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澤豐
對一些沒有使用價值的東西,我們常常把它當(dāng)作廢物,譬如一些過時的報紙,一尾破損的犁鏵,又如父親生前睡過的那張竹床——雖然已散了架,但我還是舍不得扔掉。這么多年了,我覺得它是我精神的一種寄托。每次回去看到它,我似乎感覺到父親還在世,他只不過是出了一趟遠門,也許正在回來的路上,這樣想著,我心稍覺寬慰。
其實,在時光老人的面前,有哪一件物什不是未來的廢物,它們在風(fēng)雨中磨損著,因晝夜的更替而慢慢地變老,最終像一滴從懸崖上滴落的水珠,歸于崖下的池面,一聲脆響,劃上了自己消失的完美句號。
我的屋場亦是如此。
在我家屋后,有一條近三十米長的土圩子,它是我兒時的樂土。記得那時圩子邊就有一棵蒼老的大樹,枝葉繁茂。炎熱的夏季,男人們總愛到那里去納涼,他們從自家搬去竹床,放在圩上的樹陰底下,躺著,任后山的風(fēng)吹來,任蟬聲繞過自己的睡意。那些趕不走的蒼蠅,輕捷地落在他們露出的皮膚上,細腳撓出煩人的癢感。每個烈日當(dāng)空的正午,我的父親都要在那里睡上一覺,他把雙手搭在肚子上,呼呼地睡,疲勞讓他無視這一切。我看到樹陰漏下的光斑,隨風(fēng)蕩漾在他身上。漸漸地,陽光照射過來,烤得父親不得不挪動自己的竹床。隨著時間的推移,樹陰自西向東,一點點地移著,人們也得跟著移,跟著時間的腳步,移到了另一處。移著移著,我的父親就移出了這個世界。
那棵大樹倒是想固定住自己的位置,它根植于泥土,根深蒂固,還有一根如同海碗般粗的藤從圩邊將它拉住,緊繞每一根大的樹枝。據(jù)雪龍的父親推算,這藤的年齡與樹差不多。曾經(jīng)好幾次,雪龍的父親想把這藤砍掉,原因是我們這些孩子總愛順藤爬上樹去,危險。而他每一次來到藤前,看到藤那樣不離不棄地糾纏著樹,他不忍心下手,也許他怕藤一旦失去,樹不知該如何面對風(fēng)雨,更擔(dān)心我們這些玩泥團的孩子,會失去一根無法彌補的“樂根子”。藤就這樣繼續(xù)繞著樹,越繞越緊,這是樹舍不得藤無依無靠,還是藤怕樹移了位置?它們默默相守著,看著屋場慢慢變老,看著土圩被風(fēng)雨踏平,而它們自己呢?
時隔三十多年,它們倒在了時間的刀斧之下。屋場上的人都搬走了,剩下殘垣斷壁或已長滿野草的屋基。上次我回去,二叔告訴我,說是那樹和藤現(xiàn)在沒有什么價值,前些年被砍了,土圩也被鏟平了。頓時,我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那個曾經(jīng)讓我快樂過的地方,那個曾經(jīng)看著我長大又走出村莊的地方,如今變成了野嶺,變成了村人眼中的廢物,它們被拋棄,被時間之草掩埋。
在回來的路上,我想到廢物堆,想到那些被處置過的許多廢物,它們在竊竊私語,相互訴說著當(dāng)年的故事。在它們心底,也許各自還在數(shù)落著曾經(jīng)見證過的新的生命,數(shù)落著已送走過多少年邁的長者。它們把語義丟在風(fēng)中,丟在歲月的河面上,用一種殘破之態(tài),正在被移出屬于我們的世界。
太陽漸漸地沉到了山地的那邊,暮色籠罩過來,這個時候,我走在那個通往山溝唯一的路上,一身灰塵。作為一個底層的員工,我從沒有奢望有一輛專車出現(xiàn)在我人生的旅途上,我走著自己的路。對于我,步行成了我對生活唯一的丈量方式。從省城回到山區(qū)的這些日子,與其說我是在丈量生活,不如說這彎曲的山路是在考驗我對生命細節(jié)的感受與把握能力。
我出生寒門,父母目不識丁,又沒有什么手藝,只得靠一畝三分田來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幸而父親年輕時有一把力氣,農(nóng)忙過后,他就靠出賣自己的體力來換取一點油鹽的零碎錢。但父親真的很忠厚,就連村里人都給他取了一個很不好聽的綽號:牛。我在村人的眼中,自然成了“牛兒”,我不知道父親是怎樣看待他的綽號的,但人家一叫我牛兒的時候,我是非常生氣。我相信我永遠比牛聰明,并且自從上學(xué)之后,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也證明了這一點。尤其是在上中專的時候,我更加發(fā)奮學(xué)習(xí),因為我懂得:優(yōu)異的成績才是我對父母最好的回報與慰藉。
沒有哪一家天氣預(yù)報能準確地測出人生旅途中的風(fēng)雨。1995年,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一所中專學(xué)校,趕上最后一班車——包分配。村里人都說我光了宗耀了祖,父母自然欣喜萬分,但我并沒有放松對自己的要求,一心想以一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子出現(xiàn)在師生的眼中,為三年后那個分配的單位鋪上一點花絮。誰知畢業(yè)后,就業(yè)的潮流竟將我們推向無邊的自謀職業(yè)的大海。對于一個沒有工作經(jīng)驗的中專生,哪一個單位又愿意接收呢?
