>
“切,專攻人像攝影,我看是替小三小四拍拍寫真吧?!?/p>
“等一等,我曉得了!”有人輕輕敲敲桌子,表情突地嚴峻了,“搞不好這場鴻門宴最后是替我們拍照片吧?!?/p>
開玩笑!我們可都是有影響力和公信力的,難道想拍就拍?版權在哪里?使用權在哪里?如作商業(yè)用途又怎么說?有人當即百度,查到這位藺總下面的子公司,業(yè)務范圍涉及到醫(yī)藥、房產(chǎn)、保險,保不準最后會拿大家的肖像照去弄些銅臭熏天的事來!
眾人胡亂猜測,有人埋怨大林做事不知輕重,也有人覺著大林可能也不知其詳。當然呢,其實也無妨,都是場子上混的人,這么多年下來,說“不”的資本與技巧已經(jīng)越來越高了,尤其對我們寶貴、苦短的藝術生命來說,更該在必要的時候堅定地說“不”。哈哈這位藺先生到最后肯定會白歡喜一場的。至于大林最后怎么交待,管不了那么多了。
這么一盤算,大家反而心安了,只管舉著美酒熱絡暢談,一位書法家還上去撫了幾把古琴,昆劇院的當家閨門旦則起舞為其助興,氣氛真是越來越洽好。所謂社交嘛,就是這樣的,越是沒有下文,上文就越要顯得熱火。
這樣深度配合著的氣氛一定讓大林很是受用吧,他如小火把似的熱氣騰騰地四處走動,跟各個桌子的“兄弟們”開玩笑、搶蛋糕、互相點煙、不時仰頭大笑,掀起快活的波浪,十足烈火烹油,左右逢源的輕佻勁兒——算了,由著他耍吧,不是給面子么,給到底,反正也沒下文。
那位藺總在不遠處舉杯吞著酒,一邊機械地拿堅果下酒,像在思考人生要義,姿勢如同某個俗氣的電影鏡頭。再仔細點看,他其實一直注意著大林,眼神里竟有著幾分沉痛。大林呢,偶爾回看一下藺總那個方向,帶著點羞怯的勝利感。搞什么名堂呢。
時間慢吞吞地過著,人們各自悶頭打電話、玩iPad、四處走動到外頭透氣,再拖下去就要散黃了,不如趕緊地圖窮匕現(xiàn)吧。終于,有人拍話筒了,一看,是藺總。
藺總另一只手仍舉著酒,臉還是白的,舌頭不算大,腳步也穩(wěn),依然極其謙遜,以他的那種方式:“各位大師,有緣千里來相識,今天真是蓬蓽生輝,藺某實在是三生有幸,能夠與各位大師歡聚一堂……在此,我要隆重感謝大林!大林啊,過來,來這邊,咱們要喝一杯。”
大林此前在跟幾位年輕女士研討塔羅牌,因藺總發(fā)表宏論,便停下仰頭聆聽,猛聽得喊他上去喝酒,大林顯得意外,他那一角的人連忙起哄架秧子地推他上去。是啊,喝唄,早喝了早散,大家都忙,還有別的場子要趕呢。
大林于是跑上去,手中還捏著幾張花花綠綠的紙牌,表情也沒收拾好。其實藺總喊他上來,大概只是為了抒情吧。藺總對大林舉舉杯子,又轉(zhuǎn)向話筒:“各位大師有所不知,借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匯報一下,我跟大林從光屁股就認識的,小學中學一路過來的同學,大林書念得好,名列前茅是老師的心頭肉,我呢,名落孫山是老師的眼中釘。我家老子一看到大林的臉就打我屁股,打得屁滾尿流……”大家配合地拍手。一位編劇小聲評價:“他成語掌握得不錯。”