我想起了讀小學(xué)時的一件往事,那天放學(xué)之后,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沒有帶雨傘,只得躲在一個商店的屋檐下,這時,母親為我送傘來了。童年的生活中,就是這一把傘,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記,我懂得了真正的母愛。那時,我心里非常高興,這并不是我沒有淋到自然的風(fēng)雨,而是我第一次考了一個滿分,我把試卷遞給母親看,她笑著說:“你比小黑有出息。”也許你要問到小黑是誰,其實小黑是我家的那條小狗,頃刻間,那個可愛的小黑又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它總是跟在我的身邊,或前或后,有時為了追逐一個小小的動感目標(biāo)而不停地在路途中奔跑,特別來勁。真想不到后來,為了捕捉一只野兔,它卻倒在了一個獵人的槍口之下,據(jù)說它倒下的那一刻,眼睛還望著遠方,這樣可愛的動物,如此執(zhí)著的精神,我在傷感之余,多少有些啟迪和感動。
事隔多年,也許母親早已忘卻了,可那句不經(jīng)意的話卻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腦海里。我比小黑有出息,我的出息在哪里?畢業(yè)后的一段日子,我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到實在無路可走的時候,我只得兩手空空回家,父親不愿意看到我如此的模樣,這并非是一個父親不想見他的兒子,或者說他是一個沒有父愛的父親,而是他自己慚愧,沒有將我送進好一點的人生軌道,但我一點也沒有責(zé)怪他們的意思。父母給了我生命,就夠一輩子感恩的了,更何況他還將我供上了中專!
我不能準確地說出他們是從什么時候譴責(zé)自己的,但我能想象得到,當(dāng)別人的孩子上中專時背著很時髦的背包,而我卻依舊拎著母親為我縫的那個布袋子,這種鮮明的對比,他們見了,毫無疑問,一種幽怨之情會油然而生。我中專最后一年的日子愈發(fā)艱難,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要湊足我最后一學(xué)期兩千塊錢的學(xué)費,他們不得不賣掉家中僅有的豬仔和耕牛。我相信,那時他們一定結(jié)結(jié)實實地悔恨了,悔恨自己竟連一個讀中專的兒子都供養(yǎng)不起。
由此,我想到我將來的孩子,如果我沒有將他送入到他人生預(yù)定的軌道,他會怨恨我嗎?正如我的父母一樣,我僅只能教給孩子做人的道理,到那時,我會不會深感愧疚?如果我真的盡了最大的能力,孩子也會理解我嗎?