大林也在笑,略顯不夠自然。
“可講實話,我不服氣,成績有個屁用,對不起,各位大師,我講粗話了。我的意思是,誰最能混才是硬道理,現(xiàn)在你們看看。”藺總看來還有點演講的藝術,他戛然而止,像演員謝幕般地平舉起兩只手臂,把下巴半抬起來,指向這個金碧輝煌的會所,從左邊移到右邊,又從右邊移到左邊,手上的大酒杯晃蕩著,可以看到里頭紅酒的“掛壁”頗厚,像最微型的帷幕一樣慢慢垂掛著——座中剛才有位教授替這酒估過價,一瓶起碼人民幣四五千,他中途溜到地下酒窖轉(zhuǎn)了一圈,回來顯得有些憤然,嘰里咕嚕說了一長串誰也聽不懂的酒牌名,教授曾應邀在澳大利亞講學過兩個月,回來后便以紅酒鑒品專家在圈內(nèi)聞名。
藺總的上等紅酒在每個人的杯中晃動著,大家這回沒有拍手,現(xiàn)場一片寂靜,好像聽到流金淌銀的無聲巨響。是啊,從內(nèi)心而言,大家黑頭發(fā)熬成白頭發(fā)、白頭發(fā)熬成沒頭發(fā)的,圖的什么呢,差不多也就是能像這位藺某一樣,抬著下巴,做個牛叉的謝幕動作??墒?,他這么赤裸裸地以大林為參照物來夸耀其成功,實在太粗魯了。大林好歹算我們的人哪,而且“鄙圈”一向是以視金錢若糞土而區(qū)別于世人的,最起碼姿態(tài)上是如此。藺總來這一出算是什么?喝多了,肯定是喝多了。
大林極度地抱愧而難堪,手里幾張塔羅牌都給捏得軟了,一雙眼睛在粗框眼鏡后面沖大家直賠眼色,有些可憐。
氣氛有點膠著,藺總卻像演員似的,表情猛地一換,動作很大幅地把酒杯直舉到大林鼻子跟前:“大林,怪不得你死不肯認輸。今天我算明白了??磥砟阏媸浅缘瞄_的!結(jié)交了這么多響當當?shù)拇髱?、名人,絕對了!還真是沒有吹牛,一分錢不用花,一喊人家就來了,老子我認了!來,敬你!”藺總沖杯子戳戳大拇指,系領結(jié)的侍者緊步上來替他加滿,他仰起脖子,像倒啤酒似的,從喉嚨管里直灌下去。
哈。大家啞然,但還是拍起手來。原來如此,大林搞的就是個主題闕如、只需面子到場的聚會嘛,真是的,還害得我們剛才好一陣猜度……這樣也好,我們倒替大林爭了個上風呢。看看,藝術畢竟還是藝術啊,四兩撥千斤,大林只要沾點邊,那藺總就算有再多的會所、別墅也得“認”。
“噯,大林你酒杯呢?拿來,滿上!”藺總抹著嘴角直嚷。
大林正滿臉是笑、笑得兩邊的肩膀都在抖,卻沒聲音,還真沒見他這樣笑過呢。他手中的塔羅牌掉地了,被他的腳踩住了,他都沒注意,只管全力以赴地笑,然后接過滿滿的酒杯子,同樣喝啤酒似的仰頭便倒。
另一側(cè)的小樂隊很有眼色地提高了音量,歡快地奏起了拉德斯基進行曲。大家站起來拍手,有的還跺腳,他媽的活像在中國版的維也納金色大廳。
如果感到高興你就跺跺腳,如果感到高興你就跺跺腳,如果感到高興你就跺跺腳。
三
理論上,大林成為圈子的主角,應當只有這么一次吧。乏味如生活的,照舊乏味,繁榮如藝術的,仍然繁榮,腐朽如社交的,繼續(xù)腐朽……事實上,不久之后,他又一次成了中心,不,這么說不是很準確,應當說,是他的名字成了中心。他的名字,發(fā)出了類似于電動自行車的剎車音,震蕩了慵懶的空氣,震蕩了我們的耳膜、視網(wǎng)膜、心肝肺與大腦皮層。
是的,如開頭所說,他竟是死了。
直到最近的一次聚會——為新開張的畫家村捧場,大家才得知這個消息,人像往常一樣不太齊,有的到上海辦簽證,有的去深圳布展,有的說是在家閉關。不過少了大林、這個初次的同時也是永久的缺席者,感覺頗是怪怪的。距大林出事已經(jīng)快十天了,不少人還不知道。
他從他家所在的19層陽臺上跳了出去,具體一躍的時間應為凌晨三點多。陽臺上有個植物枯萎了的小花盆,里頭戳滿了一層新煙頭;他手機里最近的通話記錄是前一天晚上十一點多,一個編導找的他。說什么的呢?編導無辜地攤開手:“請他替我兒子找個物理補習,他挺正常的呀,我想要南師附中的特級,他說好第二天答復我的……”
“可惜,我要有他的電話就好了,他就跳不成了?!蔽覀儺斨械囊魳放_DJ嘆息一聲,音質(zhì)如醇酒,“那晚我在外邊兒喝得多了,本想著喊大林來幫我開車回去的,媽的,翻了好一會兒手機,發(fā)現(xiàn)沒存他的號,還想找你們誰問的呢,想想都兩點多,怕你們睡了。冷風里站了一刻鐘才打到車。唉,要找到他電話,以他的熱心腸,一準會來替我開車的,就不可能跳樓了。”隔了一會兒,他嚴謹?shù)匮a充,“最起碼那晚不會跳。”
“想想啊,那晚我干嗎了?!辈哒谷嗣掳l(fā)型,“對了,那晚我剛剃了這個光頭,你們看看,我這頭型,蠻好的吧。夜里頭失眠,就走明城墻去了,我一邊走還一邊亂想著,要是策劃一個全體藝術家的光頭造型、在墻頭暴走,月光下,無數(shù)的光頭模糊地起伏、飄浮,那絕對牛B啊。你們相信嗎,我當時還真想到大林的,你們這些家伙忽冷忽熱的不好說,但大林肯定會第一個響應我,把頭發(fā)給剃光嘍,他那腦袋飽飽的、光頭正合適。唉,再也看不到大林那圓頭圓腦的了?!?/p>
畢竟處了這么些年,大家不免一陣嗟嘆,同時百思不解:大林那炭火般的好心腸,紅花綠葉的好性格,怎么會起了這種堪比行為藝術的念頭呢。
反正這場子還得撐會兒,媒體都還沒撤呢,不如談談大林好了。是不是工作上出什么事了,嘖,問了一圈,竟沒人說得清他在哪里“高就”。有說他是哪個出版社的美編,有人記得他做過平面設計,還有人說他在少年宮做培訓,帶中學生上水彩課。
可能是性格缺陷吧?有人大搖其頭,“我們誰都有缺陷,大林還真沒有?!?/p>
“不同意?!绷硪晃环瘩g,“你們想想,他這個人哪兒哪兒都好、一直一直都好,不可能這樣的嘛,除非他是裝的、是遮蔽性的。這才可怕呢,輕輕一戳就會破?!?/p>
那不如就再要壺茶,咱們找找看,什么東西戳著大林了?