我想起許多年前,自己生活過的一段守墓的日子,那里依山傍水,被別人稱之為佛國圣境。在那里,時間留給我的除了白天的工作,更多的則是我頭枕荒月,在荒月下對人生的思考和對自己奮斗目標(biāo)的追求。
二十多年以前,我在一個貧困山區(qū)的中學(xué)做代課教師。放學(xué)之后,學(xué)生們都回去了,由于是周末,老師們也都紛紛回到各自的家里,學(xué)校里就只剩我一人。時間已近黃昏,我一個人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踱來踱去,眼看著這些破舊的教室,想著白天那些求知若渴的學(xué)生,我心里很難平靜。
天慢慢地昏了。我正準備回辦公室,突然看到一個小女孩,約摸十來歲,她穿著一件顏色褪得無法分辨的裙子,半蹲在西頭教室的門口,小臉緊貼著教室的門縫,用一根細細的竹棒鉤著什么。我悄悄地走近了,這才看清她是在鉤粉筆頭——白天老師們?nèi)釉诘厣系?。她把書包放在門邊,每鉤出一個就放在書包里。我看到她眼睛緊瞅著教室的門縫,神情專注。那一刻,我不忍心去打擾她,我走到一棵樹的背后,靜靜地看。天色漸暗??紤]到孩子的母親可能為她遲歸而擔(dān)心,我側(cè)過身咳了幾聲,聲音不大,但很自然。
小女孩聽到了,她警惕地直腰觀察左右,然后躡手躡腳地從教室后面溜走了,待我再走到那個教室門口時,發(fā)現(xiàn)地上有張紙,顯然是那個小女孩在慌張的時候掉下來的。是一篇日記,上面寫道:老師,每當(dāng)你上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因為沒有粉筆而停止了講課,我和同學(xué)們的心里都很難受。我下次一定到鎮(zhèn)上的中學(xué)去揀一些大的粉筆頭放在你講桌上,讓您再也不會為粉筆著急了。你下次會繼續(xù)講下去嗎……
看著這些稚嫩的字,我感到有一股潮濕的東西在眼睛里轉(zhuǎn)動。我拿著那張紙,追到教室的后面,但已尋不著女孩的背影了。她對知識是如此的渴求,心里盛著一種美。我傷感于自己打擾了這個小女孩。以后,我故意多放幾支粉筆在教室門口的時候,卻再也沒有看到過這個小女孩的身影。
許多年過去了,我回城之后常常想起那個小女孩。多么想她把我故意扔下的那些整支的粉筆撿起來,放在書包里。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替那個講課沒有講下去的老師遺憾,他辜負了小女孩一份美好心靈的期盼。
車子飛快地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兩邊的風(fēng)景一掠而過。
這次出來,本是散散心,看看外面的風(fēng)景,而為了趕時間,如期到達旅行社安排的景點,我們一路奔波著。急匆匆地看完一個景點,又得上車奔赴另一個景點。這是安排,安排就要服從。我們雖然盡顯滿臉倦意,但還須趕路,趕路似乎是我們唯一目的,從自己居住的城市趕往他鄉(xiāng),從昨天趕到今天趕往明天。
我坐在靠車窗的一個位置上,看著窗外的山山水水,錯覺誤以為它們是在向后奔去,其實,疲倦早已告訴了我,它們是平靜的,平靜得沒有一點想法,而這種靜,恰恰讓我們?nèi)顺闪藙拥臓奚?。在旅途中,我們又何曾靜下來為自己洗去過心塵呢?我們常常被一些欲望所牽引,在趕赴中再趕赴,包括那個帶我們游玩的青島導(dǎo)游小李。小李是個女孩,約摸二十來歲,她一見到我們,熱情的言辭脫口而出,仿佛要劃掉我們與她之間陌生的溝壑,呈現(xiàn)出零的距離。做導(dǎo)游的,對待自己的客人,誰不熱情呢!但是這種熱情背后的東西,在小李的身上,第三天就浮出了“水面”。
小李向我們推薦了一場當(dāng)?shù)氐膶嵕把莩?,說是因座位的不同,費用從幾百元到上千元不等。從小李的口中我們得知,她推薦的實景演出好得無與倫比,好得讓人不看會百分之百的遺憾,出奇的是,一車十來個人,沒有哪一個人為此動心,包括我自己。我們好像是沒有聽到她的介紹,抑或這樣的演出根本不值得一看,個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風(fēng)景的看風(fēng)景,睡覺的睡覺。小李有些不高興了,與先前的熱情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大家都知道:如果我們不去看演出,小李就拿不到那個景點提成。說實在一點,在利益的面前,小李陪著我們走了一程又一程。
我們覽山川河流,每到一處,都要拍照留念,留下自己曾經(jīng)到此一游的證據(jù),然后在時間的推移下,又匆匆上路。那個時點過去了,那個景點也過去了,打開相機里的照片,那一點已成為永遠的過去,在它光鮮的表面,開始慢慢地落滿灰塵,讓我們在不經(jīng)意中去感知,感知逝去的歲月,感知經(jīng)歷過的山山水水,以至在回首之時,我們只能用“曾經(jīng)”二字,去提及當(dāng)年的往事。
游歷泰山,我拒絕了索道,選擇攀登的方式,拾級而上的同游者甚多。山路窄而陡峭,石階一路鋪列而上,承受著生命之重,承受歲月匆匆。這些條形的石頭,被安放于何年?又默默地托起過多少人前行的步履?俯首上山,從石階的紋路里,我一直在思索著這樣的問題。在山石的面前,我們?nèi)说乃接慰耙粨??山石在奉獻著,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大真、大善、大美,這種真善美,一直在引誘著你脹痛的雙腿,讓腳步不停,直登山頂。站在泰山的至高點,放眼遠望,山川秀美,讓人心曠神怡。
由此,我想到蘇軾的《前赤壁賦》,其言“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甭猛局?,日月亙古,山岳禪悟,其“道”隱于石上,成景成色,我們雖不能“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但生命之旅,總該有點值得鈣化的東西才是。