于是撲向廢紙簍似的,比賽看誰眼尖心細,盡可能地多扒拉出一點大林最后階段的碎片片……大林要知道我們這么地盡心,肯定會蠻高興的吧。我們似乎可以看到他那四喜丸子的臉,黑框眼鏡閃動著,他從某個角落里站起身來,熱絡地替我們張羅著,去叫服務員泡一壺新茶去了。
編劇說,用穿越式的架空語氣:“以前不知道他抽煙的,最近他身上有煙味了,很重吶。”
新派四格漫畫家則憶起件怪事,幾天前托大林辦個急事,大林罕見地隔了很久才到,鞋子上全是黃泥,他吭哧著解釋,到東郊的小樹林去轉(zhuǎn)了一圈。一個人到那荒地干嗎去了,漫畫家隨口問。大林臉上一紅,表情艱澀,只打個哈哈,回避了。
“啊對了。”正拿“愛瘋”對著咬了一口的榴蓮酥拍特寫的微博名人突然插嘴,“上次大林搞的那個聚會,他表現(xiàn)得有點夸張,尤其是最后那一通笑,你們不記得嗎?我當時還拍照了,回家仔細看看,發(fā)現(xiàn)他笑得相當瘆人,刪了。”
那聚會已過去蠻久了,他要不提我們還真忘了,畢竟,新聚會像春天的花瓣一樣層層疊加著,舊的場景則像秋天的葉子那樣掉落著,哪里記得住喲,這也是必須的新陳代謝。
“那聚會不是史無前例地成功嘛,一分錢沒出,就純粹為撐個面子,那么奢侈的大陣容!”
“沒準大林回家倒頭一想,這個了不起、成功的聚會,統(tǒng)統(tǒng)都靠大家呀,他仍然啥都不是?!边@話聽得人蠻舒服的,有幾位不由自主地點頭,坦然承認自己的光芒效應。
“不會吧,大林跟我們又不是一天兩天的,真要自卑,早千瘡百孔、死多少回了?!?/p>
“行了,想那么復雜!保不定就是抑郁癥。我最近還研究了下,這種病就是平常比哪個都好,一發(fā)作就是尋死覓活、全世界都拉不住,越是成功人士越容易抑郁,自我期望值高嘛,就是好到天上他仍然覺得自己很慫!你看看,那些私企主、教授啊、明星什么的,自殺率可高了?!?/p>
“大林肯定不算這一類的吧?!庇腥瞬恍牛孟竦靡钟舭Y也是要有資格證書的。
大家胡亂湊著話,聊天兒就是這樣的?!皣?,有人去送送他的嗎?”這倒問得有點冷不丁。想想呢,大林平常對待我們,那么赤誠,好比一個無條件的、忠心耿耿的追慕者。
還真沒呢,隨即各自解釋。消息來得太遲了。嗨,我當時正好人在西藏呢。我還以為是個謠言呢。我倒是想去的,沒人張羅呀。咱也不認識他家,不知怎么聯(lián)系他家里人……
有人問,“噯對了,大林結(jié)婚沒啊?有孩子沒?父母在南京嗎?”
大家互相望望,語塞中感到一絲驚訝,奇怪,真是對大林所知甚少啊,平常他凈是逗趣,很少說起自己,當然,也沒人當真感興趣……畢竟,他就是大林嘛。
“就是有老婆,也不會對大林太好的。女人,那是多勢利的物種!”拿過文華表演獎的京丑不知為何發(fā)起感慨。他離婚多年,并堅持不婚。
“就是有孩子,也一樣勢利——小孩長大的第一件事就是比老爸。我們這么這些年,不都是在替小孩賣命。我倒寧可大林是個老光棍呢?!?/p>
“哦,我!我到他家去過?!币е┣训牟哒谷送蝗慌e手,“也不是特地,我筆記本突然中毒,大林帶我去找電腦公司挽救文件。要知道,我有許多很棒的靈感都在電腦里。記得中途在他家停了一下?!?/p>
策展人皺起眉,竭力回憶,“不過,真忘了他家具體住哪兒了,也忘了他家里有些什么人,因為我只在客廳站了一會兒。想起來了?!辈哒谷撕鋈秽类佬α?,“他家里有個類似博古架的木柜子,裝得滿滿的,我翻了翻,盡是些邀請函、拍賣目錄、展品圖集、嘉賓證、活動議程什么的,有的上面還有些亂七八糟的簽名兒。大林把這堆垃圾都好好收著呢。你們這些家伙,就從沒人送過他一字半畫的?”
大家搶著擺手:“他沒開過口呀,字畫得對方討要的,哪能趕著送。再說,總以為時間長著呢,誰想到他會走呢!”也有人嘆息,“這方面,大林最自覺了,多少外人到圈子里混,不就想白拿些字畫!”
“其實,我們算是都見過大林最后一面了——想想上次那次聚會,基本都去齊全了嘛?!?/p>
“嘖嘖你別說了,聽著心里發(fā)毛,好像那個聚會就是大林自己弄的告別式似的?!?/p>
話說到這里,好像被冷風嗆住了。大林這無法辨識、戛然而止的命運,讓大家心里有點不得勁。有人咳嗽一聲,談起上一輪保利秋拍的行情,氣氛勉強死灰復燃……好久沒吭聲的電臺女主播卻又打斷,頗為生硬地讓我們“等一下再談業(yè)務”,她環(huán)顧眾人,慢吞吞、別有用意似的問:“噯,我說,這么些年,咱們都是朋友吧?”
那還用說。鐵哥兒鐵姐兒們呀。鋼鋼的。大家自然如是說。
她露出一絲下了圈套的短促笑容:“那我問問,除了我的工作,你們了解我什么?知道我多大?家住哪兒?結(jié)婚了還是離婚了?我身體怎樣心情怎樣?我的夢想是什么?如果我突然出事了,你們這些家伙也不知道到哪兒送我吧?”
給她這么一問,大家似乎也聳然一驚,彼此錯開眼神。有人忙俏皮地打岔:“你跟大林比什么!他不也說自己……是打醬油的。你都得過兩屆金話筒獎了,我們都是你粉絲呀。”
“切,粉絲。我們互粉?!彼涞匾恍?。這些詞,真說得太多、聽得太多了。
另一個的回答機智些:“行了大才女,你說的那些都屬于女生的超級隱私,誰敢亂打聽?。坎贿^,我知道你的星座哎,你是‘太陽落在獅子,月亮落在金牛,上升在天蝎’對不對?大林有次特地替你分析過,你看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女主播并不領情,“撇開大林,就說我們幾個!”她隨手指著身邊的動漫大師,此人最近火速躥紅,在國內(nèi)的3D設計領域,排位絕對靠前:“他總不是女人吧,你們了解他多少?不許再說星座?!?/p>
大家看看設計師,仍是語塞,很快有人胡亂說他白酒能喝一斤,有人說他微博開了三個,倒是設計師自己出來打圓場,對女主播舉舉杯子:“別頂真了,這個太正常了,出來混嘛,都是赤條條的,沒有人會隨身帶著戶口本、結(jié)婚證、日記、藥方子、愿望清單或凌晨噩夢,婆婆媽媽的像個雜貨鋪……”
“你們就只知道我的星座,我也只知道你們的星座!我們彼此之間,跟與大林之間,有什么兩樣!”女主播竟然哽咽了:“可是,真該死,我偏想不起大林的來了,你們誰記得的?要詳細一點的,月亮和太陽的都要,我來查一查他跳樓那天的星座運勢……”
不知誰嘆口氣,用干巴巴的聲音安慰她:“看看,你還真以為星座算個什么呢?!?/p>
“好了好了,難得聚聚,不如還是聊聊保利秋拍吧。”有人費力地重新拾起方才的話題。
時間終于不早了,今天的場子要散了,服務生開始搬弄桌椅,把煙灰缸、杯碟、殘酒什么的往塑料框里扔,卷起雪白的桌布和金色圍?!瓌偛胚€十分體面、摩登的現(xiàn)場眼看著便恢復了本來的粗鄙。
我們也紛紛起身拿起外套,輕松地伸展肢體。像以往的這個時刻一樣,伴隨著對杯盤狼藉、曲終人散的厭倦,內(nèi)心里卻總會升騰起一種被火苗所灼的孤獨感,大家像往常一樣親熱地大聲道別,相約著“哪天有空多喊幾個鳥人好好喝上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